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Susceptable 于 2012-6-18 14:16 编辑
尹然的聰穎和慧心很快取得嚴府上下的賞識,貴為名門之後卻無半點嬌氣,日常生活亦不須他人打理,唯一不喜歡尹然的,恐怕便是她這位主子了。
「尹然,多笑一點,妳笑起來一定很好看。」午後她剛書完字帖,擱下筆忽對站在身後的人說道。
「像小姐這樣嗎?」
「嗯?」
「就算再不開心,仍是笑著,永遠欺瞞他人真實的情感。」
「有一點妳錯了。」數月下來她已對尹然的直白習以為常。「不只欺騙他人,更重要的是欺瞞自己。」
「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如此日子便能過得更好。」看著帖上深淺不一的墨跡,只靜靜微笑。「尹然,我們生活在世上,不就是靠著隨時欺騙他人活下去?男子在朝堂中隱藏自己的野心,女子為彰顯婦德隱藏自己的妬性,我們隨時都活在欺騙當中,只為了不造成他人的不悅。」
「內心有所不平又該如何呢?」
「那種事情,重要嗎?」或淡或濃,也不過是一筆春秋罷了。「一己之私和眾人愉悅,哪一個在妳心中重要?」
尹然尚未回答,便聽聞有客來訪,是漢陽首屈一指的書法大師。對方一見案上仍未乾的〈猗蘭操〉,不由贊嘆萬分,拜服而歸。
自此嚴氏才女之名更加響亮,只是外人不知,她當日書完〈猗蘭操〉時輕聲念道:「習習谷風,以陰以雨……」王者之香縱是獨占枝頭,末了也只與眾草同茂,將枝身寄諸琴弦之間了。
那帖〈猗蘭操〉後來不經意被尹然揉去,雖然嚴府上下一致認為是件意外,但向來做事嚴謹的尹然剛好翻倒了水、水又剛好浸溼了字帖,怎麼想都像是不偏不倚的必然。她倒也沒說什麼,只吩咐將書帖扔去,卻見尹然往日蒼白的臉上,竟露出一抹笑意。
「怎麼笑了?」
「小姐說不開心的時候也得笑,我正在練習。」
「可我總覺得妳開心極了?」
「不,我一點都不開心。」
她沉靜看著尹然,瘦長的臉上兩道彎彎的柳葉眉,因嘴角的微微牽引而生動一揚,好似東風拂過搖曳的柳枝,整幅靜景剎時生動了起來。「妳還是笑起來時好看些。」
「小姐喜歡我笑嗎?」尹然那雙眼睛直直望向她。
她回望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淺笑帶過。「很好看。」
雖然她分明看見尹然的笑容一瞬間沉了下來,她仍做足了精神戲謔道:「記得多笑些。」
若說年少時尹然的笑仍和與生俱來的桀驁有所衝突,那麼蘭貞的笑早在稚嫩時已見傾國傾城容貌,只是當時還能笑得清純,使得尹然領著蘭貞到嚴府時,竟無一人懷疑其身份。
「這是我的姐妹,也想到府上幫忙。」
尹然簡略的說詞輕易取信眾人,太複雜的理由反而惹人疑竇,那時她才真正意識到尹然是個什麼樣的角色,只是看到蘭貞低首馴服的模樣,她不由得笑了。
「方才乖得像隻貓似的,哪裡有平日常愛張口咬人的模樣?」待閒雜人等散去,她輕輕倚於後院石桌上,抓緊機會取笑蘭貞。
蘭貞斜乜一眼,嘴角不耐地向下一撇。「若非姐姐終日不來,若非為了來還東西,我才不會央求尹然帶我進府。」
說罷從懷中掏出一物,竟是之前遺落於伎生院的袿衣。接過袿衣,她道了聲謝後又問道:「怎麼不央尹然送來即可?」
「我……」彷若為了掩飾羞意,蘭貞旋即揚高語調道:「只是想看看姐姐生活的地方。」
「寒舍如何?」
「有朝一日我所住的地方一定要比這裡更氣派,要將那些瞧不起我的人全踩在腳底下。」
蘭貞雖為士大夫之後,但其母僅為賤妾,甚至只能喚生父一聲「老爺」。賤妾所生之女最多也只能嫁予士人為妾或淪為伎女,蘭貞不願一生落人之下,早早立誓要將人生過得波瀾萬丈而自願入了伎籍,走上最傾覆難測的一條路。
之後她們三人常於後院調笑,父親忙於朝政少有歸時,而她的繼母僅為中庶之後更不敢對她橫加干涉,她難得將日子過得如此猖狂,以致後來總有股錯覺,是那段時日的荒唐將她的好日子全揮霍殆盡了。
那時蘭貞每日展現各種新學來的舞蹈,偶或慵魅地斜倚在身側,她歡快的彈著伽耶琴,蘭貞有時興致一高拉起她的手,兩人便一同在院子裡轉圈。唯有尹然還是盡著伴讀的職份,站直了身將目光落在她身上,耳裡聽著四方動靜,不時再插上幾句話。
蘭貞跳得累了,便拉著她的手往石椅上軟軟一倒,天生的嫵媚便透著綿柔嗓音搖搖蕩蕩:「姐姐,我一定要成為天下名伎,我要做世間最美的女子。」
「妳早已美得不可方物。」她一手幫蘭貞拖著衣襬,一邊含笑說道。
「那麼姐姐呢?想做什麼?」
「我沒什麼想做的。不如問問尹然?」
見兩雙眼睛紛紛投射至身上,這時的尹然早學會了淺笑,只是話一出口,竟讓人感到絲絲寒意。「我要得到天底下最難得到的東西。」
蘭貞倒起了興趣,繼續問道:「那是什麼?」
尹然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又將目光輕輕轉向蘭貞身上。「和妳想要的差不多,能夠站在頂端俯瞰眾人的事物。」
「難怪我總感覺我們很合拍。不知道將來,我們會是敵人還是朋友?」
蘭貞媚得入骨的聲音,撞擊著尹然如冰雪清澈的語調,將情意敵意擊散了一地。
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
蘭貞纏著她學詩時總反複念著這兩句詩,在她心尖的那處景致,卻是最壞的天氣最陰鷙的雷雨。
認識尹然的隔年初夏,天氣一如往昔的糟糕慘烈,她在窗前臥看千山急雨,也少了彈琴雅興,一手懶懶的舒捲簾鉤。在簾幕半開半闔間,一道月白色的身影穿阡越陌走來,明明是大雨滂沱昏昏長空的午日,她的眼睛卻定格在雨也侵不進的蒼白裡,直至簾鉤硬生生叩了地,彷彿響徹耳際的閃電──
「怎麼來了?」
她抓起身邊衣裳衝出門外,撐開於兩人頂上,不解的問著尹然。
那張被雨淋得蒼白的臉,不忘帶上笑意。「本來蘭貞要來的……伎藝比試的時日將至,所以我來了。」
「這種天氣不來也行,妳是我的伴讀,又不是我家每日必報備的奴僕。」尹然來此年餘,已鮮少有人將她當下人看待,她亦曾聽嫺婢之間耳語:尹姑娘身上有種說不出的貴氣,明明是笑著看人的,卻讓人連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承載半邊肩膀的雨進了屋內,才發現所護的人早已渾身溼透,喚人取了條毛巾過來。將毛巾擦於尹然肩上時,她的手卻僵了一下,取下毛巾遞至跟前。「妳自己來,我叫人給妳備套衣服。」
待尹然換好衣裝,面上才略顯紅潤,她又取了另一條乾毛巾,坐於床側幫尹然擦拭仍顯濕漉的一頭散髮。
「有什麼事非急著來見?」
「方才說了。」
「那不成理由。」見尹然抬正了眼,她卻垂下目光。「算了,等會兒雨停了就回去。」
忽地天際劃過一記悶雷,感到對面的人身子劇顫,便拿起毛巾捂住尹然雙耳。
她的唇低低嘆了聲。
閃電照徹房內,尹然那張臉又褪去血色,露出一種淒涼而絕美的姿態。忽地,尹然的唇落在她的唇瓣上,如閃電竄著縱雨直至心扉。
她的手明明還觸摸到尹然的顫抖,那雙眸子卻如不移的磐石要深刻嵌入她的眼底。
「我很害怕。」
她怔怔看著尹然猶帶水澤的唇瓣吐出如此怯弱的一句話。
窗外雷雨,仍轟隆不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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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有很多事該做,但仍然忍不住想更新。
依然是落落長的回憶繼續失控中的章節之二。
〈猗蘭操〉是以前讀到《平山冷燕》時,山黛連寫真、草、隸、篆四幅,第一幅楷書便是〈猗蘭操〉。話說我以前蠻喜歡讀《平山冷燕》,比《紅樓夢》還要喜愛一些,現今重讀的話可能會有所改觀吧。
有人說開始回憶就是老了,所以我覺得嚴妍真的老了,怎麼回憶的事情越來越多呢?「三歲看小、五歲看老」,尹然最大的改變大概只是學會了表面的偽裝,其實心腸從頭到尾都是腹黑屬性。而蘭貞活得最為明媚目標也最為明確,除了天生媚骨外,其實找不到討厭她的理由。
看著文章已經朝向很奇怪的地步發展……算了,我不想管了,頂多變成鄉土肥皂劇而已。XDDD
後面一段是補更的,回憶的部分應該和回憶放在一起。
在回憶開頭前有一句:「記憶中尹然是最怕雷雨的」
我開始覺得是某個傢伙自己在害怕,搞不好尹然根本愛死雷雨了。
嚴小妍一定是寫回憶錄也會在裡面撒謊的那種人,所以對於以她為視角敘述的種種,請保持一些懷疑態度,可是我實在再懶得出另一個視角的對照篇了。XD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