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吟(后引)
桑道子慌手乱脚卸去了避水咒,由龙六清予接引,一行人直奔水府正殿。
入殿抬眼即见自家走失的狐狸被打回原形,锁在只剔透水球之中,随波光流影载浮载沉,正耷着尖尖耳朵地扒拉球壁,远远瞧着桑道子,却倏地安静下来,摇摇晃晃转过身去团起来,并不看她。
看着那毛团,桑道子万分焦惧中电光火石生出些“好久不见她的狐狸原形隐约是比前一段养得胖了些吧”诸如此类无谓慨叹。
半个时辰前,桑道子在人堆里遍寻红豆不着,慌个半死...中途又不知出于什么缘故,那结契大典莫名其妙提前结束——这般虎头蛇尾,岸上观礼各方皆是不明所以,场面越发显乱,桑道子困在其间失了方寸,彻底焦头烂额。
后龙六来寻,一席话说得桑道子冷汗倒流。
——“你带来那小狐狸也忒有本事,用了什么法子,就把我家小十三今晚上用来结契的法线给弄断了?”
胡三其实是告诫过桑道子的:狐狸精有狐狸精的骄傲和本能,尤其是一只带着千年魅狐内丹的狐狸精,不由自主便是要勾男人的,需烦你多看顾。
此番,就坏在“勾男人”上了。
那时节,身量未足的小狐狸精怀抱无名火,循定一缕仙气,磕磕碰碰走到某座法障边沿,朦胧瞥见法障中端坐一位秀雅少年,华冠锦袍,芳草地上正襟危坐——他长得好、穿得好,连那神仙气味亦是出类拔萃的好,更别说怀中抱定一只光华粼粼的水色晶球,简直就差在脑门明文刻上“肥羊金主”了...小红豆天性好色、势利心肠,不由自主向那少年露齿一笑。
或是她怨气未消眉目含煞,又或是梨涡浅浅略显浮夸...总之两两相望时,那少年怔了,手上哆了几嗦,晶球落地破碎,芳草地上瞬息枯荣,几番明灭,晶球内蓄养的一缕法线衰萎当场,湿漉漉惨淡淡断作数截。
那手劲略欠的贵公子美少年正是今晚结契大典的主角之一,此时此刻背脊挺直跪在殿上,白着一张小脸向主座上的天枢使者·淮庭晚,总算还能端出些架势:“小龙不妨惊吓,失手打碎法线,误了结契法旨,无话可说,甘愿受罚。”
此时一众敖家亲族纷纷乱乱,令上书谢罪陈情,又教斩杀妖狐,剥下皮子好去佐证。
唬得桑道子呜咽了声,在人墙后扬声叫道“慢手!”待满屋子各色人物回头看时,小桑也没空犯怂,挥着双臂排众而出:“小道士是忘归山弟子...这狐狸...这狐狸,是小道士新收的仙宠!”
旁边的龙六自然也要上前帮着分说,他家伯父一看是他,从岸上憋到现在的怒气总算找到个豁口,一股脑砸了过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世代荣耀,便败坏在你们身上!!
敖家长房的盛事折在此处,长房伯父自然火大,但说这话时,真真半点面子也不顾及,便上下里外损了个够劲,龙六干笑:“这话不通,如何又赖到侄子头上。”
那伯父只冷冷瞥了那凡胎道子与妖狐半眼,道:“不记先前你家四姑娘的教训,如今又来玷污阖族声名么?!”
此话既出,北海一系几个长辈已是面若金纸,那龙六虽是个混人,却当时就反应过来,手中扇骨“磕拉”捏碎:“我家老四有死而已,诛仙台上早已偿个干净!您也是她长辈,何必反复纠缠!”
这关头,主座上沉默无言的老龙爷轰隆低啸:全都闭嘴!
一片死寂。
老龙望淮庭晚拱手道:...上使见笑了。
淮庭晚淡淡回礼:“府上家事,不容外人置喙。”转而只说结契“结契之礼,兹为大道调和、天地之契,其间出现意外也是顺应因缘自然,此前也有几则先例,诸位不必如此,重新择日选时,按章呈表,再次请旨就是。”
素手一指堂上脸色苍白的桑道子:“这孩子是太素元君门下,昔日往忘归山听元君论道,得她迎送侍奉——还请宽宥这一回罢。”
老龙:只那狐妖并非善类,若就此放走,怕是不妥...
桑道子至阶前深揖:“将来红豆会随我回忘归山修行,绝不至有‘留祸’之虞!”
珊瑚屏风后几个内眷恨恨议论:此次事故因狐妖而起,已见是个祸端,勿说将来。
桑道子噎了噎,又道:“她本为妖属,年纪尚幼,由我监管,如今犯下大错,自然在我身上。但...”梗着脖子深吸了口气:“小道士也曾听说过,凡结契法线非金石能断,如今小殿下自己一念浮动导致法线断裂,怎好能只拿旁人作伐!”
说完这番话,自觉耳中轰鸣,脖子后面一派冰凉。
美少年龙公子转过脸,面上五颜六色,蓦地里声音也大了起来,眼睛却是极冷的:荒唐!那样又脏又丑的东西...
狐狸在水球里团得更紧些。
最后还是老龙出来东道,问淮庭晚该当何如。
天枢的永轮宗司眉间静好,白玉似的脸上笑意清浅:“府上若真动手处置了这样的东西,反倒被玷污了。另外,”宗司大人眸光流转,落在桑道子脸上凝神看了一回,微微侧首对老龙说了句什么,斯时法界轻轻弹出,又淡淡散去,将将掩去宗司声息。
老龙听罢,面无表情,再看桑道子的眼神却复杂了许多,沉吟半刻,抬手往虚空中一点,水球破裂,狐狸猛从几丈高处摔落下来,哀嚎呜咽,被桑道子捞回怀里,大礼拜谢不提。
红豆浑身都在抖。
自她吞丹遭劫,墨岭出山,直到那一天的水龙结契大典才算真正长了见识,知道了这直到很多年后,始终记得,那一日敖府正堂上淮庭晚水波不兴的笑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