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陌上桑
出水府后,桑道子与龙六、清予道别,背着竹筐北行数里。至驿道旁,抬眼便见淮庭晚一人一骑立于初夏碧树荫下,作俗世打扮,只是云光流动间一袭白衣玉晕寒光,唯有臂弯那条杏色的丝帛带着点暖气,横竖看来依旧还是神仙姐姐。那神女望桑道子颔首示意...居然是特特在此等她的。
桑道子惶惶地托了托背后装狐狸的筐儿,快步上前行礼,就龙宫事一再拜谢,淮庭晚:“今春入忘归山,元君即算到你我此番会有一面之缘,且时机也对,便托我带封信与你。”递过来的却是一封信笺、及一只粗布包裹。
包裹里装的,是只小小的白瓷钵盂。登时如遭雷劈:什么个意思?这是什么个意思?!
若干年前她头次见到忘归山烟云缭绕,便由师傅食指为印点在眉心:你命中多舛三生不易——所以本仙君带你这样的徒弟会异常费劲,你好自为之,万事勤勉,若见懒怠,必将你逐下山去发个木鱼剃个秃瓢当个姑子以便遗害释家。
当时她还是个奶娃,但说到底也是个姑娘家,凡心甚炽,挺晓得要漂亮。捂着两根羊角辫哀哀哭起来:“我不当姑子我不当姑子”从此在以勤补拙做小伏低很多年。
如今桑道子桃花容颜,风华正好,指尖微颤顺了顺垂在胸前的一缕青丝,勉强振作精神,展信见书曰:
吾徒一向可好?功德修得可好?为师已然算过,知你一切不算太好,故此番寻一大功德便宜你——灵州北上有一夔谷,谷中有桩公案即将了结,为师与人相商,决定派你入谷代行天道...办事利落些,莫给为师丢人。
看至“代行天道”四个字,当场腿肚转筋,即觉还不如去做姑子呢——不是她胆小,而是这四个字太大,所谓“天道”,小桑也曾见过听过,或焦皮烂骨或电闪雷鸣或山河崩坏,她乃是忘归山上最不入流的那个凡胎,哪里敢去担这样的事情?
淮庭晚坐在马上,垂首清楚瞧着小道子万千纠结,有些好笑:“放心,夔谷公案早有定局——你收好那只钵盂,届时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桑道子面皮薄红,连连点头,复将东西包好,打开腰间行囊准备妥当安置。
正忙着,冷不丁永轮宗司在头顶又问了句:“这东西是甑水镇守使给你的么?”甑水镇守使,即龙六公子;而淮庭晚当下所指,却是桑道子包袱里那两块隐隐染着青芒的生铁令牌。
小桑老实,偷瞥了眼永轮宗司神色,自认倒霉,屏声垂手,听凭教训。
要知道,天枢玉衡宫的永轮宗司淮庭晚是出了名的方正,乃是忘归山上进派弟子的头号榜样,不世出的角色——而像借风雷引避劫的这种投机手段,虽然在业内应用颇广但从来不上台盘,自然也难入她的法眼...桑道子今日偏偏被她当面拿到,算是走了背字。
熟料永轮宗司沉默半晌,竟淡笑出声:“呵,果真是际遇因缘,此番你去夔谷,就算了却这放还‘仙宠’、馈赠令牌的人情,与敖家从此两讫了...”也不等小桑回神,又带了一句:“应劫是件大事,你身为元君弟子,以后也该矜持些。”马鞭只往小桑手心里的铁牌轻轻点了。如此交代事毕,也不多话,招呼一声便调转马头分道扬镳。
来去如风,陌上空留一个背着竹筐的小桑,尴尴尬尬,落落惶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什么人情?什么两讫?
——什么夔谷?
复将师傅书函展开,眯着眼预备再细看两遍,猛然间却首先落在“莫给为师丢人”六个大字上,联想刚刚包袱中风雷引被永轮宗司当面点破,登时无地自容,五味陈杂蹲在田边默了半晌。
小桑前后种种来回想了几遍,竟越想越恼,将竹篓卸下捞到跟前,板着脸开了盖子,预备将道理摆个清楚:
是,没错,狐狸精是有好色勾人的癖好,那是人家的自由。莫说狐狸,只要没升到大罗天的,总免不了都有些癖好,贪淫妄饮,狗血风流,吃饱剔牙,无聊打盹...这些个事儿自古是管不过来的。
但是,您才多大一点啊?勾男人?像话么?况身上现还记着两笔五雷轰顶的生死帐,瞅瞅人家预备渡劫的,吃斋念佛行善是一样不落,有您这样旷达不羁纵情声色的么?勾男人?合适么?道子我虽然存着五六分私心,但巴巴儿奔袭千里想方设法助你渡劫也是不易,狐狸你却闻花嗅草到处撞神,跑去勾男人?!妥当嘛?
万千唠叨不能成说,再看筐子底灰败败的一小团,却又觉得有点没法儿开口,心情愈加烦乱。
抬头北域春晚,村郭入画,山晴望晓。此时此处油菜开得正好,延绵数里不绝,花明天青,枝若人高,故虽在农时又近村镇,却鲜见人踪,大片平原上只极远处几点竹笠春衣若隐若现,缓缓风来,陌间所歌小调远近盘桓,侬侬飒飒。
且听唱曰:弹破庄生梦,两翅驾东风,风软催得花信早,花信偏生落在扁担头...
听得小桑耳朵发软,干脆越性坐在田边发了回呆。先是抱着篓子,而后大约是坐在风口上有些嫌冷,脑子里走着神顺手就把毛团给捞了出来——此番却不曾挨咬,听任摆布乖乖伏上了小桑膝盖被卷着当手桶来用。
一人共一狐,陌前无处往,望空各怅怅,杨花落满头。
美景醉人,饮者心宽,待熏熏然的小桑再清醒过来,自觉灵台空明,一点衰气烟消云散,膝上蹲着的那个毛团也已然幻回了瘪着嘴的小姑娘...只是这野狐禅果然是个不成气候的村妖,完全不及桑道子的境界,同样是吹着风听着歌瞧着景儿,人家小桑早已把各种憋屈尽数撂下,而这狐狸,垂着烟青色的圆眼睛,耷拉着那对还未及收回去的毛耳朵,依旧是那副“被亏待”“不乐意”的小样儿。
小桑在忘归山弱势了很多年,多亏师姐师妹照拂,不然,就以她连末等山兽都对付不来的道行,估计平时连个夜都不敢起——故而此人有些习惯性地奴颜婢膝,一见别人发愁,立马自发自动凑过去给当知心丫鬟——即便如此!经过之前的事,小桑也决意要立个威信...于是抿抿嘴,克制住那点特别贱格的心思,也不多话,将闷憋憋的红豆小姑娘抱进筐子,背着继续赶路。
现下,红豆虽是七八岁小姑娘的形貌,但由于人身修得太过仓促,实际骨重不够,背着赶路自然也不吃力。然似这般暖晴的天气,这样漫漫的陌头,任谁都会想要有个结伴同行的人,那同行的亦应是一派清扬气度,而不是默默忙着为些苦事各自难过,还三五不时将轻轻软软、微带点湿意的鼻息落在你的耳朵边上。
...像只小狗在哭似的。
桑道子憋了大概二里路的样子,在爬上一个土坡喘口气的当儿,不留神就把话给漏了:“...之前龙家十三公子的事,不必太在意了...我师傅跟我说过,早恋多数没什么好下场......”
知心丫鬟小桑早已忘了,这位狐狸姑娘目前虽已粗通人言,但自家师傅那些个稀奇词汇却是必然听不懂的——些个废话顺风落在红豆耳里,与为狐时之叶语山岚未有不同...当年狐狸窝边,也是南风微醺日子,也是四五月天气,也是搁着下巴犯困,只是鼻端味道不大像...人间的味道太复杂,比方说桑道子的衣服上,就有皂角味、烟火味、船渡的霉潮味、路边的花粉味等等等等。
红豆不动声色地嗅嗅桑道子,又不动声色地嗅嗅自己...自己的味道已经跟这个凡人差不多了。 她看看自己的手,又摸摸自己的脸,再想想龙十三“又脏又丑”的评语,忍不住眼睛鼻子一齐发酸。
昔年它为狐时,是山上顶好看的一只小狐狸;后来拼死为妖,也考虑是要当一只极厉害极风光,凡人看上一眼也能很直觉地叫出“狐狸精!”的大妖怪...退一步当畜生,进一步当神仙,都比当人来得好——畜生、人、神仙,人最爱笑,也最爱哭,一张脸孔皱来皱去,一年一纹路,一花甲没了形状,又癫又苦没前途,实在太没意思了。
如今自己跟着一个凡胎道子,周身都是凡间味道,学会了用筷子和勺子,学会了风尘笑和泪涟涟,也听懂了类似“又脏又丑”这样的话...一切都跟当初想象的太不一样,真心累得很,红豆缩着身子,脸颊靠上小桑软软的肩头,无声哽咽,委屈得再不想动了。
后来桑道子找路人问路,那位路人甲照面一打量,就有点看不下去:“看这小妹妹都不高兴这样了,也不管么?”当场把个小桑问得无地自容。
路人甲放下货郎担,郑重其事:这位道子,给小妹买个玩意儿吧!
很多年后,红豆过浮玉洲,听众太乙仙论道,有说:万物有六道百阶,无穷法,无捷径,如畜生道修行,必然先入人道,体察一切人情声色,历诸劫后再有渐进。红豆深以为然,觉得那一年在陌头上与桑道子同行的自己,大约在某一时刻真的变成了凡人——斯时心思瞬息万变,前一刻还在各种浮躁抱怨,后一刻...
后一刻,当小桑顺着红豆的目光,真的掏钱从货郎担中挑出那两根红绳的时候,红豆忽然觉得整个三界静得只剩下心口那里藏着的两三只蝴蝶——正如当时目之所及,陌前寻常见到的那种——又小,又轻,又暖,很不起眼,却很能扑腾。
在红豆漫长的生命中,有很多值得纪念的事情,其中绝对包括“第一次梳头”——南风微醺日子,人间四五月天气,自己刚被别人骂“又脏又丑”,哭哭啼啼伤心不已,同行那个挺孬的家伙给买了两条好看的发绳,立在身后,用一片木头,一下下很耐心地给她顺毛,头皮有点发紧,但并不痛,先是眼前杂草一般的发帘随之慢慢打开,天地清朗;不久脖子后项也相继露出,凉风有信。
红绳翻飞,绳尾坠着的转运小铃悉悉索索落在耳廓上,红豆眯起了眼睛。
眼看那披头散发的小姑娘挺文雅立在年轻道子跟前,安安静静任那道子为她梳起两只清爽团髻,路人甲连连点头:这就对了,既然托生成个女娃,就该漂漂亮亮的,你看多好看!
小桑有点哆嗦地放下梳子,一方面暗自庆幸这回好歹没再挨咬,另一方面留神打量小孩儿于陌前碧影中兀自摇头、点头,以此策动耳畔小铃响动的样子,忍不住也是嘴角上扬。
胡三前辈不苟言笑,目光澄静:我们狐狸,或多或少都是爱臭美的。
......看来还真是。
陌上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