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夢中
天王遙睜開眼睛,不消多眨兩下,甚至連閉著眼她都知道自己的立場。
她一如往常,赤裸地置身海中,視野裡充斥波光粼粼的水面。
背部抵著一襲廣袤黑暗,海水完全不冷。她將頭往後仰,慵懶地漠視遠方的銀點高掛在幾千里之外,任由意識快速地沉沒,離月暈愈發遙遠,然後什麼也不剩。
「好懷念……」她噙著笑喃喃自語。
天王遙不確定她是否聽見了自己說的話,水流似乎帶走了她的聲音,或者其實是她的聽覺。但她正漸漸地緩了落下的速度,直到一雙纖細皓白的手臂從海底湧升的泡沫中浮出,輕柔地環抱住她。「什麼事情很懷念?」隱含著笑意的優雅聲線沿著與那雙手,盈滿她的胸膛。
天王遙抬起五指,留戀地來回輕撫對方光滑的肌膚。「人魚公主的故事。」她閉眼,嘆息般地叫道:「滿!」
「啊啦,真難得,妳這是在撒嬌嗎?」水裡出現一名女子,潮浪般微捲的中長髮與大海的色澤相輝映。她竊笑著,彎腰親吻天王遙的髮頂說:「我們上去吧?」
*
脫離鏡中的第五天,噩夢如荊棘般束縛著天王遙的翅膀。
這又是第幾次在天未泛白之際,被滿從深海帶回來?
天王遙橫躺在海王滿腿上,仰望她充滿憂慮的眼睛思忖。
兩人合租的房子裡,電視還持續開著,停留在錄影帶結束畫面。天王遙和海王滿,一些其他的雜物,說不清有什麼,大概是本來堆放在床鋪角落,傍晚收進來疊整齊的衣服,以及天王遙的襯衫、滿的樂譜和遙控器糾纏在一起,身下鋪好的薄被則根本沒有掀開。
「感覺還好嗎?」,海王滿將手心按在天王遙前額,瞥了一眼床頭的時鐘,「今天作夢的時間似乎比較長。」
基本上她們尋常的日子並不是這個模樣,但有時候事情發生兩回、三回,感覺起來就彷彿是會反覆一輩子。
連續幾天,天王遙都意外地醒在滿懷中,接著驚覺自己正毫無防備地躺在海王滿腿上──如果她想的話,當然會選擇帥氣地沉溺於溫柔鄉──睡衣的領口皺成一團,狼狽地攀著滿好像她是浮木似的,她衷心地祈禱今晚自己再也沒有睡昏頭而丟臉地呻吟。
無論如何,就算她剛剛被車子輾過去也罷,不管是因為這個地點情境或者幾分鐘前的景象,總之她現在感覺好的很。
天王遙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卻無法迴避海王滿那雙固執的眼睛。她吁出一口氣,將滿的手拉到嘴邊,安撫性質地以唇輕觸她帶著薄繭的指尖,而後張嘴囓咬滿精緻的指關節,「嗯。這次的夢好像比較不一樣了。」
「算是好夢嗎?」她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包括『其實我都知道』的這種義涵,當遙困惑的當下,那有時會讓她抓狂。最糟的是,遙往往不曉得自己抓狂的原因,便會產生連鎖效應地對自己生悶氣。
「我忘了,」天王遙咕噥,「但總覺得……夢中有道令人懷念的光芒,我只記得自己跳進了海裡。」
「最後沉下去。」她瞭然地說。
「對。」天王遙道,她的太陽穴毫無緣由地刺痛了一下。
「遙的每個噩夢都有海。」海王滿指出。
遙為她隱約混雜在語句中的賭氣意味感到有趣,「那麼,就只有妳能把我帶回來。」天王遙藉房內的昏暗試圖隱藏笑意。
「我怎麼知道王子不會讓人魚公主變成泡沫呢?」海王滿用輕快悅耳地聲音說。
天王遙頓了一下,輕聲地開口。「如果是我……」即使此身化做灰燼,即使是人魚公主決定變成海洋中的泡沫(雖然光想就令人痛苦),她也不願做出違反滿意志的事。「不,沒什麼,不要在意。」
海王滿透過指稍從容地讀取這一切。
「想睡嗎?」海王滿減弱了氣勢,更加摟緊她,心底因懷裡這個永遠的少年升起一絲愛憐。她總是不受世界所囿,自由、直接又純粹,還有一點點單純跟傻氣──至少在她眼裡一直都是這個樣子,歲月彷彿不曾在天王遙和海王滿之間拉開距離。
「只有一點。」
「昨晚讓妳太累的關係嗎?」滿話中有話地道。
「如果不是的話,就是因為滿聞起來太香的緣故。」天王遙嘆息地回答。放任滿發出一串柔和的笑聲,收回手滑入兩人之間摸索著,接著在遙的肩頸處停下來,使了點力推推她,掏出一個黑色的小盒子關掉電視。
「貧嘴,我很喜歡這款乳液呢。」海王滿切斷了房內唯一的亮源。遙感覺出她從容地曲起兩腿,換了個姿勢。
好像有人扣下信號槍的板機。
「可以嗎?」天王遙霍地翻身欺上滿,此刻她略顯沙啞的聲線抵著海王滿的鎖骨,分不清點燃在兩人之間的,究竟是誰的溫度。
海王滿精準地捉住遙的手,讓自己的五指與之交纏。「一旦有過決定,我還會回頭嗎?」
她想遙是明白的。於是海王滿帶笑的嗓音拍打在岩石表面,成了浪花。
天王遙撥開藍海,游向前,探手繞過女孩柔軟的腰。天王遙感受著對方星星的波動擴大為無際的汪洋,自己則頭也不回地潛入其中。她不確定該不該讓滿知曉,有時候自己其實愛死了那些噩夢的盡頭?
所以她只是安靜地擁住海王滿,為能踏進靠在滿耳邊的海螺而渾身戰慄。
如果今天她不是風,也不是飛翔的戰士,拋棄使命,以平凡人的身分遇見滿,即使她因此得以依循自我意志溺斃在那片黑暗深處,天王遙還會像現在這樣,被允許觸碰海王星的女兒嗎?
是她們,讓彼此的生命毅然決然地選擇其中一個彎,而再也無法窺見另一條路的風景。
「我不會把你讓給任何人喲,遙。」滿說。「無論任何人。」她悄悄地捉住藏在枕下的深水鏡。
「我知道。」天王遙起身離開被窩,強迫旋轉的思緒煞車。她隨手撈起滑落至地毯的晨褸披上滿的肩頭裹好,抬高右臂抹了抹發熱的臉頰,越過遍地凌亂。「我想先沖個澡。」
「真是容易害臊的傢伙。」啪嚓一響,海王滿愉悅地盯著浴室的橘黃燈光,流洩天王遙線條優美的肩胛骨上,好一會兒她鬆開了有些握不住的深水鏡,絮語。「對不起。」
鏡中明亮的銀千年王國,在幾道漣漪後歸於混沌。
海王滿戀戀不捨地又看了看房內唯一透出明亮的空間,直到水聲傳來,才拉緊外袍,攤開總是擱置於床頭的素描簿,回憶著她的模特兒背光的模樣。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