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雁秋最终还是留了下来,尽管她根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选择。
挖掘的工作进展得并不算顺利,为了保密,一切都是在地下进行。风里刀他们依托于原本龙门客栈之下的地道到处挖,中途要随时注意方向位置,再等大约到了地方开始下挖时,还得解决沙子的松软和拦路的顽石。期间布噜嘟一直有传讯,听说江南闹的厉害,天翻地覆的模样。
有时候凌雁秋会坐到房顶上去--在夜深人静时。她总是在想,她这样算不算当了一次她曾经最恨的负心人?可她们难道不该是,什么也没有吗?
顾少裳的话对她而言真的有些残忍。并不是因为这让凌雁秋不得不承认素慧容的感情,而是因为,她开始不得不承认,她对那个傻女人的感情。
并不是真的没有怀疑过。一个能从宫里逃出来的宫女,还是个怀了龙种的宫女,你敢不敢不这么傻?
她每每用探究的目光去研究这个女人,看着她的柔弱无依,看着她兔子一样的眼神。然后凌雁秋搭上素慧容的脉,试探她是不是真的没有武功,再然后她趁着同骑的机会握住那柔荑--不像是练武之人的手。于是凌雁秋就信了,再没有怀疑过。
可是她漂泊江湖整整三载,曾经更是龙门客栈的老板娘。她该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手段不曾见过?
凌雁秋那么容易就相信了素慧容,是因为凌雁秋不想怀疑素慧容。
她不是对她没有情。
顾少裳找到凌雁秋的时候她一如既往坐在房顶饮酒,少帮主无语片刻,便也走近了坐下,操起个瓶子同饮。
凌雁秋瞟了她一眼,没作声。
“风里刀那混蛋刚刚过来说,挖到地方了。”
凌雁秋欲饮的动作僵硬了片刻,然后恢复常态继续自饮。顾少裳玩味一笑,也噤声不语,有资有味的独酌起来。等周边的酒尽都没了,凌雁秋才转头,给了人家一个正脸。
“顾少裳,你为什么突然想挖出白上国?”
“哈哈,我还以为大掌柜的能撑到什么时候呢!”
开怀大笑,仿佛终于等到凌雁秋的低头一般。顾少裳换了个坐资,盘腿正身,多了几分认真神色。
“我就不信,凌雁秋,要是什么也猜不到,你会一直安静的等在这儿?”
“她是敌人。”
“是你和赵怀安的,可跟我们没什么关系。”
顾少裳拍拍身旁之人的肩膀,似乎是调侃,又似乎带着安慰。
“仔细想想…素慧容不是根本什么也没做吗?”
什么也没做…这样说好像也不太对?那么,该说什么也没做成?
只是过了这么些时日再回头去想,如果素慧容真的想做…哪里会什么也成不了,还白白搭上一条小命?
“诶,你还记得嘛?刚出来那会儿我给你说的那些事。其实那时候我就有那种感觉,她不是真的想和我们作对。”
在白上国皇宫里生死搏斗时当然管不了那么多,出了皇宫虽然觉得不大对,顾少裳却找不出素慧容留手的理由。
“一开始我以为我那么容易就杀了她是因为她的一身功夫着重的不是正面对敌…我又占了距离优势。可后来小文说她是…嘿,像她们这种人我可能比你了解多一点,绝不会这么简单就是。而且就算素慧容再怎么善于隐藏,能骗过赵怀安…至少她不会比赵怀安差上多少吧?我可没有自信到觉得我能轻松拿下她。”
不是抬高敌人,只是走江湖的人,特别是她们这种人,通常都很有自知之明。招子不放亮点,小命可就没保障了。
那段时间顾少裳不断回想她和素慧容交手的经过。她总觉得她错过了什么,直到有一次和布噜嘟聊天。
“小文可能没想到…不过,像素慧容那样的人,要真想杀了你…凌雁秋,你哪还有机会回来?”
“…”
“那个时候,她根本就是求死。”
顾少裳想起素慧容不带半点不甘,只有几分苦涩和几分解脱之意的眼神,自然而然声音里便多了几分笃定。
“照你这么说不是更奇怪么。”
凌雁秋不屑的扬起嘴角,手却微微颤抖着。
“就算再怎么,素慧容也不会想死吧。”
“她喜欢你啊,为了你她算得上已经背叛了她的督主吧。”
似笑非笑的来回打量凌雁秋,很是轻松就说出了一直以来大家都没有直说的感情。顾少裳反正觉得自己已经够仁至义尽了,要晓得她们才不是好人出生。只是想到了什么,她的目光不禁多了几分感叹。
“况且再怎么说也好,素慧容终是伤了你。”伤了最爱之人的感觉一定很不好受,“欺骗你,伤了你,想要杀掉你最爱的男人…她,是怕你怪她吧。”
所以只好求死。忠义和爱情素慧容没办法两全,凌雁秋还是选择救赵怀安…那个时候,素慧容是怎样的心情?
一片寂静。如水月华倾泻于二人身上,却也如刀冷冽。
半晌。
轻不可闻的喃语打破沉寂。
“可我从未怪她。”
从来没有。
顾少裳离开时留下话来,她说风里刀挖到的宫殿据说离当初与雨化田大战的地方不远。
“好歹这番情意,至少你该还她一份安宁。”
凌雁秋想起当初离开时在迷宫里看见的诸多尸骨,和那些充满怨与恨的白上国人呆在一起哪里会有安宁。结果晚上她就又梦到了素慧容,和曾经所有的梦都不一样。
穿着一袭紧身黑衣,站在一个空旷的大厅里,素慧容看起来干练却又不失柔情。她的眼神没有当初骤然而现的狠绝和恨,同样也没有最初如小兔般的胆怯与依赖,只剩下安静、专心的注视,注视着梦中的凌雁秋。又或者是带着审视,也带着几分悲凉的…
她缓缓漾开了笑。
“大侠,你又回来了。这次…会是为了我吗?”
是或不是?
凌雁秋答不出来,就像她永远回答不了当初那个问题一样。
她想走上前去,离素慧容近些,再近些。她不回答,可是这个地方除了一个素慧容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
凌雁秋抿着唇。
“我是想来…带走我忘在这里的一个笨蛋。”
“那个笨蛋对你而言很重要?”
不知道为什么,凌雁秋觉得这个答案很重要。
罢了,不过是在梦里…
凌雁秋低低“恩”了一声。
“很重要。”
“是吗?…也许这样就够了。”
素慧容微微一怔,随后真正笑了,眸子里带着几分释然和满足。
她向后退了几步。
“离开吧,大侠。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离开…然后永远都别再回来。”
为什么?
凌雁秋还想说什么,往前疾行几步,素慧容却只是看了她一眼。
大殿突然震动起来。
不再多说,素慧容转身的足够决然,有一瞬间凌雁秋觉得让她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了。无辖多想,她飞快跑动起来。
但她追不到她。
有人在摇晃她的身体,凌雁秋睁开眼,看见顾少裳虎着张脸。
“你醒了?”
“…干什么?”
顾少裳不理她,把衣服扔给她示意她边走边穿,然后拉了她就跑。
“那边出了点事,西厂的人死了不少,挖到的路又埋了回去。之前明明探过没有问题,这事有点诡异。”
“所以?”
“…房子在震啊凌雁秋!”
凌雁秋这才发现房子真的在震。她穿好衣服--虽 然不太齐整,然后自己跑。刚等她们跑出大门,客栈就瞬间塌陷。
凌雁秋不得不想到那个梦。那个女人…要她走。
可是最后那个眼神明明那么不舍…!
就像那个时候一样,那个时候,素慧容说:大侠,带我走。
她错过了第一次,怎么可以错过第二次?
凌雁秋平息惊意,恢复平时的冷静。
“顾少裳,帮我个忙。”
“什么?”
“让风里刀撤出来,我带人去挖。”
我会带你走。
坍塌过的地道比未挖之前更加难以处理,就算早有心理准备,顾少裳等人依然有些急切。江南传来消息说“藏宝图”已出时风里刀带了几个人没说什么就走了,这么大的事西厂不参加难保不叫有心人瞧出端倪。既然风里刀去了江南,布噜嘟便脱出身,来了大漠。
不过这都和凌雁秋关系不大。从那天之后她就少有从地下出来,凌雁秋原本就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只是偶尔她出来探看方位时,顾少裳依然看出她眼中多的几分惆怅,最后到是布噜嘟实在看不下去,拉了她训斥。
“凌雁秋,你能不能不要一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子!”实在是看了刺眼,影响她谈情的心情。要知道,她也不容易,“进展不是据说还比较顺利吗?”
凌雁秋叹了口气。
“前段时间其实我总是梦见她。”
“…”所以说前段时间是哪段时间,这都哪跟哪!
“从那天以后…就没有了。”
然后呢?布噜嘟耐了性子等下文,结果凌大侠转身回了地方继续当地鼠。敢情这话就说得这么不明不白就没有了,布噜嘟噎了一下,没忍住,狠狠骂了几句才气冲冲跑去找顾少裳。顾小帮主听了之后到是若有所思,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没有了,也许这才是困扰。
那些日子里凌雁秋总是觉得素慧容不肯放过她,夜夜纠缠。可是现在她却是想要在梦中见到素慧容了,就算只是带着恨意的也好。从那天之后她夜夜无梦,却终于领悟什么叫求之不得。凌雁秋不得不去想最后那个梦,然后更多的,去想那个梦里的人。
素慧容从未对不起她,是她负了素慧容。顾少裳没有说错,其实素慧容什么都没做--在她明明有机会的情况下。
她是雨化田的人,她们敌对。明知彼此立场,素慧容依然想要保护她,甚至一度想要放弃雨化田给予的任务叫她带她走,而她凌雁秋做过什么?凌雁秋“救”素慧容为的是赵淮安,保护她也只是因为将她视为弱者。
杀了赵淮安是素慧容的任务。然而如果不是为了让她走而与赵淮安合作,恐怕赵淮安未必能够及时猜到事实。
有些隐藏起来的东西凌雁秋越是想,越是觉得心惊。
比如说她看着她们耍手段玩儿灭了雨化田的帮手,比如说她身为绝顶的杀手却没能杀了她,再比如说她为什么求死。
老大夫的话重新浮现在凌雁秋眼前。
“他不但不想杀你,也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你。”
阻止不了却又不得不阻止,不想杀她,于是费尽心思。然而当她真的出现去救赵淮安,素慧容还是恨的吧?
恨自己连让她伤心都舍不得,所以留够了余地给她让她能够去救赵淮安。
不想与她为敌,便只能求得一死。那么那遍布木架的金蚕丝,是否也算计了雨化田?
凌雁秋不知道答案,只是日复一日的挖地道。
她没有别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