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奴(下)
(受累看哈儿前一章结尾,添了点=A=)
天下属江南音律最为精致,宁州有八咏,像花连影这样的道听途说东拼西凑,手上最熟的不过是其中一支小调《庭萱》。
简单,好记,易懂,她在宣城时,几乎每日都在廊下弹唱,抬眼便能看见少年太守于光影缭乱间,披发跣足俯在案前,一手撑着面颊,一手卷了本书来看,似乎心不在焉,又像是极尽专注,别无旁顾,不匀朱粉,花闲春淡,只管无忧无虑、优哉游哉消磨光阴。
庭前胡姬且弹且唱曰:徒步寻芳草,忘忧自结丛。黄英开养性,绿叶正依笼。
宿醉隔日,却正是宣城太守正冠成人的日子,沐浴、祝祷、更衣、及笄、加绶、领印、正冠...前后足足忙上半月光阴,期间不回府邸,自令花连影思无断绝。立于楼上遥遥眺见远处宫阙参差,伞盖如云,各部嘉礼纷纷,又哪里能望到少女的身影?
忽有一日,那少女已然加冠加绶,正装华服站立中庭,看见胡姬,有些局促地自个儿掖了掖袖袍,从头到脚尽是鲜明颜色,眉梢眼角清楚得亦仿佛是新墨描绘,一夜之间由个孩子换了个人似地精神好看——瞧得胡姬整个儿都有些楞,人都到跟前了才反应过来,忙忙地行了礼,向她主人道声大喜。
这一位毕竟是少年心性,如今成人亲政,难免心思鼓动,中午吃饭时眉飞色舞将前几日的场面给仔细说了遍,即便花连影当时人未在场,也能想知那富丽气派,笑语吟吟感慨赞叹,熟门熟路逢迎拍马。
少女心满意足捧着碗直摇头:“在奉先祠饿着跪了一个上午,前面几排长案,满满地都供着吃的,看得吃不得,太难受了。”用筷子夹起一枚开胃蜜饯在面前晃了晃:“正对我摆着的竟是一小碟这个!后来我悄悄问侍者,怎么还放零食啊?”顿了会,咬着蜜饯,终于嗤地笑起来,含糊不清道:“说,祖宗们也都最爱吃这个,没办法只好摆着。后来我实在饿得不行,偷吃一个,想来她们也不会怪我。”
顺风顺水又夹了一枚赏了花连影,花连影双手接了小小蜜饯,自是千恩万谢——而这东西其实做得太精太甜,入口即化,连个核儿都没有,花连影这样的人吃来,除了舌头上一阵甜腻,其余根本莫名所以。
不止是蜜饯,也不止是在太守府,此地饮食一概以精细见长,花连影初来此地,作为胡虏羁押西市,吃的残羹剩饭都比从前要好。之后被买入官府,为了讨好主子,也留神学了几手,饶是花连影这样绝好的耐心,还是觉得实在繁琐太过。
宣城一脉自古得天独厚,十世丰年,无论士庶难免多多花功夫于声色口腹,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奉先祠堂香烟缭绕,历代太守灵位密密匝匝,也都是喜爱精细甜品的富贵闲人。
庭间荫荫闲垂,少女咬着筷头:你说百年之后,我会不会也在那上面看着别人偷蜜饯吃?
花连影正盛着汤羹,听了这话,手上顿了顿,道:百年之后的事,如今怎么好随便去说。
少女点点头,照旧出言无忌:也是,你们一族的先民原本也生在水草丰美之地,如何能想到子孙会落到如此地步?又或许,我这宣城终有一日也碰上了倒霉事,兵连祸结狼烟四起,子民居无定所,千里流离,也说不定。
旁边随侍的两个内卫闻言脸色都变了,花连影哪里敢接这个话茬。
只见宣城太守停箸出神,似乎真的想见那样场景,小小一张脸上竟些微有些怅然迷惘...不过那毕竟是千日永春的宣城里最为出众的一朵富贵花,环顾春庭远空芳菲繁繁,眼角眉梢释出些豁达暖意,认真道:“如有轮回,纵然是兵连祸结,狼烟四起,居无定所,千里流离,生生世世,我也只想托生在此族群之中;”复又夹起一枚蜜饯托腮凝睇:“若无轮回...就算为这个,我也会一直驻守此方,专候后世子民乘风跨海,早日归来。”
终此一生,花连影怕是都会记得那时的心情——她这一生,万事谨慎,步步为营,如这般的心绪汹涌不能自制的情况实在是屈指可数—— 一如当年,小小的她拼命挤入人群,亲眼见到躺在毡帐中心的那个濒死的族人,亲耳听到她叙说故乡今景近况;一如当年,诸少年单衽挎刀立在寒冷死寂的海崖边,透过浓浓雾霭极目眺望所谓归途;一如当年,紫陌如云,宣城初见,不知是谁家少女,华车美服自太平盛世中泠泠而过。
几番平复,花连影终于咽下胸口种种酸热异样,却是无言以对,唯有端端正正对上座之人行一大礼。
胡姬再次抬头,眼底尚存些余水汽,上座之人并不看她,嘴里噙着绝好的蜜饯,却微微眉心起皱,道:“明天一早,就离开宣城,回乡去吧。”目不转睛只盯着那碟蜜饯,清清楚楚告诉那胡姬:我不要你了。
也不知怎的,当时看她这样形容,花连影那句“奴此一生只为太守”的天大实话竟然就是无法出口。
默默脉脉,最终再三稽首,郑重拜别恩主。
再三稽首后,花连影留心抬头再看最后一眼,宣城太守府漫天花影之中,那少女琼弁玉缨、眉目如画。心说,如此这般也是很好,老天总归公平,管你是谁,总不可能真的一辈子顺风顺水,永远积极励志。
隔日天还不亮,早早有人来,令花连影领了银子干粮,管家那边又按太守的意思退回了包括一把胡刀在内的,胡姬初入府时随身所佩行头物什。
如此这般打了包袱,胡姬花连影便离开宣城太守府邸。
一路走来,依旧是盛世喧喧,而如今的胡姬早已不复当年狼狈邋遢,广袖如云,深衽为恭——越发地四不像起来,沿途赞叹的,起哄的,议论的...沿途热闹不断,花连影置若罔闻,就这般悠悠行至角楼,举目望去,百步开外就是城门。
花连影漠然凝望着上书“宣城”的城门楼子,似乎是有无尽愁懑,就这般驻足不前,久久定在大道当中,再也不动,木雕泥塑一般只是望着那道城门发痴。
宣城是个安乐之帮,来往路人多的是管别人闲事的劲头,见她这样,指指点点,更多些要围观的意思。
正此时,眼前忽有白光晃动,花连影未及回神,头上已落下了件斗篷,又被人拽着就近闪入一条小巷。
来人布衣打扮,一面紧紧抓着她的手,一面侧身靠在巷口查看外间人群是否散去。花连影从那只绢豆腐似的手,一路看到自己身上的那件襟口绣了杏花的素色斗篷,直等到那人转过脸来。
那人抬头望向胡姬,额头上微见薄汗,神情也是愣愣的,眨眼想了半日,终于憋出一句:我送送你。
执手相望已是逾越,那胡姬习惯性地绷着一贯温驯谦恭的皮子,轻道:“如今宣城兴衰均系在太守一人身上,怎可如此轻率行事?府中内卫何在?”一双碧眸扫视暗巷四围边角,居然真的不见其踪。
宣城太守也很有些气短,大约是从前未曾做过这样的事:“我没带着她们,自个儿出来的。”正说着忽然蔫蔫儿地就有些恼了,往后退开半步,闷着声儿再说一遍:我,送送你。
花连影一世思虑,大约也就在那日城楼暗巷中,明灭一瞬之间,当真是觉得很开心很开心的。
转瞬而已。转瞬之后,胡姬碧眸流转,将这窄窄巷弄打量了一遍,最终望向深巷尽头熙熙融融的宣城门楼,低头轻轻拢了少女双手。
花连影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何德何能,这一辈子...偏偏得天独厚到如此地步。
是时云缓天高,城外有紫云千树,远接天涯,蔚为壮观,正是一等风光——然此般景致千日如一,宣城百姓早早败却了乐游赏春的兴致,城内城外各自奔腾,并未留意那一对结伴出行的少年人,渐往极远处去了。
太守府内卫拍马追上,并最终在城郊某处山丘上找到自家主公,已是半日之后的事了。那少年太守躺靠在一树紫花之下,头面上盖了件素色官造斗篷,其上几多落英,其下仅仅露出一双簇新的行路靴子,鞋尖往两旁微微分开,颇有些孩子气的样子,而人却早已是冷透了。
孤城失主,荣华付去,车马尘埃,不见宣门...亦不过一年之后。
至此情境,当真与当年毡帐之中,那族人临死前的预言一一相应了。
宣城景致,三年如一日,一日度千年。两年后,花连影沿旧路再赴宣城,伫山丘际高而望,那边厢依旧十里城楼工整,依旧姹紫嫣红开遍,却再不见当年熙熙融融街景如画,干干净净一座空城兀立余春。
这边厢,依旧天高云淡淡,依旧紫陌接天涯,依旧城郊高丘花树下,亦只剩下胡虏花连影一个人了。
当时晴风缓缓行,五里长亭更短亭。
少女站在山丘上踮足远眺,身后是喧喧城池,往前是森森树海,再瞥了眼胡姬行囊,不由蹙眉:这够你走到哪儿啊?
茫茫然望着远野无边:...你真的知道该往哪儿走吗?
胡姬与她并肩而立,也是茫茫然的样子,不置可否地“唔”了声:主人无需担心,奴婢的运气向来很好。
远野无边,天大地大,这一双少女几乎淹没在眼前这一片似海深春之中。
宣城太守在劲风中勉强眨了眨眼睛,扭头看看胡姬:那首歌里写的,你的家乡究竟是个什么样儿的地方?
异族女奴垂首而立,轻轻摘下斗篷,碧绿眸子一如从前那般好看。
两两相望并无一言,太守豁然笑道:“眼见为实,等你亲眼见到吧。若日后有缘,再过宣城时,你细细说给我听吧。”
说罢便移开目光,回首东望城郭,道:“我回家去了。”
还未走出两步,被人以斗篷从背后兜头包住,复紧紧抱在怀中——怀中这个少女,花连影实在太过熟悉,盛世荣华中养尊处优,年轻得犹如浅湾清水,经事太少,大约从未与人如此亲昵。此时冷不丁被困在这漫天杏影之中,大约会是个什么神情,花连影心里都能描出几分。
少女挣了挣,花连影就抱得更紧些,这胡虏自幼经事不少,但也是头次与人这般亲昵,一时心如擂鼓,整个身子隐约都在打颤,牙关里细碎磕碰,隔着布料轻轻附于宣城太守耳畔:
——“你真的想知道,我的家乡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直到把手中那把刀深深刺将进去,真切听见布帛碎裂、刃入血肉的声音,花连影方才逐渐安静下来。
花连影一生,从不苦情,且很励志,迄今回首,几乎顺风顺水到天妒人怨。
纵向跟族里前辈比较,花连影这一拨少年人正赶上了最好的时候——无风雪灾疫、再不是随波浮萍,有理想目标,苦日子总算有了盼头。
那一年,她奋力挤进人堆,闷头正扑在毡帐中那濒死族人的面前,亲眼看见那人临死前做梦似的表情:往西走不过半年,就是深崖大海,度过冰海,就是故乡——正是...正是歌谣里唱的那般情形,比你们能想到的,还要好上一千倍!
虽可惜早已被中原人占了去,但十世漂流的日子,毕竟从那一年开始有了盼头。且据那族人的说法,对方虽人口众多,然种性孱弱,惯于安逸,一座城邦若失其主,不过半年必然分崩离析。若有勇者效法荆卿,逐一击破,复国归乡指日可待。
横向跟同辈比,花连影的际遇也是绝对的百里挑一福大命大各种拔尖。
那一年诸少年奋力西行,不出半年果然找到了那片远隔了故土的大海,单衽挎刀立于海崖边,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一行人透过弥天寒雾极目眺望所谓归途,决然强渡,十亡八九,花连影只身一人踉跄登岸之时,昏沉沉不知身在何地,只剩最后半口气而已。衣衫褴褛一步一拖行于彼岸浓丽春景,一时如坠永梦之中。
而后被抓到宣城集市,没几日路遇华车,当即便进了城主府邸,那车中少女正是宣城太守,种种任性纠缠不一而足,若不是内卫日夜随侍,取她性命简直手到擒来。如此经年后,忽一日要将那胡姬逐出府去,正无法可想之时,她又轻易撇开所有人,巴巴来送花连影最后一程。
扪心自问,花连影也不知道老天爷为什么如此厚待自己。
被她包在杏花斗篷里的人从来养尊处优,双手较豆腐还要软滑,只一刀下去便再无声息,安安静静靠在花连影的身上。
胡姬四下环顾,终于找到一片干净草皮,小心翼翼将之平置于上,低头看看自己血迹蜿蜒的衣襟广袖,略整仪容,跪坐在尸身一侧又等了片刻,方才伸手稍稍揭开那斗篷往里看了一眼。
而好运如花连影者,在这关头上,又怎么会有失手的道理?
那少女,确实是死了。
东望城郭,那时,远处的宣城还是熙熙攘攘的太平盛世。而这世上除她以外,一时再没别人知道,知道她不在了。
两年之后,再赴宣门,际高而望,兀立空城——那少女,那城池,那盛世,真的再也不在。
此时的花连影,华年已逝,稍见风霜,再经不起心中万千思绪,一时疲乏,于是靠于山丘紫花树下,小寐半日。
忽得一梦。
还是昔年宣城,画桥灯市,桃李如澜,胡姬怀抱琵琶坐于廊下,少年太守闲坐庭前,信手袖着本书来看,不匀朱粉,花闲春淡,念曰:...昼寝而梦,游于华胥氏之国…国无帅长,自然而已;民无嗜欲,自然而已;不知乐生,不知恶死,故无夭殇;不知亲已,不知疏物,故无爱憎。
念及此,忽站了起来,几步踏过满庭花荫,站定在胡姬面前,神存富贵,盛世风流,朗声问她道:哎,你的家乡,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那时宣城月光如练,花连影久久凝望眼前这人,眉梢眼角,一一都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站在月光中的宣城太守神采飞扬,眼睛亮晶晶地又催了一声:你说啊!
那胡姬终于一笑,垂首拨弦娓娓道来:
吾乡多时雨,旧地月常明,千日春不尽,无伴懒看花,紫陌如云,繁英遍野,城池喧喧昼夜忙...
歌是挺好,可惜尚未唱足半阙,花连影怀中一空,失了琵琶,恍惚中却见一众年轻同族单衽挎刀自山前悲歌而过。
正怅然间,山道上有哨音婉转,所奏的曲子却是花连影再熟悉不过的旋律——似乎将将能接上她刚才余下那半阙。胡姬心下大动,转过山麓,眼见吹哨的是一中原道子,更是稀罕,便跟了半日,待那道子与同行者在宣城门外自布茶水,方才上前搭讪问话。
那道子身无所系,四海闲云,身边有一小小少女,你来我往,自在亲昵。
——果然白日一梦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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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洒狗血 还差个《补》艾玛过度得烦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