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铎雅 于 2012-6-29 09:41 编辑

之昆仑奴（引）

经路人甲指点，两人行路半日，太阳下山前终于夔谷边沿。

至灵州后，一路行来见惯平原，眼前这夔谷便显得难得，应是由上古群山合围而成，天长日久诸峰磨合相融，日暮时分举目西望，尤见半空里全线金红嶙峋起伏，颇显壮丽。

夔谷状如琵琶，谷内谷外仅一条狭长山路，渐入逐见开阔，有山民世居于此，称“夔镇”。

按照路人甲的说法，灵州夔谷自古享山水盛名，加之地势奇特，故而乱时外敌难犯，治世骚客流连，如今虽因连年苦旱，不及旧时风光，据说还掺杂着些官民之争，但也还是值得留步一看的。

一到夔谷就能看出这里确实曾经热闹非凡：进出此谷的唯一一条路，打眼望去有小半日脚程，且依山势一路上行，原本应是很不好走...然硬被开出一条小小官道——两边青石阶，中夹车马道，却是在古迹上翻新重做的。

按照桑道子的经验，往往此类地方必有杂货食肆昼夜不息，正指着赶到地方吃个晚饭呢！哪晓得这个夔谷却冷清异常，谷口只有一个龙王龛供着些时令果品，神龛灯火前，除了两三个租骡马的村民、桑道子和红豆、一个估计是到此游山的女学子，旁的什么人都没有了。

那女学子看看这个情势，也有些打蔫，主动过来招呼桑道子，三人一行租了马匹、向导，结伴入谷。

少年女学子姓黄名小鹉，乡音温软，性情却极爽快，又是个自来熟，见谁都主动招呼声“侬好”，游兴甚足，一路问东问西四处张望从不消停，不消多时便与同行诸人打成一片。

——“条路走过来连卖包子的都没有一个，我说，侬格地方不大好客嘛......”

向导老张也是个爽快人：“对不住，咱这个地方，只县太爷一位好客！你看，这路，就是县太爷给修的！专迎贵客用的！”

听得那老张话音里很有几分怨气，黄小鹉颇感好奇：“县太爷修路迎宾，就算是为他自己打算吧，但路一旦修好，夔谷里外通途，四海客商不断，侬作撒不乐意咯？”一席话说得桑道子也连连点头。

老张看这几位确实不知内情，便也开了话匣子：“最开始自然是高兴，不然单靠他老爷一人，如何能把路修出来呢？哪里晓得这混账，过河拆桥啊，现在为了迎接他那贵客，逼着我们这些老百姓给他大人挪地方！！”说罢狠狠擂了击手上的镇山锣，吓得红豆一阵炸毛，从背后全力掐住小桑腰侧以求稳在马上，可怜桑道子当场泪如走珠。

桑道子哀哀擦干眼泪：“什...什么贵客，能有这样的架势？”

老张摇头长叹，由此说起前因后果：说本朝有一位王孙，中原藩正统嫡系。两年前，她束带成年，终于领旨北上，赴到灵州封地。灵州当地自然大动，王府前车马盈门朝夕不绝，其间有官员奉上丹青古卷，乃前朝大家所作《夔谷行旅图》，那王孙展卷驻目良久，笑曰“可堪终老”——只这四字，便勾动起州府官员在夔谷建别苑孝敬的念头，于是联合当地县令，百般筹谋要在谷中划出一片地儿来。

老张连连摇头：月是故乡好，离家趁年少。其实在这世上，又有哪个愿意平白地背井离乡呢？

这位向导也上了些岁数，天下最凄凉事，莫过于眼见老年人伤怀，他说这话时，黄小鹉颇为动容，用马鞭扣了下鞍子：“这事我在州府也听过些风声的...但什么人都要讲王法的好不拉？不搬又怎样？他们还能杀人放火？到监查御史那里去告他们，实在不行京都还有登闻鼓嘞！”

老张嗐道：“乡亲们早闹过了，他们呢也不敢明着来，只暗里聘来一位胡僧，乡亲们架不住那胡僧会使妖法，更抓不住他把柄啊！”

桑道子、黄小鹉面面相觑。

据老张的说法，山谷现存的人家目前多以养蜂为业，那胡僧施法后，蜂民家相继发生蜂群崩散的现象，失了养家生计，又因涉及鬼神闹得人心浮动，故才半年不到，就走了不少户人家......

听了这话，黄小鹉忽然发问：“侬等一下，吾不明白，你夔谷山民为啥要以养蜂为业？世人说夔谷，可是水道纵横、良田无际，老出名的鱼米之乡呀......”

“哦，这个我知道。”桑道子随即复述路人甲之“夔谷如今连年苦旱”云云，结果老张也只是摇头，以锣槌指黄小鹉：“你说的‘鱼米之乡’，是一百年前的事。”又指桑道子：“你说的‘连年苦旱’，其实足足持续了十多年了。”

正说着话，狭道忽止，眼前一片豁然开朗，一行人不觉已经沿路登到某处地势颇高的地方，暮春夜色清朗，由此俯瞰下去，山谷间轻霜细火，村舍、炊烟、轩灯、草木、河床尽收眼底。

小桑尚准备赞两句诸如“好一派田园风光”这类的客气话，那边厢黄小鹉却是难掩失望了，怔怔：“...侬开玩笑伐...这就是夔谷啊？”兴致当场去了大半，整个人都委顿下去，歪在马上又看了半晌，挺虚弱从鼻子里哼出点抱怨：“这...哪里当得起‘逍遥寄处 不似人间’呀！”

老张也不生气，解下腰间酒壶，那壶盖正是一只陶盅：“咱这谷，便似一只盅。”转手便往盅里倒上酒水，盈盈满注，月如糖豆落当中：“原本妙在山中藏了一个大湖，八百年前，楚王幸夔谷，游湖赏景，才作了那句‘逍遥寄处 不似人间’，小客官且往那儿看——”举杯往西边山崖处敬了敬，小桑小黄分辨了半刻，明朗月光下模糊能看见某山腰陡峭处，密密麻麻大大小小一带字迹。

老张眯了半盅酒：“——那里据说就有楚王当年亲笔题句的摩崖，还有后世别的什么名人大家的，我也搞不清楚了。”

小桑看得咋舌：怎么那么高？

黄小鹉倒是听得明白，一手环胸一手抵颌：这座夔谷本是群山合围而成，唯一的出口还是一条地势极高的山道，上古洪荒，此处必然是蓄满洪水一时无法外泄，积水成湖，风光独秀。而后千年，湖水逐渐下渗外流，于是水线也随之下降，山体露出，才有了今天的夔谷......侬说对不拉？

那向导笑：“我才活了几年哪里能知道那些个？只听老人说，百多年前，有南洋游商从湖底捞出一对龙角，那年湖水泛滥成灾，水退后湖面就逐年亏缩——到我小时候，也还是能围湖成田，插秧种稻的，现在就彻底不行了。”一口干了杯中酒水，再指西边：“目前夔谷只剩下一处水源——就是西边那座深潭，唉，乡佬们寻思着，也不种田了，改在西谷养蜂，想再等几年或许还有转机。只如今唯西谷景色最好，县太爷也看上了，整出这许多幺蛾子...我明日便带你们去西谷转转，也是能见一次是一次了。”

说罢控住缰绳，吆喝着号子领骡马缓缓下了山坡。山谷空旷，晴夜尤寒，三五不时的迎面风也刮得一行人无心多聊。

月下夜路长，如是约半个时辰之后，小桑背后已然传出细细鼾声，身边的黄小鹉也是点点顿顿睡眼朦胧，总算盼到老张招呼一声“客栈到了”，小桑反倒被唬了一跳——只因回头瞧见睡糊了的红豆露了尾巴，难免乱忙了阵。好在天色暗，黄小鹉确实是个妙人，迷迷糊糊听得“客栈到”，揉揉眼睛就有了三四样主张：“嗳...搞什么搞总算到了哇？快，烧热热的白稀饭来...侬还有撒山货小菜伐？也拣清爽新鲜的吃吃看。。。”眼都不睁便旋身下马，动作极是熟惯潇洒，生来走路带风的架子，只是没留神脚下刚两步便在客栈台阶前载了，诸人一时只顾着照应这位，自然也就没在意红豆和桑道子。

客栈原本是间作坊，正是老张家的产业，如今改作它用，一层打尖二层住店，由夫人操持，待客热情周到——当真依黄生所言安排了白粥山货，这黄小鹉是个读书人，懂的挺多，为人又和气有趣，一道道尝了，满桌子评遍，夸人都夸得非常实在，把老夫妻俩哄得很是开心。此间亦有群聚闲饮的山民，都来凑趣：咱们镇上以前只有说书的才那么贫，姑娘你一个女学子好歹矜持点啊！以前咱村里的秀才学子可不似你这个样儿的。

黄小鹉抿着栗子羹，顺风顺水又抓了几个老核桃搁在桑道子面前示意她砸：倒说说，侬家村里格秀才学子，是个什么样子？

山民：可不在这儿，都在城里——我们村的学子秀才，自都是有几分家世的，将来可是要去京城坐夏登阶的，焉能被这山谷困住，早就一去不回头喽！

黄小鹉嗤了声，头都不抬又夹了一箸干菜：“羊跪乳，鸦反哺，先君王泽被故里，古贤人思报乡恩，他们这些读书人却都跑特了，算什么呢？”扒拉了几口米饭，笑：“倒是浓们这边的几个说书戏子有骨气——流到州府，一副牙板、一把弦子，就当街骂起了小王孙...今天我到这里，听老张细说缘由，心里真真佩服得很嘞！”

此人天然桃李颜色，本就是极出众的，自负多学，眉间总带着些世俗热闹、少年浮躁，又是常言常笑，有话直说的真性情...如此这般从容自在坐在野店大堂中，映着胭脂色纸灯笼，一时总领堂前灯、山谷月，春风写不尽，玲珑暗生光。

桑道子身负“代行天道”的使命，心里时时警醒，于是一边厢手里不停砸核桃给红豆、黄生吃，一边厢赶着话头又问了几句那胡僧的情况——何方人士，哪里修炼等等。只因那是个胡人，每每到夔谷必定是与县官或州府贵人同行，诸村民与之不过数面之缘，关于其来路身世，自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只知此胡人来过夔谷，不久后便怪事频发，蜂群离奇溃散，部分山民无以为继，只好离谷谋生，如此而已——桑道子虽不怎么经事，但如此听来，顶天不过是件不上台面的咒符伤民事件，竟也能够得上“行天道”的高度？不敢置信之余，忍不住先在心中再三高呼“师傅疼我”！

黄小鹉忽一眼瞥见桑道子眉间微扬，也就跟着开怀起来：“道子这般打听、又是这个神色，想来也是有手段的叻？”直不笼统，引得一溜期待目光。

小桑自幼便孬，如何似这般被情真意切地众望所归过？当场擎受不住，正预备客气几句，那飒沓黄生两句话就把后路给堵死了：“侬晓得伐，古人云度德处之，量力行之。反正都要入谷游春，管得了就管，管不了就算，又不用侬豁出命去。”女学子将所配淑女剑往桌上一放，桃花面庞与乌云髻畔两坠明铛相映生辉，触目即是那种让人真心发愁的敞亮：“侬不要怕，明日吾同侬一道入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