<3>
恍惚中,靜留又做了同樣的夢── 一個找不到出口的夢。
混沌虛無裡只存在白,她盲目地遊蕩,掌心觸及皆是冰冷的牆,癱軟腳底下浮著暈眩不真實。
忍不住焦急,這空間令她感到恐懼。
再往前走一點…再往前走一點…只是…怎能確定哪方向是前面?
往前?說不定是往後?
直走,牆。
左轉,牆。
左轉,左轉,再轉…
她暈眩了,雙腳不聽使喚地跑了起來,夢裡的她喘著氣壓抑,感覺自己像隻困在水珠中的蟻,沒有未來的路,沒有選擇,窒息是無法改變的命運。
即使叫喊、求救也全被透明的水浪所淹沒。
晨間於枕上驚醒的時候,即使夢的片段已模糊大半,那份不安感卻留了下來,轉頭看著沉睡中的夏樹與自己交握的手,她必須用盡全力忍耐才能不再次哭泣起來。
為什麼…為什麼夏樹沒有離開呢?
「今天學生會的事務也會處理得很晚嗎?」接過她遞去的安全帽,夏樹邊收拾邊問道。
「嗯…」對不起,夏樹。
後來她們誰也沒有提起那晚的事,兩人不約而同讓那場不愉快成了個假象,微妙地隱匿在時光的夾縫中。
只是…偶爾想起來的時候,再怎樣欺瞞自己,心上難免像扎了根針,痠痠疼疼。
雖然努力想裝作若無其事,也並不是全然沒有改變的。
「那,傍晚再來接妳。」送她到教室門口,夏樹轉了腳跟,往一年級教室走去。「中午休息時我會過來。」
──夏樹變得非常地緊迫盯人。
早晨她送自己到教室門口,午間鐘聲剛敲響,那低沉嗓音便從廊上喚她,相偕至會室用餐;傍晚時在校舍樓下倚著機車等著她,有時候載她去市區的超市,有時兩人也會去逛逛新開的內衣店;晚上就窩在小房間內,她看書,她玩著新買的遊戲機。
日復一日,她幾乎要相信這樣的生活可以無限延續下去。
被奈緒破壞的公寓早在前陣子翻修完工,她悄悄將新鑰匙放在書桌上,十分顯眼的位置,隔天醒來發現鑰匙不在那了,這著實讓她難受好久,然後她說服自己一切總會結束,開始自顧自地等待,等待夏樹的離開,等待著這種煎熬被打上“-END-“的片尾字幕。
但她的等待落了空,夏樹並沒有搬回小公寓,甚至有時還發現房裡多了幾樣夏樹私人的物品,譬如剛發行的遊戲片或電腦之類的…
剛開始其實是有點開心的,可是夏樹對她的態度又不像改變了什麼,至少不是自己曾經所期待的那樣子。
──那又是為什麼?
她越來越迷惑了。
抬頭望向窗外的天空,真是個莫名其妙的冬天,要下不下的雨將濕氣蘊釀得更張狂,連她的呼吸也澀澀濁濁的。
在感到喘不過氣來的時候,有好幾次差點就要問出口了,只是話噎在喉間,因為她不想破壞…但又這麼地不切實際地幻想著…
──她可以期待嗎?
期待夏樹與她之間…
她搖搖頭,阻止自己矛盾的希盼。
──因為不論是誰,都已經作了決定不是嗎?
她需要個出口,就算始於裂痕也無所謂。
若夏樹知道她的決定……會不會有點惋惜、會不會難受呢?像她一樣,在夜裡反覆難以成眠,在獨處的時候,為這段從沒有起點的戀情掉淚。
可是,換成了夏樹,說不定…反而鬆了口氣。
她覺得自己好蠢,答案早就顯而易見。
所以她的選擇,只是單單地…想要個出口,說不定對夏樹也是好的,她曾經自私地過了頭,不能再給夏樹壓力。
如果哪天她可以不愛夏樹了,就可以坦然享受這樣平淡的幸福吧。
再次將視線移到窗外,雨似乎就要下了,靜留心裡湧起一股撕毀前的悲傷。
停課流失了部份的學生,復學後各年級人數不足,於是併了班上課,這方面的編排也歸學生會管轄,想想那傢伙的效率好得驚人,腦袋不知用什麼做的。
走進1-A教室時,千繪正纏上舞衣的脖子鬧著,兩人看到她的一瞬間,表情像塊雕像急凍似地凝結住,她的出現應該打斷了什麼,沒多加細想,低聲道了早,夏樹逕自拉開椅子坐下。
對旁人她還是沒有多大的興趣,能主動打招呼已算進步很多。
只是…看到嘻笑玩鬧的同儕們,夏樹偶爾會尋找自己有無類似的回憶。
當她仔細回想,十六個年頭像場老舊過期的黑白電影,斷斷續續地播放著無聲的劇。不甘心,埋頭往裡揀選,洩氣地發現仇恨佔了主軸──對一番地、對父母狠心拋棄的恨、對整個世界的不信任……剩下的汁渣末節裡,美好回憶卻慘澹地可憐,更別提那僅存的彩色畫面總抹不去無可挽回的遺憾。
明明是很珍貴的…和靜留相處的點點滴滴。
打鐘了,碧大清早就以過盛的熱情解說那啥史前爛石塊,讓她昏昏欲睡,正想趴下來打盹時,忽然一團紙球落到她的課桌上。
坐直身疑惑地張望,瞥見舞衣在座位上朝她擺擺手,她低頭將紙團攤開,上面寫著:
中午一起到花園吃飯~
舞衣♥
夏樹皺緊眉,拿起筆在空白處揮了兩下,隨便揉一揉就朝窗邊拋回去。
收到回應的舞衣,看見紙條內容忍不住苦笑起來。
──紙條上畫了一個大叉叉。
這女孩的拒絕就不能婉轉一點嗎…
直到午休鐘聲一響,舞衣趕在夏樹快閃前,在走廊上追到了人。
「…我有約。」夏樹冷聲道,充份表現出被攔截的不悅感,靜留在等她了。
真是苦差事啊…舞衣心裡這麼想著,但不管是千繪的委託還是站在朋友的立場,她都堅持再努力一下。
況且眼下的情況令人有些擔心呢…
「就一次嘛?好嗎?」擺出招牌傻大姐的笑容,她知道夏樹其實很好說話。「命也會過來的。」
僵持並沒有延續太久,半响夏樹便放棄似地垂了肩,從口袋拿出電話撥起簡訊,舞衣不用問也能猜到簡訊的對象是誰,笑容雖然沒有變,眼底卻添了更多擔心。
「走吧。」闔上手機,夏樹率先邁開步伐。
中庭裡,命等在樹蔭下露出饑腸碌碌的表情,打開便當蓋時,夏樹還要慎防野貓搶食般地保衛她的食物,不知怎麼她就是不想分享靜留為她做的便當。
「夏樹…最近和會長處得怎麼樣啊?」直接切入正題,舞衣假裝輕描淡寫地問道,夏樹從未主動提起這件事,但她不是瞎子,多少也從兩人的互動中察覺了什麼。
更何況流言早在學校裡傳得沸沸揚揚的。
「啊?咳咳…」差點噎死。夏樹看起來很不悅,鼓著紅透的臉,順了一口氣才說:「妳問這幹嘛?」
「喔哈哈,關心一下朋友啊~」決定先打哈哈了。
夏樹低著頭,默默叉起塊煎蛋捲,滑潤口感帶著料理者的溫柔思緒,吞嚥時一吋吋地刮過她的喉嚨。
「…就很普通啊,還能怎樣。」
就旁觀者的角度來看一點也不普通吧,舞衣沒敢說出口。
「會長…她喜歡妳吧?」看到夏樹低垂的頭點了點,她繼續問道:「那妳呢?妳喜歡會長嗎?」
「嗯。」堅定的回答,彷彿不需要考慮。
「我喜歡靜留,可是…我不確定,我的喜歡和靜留的喜歡,是不是同一種喜歡…」
「而且一切變得好奇怪…我也說不上來…」
看見朋友苦惱的樣子,舞衣只能以過來人的身份歎息,這種事是沒辦法勉強的…非得當事人親自走一遭才會明瞭。
「我說…」舞衣清了清喉嚨,謹慎挑選用詞。「那個…如果會長,我只是假設啦…如果妳一直都不能像會長喜歡妳的那樣去喜歡會長。然後,也許有一天…會長可能喜歡上別人…」還沒說完就看見夏樹猛然抬起頭,用肉食動物般的眼神瞪著她,舞衣被盯得直發毛,雖然命也很動物化,但命的眼神沒有這樣充滿攻擊性。
──為什麼要問這種問題?
說起來今天的邀約就很不合理,沒明說,但舞衣應該知道她中午都和靜留去學生會室吃飯的,還半強迫似地找她來這裡…
太詭異了,夏樹想起早上進教室的畫面,直覺一定有什麼關聯。
半截黑白文字躺在舞衣的便當巾下,露出了一小角,在此時卻莫名顯得刺目,為何剛才沒有發現到?
風華報?
像受到牽引,手不自覺地移動過去,抽出那張報紙…
展開的一瞬間夏樹總覺得像宣判。
『正因人是如此懦弱,才更能體會到現實的殘酷。』
很多措手不及的意外,其實事後冷靜地回憶起來,倒也不是無跡可循。
──靜留。
夏樹鬆開離合器,在機車椅墊上坐直了身子,透過安全帽的視線非常狹窄,讓她看不見後座女孩的表情。
但即使是離開安全帽束縛的她,或許也曾同樣看不清。
──不…不抱好的話,行車很危險的。
沒別的意思,只是不希望那個人受傷,明明是如此簡單的心意,她卻不知為何翻紅了臉。
重新俯低身,特屬於女性的柔軟依上了她的背,夏樹偶爾會覺得自己很沒用,要不怎會每天早上都得臉紅好幾次?她抿著呼吸,等待稍後或許擁上來的戲謔,雖然這樣的玩笑已經很久沒有聽見過了。
沒有不知分寸的逗弄,夏樹低頭看見雪白的手扶上了油箱……而不是摟著她,更別說還曾帶著笑語、邊隻手往其它危險曖昧的部位亂探。
最近,夏樹不是沒有發現到,靜留刻意與她維持著距離。從何時開始,有一道無形的牆豎立在她們之間,而自己當時居然還蠢到以為這樣很好,可以讓她有足夠的時間釐清對靜留的感覺。
可是,回頭想想,時間從不曾為誰停留過。
夏樹倚著原欲遮掩自己行跡的樑柱喘氣,手中捏緊的是那重覆被揉皺又攤開的油墨,頭版印著她再熟悉不過的容顏偷拍照。
斗大鉛字體寫著:人氣會長戀情曝光!
──不可能的,不可能是靜留。
下面略小的標題:對象是OO社的前任社長?!告白多次終於成功!!
──不可能,靜留最重要的人是……我相信靜留一定會等我的。
內文:在學員間擁有廣大粉絲的風華學生會長──藤乃靜留(17歲)撇清與低年級後輩的同**疑雲,由本報記者證實,已於近日接受OO社的前社長告白,接受交往……
──不可能,這是常見的新聞手段,捏造的!假的!!Bullshit!!
照片又怎麼樣,只是和她不認識的某個男孩獨自走在一起?靜留是學生會長,處理事務時,用會長的身份和校園裡的社團幹部同行又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當時她忿怒地站起身,無視命惋惜的眼神,將整個便當翻灑在草地上,轉身囔著要找新聞部的人好好理論。
──憑什麼呢?
舞衣及時拉住她,旁觀者清的她如今看到些許苗頭了,不想傷害這個朋友,只是有些話不得不說。
──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愛情是沒有分先來後到的。
如果會長真的愛上別人,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不!不是的!妳不了解靜留…
夏樹語塞。
自己又何嘗能說了解靜留,但…她在努力了啊,她努力想調整自己去踏進靜留的世界裡,她不是完全沒有考慮過她們兩人的未來。
只是想慎重地、明確地、好好地準備後,才能用誠摯的心去回應靜留。
當然靜留並不是非得愛她,夏樹很清楚,若有天靜留找到自己真正的幸福…她會祝福她的。
可是,除非靜留親口對她說:『對不起,夏樹我不愛妳了。』那麼,在那之前,她的承諾始終有效,她會一直陪在靜留身邊守護她。
因為是唯一的、她最重要的人。
PM17:00,距離約定來載靜留回舍寮的時間還有一小時,現在的靜留應該正在學生會室裡開會…而不是與那謠言中的男孩在中庭裡閒晃。
男孩看起來很開心,臉上掛著與靜留那為數眾多的親衛隊一模一樣的傻笑,嘴上嘰哩咕嚕地對著低頭的靜留說著話,然後,他像有些不知所措,用手指搔了搔臉頰,似乎再說了些什麼,上前拉起靜留的手。
…靜留並沒有甩開男孩的手。
沿著冰冷水泥滑下身,夏樹嚥下動物受傷時嗚咽的吼聲,將臉埋在自己的雙膝中。
午休時,遙用驚人的氣勢撞開門,將風華報一掌拍在會長桌上,洪亮地大吼著質問她。
記得她當時笑出聲來了,是怎樣的心態,自己也不清楚,可能是狀況荒謬到不禁自嘲起來了吧。
結果,是個無關之人最先找上來,要自己給個交代呀。
「怎麼回事?!妳不是…喜、喜歡玖我嗎?」遙開門見山地說。
靜留震了震身,掩飾似地將視線移向窗外。
經歷了媛祭後,很多事都變了,但也有沒有改變的事物,譬如這窗外的風景、與站在她面前的遙…依舊一如往昔,直言不諱,真是個幸福的傢伙呢…
認真地看向她的執行部長──珠洲城遙,雖然有些多管閒事,總把自己當敵人似地尖銳以對,但她居然產生一個悲慘的想法:
或許全世界只有遙是真正關心藤乃靜留的人。
──夏樹呢?
她搖搖頭。夏樹是她需要保護的人,自己再難受也不願把沉重放在那麼純真的孩子身上。
如今,對遙已經沒什麼好隱瞞了吧…那晚所發生的一切,早將她醜陋的內心血淋淋地剝攤在月色下了。
靜留沒想過自己會接受其它人,無論是遙…或是那個永遠都記不清楚長相的男孩…
當男孩攔住她的去路,吞吞吐吐地向她表露愛意時,她最開始時還打算用對待其它仰慕者、那種除平等外毫無它意的禮貌微笑,委婉地拒絕他的。
男孩遞給她一個小盒子,聽他說是補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
生日禮物…夏樹也用著靦腆的語氣說:「靜留,生日快樂。」然後將禮物塞進她的掌心,接著如釋重任般、綻出無比可愛的笑顏。
她真的好高興,雖然不是第一次從夏樹那裡收到禮物,但事到如今,已經沒有什麼比得上夏樹真心的笑容了。
──絕對要守護的寶物。
只要一想到夏樹,她那扭曲的心死去也無所謂,畢竟是只會帶給夏樹困擾的感情。
啊,說不定,學習愛上別人是個好做法,就算是個障眼法也好,她可以設法扼殺三年的愛戀,將它埋葬得好深好深,直到不會影響兩人好不容易恢復的關係…只要…只要夏樹還願意對自己微笑,什麼都好。
──什麼都無所謂。
是這麼回答的,看見遙一臉凝重,沉默良久才哼了句:「可笑至極!」後,氣呼呼地走了,關上門前她轉過身,冷冷地說:
「妳以為玖我那女人是那種淚眼汪汪等著誰去保護的類型嗎,妳會不會搞錯了?」
她錯了?是嗎…可能吧。
所謂正常的愛情,正常的男女關係,正常的交往…她一開始就錯了不是嗎?她愛上夏樹,不知節制任性妄為。歸根究底,藤乃靜留永遠都在做錯事,就算是現在,已經答應這男孩告白的她,到了事實近在眼前時,還在莫名其妙的漩渦裡沉淪。
靜留臉上是淡漠的表情,像個局外人看著男孩獻殷勤,她必須不斷地欺騙自己,才能繼續站在這個無趣的男孩面前聽他說話。
他正用興奮的語氣說著校園裡的趣事。
──她要學習去愛上這個人嗎?
當男孩越靠越近,她將頭垂得更低,以迴避他領間不時發出的汗酸味。
被牽起的手…迫使靜留將目光移過去,那感覺很奇妙,在她眼裡那不是自己的手,反而像是觀看某部肥皂劇的特寫,沒有感情又不真實,冷冰冰的畫面。
──難道這樣就是正常的交往了嗎?
她再也壓不住心底的疑惑,無措地撇開臉,遠處一抹淡藍色髮梢那樣地豔麗,吸引住她的全部。
這時,她終於知道自己再也無藥可救了。
真的沒救了。
藤乃靜留無論再過了幾年、換去某處,不管那時和誰走在一起,她的心永遠只凝視著一個人。
那個人叫做玖我夏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