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水龙吟(前引)
四海之内,三界之中,谁都知道敖家有钱。
忘归山敖家六少,性情豪爽乐善好施,大名鼎鼎的一位散财神仙——且不谈身外之物,只说在忘归山修行那会儿,正赶上六少换鳞,不过去后山深泉随便泡了泡,师弟师妹们至今还能从里面捡出些足有盘子大小的鳞甲,对光看时熠熠生辉,其间缀满金丝轮纪,随便一片便是价值连城。
此龙当年对阮颐一见钟情,有点乱了方寸,天上地下的罕物奇珍也不知搬来多少,奈何芳心就是不动,从此情殇难愈,学也懒怠上了,长叹一声云游去也。
师傅说:为甚世人多想成世家呢?你们看看敖师兄就有解了。世家好啊——世家有钱,世家人多,多他不多,少他不少,失个恋出个走依旧有型有款,天上人间照样无拘无束,五湖凉风轻摇扇,闲看儿童捉柳花。
连神仙都要羡慕嫉妒恨。
惊堂一响,书归正题。
桑道子与红豆初到灵州,适逢敖家北海长房重孙与人界灵州境内白水一脉结契大喜,龙六亦到灵州,在渡口遇见闻讯赶来求他帮忙的小师妹,自然就摆出十足的师兄派头,留桑道子现场观礼。
需知自古以来,龙神多是要与水仙结契。虽然就位阶上来说,水仙的仙格比敖氏低些,但两家渊源太深——上古魔神之争平息后,水族获罪,因龙属最能镇水,故令天龙下界镇守地面江海,至今逾万年——最初也是水火不容,后来干脆由天枢请旨,硬将这水仙龙神捉对结契。如此沧海桑田下来,倒真同气连枝,更因龙族入凡后,逐渐养成亲水的习性,故而世人误以为龙族司雨,并由此建庙修祠,实为谬误,然亦足见两族之和谐亲爱。
龙六幼时便按族中规矩结了位契友,乃是川州冉江支流甑水的小主清予,由此镇守甑水,同清予相交甚厚。后来龙六往忘归山修道时,桑道子也曾见过来探视清予...印象里是一位八面玲珑的滑头青年,然这回灵州再见,竟完全变样!
如今的清予,个头比红豆还要矮些,就是个五六岁的幼童摸样,不知何故还带着些病容。
要不是他主动招呼,桑道子还真不敢认。
那小男孩神情言语一如当年那般滑头周到,处着颇有些别扭。算来也不是天劫,问其缘故,清予道:水无定象,遇上雨旱交接,一日三变也是有的,我等虽元神成像,毕竟水性,只不过平时看太不出而已。前年川州地动,山崩地裂,甑江堰塞,多亏契弟助我,才得保存,只五百里水路如今只剩下几处活眼维持调复,大伤元气,故变成了这个样子。
听一大好男儿自言“毕竟水性”桑道子不免唏嘘感慨,人家清予却是不以为意,笑吟吟道:你与这位小友大约还未见过咱们这结契礼,既来了,且尽兴消遣才是。
传说龙神水仙的结契仪式极尽豪奢。今日得见,名不虚传。
且看在这初夏夜半,晴夜朗朗上下天光万丈平镜,万千流萤,锦鳞起舞,恢宏华彩难以言述;再布置起方圆五百里结界,烟波浩淼雾浮影动浩浩汤汤......眼前这般场面,也不知有多少山神土地丁甲功曹收了他们的红包——果然有钱得三界无双。
五湖四海的大水族,今夜十之八九全都聚在白水之滨,不管两边家长怎么张罗,现场始终都显得有些混乱。如今已然入夏,水族们站在岸上纷纷抱怨太热,只盼天枢下临,尽快礼成,好下水府乘凉消暑。
桑道子身边就有位鲇鱼公热得左摇右晃,扰得一圈人都不得安宁,红豆被挤搡得直往桑道子身边缩,桑道子无法只得将红豆抱起,小孩儿也只扭了两下竟不再异议了——估计是发现此处视角较下面要开阔得多,只管揪着桑道子的衣襟,瞪大眼睛环顾周边夜色下之庞大场面各色人等。
有敖家长房的主事招呼亲朋,身边跟着几个虾兵蟹卒,一路絮絮叨叨:白水汀芷府桌子不够摆了是不是水遁去白练江再布置个分宴;峨眉金顶清合宫七大弟子刚到了,御剑过琴泊州时遇了风雨,摔下来一个,现在身上挂彩,先请着人过去医治医治;西方莲池的那几位不能吃荤,现在开素席会不会来不及了?
又一刻,富贵闲人六殿下携清予晃过来闲话,谈及自家这位当事的侄孙如何天宠地惯颇有微词,扇指江山:三百年前灵州八千壮士溯水直上抗胡靖边,妻女于白水西渚遍植兰草祈家人平安,情动天地,于是得名汀芷;风水好,灵力足,距州内几个北上码头亦不远,沾足凡间香火祭祀,退一步桃源里,进一步软红中,可谓三界稀缺版仙宅——啧啧,那老头为了这小子,还真舍得砸本。
此龙交游广阔,诸水族与他相处也无甚避讳,附和笑闹满堂生花。只那鲇鱼公听了这话很有些忧郁,在桑道子身后低低叹道:“自然是要谨慎些的好。想想当年北海龙四殿下,不就是因为选错了对象才坏的事?”
这话显然说得扫兴,众水族听了,脸色俱有变化,乱糟糟插科打诨不提。
正尴尬时,忽闻云中天鼓齐鸣,万籁归寂——便知是天枢来人传旨了。
不一时,果有清冽仙气若中夜潮汐磅礴推至,荡山动海。
远远见中天有一大星与两伴星缓缓而至,曳尾甚长,飞得又极低,几乎是掠水而过,水映天光,不能逼视;整片湖面随之明亮起来,起初不过流光溢彩,逐进渐渐若由月光盈满摇曳通透,美不胜收。
待水上星芒如万千繁花倏然散尽,桑道子方才知道来了故人。
桑道子在忘归山修了多年,与永轮宗司·淮庭晚数面之缘,甚是尊崇仰慕,不想今天正是她来司礼。
桑道子站得靠前,恰与宗司打了个照面,慌慌放下红豆,垂首行礼。那永轮宗司虽身为天枢上仙,为人又冷,好在向来不大摆架子,甚至亦微微颔首回礼,桑道子诚惶诚恐,受宠若惊,一时间整个儿不知所措了。
自然就没注意到身边小孩儿的情绪。
红豆第一次见到淮庭晚时就极讨厌她,原因很简单:永轮宗司身上的仙气太过纯冽,九重天上不染纤尘清寒透骨的气息与红豆那颗赤魅狐内丹互斥得厉害,直逼得她浑身发冷,只能战战兢兢缩在桑道子身后,一下一下拽着她的衣角,试图拽着桑道子一起往人堆里藏。
孰料拽她不动,抬头便瞧见桑道子那副狗腿表情,当场就膈应了...刚刚还紧攥着桑道子衣角的手便松开了些。咬着唇看看穷酸寒碜的桑道子,回头再看看这结契大典——对比真的太过强烈。红豆年纪不大,却天生奇志,是夜白水之滨华光灿漫、永轮宗司众仙拱绕,她看在眼里当然有一番想法,嗟乎英雄当如是!
她从一开始就挺清楚:自己和桑道子不是一个路数...虽同是肉骨凡胎,但“人”,终归是三界内比较不靠谱的一支——就红豆所知,普天之下,“人”皆贱格...每日里为讨生活做的日课,基本上也同桑道子差不多,无非便是面别人的相,摆自己的卦。
昔年她为狐时,一日偶见朱伞仪仗蜿蜒山间洋洋而过,附近骚客乡绅纷纷打轿相随,拥簇一顺耳老翁呼“本朝第一状元公李阁老”者入山踏青,其间老翁停车赏春,负手默立良久,拈诗云:“昔年折柳未成荫,皓首衰眉不少年。家山自是山无数,东风何曾识旧人。”又默,诸人连忙拊掌道好,言道尾韵不亏奋翼直上,老翁微笑颔首,也不好扫兴...只在回身上车前,遥遥再望一眼山涧碧树下两座无名旧冢,只见得那坟头雀落蓬蒿,云开斑驳,倒亦是一派安然静好。
或者兹要是人,就算死了极能察言观色。她所见过的那些城隍土地等等鬼仙之属...瞻上体下,照旧是很会做人的。
活的人,死的人,大宰相也好,小道子也罢,有的时候,倒真不如走兽飞禽咆哮山林非生即死来得敞亮。
心中有了主意,不由将脸上鄙视的神情放大一百倍,盯着桑道子只等她回神惭愧——哪晓得这人自见了那不知哪路来的宗司,就走神得厉害,压根没在意这边厢的百转千回——不由生怒!毫不迟疑甩开桑道子衣角,往后退了几大步,气呼呼站定再瞧——那厮居然还是浑然不觉,仰着脸一副穷开心的寒碜傻样子。
红豆调头绷着火气继续往远处走,一路上乒呤乓榔,也撞了不知道多少鱼鳍蟹脚,自以为弄得动静颇大。只是那时节,众人一齐翘首关注天枢上使,狐狸既瘦又小,又能翻起什么风浪?
小孩走出一射之地,喏喏放慢脚步,再次回望,真的再不见了那人,只剩满眼大小神仙挤挤挨挨......虚虚然望天地繁华,更觉识尽炎凉,瘪瘪嘴,在原地小站了一下子。
红豆盯着头顶漫空飘曳的仙光瑞气发呆。
而后继续向前走去,到底不曾回头。
此番应是老天帮忙,给她一个远远离了那家伙的时机。
她从一开始就挺清楚:自己和桑道子不是一个路数。
红豆当初的目标非常明确,也甚简单——熬过天劫,成为一只纵横天地、永不挨饿、无人敢欺的大妖怪。
还是昔年。腊月雪天,偶见山下猎户逡巡山脚,设香饵铁架,将同山乡里剥皮割肉地处置。当时便觉可怖,心知“人”那一套面相摆卦并不是留给狐狸的。如今这小桑看着虽不错,但说到底,自己其实不过是人家一件修仙的工具——在这点上,红豆一早就看得比小桑要透彻许多。
且当时看来,桑道子修行尚浅,前途黯淡,而三界内除人以外,兽心妖眼亦懂得掂量强弱,红豆打心眼里不信她真能有法子助自己一年之内避去两次灭顶大劫。届时白瞎了一颗千年内丹不说,搞不好灰飞烟灭,剩下一点魄渣正好被这看似呆弱可欺实际功利熏心的道子收了去做管狐,那才真真永世不得翻身。
既然是相互利用,当然得找个靠谱的。
老天帮忙,今夜白水之滨,众仙云集,随便哪一个都比桑道子强上百倍,难道不正是天意要她借此时机换个靠山?
小红豆在夜风中打了个激灵,然后皱着小脸杵在那里。
她又想象了下自己跟随着一个跟那个天枢上仙差不多的大人物从桑道子面前漠然飘过的情景,觉得甚是痛快。
由此,打定了主意。
红豆本是山中兽,行动谨慎刁绝,从不涉险,仗着赤狐内丹,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去做——顺风嗅了嗅,非常果断地从各路仙家瑞气中挑出一缕极见贵气却又略显温吞的气息,迅速寻了过去。
而后,竟真被她寻得一位大有来头的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