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铎雅 于 2012-6-29 09:23 编辑
之昆仑奴(中)
遥想当年,无论谁见了花连影,心中必先暗暗喝上一声彩。
今日这位远道而来的小道子亦是如此——大约是头一次近距离接触货真价实的胡姬,傻乎乎很是震撼的样子。
其实花连影从来不算绝色,如今更是华年已逝,稍见风霜,加之最近身上欠奉,原本就是个深色皮肤,越发显得面色沉沉,只不过那副深目修眉、挺括浓丽的底子依旧撑着,再加上双绿眼睛,还能唬唬人罢了。
如此这般一位货真价实的胡姬,却极安分地将一头如云如瀑的卷发挽作个家常髻,里外整整齐齐穿着一色的衿衽带,周身气韵融和,神态动静十二分的从容娴雅,无一不是中原大家做派,说话也不带口音,一看就是经年教养过的,倒比如今动辄胡服男装的中原女子更显得规矩谨慎——无论谁见,心中必会暗暗喝上一声彩!
小桑早听说灵州、陈州一带自古南北通衢,多豪商大户,争强比富,广纳珍奇,从外三州买回胡姬豢养也是常事,震撼之余,连忙回礼问好。见她病容,连忙布茶续水不提。
花连影道谢,且喝茶,且与那道子闲话,无非“何来何往”之类。
道子一一作答,忍不住也半客套半好奇问起对方来历,是否也是来夔谷赏春,刚才自山道上踏歌而过的可是同行?
花连影遥遥望向春阳里尚余有几道模糊远影的林荫山道,答得落落大方:碰巧遇见而已。不过我们确系同族,都是胡虏出身,只是她们尚无居所待价而沽,而我却在本地宣城太守府邸服侍多年了。
道子努力回想,想不起有“宣城”这个地名,又听妇人说“宣城两年前遭了一场大变故,如今早已不复存在,道子远来,难怪不知。”更是惊诧,迷糊间因想到坊间纷传前些年今上雷霆手段拔除藩乱余毒云云,便猜想大概与此有关,再看连影,俨然是在打量一位饱经流难的薄命之人了。
其实真真不必,花连影的一生,并不苦情,且很励志,迄今回首,几乎顺风顺水到天妒人怨。
纵向跟族里前辈人做个比较,连影这一拨小的算是赶上了最好的时候——无风雪、无灾疫、无需自比随波浮萍,有理想、有目标、苦日子总算开始有了盼头。
横向跟同辈比,花连影的际遇也是绝对的百里挑一福大命大各种拔尖。
定个点再扪心自问一下,花连影也不知道老天爷为什么如此厚待自己。
过日子,要知足,花连影此生绝少抱怨。
族里世代相传的老调歌子,十首里有九首描述的都是昔时永夜如年,甲板上冰海沉浮寒风凛冽、甲板下骨积成山寂寂无声的灾难性场面——花连影这代人对当年那些苦难本就没有多少概念,加之近年来族人久驻中原,小辈的越发连那老歌子里的词都听不太懂了——即便如此,也不知为何,每每那弦子颤巍巍地响动起来,眼看族里老人佝偻了身子,怀抱幼子一般搂着琴杆,闭着眼睛轻轻儿前后晃着身子仿佛海上年光依旧,并终于老泪潸然的样子,少年人的胸腔里莫名也会丢拍打颤,眼眶莫名也会发热发酸。
其间悱恻辗转,实不足为外人道。
也是同样曲子,宣城太守在阶前听了半晌,巴掌大的脸上满是不耐,终于很干脆地按住了胡姬手中的乐器拨子:“难听难听,这是什么曲子,难听死了。”
她低垂着眼睫,挺谨慎地瞧着覆在螺钿琵琶拨子上那只绢豆腐似的手,唯恐一个不留神,就让那拨子弦子给伤着了:“主人不是说,想听奴婢家乡的曲儿吗?”
小太守拧巴着眉毛,顺手便把那枚拨子给扯落下来:“哪里的穷乡僻壤,愁云惨淡好不晦气!我不喜欢!”
花连影将右手拢在袖里轻轻握了握,稍稍止了痛,陪着笑脸目送那女孩儿意兴阑珊回了殿中,歪身坐于曲足案侧,拈起一支笔勾勾描描闷闷无言,似乎是没有进一步发怒的迹象了,方才悉悉索索将主子踢成一堆的绣鞋给摆齐整了,微偻着腰恭恭敬敬挪进屋去跪侍一隅。
那时的花连影,早已草草书毕自家单衽挎弯刀、跣足踏金铃的少年时代,从头发梢到脚趾尖儿全套的中原打扮,广袖如云,深衽为恭,青丝软髻迤在肩头,眼观鼻鼻观心一派天然的奴才样貌。
这般眼观鼻鼻观心地跪坐了小半个时辰,她低垂着眼睫,不动声色瞧着那重杏堆纱的衣摆悄悄往这边踱过来,其下若影若现一双粉嫩赤足,踏着满地贴窗花影,踌躇不定的样子。
定了半刻,干脆放重了脚步,几步走到花连影跟前,蹲下身子,大大方方双手捞起胡姬面庞与之平视,目及那双奇特眸子,嗽了声掩去情绪,挑眉正色:喂,你可知道我为何会在市集上买了你?
花连影绿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回望着自家的主子:奴婢知道,因为奴婢长得跟别人都不一样。
——可是你最近越来越无趣了,再这样下去,我就不要你了。
连影毕恭毕敬:奴本是胡虏出身,恪守规矩处处谨慎,为的便是不落人话柄,能常伴君侧......若主人因此不要奴婢,奴婢真真不知此生为何了。
少女微微扬了扬眉毛,掩饰不住的受用,养尊处优、年轻姣好的面容犹如一渠清水,一望到底的开心——却还是不肯放手,转而捏着花连影的面颊两边扯了扯,撇撇嘴嘀咕起来:“我听说,似你这样的胡姬都是沿路歌舞乞讨着长大,吃了很多苦的,所以,但凡有谁给个一汤一饭一瓦蔽身,便感恩戴德认为恩主,万事忠心至死不渝,是不是真的啊?”
花连影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嘴,郑重表道:“太守救奴婢于水火之中...”眼中暖翠晴岚流光婉转,最终小心翼翼投其所好地扶了宣城主人的手,软软贴在面颊上,小小声说了句真心实意的肉麻话:奴婢此生,只为太守一人而已。
少女虽然跋扈飞扬,但毕竟经事不多,当场被烫了一样挣了手去,面敷桃花,又黑又亮的圆眼睛瞪着胡姬,憋了半日,转身便离了殿中,四围暗处一纵负弩亲卫连忙跟上,浩浩荡荡往前院去了。
至今想起,花连影还是忍不住要乐,轻抬起袖口半遮了面庞,再饮一口蜜茶,慢慢咽了下去。其间刚好看见那趴着桌上午觉的小姑娘迷迷糊糊间抱住道子手臂拖过来当枕头,蹭来蹭去找了个合适位置,一团身居然舒服到开始轻轻磨牙。
道子有些不好意思,将声音又放轻了些,嘿然:...昨儿晚上欠觉了。
花连影也将声音放轻些,笑:姑娘与道子真亲。
这年轻道子更不好意思了:没有没有。
当然是有,天下小孩儿脾性万千、万千有异,但独独“亲近”这点事儿,是装不出来的——本人未必晓得,别人却是一看便知。
微醺的宣城太守睡在榻上,搂了卷成一堆的锦被,虚着眼将那沁了半幅烛影的高高帐顶、及正挂在帐外的五彩纸鸢瞧了许久,忽然伏身起来。
值夜的胡姬闻声,眨眨眼迅速醒了个神,斟一盏早已备好的醒酒茶送至床头,小心翼翼服侍主子喝茶,因见那位主子原本青缎似的长发被来回碾得起了毛,便伸手给理了理。小主子猫儿般就着她手里的茶盏小口小口地喝茶,不期然被撩了下,有些懵地看向花连影,却没有说什么,挺困顿地阖了阖眼睛,继续喝茶。
茶毕,胡姬忙前忙后,劝她早睡,这位却不乐意。
无法只好又开了帐子打扇...闭着眼扇了半刻,扇得自己都快睡着时,耳边忽冒出一道慢慢声音:“好奴才。”
花连影睁开眼,低头瞧她安静躺在软榻华衾之中,素衣披发,极致清妍,只两个小小金钩衬在耳边,面颊上淡淡醺色,眉毛是傲的,眼却还是醉的,神存富贵盛世风流。仔细分辨,隐约却似受了极大怠慢的寂寞形容。
花连影诚惶诚恐:主子夸奖。
小主子慢慢又紧了眉头,只是目前浑身没劲儿,不一会儿就松开了,整个人醉得软乎乎的,很没脾气地说着些上火的事儿:今天有人竟说我“耽于声色”,真真混蛋!
是时宣城内外,官员不负不阿,正直敢言,民生富庶,路不拾遗,正是大好太平气象。
花连影向房屋四围的阴影处望了望,寻思着是不是要提醒一下,这屋子暗里还有四个亲卫随侍,都是主子您口中那些混蛋亲自选出来的,万一明儿话传出去事情岂不是比较复杂。
正踌躇呢,小主子咯咯笑了,抬手拽住胡姬手上的扇穗子,春水似的眸子傲傲然横了花连影一眼:“本太守,又岂会玩物丧志?”
花连影陪笑,扇子也没停,小主子醉着酒,有心无力,根本拽不住来回来去的穗子,两下就滑脱了。
金阶夜溶溶,画烛影深深,西风罢暑,小雨翻空。小孩儿有些无助地躺在沉沉夜色里,遥遥地望着近在咫尺的花连影,看她慢慢儿斜倚床榻形成一个亲密局面,看她手中攥把团扇扑着天光忽明忽暗,看那胡姬一贯如是的恭顺微笑:实在睡不着的话,奴婢给您唱个曲儿可好?
此时,宣城太守几乎被花连影拢在怀里,却并不别扭,大喇喇道:“不好,你的琵琶,不甜,很苦,不好。”酒后口渴,这会儿可能真的想到水果了,兀自出了好一会儿的神,慢慢儿抿了抿嘴唇,一张困顿小脸意外地有些发皱纠结,如坠梦中:“...那天令你咏唱乡音,你的神情,却是很不开心...这,跟我原先想的…不一样。”
胡姬一双碧眼古井无波,手上依旧温缓柔和地拍着扇子,瞧着少女额前一串微湿的刘海随着自己手腕上的动作微微翕动,声色亲昵:“那天,主人令我咏唱乡音...可奴婢只能弹拨个大概,却唱不出词来,心中惭愧,故而不乐。”
——“小时候没有学过词儿吗?还有,为什么是那样音调,听得瘆人。”
连影赔笑:“…别说是奴婢,合族也没有几个人会唱呢;别说是唱了,奴婢这一辈的人,连用乡音正经打个招呼,都有困难。”
“至于音调,”花连影顺着小主子的目光,望向帐外那停纸鸢,少默了阵,方才笑笑地继续说了下去:“其实十首里有九首都是那样——奴婢这一族际遇不佳,很多年前,遇祸被迫迁徙,离了家乡,十世漂泊,死了不少人,勉强活下来的也是苦头吃尽,再没有多少值得唱着说的开心事…节庆歌舞,也都停了。停的时间太久,就开始忘了…到最后,便都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花连影轻轻嗐了声,又笑:“不过迫于生计,倒把中原的东西学得十足,宁州八咏也唱得,主人想不想听?”
“‘十首里有九首都是那样’…”小太守软软地靠在花连影身边,喃喃:“那还剩下一首呢?说的是什么?”
花连影未料有此一问,终于淡了笑容,缓了团扇,躺着的那位察觉有变,倒略略醒了酒,努力扬起脖子瞧她,眼睛湿漉漉的:“你说啊?”
花连影素来谨慎,极有耐心,如今这般四目相望,不知怎的竟有些心烦意乱,低了头,抬手轻轻拽了拽耳坠,嘿然:“还剩下一首,唱的是奴婢的故乡景貌。”
——“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很好的地方。”
——“那上次为什么不演与我听,反弄那些?”
花连影万年难得地没了下着,想了半刻,还是说了实话:
——“因为只有那么一首而已,太珍贵了,奴婢舍不得。”
主仆两个浸没在雨月的明暗天光之中,亲昵相偎,又默了阵,那尊贵少女忽然抬起手腕,手心轻轻碰碰对方鼻尖,温热手指落在花连影眼底、面颊上,轻轻盘桓,似乎是吁了口气,方又落下:接着说。
连影素来柔顺,拢着醉眼朦胧的宣城主人,将此生际遇娓娓道来:像奴婢这样的人,一世飘零,难免自怨自艾,从小就想着能有个安定归处,听着那唯一一首歌,听老人们译的那些词,心里更觉得,觉得天下虽大,却再没有比那歌里更好的地方了。
某日,有一位濒死的族人自远方回归行营,临死前居然说回过故乡,细述故乡近况、归乡方法、路线,那时奴婢与一干族中子弟正是少年心性,哪知天高地厚,拼死而已,企图跨海归乡,结果十亡七八,终于落难,借浮木得了一线生机,流落至此,万幸遇到主人,吃穿不愁,恩同再造...
以下都是磨耳朵的废话,太守才不要听,只问自己最想知道的:......还想回家乡去吗?
明暗天光,离散疏萤,满阁暧昧中,唯那胡姬目光湛湛俯瞰下来,如水如刀,说不出的明朗清爽,竟是当年市集初见时的神情。
——那时春深如海,她微服出游,乘辇临窗目不暇接,忽见一腌臜角落,异族少女形销骨立,乌糟糟长发齐腰,通身胡服短靴已看不出样子,上身几乎赤裸,满纹了艳色异族图腾,一双明眸绿意葳蕤,这般处境却似不知,毫无避讳地只顾专注盯着这边,分花拂柳与车辇并肩走出好几步去,最终止于足踝镣链。
那情景恍如隔世,太守呆呆望着那人,又问一遍:你,还回家去吗?
异族女奴垂首调弦,并不看她,亦不回答,却反问一句:主人想不想听听那首歌?想不想知道,奴婢的家乡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宣城太守醉得厉害,经这一问,半晌才回过神来,见花连影早已端好了琵琶跪坐床前,广袖如云,深衽为恭。
雨夜流光中,醉眼朦胧中,再分辨不清那人神色。
宣城太守有些吃力地翻身朝里,背对床前胡姬,声音含混:......还是《宁州八咏》罢。
花连影温顺利落应了个“是”,怀中南音迢迢,一个过门后,便婉转清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