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无标题

作者:Shinobu
更新时间:2012-08-14 06:53
点击:455
章节字数:18490

举报章节
选择正文字体:

本帖最后由 Shinobu 于 2013-6-8 02:27 编辑


第三十三章




藤乃靜留軍中首席百夫長宿處的其中一個房間裡,一條人影悄無聲息的頹步而行。只見房內一片灰濛,皆因此刻正是冬日的後半晝,而原應擋住朔風的百葉簾連光線也拒諸窗外了。於此半明半暗中,那條人影小心的移動着,漸漸摸索至角落一張小桌處而止。不到頃刻,一盞燈亮了起來,整個房間便於燭火鮮明的映襯下重現眼前。


光線既映出桌上那纏作一團的衣物,那人影便從那堆裡撿出東西來開始穿戴。她動作簡捷利落,便是感到寒意正在僵化她的手腳關節、催使她重投自己剛剛才奮起離開的愜意怠惰,也只作不理。她雙手發冷,身上每一吋都起了雞皮疙瘩,但她依然不理,連停一停,拿兩掌把身體兩側搓一搓好好打個寒顫也沒有。被那樣子浪費掉的幾秒寶貴光陰她可以花得更有效益。真要說的話,她覺得自己是個講效率的人。


就在她快要穿好衣服的時候,便聽得房間裡響起了別的聲音。先是一下輕吁,隨即而來的是一聲窸窣,然後是睡床壓向牆壁的一聲微微的嘎吱,卻是另一條人影,這個與奶油色床單融為一體的身影,緩緩地坐了起來。


「尼娜,」只聽得她遲疑的喚道:「你……這就要走了麼?」接着她一頓,吞下一聲呵欠:「奈緒前輩不會這麼快回來的。」


至此已穿戴整齊的尼娜,把桌底的一張小凳拉出;木頭硬生生的刮過地板,直至她穩穩坐下為止。


「我知,」她跟另一女孩說,雙臂下彎,向自己擱在那兒的靴子探去。「可我這就得回去了。」


「喔,這樣啊……你們今天有練習麼?」


「有。」


「你們這練習也夠頻繁的。」


「那是必須的,艾,」她打住了話,思索對方語言的字詞。「紀律要嚴明。」


對方只作莞爾,彷彿那是心照不宣的笑話,兩手往在黃色燈光下柔和地發着亮的短而色淡的頭髮捋了捋,要解開髮間那些糾結。尼娜僅抽出一秒旁觀,心思復又回到靴子處,把它們穿上。她知道艾爾斯汀不會找到甚麼糾結的;艾爾斯汀的頭髮太短,也太柔滑,糾結不起來。她知道,因為她的十指不久前才探過進去,試圖讓兩手與頭髮交纏不清,卻只能看着亞麻色髮絲壞心眼地從指間溜走。


她綁鞋帶的手指一陣踟躕。該死的。她把繩結重頭綁起。


與此同時,另一女孩從床起身,急匆匆的穿上衣服——以尼娜之見,冗餘動作也太多了些。不過,那很可能因為她的衣物全都四散於床四周的地板上,而尼娜的那些則好端端地置在一處。


艾爾斯汀開口了。聽她嗓音微顫,尼娜察覺到她有點喘咻咻的,不過回心一想那該是寒意所致吧。


「尼娜,要不要先吃點甚麼再去?我可以給你弄點吃的。」


她搖搖頭。「不用,謝了。」


「你肯定?又不費甚麼工夫的。」


「不用了,我肯定。」


「呃——那喝點甚麼可好?我去給你弄點喝的。」


回絕的話又再滾到舌頭尖,但此刻她抬眸一看。在那樣子的眼神跟前,她心裡想,還怎能說不?


「好,有勞了,」她讓步說,不經意的隨着另一女孩的微笑而開顏。「謝謝你。」


「想喝些甚麼?」艾爾斯汀問她:「我們這裡有酒也有水……我想該還有點牛奶的。來點牛奶好麼?我可以給你熱一熱的。」


「牛奶也好。你不熱它也沒關係的,艾。我喝得下。」


「可是……這多冷啊,」艾爾斯汀表示異議:「你又就要出門了,我不要你着涼啊。」


她嘴唇吐出一聲輕笑。


「我平時住的地方,這種冷也是暖的,」她跟另一女孩解釋:「低地的冬天不過是奧托米亞的秋。」


艾爾斯汀沖她一笑。


「那裡一定冷死人了,」她點評道:「我硬是忘記你早冷慣了呢,尼娜。」


尼娜點頭。「沒關係。」


「那麼,你肯定的話……我就只去拿牛奶囉。」她取了掛在牆鈎處的披肩,才打開了門,又停下來問:「你真想好了?」


尼娜另一隻靴子已差不多綁好了:「是的。」


「我很快回來。」


她衝了出房,飛快得都沒聽見尼娜咕噥的那聲「知道了」的回應。她去了後,尼娜便將靴子和其他武備裝束妥當,依然穩坐矮凳上,巍然不動一如素常,沉靜得連她的呼吸也在空洞洞的房間裡悄無聲響。過了半晌,她嘆了口氣。她怎麼這就嘆起氣來了?


問得好。她從來都不是那種很愛返觀自省的人——或者,至少不是返觀自省到長吁短嘆的那種。她的心思一向更着意於責任與實踐,非做不可的事,又如何做的利落。總不成會令人嘆氣的吧……起碼她是這麼想的。


她腿一抬,已擱到另一邊腿的上頭,硬梆梆的姿勢不曾鬆弛得一霎。此時此刻,倘使諸神鑒照,必然洞察她的心思亦是此般——皆因尼娜的心思猶如她脊梁那樣的剛直,矢志不移的依據支配其心的事理持守理智;而跟多數真正恆守理性的人一樣,她本人對這種特質的功效並未全然意會。若說有誰了解她透徹得足可以代她意會的話,那大概便是那位比誰都清楚尼娜的堅毅心性何以兼為她的長處短處的表姊了。然而,那位表姊既然也是那種躊躇於妄言指點的人,她那點灼見也就不甚可能被透露與尼娜得知。由是者,尼娜只管以她自認為不偏不倚、冷靜理智的方式深思默想,就像如今她拼命跟自己講理,本可以動身回軍營執行早上職務的她為何還呆在這裡,在一個希馬女孩的房間內等着。


我這是在白白的虛度光陰,她跟自己說,卻對所謂的「虛度」沒幾分真實的悔意。我早該說我得馬上走的……可這樣會令艾難過,那可不行。不過我還是應該早早動身的。如今我人都在這裡了,我把牛奶趕快喝完便走好了。她不會介意的,她也知我今日還有職務在身。


她這樣跟自己說,暗忖她情願不用勞師動眾便盡早離開就是。這樣子,她心裡想,是更為劃算的。她這麼想既對也不對。說更劃算,是那會讓她更早地回去巡視,也給她時間對任何需要料理的事情作出安排。她甚至還有空檔趁早上召集之前到騎兵營看視坐騎。然而,劃不劃算從來就是說有沒有收穫,而她必須承認跟艾爾斯汀多耗點時候倒也不無收穫。這麼說來,馬上動身或許也不見得更劃算吧。


只不過……少不得要顧及那種心情。


真不懂那之後我怎麼常常覺得如此,她自顧尋思。每次一開始,我便覺得自己要不跑開便難以自拔。我完全搞不懂。之後的早上,我總覺得很……古怪。


古怪。或許更貼切的字詞是「彆扭」吧。她無法言明,但每次都感受真切:像一陣錯亂、一陣暈眩,對她很是陌生,令她極為困擾。她也不能理解其緣由,是以認為逃避是眼下的上上之策。如果她樂於更深刻地自省的話,或者能夠理解它、也理解自己更多,因為那暈眩之感實在源於她給自己本身重心所設之限制。然而,正正由於她的重心已然受限若此,她的所感所知亦自不免。由是者,撇開那份心緒不去翻根挖底,尼娜只顧試着另闢新途修枝剪葉。對於別些——也許有點諷刺吧——較不理性的人來說,她沒有乾脆一斧子砍下去已稱得上很高瞻遠矚了。對尼娜而言那並不足夠。


不管原因是甚麼,我先努力躲着就是,她心下決定,微微點頭。對,還是躲着的好。那點小事總該不難,目前也只好這樣了。下次我會躲得過的。我先等着就是。


如今她在等,只為她答應過她會。遵守信諾是尼娜的一點傲骨。下次,她會試着不應承的。


耳邊旋即聽得步聲臨近,她便曉得艾爾斯汀拿着所說的牛奶回來了。轉眼間,艾爾斯汀已走了進房。


「給,」希馬女孩說着,走進來把一杯牛奶遞給她。奶還是暖的,尼娜微感詫異。艾爾斯汀到底還是把它熱過了。「抱歉累你久等了…… 我還給你拿了麵包呢。」


琥珀眼眸向那一大塊白麵包望去,見那外皮掰開了一半。艾爾斯汀便又開口。


「我往裡頭放了黃油嘛,」她解釋說,簡直像在賠不是似地。「以為你會喜歡的。」


尼娜盯着手中物,低着頭,教幾綹長髮蓋住了臉。那可是蓄意而為的——她雙頰在發燙。


「喜歡,」她緩緩的道:「謝謝你……艾。」


「不客氣。」


「這……這麵包我在路上再吃。」


「好。」


她把杯子遞至唇邊之際,另一女孩拉出了另一張椅子。她瞧着金髮女孩,看見後者那些白晢指尖抵在眼皮上,揉着那雙惺忪睡眼,又抬起另一隻手來掩住呵欠。見狀尼娜唇角不禁微微上揚。她繼續喝她的,直到覺得杯中物已喝掉一半了,杯子才自唇邊放低。


「回去睡罷,」她跟另一女孩說:「你還睏着呢。」


溫柔淺淡的眼眸抬起。


「啊,才不,我沒事,」艾爾斯汀辯說,一臉淺笑:「尼娜你才真厲害喔,一大早的便那麼清醒了。昨晚你有睡過麼?」


「有。」


「可你從來都不睏似的。」


「我醒的快。」


艾爾斯汀沖她點點頭,兩綹亞麻色頭髮向眉額間垂落。尼娜捏着杯的五指微微一顫。


「啊!」艾爾斯汀一聲輕噫,驚破了房中的沉寂。「我剛想起……藤乃大人那套新鎧甲……」


她一手按住桌子從椅上跳起身來,琥珀色眸子再次不解的看着。金髮女孩若有所思的張望了一會,目光這才迎向尼娜疑惑的眼神。


「尼娜,看來我還是得跟你一起出門了, 」她悵悵的說:「我才記起來,昨天有位本地的兵器匠師——好像是甚麼很大名氣的鐵匠——跟奈緒前輩見了面,留下一套據說是藤乃大人委托他特製的護身甲,拜託奈緒前輩將它轉呈給大將。好像說他要去別的地方,不能親手交上去……唉,昨兒我都忘了!今天要不辨好,奈緒前輩會罵我的……」


「不,」尼娜打岔說,語氣出奇的斷然。「不會,她不會罵你的,艾。我親自把它交給藤乃大人。我打總督府邊經過,把它捎上好了。」


海藍雙瞳睜的大大的,眸光閃爍:「哎,別,我不能教——」


「交給我好了,沒關係。」尼娜隨和的沖她一笑,懵然不覺自己臉上的柔情。「你該去睡了。休息吧。」


「對不起……」


「我都說了,沒關係。」她再度把杯子舉至嘴邊,喝完餘下的牛奶,感到那融融暖意下了肚,便站起身:「在哪?」


艾爾斯汀跟她一起去拿。那東西就在一個結實的皮袋裡,尼娜隨手便將它掮了起來,絲毫不露出腰背微感吃力的情狀,心裡卻暗自吃驚。她知道,這麼件東西若要她作戰時穿上必然是個累贅,是以禁不住納悶希馬大將到底如何受得住它的。儘是如此,她從艾爾斯汀閑言碎語之間得悉,昨天首席百夫長才把這件東西拈了拈便嚷嚷說它輕的出奇。輕的出奇!脖子上套了這麼個磨盤她本人是絕對不能好好作戰的。她要不失了平衡向候在一邊的哪根尖晃晃長槍一頭栽去才真叫奇蹟!


不過我原是輕騎兵的一員,她自解道。她從來不習慣披着重甲作戰,是以才特特的參加了奧托米亞大軍的那一營。除了個人的作戰喜好,更有她本身的體型要考慮。她跟她表姊身型差不多,都瘦得像棵草;唯一不同的是,夏樹身量很是高挑,而尼娜則僅僅有平均女子的高度——論到負重載物,這點差異可是極要緊的。饒是如此,她很懷疑便是長得較高的夏樹可會願意穿着這麼件勞什子上陣打仗。跟她一樣,較年長的奧托米亞隊長在戰鬥時極之看重機動性——也就是說,馬背上能有多輕便要多輕。


她與艾爾斯汀一吻作別,把背負之物略挪了挪,步伐蹇滯的穿街過巷。剛才那一吻令她嘴巴一陣酥麻,然而噬骨寒風旋即將那奇異的麻痹感換上她更熟悉的。那還好些,她的不自在消減了。對尼娜來說,熟悉感總是令人安心。既借寒風之助把熟悉的感受施諸身上,她隨即把熟悉的想法強加心頭,開始列出這天她必須要做的事項,以及該如何着手。只是那用不着多久便想完了,尤其今日原就沒有甚麼例行公事以外的職務。當然,只除了遞送背上這個包裹之外。


嗯,那一來倒勾起新題目了。她趕緊把心神投注於新課題上,迅猛神速的將之攫住,猶如發現獵物的獵犬。畢竟眼前這課題再是陌生,無論如何卻也牽涉了某個她極為熟悉的人物:她表姊。至於那個「眼前的課題」非是旁人,正是她表姊的情人:那個名為藤乃靜留的希馬人。


藤乃靜留,便連名字也不同凡響,她心中忖道,對希馬式姓名早見慣見熟,足以疑心便在那些希馬人裡頭也沒幾個姓藤乃的,也許甚至更少人名喚靜留。來自對選取名字之事一向虔謹以待的社會,她更懂欣賞大將名諱是如何地絕無僅有。不管怎說,這樣舉世無雙的一位女子有一個舉世無雙的名字原是再合適不過的。


尼娜覺得希馬大將舉世無雙是基於某個原因。不錯,她也承認那異國女子之不凡集諸多特質於一身:她有不凡的美貌,是一位不凡的戰士,或許是一位更不凡的統帥;她擁有不凡的家世,那雙不凡的眸子——唉!全是數不盡的不凡之處!不過,便是同意這一切盡都令人觸目,尼娜對那位希馬人之所以另眼相看,卻主要由於某個直接觸及尼娜這輩子裡眾多恆常之一的殊勛:那個攻陷她表姊銅牆鐵壁的偉績。這,千真萬確,端的是不凡之舉!


就連我也不敢自不量力哪,她自認。不管她與表姊的關係為何,尼娜心知,也是無法跟她表姊與希馬大將的淵源深厚比較的。那樣的淵源……另有深契,她暗想。她也為之百思不得其解,只因從來也無法想像她表姊會落入如此境地。對她來說,夏樹就是夏樹:冷若冰霜,神秘莫測,有條不紊。她對年長女子的欽佩原是定數;這麼樣樣皆優的人教人怎能不欽佩?然而,也許正因為那欽慕之心令她未能覺察到夏樹的某些事。或者是她故意視而不見的吧?無疑地,兩種懵懂頗有相異處,卻也無關宏旨;對尼娜而言,都是一樣的。她一直以來對表姊的某些事情懵然未覺,僅此而已。


她未有所察的其中一件事對於她表姊與希馬人的關係尤為重要。簡單來說,就是尼娜從來沒想過她表姊是有情慾的人。這一方面的聯想——要是旁人的話可信,該說這方面的唯一聯想——對她無異於當頭一棒,轟的天旋地轉,至今仍是餘震未消。夏樹,會有七情六慾?


只是……如果教她知道,夏樹大概也會這麼說我……


不不,現在來想那個可是壞主意。關於她表姊另一面的啟示的這一棒若依然令她餘震未消,那麼關於她本身的那一棒則更叫人魂飛魄散。還是想想她表姊的處境為妙,想想後事如何為佳。


想歸想,後事又該如何?複雜,太複雜了。便連她也不敢肯定到底會有甚麼下文。就憑牽涉其中的這兩人的處境而言,那也原不出奇。嘿,如果夏樹對此也不甚了了她也不覺得奇怪。或者那個希馬人也是一樣……


她把濕靴往為此而設的地毯上擦了一陣,動作匆匆卻也不無樂意。如今她到了總督府,府外衛兵認得她模樣,便由得她進去。她跟着負責帶路的奴隸,目不斜視的走。她不愛東窺西探。尼娜就喜歡往前直視。


至少夏樹會這麼說的——要是她真要說甚麼的話。


說到夏樹……可不正在那兒麼。既把尼娜引到通往二人所在房間的這條走廊上,奴隸便即退下。只見那二人並肩而坐,好像在聊天。該是在聊天吧?她越是走近,越覺肯定。而且兩人的手還擱在淡髮女子的大腿上,緊緊相牽。


她那樣子真夠怪的,她暗道,心裡七上八下地,猶如第一次以陌生的眼光望向熟悉之物。只是實話實說,是次征途豈不滿是這些「第一次」麼。可是每一次依然歷歷如新。我幾時才能習慣呢?怪……就是太怪了。


饒是如此,她馬上回復一貫的步伐,藉此向她表姊報到——後者多半已察覺她來了吧。察覺了麼?待我看看……嗯……那微一昂起的頭如果算得上徵兆的話,夏樹已經察覺了。而且,看她連往尼娜那方望也不望一眼,可知她早憑腳步聲把年輕女子認出來了。在思海深處、那個堆滿了各種古怪卻又熟悉的事體的暗格裡,尼娜無數遍的對夏樹這能耐半是感到訝異;而在心底深處、另一個功能類似的暗格裡,她又半是感到熨貼,表姊知她如此之深以至可以單憑步聲認出她來……曾有好幾回,年長的奧托米亞人自承對附近的腳步聲茫無頭緒,但對她的卻百試不爽。這種想法儘管不賴,卻也是她從未向夏樹深究之故。倘她有此一問,另一女子的回答多半會把她那點子暗**藉的詩意澆滅了些,因為箇中理由再簡單不過:便在尼娜的步子裡。


尼娜有所不知——而夏樹早就了然的——是她的步法實在獨樹一幟。她的獨有之處正是她全無特色可言。她沒大搖大擺,沒扭腰擰胯,不昂揚,不翩躚。尼娜既不碎步姍姍也不大步流星。她沒她表姊那般的張致,要麼在太陽底下飄颺,要麼在樹蔭下徜徉。誠然的,此中相異之處甚至推及她們的性情:都是相當肅穆的這二人,年長那位的那份沉鬱助長了她的悲壯激越,而另一位的卻滋養出一種直來直往、不蔓不枝的篤實持重。所以夏樹才能輕輕巧巧的察覺是尼娜來了,因為後者的步伐本就反映了她的性格。那稀罕的步伐表示它別無他念,僅只有那最最實際的用意:就是簡簡單單、甚至可謂枯燥無味的,走路。


就這樣穩步而行,年輕的奧托米亞人終於來到二人跟前,對方還向她打了招呼。她們已不再牽着手了。她回禮致意,解釋過此行目的,便將搭在肩上的皮袋遞出。她向二人遞去,卻不知該誰來接手,暗想該是她表姊吧。沒想到保鑣還沒動一動指頭,靜留已然接過,溫暖的手一瞬即逝的碰了碰尼娜手臂。


瞧,年輕的奧托米亞人暗道。看她拿的輕如無物似的。


「謝謝你了,尼娜小姐,讓你大老遠的過來真不好意思呢。」希馬人道歉說:「這東西重甸甸的,只怕我累你辛苦一趟了。」


女孩搖搖頭,無視自己深有同感的肩膊正在隱隱作痛。


「不,我很樂意這麼做,」她一本正經的說,目光往旁一掃望向她表姊,恭恭謹謹的向她前輩頷首示意:「夏樹。」


夏樹回以點頭。她本就沒指望還有別的,便又開口:


「我去當值了,」她續道,沒問出口的話像一口迷霧似的吊在話尾邊。你可有甚麼吩咐?


夏樹以她的一貫風格作答:「清。報告。下午。」


尼娜正欲確認口訊,卻聽得在場的另一人發出了一聲耐人尋味的長吁。她回頭向希馬大將望去,見對方笑意悵然。


「我還道自己夠簡潔的了,」她咕噥道,又沖夏樹挑了挑眉——後者正狐疑的瞧着她。「夏樹啊,你不用拘束着盡打這種啞謎了。要是口信裡有甚機密,你只管說你們的語言就是。誰都知道我還沒聽得懂幾個字呢。」


一如預料的,夏樹每邊腮幫上都現出一抹鮮潤的胭色。


「不,」她稍一支吾,便即反駁:「不是……那意思。」


尼娜把兩人瞧了又瞧,察覺異國女子的赤眸閃着的光芒格外狡獪,便決意為表姊澄清,自告奮勇的解釋起來。


「大將,我們一向這樣說話的,」她說,原該是「她」卻說成了「我們」:「對我們來說很明白。」


靜留朝她一笑,眸光又射向她表姊處;後者一副不大高興的樣子,可也算不上板起臉。怎麼啦,她剛才說錯話了麼?難道她不是代她說的麼?


「啊,原來如此,」眼前的希馬人說,打斷了她的迷思。「那恕我多言了,尼娜小姐。」


尼娜剎住即將因迷惘而皺起的眉。這女人怎麼跟她道起歉來了?不錯,這人性子真夠獨特的。真難懂,她心裡想,卻還是恭敬的打了一躬。儘管這希馬人素以能言善道聞名,她也可以出奇的語焉不詳。就像夏樹。


她腰身一挺,飛快的把跟前二人看在眼裡。這下偶然打量讓她看見了適才未曾在意的一點。


一樣的眼睛,她驚詫的發現,按捺着不露出訝色。她們那一樣的眼睛。該怎麼形容?說到底,只有你拿它跟她們的神態比較時方能看得分明:都很冷靜,稱得上波瀾不驚,神色恬淡虛沖。然而,她們眸子訴說的卻很不一樣。哎,可不是說它們把她們的所思所想露了餡——沒這回事!那兩雙眸子的眼神太複雜了,旁人難以看得通透。不過,那兩雙眼眸——一雙赤紅,一雙碧綠——展目四望的樣子會把裡面的隱情流露三分,有甚麼一觸即發的,比其餘容色舉止所洩透露的更風急火烈。


它們總是很平靜,她尋思着,拼命抓住一霎靈光將之參透。它們是平靜,裡面卻絕不平靜。它們——它們在掩藏裡面的東西。該死的,那該叫作甚麼?也許,是力量?


又或者……激情?


「說來,你用過早飯沒有?」


如絲柔美的嗓音再次劃破她的思緒,她倏即回過神來,暗地自責竟為眼前二女猛鑽其牛角尖。這樣做果然無聊,又不見得日後能有甚麼成果可言。


「有,」她答,想的是口袋裡那塊麵包。「我有。」


那張美麗的——她暗想,美得無法無天的——臉龐往旁一側,唇瓣彎成又一抹淺笑。


「嗯,那就好,」那位女子說。


她點着頭,每過一秒越發的不自在。那雙血色紅瞳的默默打量沒躲得過她,而她心裡知道,只要呆在這裡,她也逃不過它們。


「容我告退,」她說着,努力讓語氣聽來公事公辨。「回崗位去了。」


金色秀眉一軒。


「啊,這個自然!」淺髮女子叫道:「抱歉我不單害你為這東西繞了路——」她拈起放有護身甲的包裹,舉重若輕的樣子再次令較年少的奧托米亞人為之動容。「——又把你勾留了那麼久。千萬別讓我再耽誤你的時間了。」


「樂於效勞,大將,」尼娜請她寬心,至此已是一派的正色明決。「不過是我本分。」


「嚴格來說,不算,但我還是謝謝你了,尼娜小姐。」


尼娜回之以兩下點頭:一朝靜留,一朝夏樹。


她再度說:「告辭了,大將。」


「好的。路上走好,尼娜小姐。」


年輕女孩轉身離去,大將目送她漸行漸遠。至於尼娜的表姊,則望向靜留,示意要接過那個放着護身甲的袋子。大將不依。


「不用了,可我還是謝謝你啦,蜜蜜,」她說着拍了拍對方的黑髮腦袋。「我自個來便行了。夏樹,我們進房裡可好?我想在那裡好好的看仔細。」


夏樹既允,二人便扭頭向宿處走去。她們正要取道大廳,借捷徑去那條連向真正目的地的走廊之時,靜留開始說話了。


「我看你表妹嘛……」她欲語還休,教夏樹奇怪。「嗯,也罷。哈。」


過了數秒。


「尼娜?」低沉的嗓音終於催促起來,顯然要她接着說。


「嗯。」


「怎麼了?」


這次輪到靜留奇怪的瞧着她,目光如若考較,不言不語的讓年輕女子更為不解,只得再催。


「尼娜——尼娜怎麼了?」她問,磕磕絆絆之後說的聲音更低得可以。不過那只堪令嗓音越發沙啞,結果也只是令另一女子不得不臉露微笑。她怎能不笑呢?畢竟,她是最愛聽這聲音的。


「尼娜啊……」她又開口,享受那一雙碧眸殷殷的凝在自己身上。「我在想……在想……」


說到底她跟你真的很不一樣呢。


「我在想她看來是個很麻利的年輕女子嘛。」聽她說畢,夏樹神情僅為之微微放緩。明顯地,年輕女郎對她原本想說的話依然很好奇,也猜中了那和她最後說出口的不盡相同。靜留只作不理,開始回過來問她。


「夏樹,你說她幾歲來着?比你小兩歲,對吧?」


「對。」


一聲深沉的輕哼。「就我看來,她的舉手投足倒像有些年紀的人似地。」


「噢。」


「你不同意?」


遲疑了那麼一瞬,夏樹才答。


「沒有。」


「沒有?」靜留不信反問。「剛才不就有人猶豫了麼。」


這次的停頓絕對的更長了。


「沒有的事,」那人答的閃爍其辭。「我在……想事情。靜留。」


靜留一粲。這女孩每次想強調某事之時,為何總拿她的名字當標點用?又是從幾時開始的?唉,算了。一於奉陪到底。


「是麼?原來如此啊……夏樹。」她說着,在話尾捎上那名字。從夏樹橫過來的一眼可知,女孩完全聽出了她調侃之意。她無法不笑。「我只是在想,你沒怎麼跟我說過她的事啊。知道麼,她還真勾起了我興趣呢。」


「嘿。」


「更何況,我上星期跟你說我的那些朋友說了整整七天,你跟我說她的事也不過還我公道嘛。」


年輕女郎眉頭一皺,抿緊了唇。不錯,對於她一星期前那句反詰,靜留已是半開玩笑的回應過了。如今便感到禮尚往來的義務壓了上肩,而且,一如靜留深知,她是必須要從的。年長女子就只須一意等候。


「尼娜……」夏樹最終道:「還年輕。」


靜留慶幸自己恰恰憋得住笑:「嗯?」


「她看來老麼?」


「比她年紀要老,不錯。」


「嘿。或者吧。」


「可容我聽聽你的異議?」


「我沒——呃——異議。」


「可我以為你主張的明明跟我剛才主張的相反嘛。」靜留徐徐抬起一邊眼眉,由得它高聳一秒,這才垂下。「我說她看似比她的年齡老,你則答她還年輕。聽來蠻像異議嘛,夏樹。」


她見女孩又皺起眉來,漂亮的五官有點扭成一團,似苦思更甚於氣惱。她凝視着那雙黑眉,欣賞它們斜倚於冰肌雪膚之上的姿采。


「我沒說異議,」夏樹慢慢的道,一字一語顯然經過深思熟慮。「我說的『年輕』是指……是指……她還有許多東西要學。」


靜留優雅頷首。


「啊,是那個意思的年輕,」她答:「這下我明白你意思了。可容我問一下,剛才你那麼說時心裡想的是哪些『東西』?該是指某些特定的事情?」


對方肯定點頭。


「喏,是甚麼?」她又問。對方鼻樑上皺出了一道細紋。


「我不……不知你們怎說……」夏樹回答:「怎說……她不——」


她忽然說了個奧托米亞語的詞來,靜留硬生生的照唸一遍。


「那是甚麼意思?」希馬人邊問,邊又說了遍。夏樹先是又一皺眉,這才突然得意洋洋的笑了。


「想起了,」她揚言,聲音裡帶着兩分驕傲。「在你們的語言裡,叫『變通』。」


「啊,明白了,」靜留喃喃的把那外國語又唸一遍,記牢了。「所以你是說尼娜小姐……不曉變通?」


夏樹表示同意。


「現在,我指的是她現在仍是那樣,」她這麼侃侃而言,無意中讓她們途中經過的一名蹲着看的奴隸目瞪口呆,看的他下巴都快掉了。靜留見狀一粲,心下明白,若說她那位近乎啞巴的隨侍除了哼哈兩聲居然還會好好兒交談,很多人還是覺得很荒誕不經……直至同一伙人真的瞧見女孩跟她交談就是。


「她對世事只有一種看法,」夏樹在說,繼續暢所欲言。「她以為那樣會容易些,那樣子看事情。」


「嗯,還真是的,」靜留坦言。


「但這樣不算真看明白,」夏樹反駁:「不算吧?」


這次,靜留向女孩亮出她最燦爛的笑靨。


「不算。你說的對,不算,」她說,換來奧托米亞女郎一下點頭,又說了下去。


「正因如此,有時,她不喜歡看見我,」聽她幽幽說道,年長女子不禁大奇。「她……有時。」


靜留眉頭都皺了。


「對不起,夏樹,」她認定年輕女郎所謂的「看見」就是文字上的原意,便小心措辭:「你那是甚麼意思?她怎會不喜歡見你呢?我還以為……以為……你們處的不錯?」


碧眸向她一掃間,已趕在女郎開口前回答了。


「對,我們相處的不錯,」夏樹剖白說,眉間稍皺。「只是……我覺得,靜留,我就是覺得……」


「嗯,只管說,」靜留鼓勵說,示意她接受女孩辯白。夏樹便繼續說。


「我覺得那是因為她只看見……呃……舊的東西。」


「舊東西?」


「我指過去了的事。過去。」她出其不意的住了嘴,那一頓甚是深沉,靜留不由得上了心。「我身上的過去。」


年長女子步伐為之一窒,另一人雖然察覺了,卻不言聲,只把自己腳步調整相就。


「是麼?」靜留低低的應了句,將背上包裹從這邊肩挪到那邊肩,伸手向女孩的手探去,毫不着難地二人已然十指交纏;她把那僅是稍小了點的手捏了捏:「原來如此。」


夏樹回以一握,微微搖頭,長髮滉漾,如黑水被飛石激出漣漪。


「那件事她也記得很多麼?」年長女子問,毋須明言「那件」是甚麼「事」。夏樹又是搖頭。


「她……」她說:「當時還小。」


當時你不也是麼。她自然沒說出口,只是不置可否的應付了句。她也記得曾經聽說,當年他們是在另一地點尋到尼娜的,跟屠殺現場隔了一段距離。毋庸置疑,那就是原故吧。


「她現在也小。」夏樹跟她說,顯是企圖輕輕一語帶過:「不過,她會懂的。」


「嗯,就盼那樣。」


「嗯。」年輕女郎嘿的一聲。「很重要的,變通。」


靜留不禁失笑。「我跟老家的那些對頭們也一直是這麼說的哪。」


夏樹回以一哂,明白她所指的是甚麼——又是甚麼人。


「所以你才會一直贏啊,」她衝口而出,教對方莞爾:「靜留。」


希馬人沖她亮出一張大大的笑容:「有這回事麼?」


「此等對手,不錯,」女孩答:「你把他們打慘了。」


「因為他們不懂變通?」


對方點頭。


「一切世事,」奧托米亞人煞有介事的說道,惹得她笑了:「都講究變通。」


「既如此,」大將略一調侃:「夏樹,你會說你自己懂變通麼?」


年輕女郎果然認真地思索片時。


「盡量,」她說。


靜留又噗哧的笑,輕裊的笑聲飄蕩於兩人之間。


「童言無偽啊,」她喃喃自語,然後問夏樹她可曾提過自己表妹的事。


「你表妹?」夏樹的好奇心躍於言表:「甚麼表妹?」


「該說哪個表妹才對吧,我有好幾個呢,」靜留答的順口:「嗯,便是打從我來了這裡便常常寫信給我,求我轉念回國去的那位。她還真夠孜孜不倦的……她名叫友繪。」


「友——繪。」


她吐字極緩,好像那兩個字音讓她很吃力。她這麼唸法真怪,靜留才想,另一念頭又倏然飄至:是因為她提到友繪一直央她丟下這次使命歸國麼?是這樣子種下夏樹聲音裡的異樣麼?


有點一廂情願地,她希望是的。


「她比我小一歲,」她解說道:「還有,我想,她把我當成姊姊更甚於表姊。我敢說她是十分喜歡我的。」


奧托米亞女郎漫應一聲。


「之所以說起她,是因為我在把你們表姊妹彼此間神態和我們的作比較,」她淡淡的續道:「看出其中異同。我想的是,你看,你表妹分明對你很是推崇……然而沒有像我表妹那樣子的直白。」


「如何。」


「如何直白?」


「嗯。」


她深吸一口氣而未答,直等到她們拐過角落,走在引向兩人房間的廊道上。


「該說,方式不同罷……更露骨的那種,」她說。「只是我猜兩者間的區別不過是性格上差異所致罷。待我想想……不如這麼說,你表妹很尊重你,對麼?我看來是這樣的。」


夏樹神色沉吟,卻也點頭為應。


「你會說她討厭……令你失望麼?」見對方臉現不平之色,她馬上補充:「我是問你覺得她會怎麼想啊,孩子。跟你心裡對她的期望要求——或其有無——完全沒有關係。你覺得,她會討厭自己未如你意麼?說老實的。」


對方一怔,繼而點頭。


「嗯,想來我表妹對於我也是這般想的,」靜留乘勢道:「然而分別在於——固然只是我一己之見,你只管反質——分別在於,我深信你表妹定當事事歇力務求得到你的稱許,而我表妹則只會當着我眼皮底下才這麼做。」


黑色秀眉一聳,夏樹瞄了她一眼。


「不錯,」靜留說:「我表妹對我撒謊,夏樹。以為我看不見的時候,她可是個截然不同的人。只要不在我眼前,她才不會顧忌那些令我不悅的行徑。」


夏樹不語,臉現愀然之色。年長女子說了下去。


「固然,我很難為此責問於她,」她幾乎是疲憊的道:「或者,至少,我尚沒有這麼做的理由。我本人也說不上始終如一,也清楚自己會逢場作戲。饒是這樣,知道她面目如此表裡不一、跡近詭詐還是令人渾不自在,尤其是,她見我時每每擺出來的那張面目就像模仿我自己的。」


對方冷哼。「模仿。她學……你的樣子?」


「對。」


「嘿唔……」夏樹低聲咕嚷,像一隻盤算着的貓。「她……可像你?」


「不。」


「呃。」


她們飛快的互換眼神,赤紅與碧綠交擊。


「我猜你很奇怪我怎能答的那麼利落吧?」靜留揣度:「若你認識她這人,自不會有此一疑。她和我之間還是有足夠的區別,保管別人辨出這同曲異韻的。」


她驀地住口,臉一沉,慢慢的鎖起眉關沉吟起來。夏樹一邊靜候,一邊以拇指輕輕摩挲年長女子的手。


「話又說回來,可能只是我一廂情願罷了,」靜留終於說:「因為我惟願相信我們並不一樣——而人的心願少不免要影響判斷的。她真和我相像麼?難說。我不知道,也許正因為我是樣板吧,可能永遠也弄不清楚。自我認知原就靠內省,而全無偏差的鏡子至今還沒現世呢。」


她望了望夏樹好笑的神色,便歉然微笑。


「對不起,我又來了,在你僅須一句簡單的『是』或『不是』時又給你兜圈子了——你知我就是這般死性難改呢,」她跟正打量自己的另一女子說:「非要我有話直說的話,我會說——」


「別,」夏樹打岔:「別……『有話直說』。」


靜留不解的瞟了她一眼,年輕女郎眸光一亮。


啊……總是從她雙眼開始的,靜留想着,心旌搖曳。我就是愛她總是從眼睛笑起來的。


「我喜歡,」夏樹不無詼諧的表示:「你答的——你答的不着邊際——說的話好複雜……我就喜歡你複雜。」


年長女子不由得不笑:「我很複雜是吧,嘿?」


夏樹眸子裡也在笑。


「是,」她說:「真的啊。」


「我還以為真相挺簡單的。」


「哎,不,」夏樹不同意:「真相,很複雜。」


「你這麼以為?」對方回應,興趣盎然:「那麼謊言就不複雜了?」


「不,謊言很簡單,」女孩答道:「千篇而一律。」


「千篇而一律……」她沖女孩挑起金色眼眉,只見後者一臉的斷然。「果真如此,何以許多欺罔之談複雜得最後竟要花上幾十年甚至幾百年方能破解?我的小哲學家,對此你又怎說?」


至今二人已來到房間門前。夏樹一步搶前,替她拉住房門;待要關上門時,黑髮女郎才作出回應。


「我才不小,」奧托米亞女郎佯作驕色,惹得靜留嗤的一笑。「因為許多謊言裡面滲了真話。有時,謊言變成了真話。都很簡單,也很複雜。」


上了門閂,她才一轉身,冷不防被大將一吻輕輕的親上她額頭。她不解的抬首望向年長女子。


「因為你這套自相矛盾的哲理很討我歡喜嘛,」靜留解釋道:「好了,恐怕這題目我們得日後再談,暫且把哲學改為時尚罷——反正這年頭哲學看來不也就這麼一回事麼。」她的目光落在擱於椅上的護身甲。「幫我試穿看看,可好?」


有夏樹相助,二人不久便將護身甲在她身上穿戴妥當,繫好皮帶。已夠舒適的了,靜留自忖,何況造工竟能逼肖她的身型,確保外形洗練之餘又不失機能。整副鎧甲由幾片較小的護甲巧妙拼綴而成,組裝甚得其法,尋常護身甲一般制肘的動作至此暢然無礙;關節處處為穿戴者度身而設,是以比平常容許更大的機動性。靜留轉來扭去,測試可會連彎身之時仍感自在趁心。


「啊,他造的真好,」於夏樹注視下,她滿意輕吁:「我疑心就連蘇西亞的那些工匠也弄不出如此精采的一件環甲鎧(lorica segmentata)(211)!他果然不負盛名。」


站在床邊的夏樹也贊同。


「要不要試穿看看?」


夏樹眸現訝色,旋即搖頭。


「不,」年輕女郎說:「用不着,不。」


「嗯,可惜了。還以為這在你身上挺好看的。」


「但是重,」夏樹回道:「也太大了,不合我。」


「唔……」


她微一端詳夏樹身量。嗯,不錯,對她而言太大了,她把鎧甲的樣子往奧托米亞人身上套去,心下判斷。不過也只差一點點嘛。話又說回來,她也不慣背着金屬護身甲的重荷。可惜了。原想給她造一件的。她要穿上不知該多漂亮……


「你肯定?我真覺得你該先試穿了再說。」


夏樹再次回絕。


「太大,太重,」女孩堅持。「不合我。」


靜留雙眉一軒。


「夏樹這是在暗示我也太大太重不對她口味麼?」她佯作生氣狀,質問:「她得為此受到懲罰。」


「呃——噢!」


靜留朝被自己撲倒在床的女子燦笑。在她身下的夏樹拼命繃住臉,卻徒然無功。


「瞧?」年長女子調笑:「我原說在你身上挺好看的。」


「唔哼……」


幾下悶聲輕笑中,二人一陣糾纏,結果這回位置逆轉,夏樹翻身在上。她望着靜留壞笑,俏皮低語:


「太大太重嘛。」


靜留大笑。


「我真重麼?」她問,雙臂不慌不忙的,把夏樹臀部使壞的往上一托,一下子抬起了年輕女郎腰身。只見上方那兩條腿慌忙彎了起來,兩邊膝頭直往床上挨,努力穩住夏樹那半懸在空中的身子,不禁又是大笑。「那你簡直輕如無物了。」


但見上方的黑眉一皺,年輕女郎噘起了嘴,靜留終於把她放下。二人對視間,彼此下半身再度相抵。


「夏樹啊,我想你該多吃點才是,」躺在底下的女子說着,合上雙眼。「依我看來,以身高論你體重也太低了。」


身上的年輕女郎沒吱聲,她向女孩臉上偷眼一瞥。她察覺,夏樹神色有點不自在,便決意換換策略。想起自己近日常把此事掛在嘴邊,又不禁顧慮年輕女郎會否嫌她嘮叨了。然而擔心不也很正常麼?畢竟女孩確是太清瘦了,幾乎難脫小男孩身量,胃口又這麼小,對健康總為不妙。夏樹吃的不多,又不把飲食視為維持日常活動的需要。靜留還疑心,三餐時節若不在她身旁呆着時,女孩間中甚至會忘了進食。她當然是要擔心的。


「當然了,這並非我對你身體有任何不稱意之處,」她溫柔的道,手在對方身上撫來摩去。「這酷烈氣候對身量羸瘦之人最是刻薄無情,我只是憂心你不夠精神啊。夏樹,我無意囉唆你的。」


夏樹搖頭。


「我懂。」她跟靜留說,雙手雙膝撐起身,在兩人之間隔出空間。靜留不知她要幹甚麼,有那麼一霎擔心她這就要爬起身了,旋即明白奧托米亞人另有意圖。只見一隻手探上她胸口,指尖沿着鎧甲精工雕就的紋飾摸挲。從神色可知,夏樹對它甚是神往。


「這,」年輕女郎說,指着護甲胸口正中的浮雕樣式。「是你家徽。」


「對。」


「為你造的?」


「對。」


「你下令——要求的?這樣子的?」


「對,是我指定的。」


「哇……」


靜留聽着那聲驚嘆不禁莞爾,由得對方繼續琢磨。她問夏樹可曾見過類似這樣講究的鎧甲。


「嗯,」答案是這樣的:「但款式不同……我也沒有摸。」


「那麼這是你頭一回看仔細了?」


「嗯。」


「你覺得如何?」


游移中的指尖一窒,深邃碧目向她迎去,兩汪碧潭中盡是歡鬧之色。


「重啊,」夏樹說,把頭往金屬胸膛砸去,教另一女子笑得鎧甲一陣亂顫 。


「哼,好了,你再老這麼說,我便要覺得自己像甚麼擱淺了的巨鯨啦,」靜留邊嘻笑邊說:「嘖,怪嚇人的。」


「擱淺巨鯨,」夏樹順口重覆,未幾又忽道:「鯨魚我有聽說過。」


這說法倒也奇怪。「夏樹,你有聽說過?」


「你知道的,靜留。大魚麼。」


「就沒見過麼?」


年輕女郎嗤的一笑。「現在。我身下就有。」


「說真的,」靜留說着往她頭上輕敲一記,之後她的手依然在黑髮上流連,又滑進髮絲中。「儘管我想就象徵意義而言,這麼說我也沒有不對。可是說回鯨魚……你這是說你從沒見過?」


夏樹挺直腰身,爬上來跟她臉對臉。


「不,」她再度認真起來。「有啊。」


「在哪?」


「畫裡。」


「嗯,還有呢?」


「只在畫裡。」


「這樣啊,」靜留微一沉思。「想來這原也自然,你住的地方遠離大海嘛。不過我猜,你懂得游泳吧?」


「懂。」


「可喜歡?」


點頭倒是乾脆。「喜歡。」


「你和我一起游泳可好?」


夏樹滿臉疑色。


「現在不行,」她提醒年長女子。「你要冷壞的。還要沉……沉落水底去。」


「就只我?」對方調侃:「那你呢?」


女孩一哂。


「我?」她賊忒嘻嘻的說:「我又不重。」


「死丫頭。」


二人同聲大笑。


「唉,好啦,」靜留說,示意她想起身:「我們何苦被這麼些鐵皮隔住呢,明明可以彼此抱住、少些阻隔的——或者,更妙的是全無隔閡,除了少數死角之外?」聽見另一女子噗地一笑,她又繼續:「雖則我以為,只須再來點變通,就連那些兒空隙都可以接合的喔。」


她肆無忌憚地沖奧托米亞人眨了眨眼,後者卻已雙頰如火,吭吭哧哧的笑作一團。眼見素來一臉冷峻的同伴如此絕倒,她嘴邊笑意險些也要漾開去。看見她這樣實在令人高興,她暗想,更像那若不是命苦她原該長成的女孩模樣了。


「來吧……拜託幫我將這個脫了,」她最終還是笑着說。「喂,你這小鬼,別只顧着笑,來幫我啊。我剛才真有那麼滑稽相麼?」


夏樹略頓一下點了頭,又瞧着她笑。靜留苦了臉。 


「可憐我還以為自己魅力沒法擋呢,」她咕噥說,二人又是大樂。


稍後,她們總算停住打情罵俏,坐起身開始辨正事,小心翼翼地把護身甲卸下來,動作之中,帶着既重其華藻亦珍其器用的肅然。然後夏樹過去將它往椅背上掛好,靜留只在床上看。


「對——就這樣——應該可以了……謝謝你,夏樹,」她說,轉眼又欣賞起那件東西來。「造的這麼好我真的很高興。我巴不得這就穿上它作戰呢。或者到凱旋時才脫下。便是穿了它去凱旋儀式也夠威風的。」


夏樹仍忙着把鎧甲排好。


「你會有的吧,」她說,探頭至椅子另一邊。「對麼?」


「凱旋?」


「嗯。」


「唔,會的,不過那是很遙遠以後的事了,」靜留回答:「我那凱旋該要等到……」


她欲語還休,夏樹已接了下去。


「等到你回去本國。」


一言驚醒,靜留猛然抬頭,盯住女孩背影。


「對……對,到時我會有的,」她回應道。「無論如何,那肯定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了。」


夏樹不答,她又繼續。


「你也知道的,這次遠征還有很長日子。所以我今年就不凱旋了。明年也不。日子的確還長着呢。」


她不知那是夏樹點了頭還是女孩眼下工作而致的動作。正要喚她一聲,沉啞的嗓音終於響起。


「很好。」


聞言她直勾勾的盯着女孩,苦求搶得一個眼神卻不得,只因後者只管垂首對着那套早就安置整齊的護身甲,一副全神貫注的模樣。她雙眉不知不覺的攢到一處。好歹夏樹看不見,稍稍流露真情亦不妨。


「你是指……」她開了口,語氣猶如探問,還沒來得及接下去卻已聽見答案。


「很好,」年輕女郎重覆說,依然沒對上她的眼神。「你穿着這身鎧甲凱旋很好。」


「正是,」靜留應聲,幾乎沉不着氣:「我剛才也這麼說。」


「對。」


「我剛才說這配得上一位凱旋的將軍。」


夏樹那雙唇,她瞧見了,噙着一朵極淺淡的笑。


「很漂亮,」那雙唇如是說。


靜留未及回神已衝口而出。


「你想看看麼?」她搶着問,對自己的唐突僅僅微覺駭然。「夏樹,你要不要看?」


夏樹怔住,繼而緩緩抬首,迎上驀地慌了神的嫣紅眼睛,眸子裡彷彿也反映着同樣心緒,隨即籠上一層漫不經意,唇角上揚,笑的雲淡風輕。靜留出神地看那瞬息變化,掩住心中震憾。這一驚令她連對自己那一問的愕然都忘了。


然而,她這希馬最高明政客並非浪得虛名。她不露心煩之色,木無表情;再過一秒,只及回過神來歛住神色,她才一秒便完全鎮靜自若——但夏樹那副神氣實已令她心亂如麻。


從幾時開始,她心裡自問,夏樹在我面前也這麼急切的要戴上面具?


「我已經看到了,」年輕女郎聲氣淡淡的說,出奇地遲鈍。「才見到的,記得麼?我愛看啊。」


又是一驚。夏樹竟敷衍她?


「不錯,」她才應得一句:「可我指的——」


「我跟你說很好,」女孩打岔道:「我已經說了。靜留,你忘了。」


二人四目對視。仍然籠着那層陌生的淡然的碧綠眼珠忽地一跳,她便知那目光要從她身上扯開。不,不,別轉過臉。她心裡直唸,恨不得心思可以左右現實。只是她依然一語未發,直到夏樹轉身要走,她才跳了起身,一把拉住女孩的手不許她去。


二人再次四目交投。


靜留,你忘了。


「夏樹,我沒忘,」她說,攥住那隻雪白的手,溫柔,卻也堅定,示意絕不放她走。「你當真是那麼想的麼?」


夏樹臉上懼色一閃而過。見狀,靜留的手鬆了。


「你去哪裡?」女孩轉身走開之際,她問:「怎麼了,夏樹?」


如此咄咄逼人、連連追問並不是她的作風。她自己也知道。然而,此時此刻,她不在乎了。她在乎的一切一切已凝聚成為一點,便是女孩仍要離她而去。


「夏樹,我在問你——」


若沒有被夏樹截住,只怕她還得繼續追問。


而這,她暗想,也不是我的作風。


「找喝的,靜留,」年輕女郎答,表現的出奇冷靜:「我正要給你拿點喝的。」


靜留雙眼往房間另一邊的壁櫥瞟去。杯子和酒水都在那裡放着,夏樹也確實是朝向那廂走的。


「我們說話之後,你總愛喝東西,」夏樹跟她這麼說,掙出她放鬆了的掌握。不知為何,失去年輕女郎的接觸就彷彿撕掉她自己皮肉一樣。「你現在不要喝東西麼?」


「喝東西?」


「喝東西。」


靜留望着她,見那臉上一派坦然,那雙大大的碧眸裡是不尋常的木然。太生疏了,也來的太快了。怎辦?靜留於心念電轉間權衡輕重,要揣摩出在此處境下應當如何是好。結果她心下嘆息,決定還是由得它去算了,至少待她對事情、對夏樹在想甚麼——或者說,在躲甚麼——了解更多再作理會。


「好,」她說:「當然了,那我便喝點甚麼吧,你不介意給我拿過來就好。」


「要酒?要水?」


靜留目光望向不遠處的壁櫥,她們的酒就放在那裡。裡面有兩瓶上佳的費納年酒,還有一壼醇美得足令老饕感動涕零的凱恩酒,要下決定不難。


「要酒,有勞了。」


夏樹含糊應聲。


「要那壼凱恩,夏樹。」


「我去拿。」


「謝謝你。」


看她步遠,靜留只覺一陣意興闌珊。這個在她心頭交戰已久的話題,到底還是提及了。激變原是自然不過的!便在夏樹避開風高浪急、駛進一潭死水之前,情勢走向已顯然可見。


莫非夏樹也在害怕麼,她無聲自問,退開數步坐回床邊。唉,若真如此也情有可原,甚至可謂情理中事。這題目也太可怕了!只是,直到此刻之前,她對夏樹的忐忑不曾真正設想過,只顧得被自身的疑慮所馭。如今,赫然於本身的自私,她這才看清自己失陷竟一至如斯。對於這件事,夏樹本身也可能另有想法,她怎麼就忘記掉呢?


「你要的話,也給自己倒一杯吧,夏樹,」她一邊躊躇,一邊朗聲道:「我知道你不怎麼愛喝酒,尤其是沒兌過水的,所以隨你喜歡喝些甚麼也好。」


女孩繼續忙她的。她把酒從壼中傾出,往她放桌上的一隻精雕細琢的杯裡倒。靜留瞧着那血也似的酒液有如泉湧,比她的如潮思緒來得淡定、來得從容。


她若迴避話題,便可能有幾種意思,她又想,無法忘卻女孩戴上假面的情景。從前,她也見過夏樹故作嚴肅莊重,也見過她故作漫不在乎——卻沒見過她裝傻扮蠢。只閃避不還手,可不像她吧,但她這次果真如此,居然還成功脫身了!該是甚麼原因?那不知主何休咎,又該是甚麼意思?


一聲暗嘆。又來操之過急了,可不是麼?她原該感激夏樹剛才截住她的。否則,那個問題的所謂解決辦法或者未經深思熟慮便倉促出台了——而它原應得到周全考慮的。這需要高瞻遠矚,多方謀劃。這是耗盡一個人全副信念才下得了的定奪,到了她必須下決定的時候,她自當全心以赴。但現在不行,她對夏樹的事所知的仍然太少了。


現在還不是時候,她心下判斷,接過遞過來的杯子。現在言之尚早,許多事還沒做,許多事也還火候未到。最好還是接受夏樹的好意保全,把必先處置的事都先處置掉吧。須得如此,她之後才好斷定另一個、稍後的難題應該如何理會。她會的。諸神作證,她會理會的。


「對不起。」


思緒被這一語輕輕拂開,她抬眸一看,只見夏樹的臉就在眼前,黑髮如幕,掩住大半張臉。


「夏樹?」


「對不起我來慢了,」夏樹又說:「你的酒。」


「哎,哪裡的事,」靜留說,抬起另一隻手,要撥開那如瀑布的黑髮。見夏樹不曾畏縮,她彷彿安心了些。「原諒我罷,夏樹,我正在想別的事,一時走神了。你哪裡來慢了呢,抬起頭來嘛。我原不要你這樣子畢恭畢敬,你知道的。就不要你這樣。」


才一秒她便見女孩膚色宛若玫瑰。她教夏樹坐在身邊來。


「抱歉我失態了,」她說:「你不喝麼?」


對方搖頭。


「這樣啊。你甚麼時候想喝我的酒了,只管告訴我。」


這回是點頭。正沉默間,冷不防門上幾下敲聲響起,她不耐煩的向那廂望去。只是夏樹早站了起身,示意會去看看來者是誰。


「謝謝你,夏樹,」她才說,倏地又莞爾:「啊,想來該是我訂造的地圖到了。是我今天吩咐副將們把它送來的。」


似乎她對了。待夏樹帶着地圖回來,二人又單獨相對,把地圖往桌上攤開,在旁邊坐下。靜留看的專注,要將諸般地點路程在心中刻記精準以備後用;她默記地圖之際,炭色長睫點綴下的澄澈碧眸便端詳着她。就那雙翠綠眼睛看來,這女子頃刻之間判若兩人,剛才隱隱抱着疑慮不安的靜留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信心有如磐石之堅的女子。她恢復了大將之姿,那比起她作為愛人畢竟遠能駕輕就熟。


「夏樹,這些地區或附近地域,你可去過?」希馬人問,食指沿着地圖上一道標定門鵚蝲領土界線的河流移動。見夏樹回以肯定,她接了下去:「這河有多寬?需要搭造簡單的橋抑或大橋?」


夏樹答的是後者。


「不過,」她再補上:「附近有橋。靜留,靠上流些。」


「知道,我也看到,」靜留答:「不過另留一着,以備我需要從這兒渡河罷了。」


女孩瞧着指頭所點之處眨巴着眼。


「靠山那邊?」她說:「地形不利行軍。崎嶇多壑。」


「嗯,我知道。即便如此。」


「可是為甚麼?」


「因為任誰也意想不到。」


有那麼一霎,夏樹顯然在思索中,斟酌此計之利弊得失。再過了一霎,她沖靜留嫣然一笑,後者不得不一手抓了在膝頭上以消除那所引起的如火衝動。奧托米亞女子向來不常笑,便是笑也難得露齒。她的笑是噙着唇的,神秘又玄奧,是以每當她像旁人一樣亮出皓齒,往往便令身前的人神為之奪。對此靜留可以作證,幾個有幸目睹的人也可以。神魂顛倒的希馬大將有所不知的是,過去數周以來,還有至少一位副將、兩名百夫長正對她的同伴魂牽夢縈,只因意外地目擊了這麼一次稀有的笑靨——那自然是向着大將本人發出的。


「你做事就是那樣,」年輕女郎這麼跟她說:「真像條蛇。」


靜留長長的吐一口氣。「你是指,出其不意?」


「對。而且很快。」


「嘿,那原是身為良將者不可或缺的,」對方如此反應。「兵貴神速,出奇制勝。就憑這兩條,我不知贏了多少場仗,也至少贏了兩場戰爭了。」


「好。」


「你認可麼?」靜留不無好笑的問。夏樹微一聳肩。


「你都贏了,」她眉頭一挑:「要不認可也難。」


二人同聲大笑。


「倒也是。」靜留又回去看地圖。「嗯,我已經記下來了。想來我得召集將士親自檢閱,看看我手下那些百夫長有沒有怠惰了。雖然,根據我們幾次前往軍營所見,相信他們是一直有遵從我軍令的。」


「操練再操練,」夏樹低誦,憶起了靜留的訓示。


「其後,再來更多的操練,」靜留吃吃的笑着接完下文:「嘿,他們該比釘子更硬了!他們多數都是老兵,不過也有第一次在我麾下服役的,所以我只盼他們能盡早習慣。我的士兵必須先把操場踩破了,才能踏上戰場一步。」


她向黑髮女郎瞄了一眼,似欲相問。


「你那些騎兵看來也訓練有素啊,夏樹,」她歪着腦袋說:「你親自領他們操練的麼?我一直很好奇,卻忘了問你。你有副手的吧?」


「有,清。」


「便是你吩咐尼娜通知、教他今天過來報告的那人。」


「對。」一綹髮絲垂落夏樹右眼前方,她將之揮去。「清是副手。但還有好些人。像你的那些百夫長。」


「哈!我早猜到了。你在小隊裡還有幾個屬下將官?」


「十個。」


「既然你部下人數大概有一個半翼隊(ala)(212),就是說每人攤派了七十位戰士?是平均分配給每位將官的吧?」


「對。每一將官七十騎兵。」


「果然嚴整。他們都向你覆命?」


「對。若我不在,就找清。」


「然後他向你回禀。原來如此。」鏽色眼眸古怪的閃爍起來。「你可曾覺得違抗軍令是個問題?」


夏樹居然笑了。


「不,」她說,眸光舞動。


耐人尋味的反應,年長女子心道。背後又是一段甚麼故事?


「這種事你們有處分的吧。」她猜道:「很嚴厲那種?」


「嚴厲,不錯,」對方回以肯定。


「有多嚴厲?」


「你會死。」


下頷揚起。她直勾勾的瞧着年輕女郎。


「夏樹,難道你是說,」她問:「總都是一個死?無論犯規輕重?」


夏樹搖搖頭。


「不,不總都是死,」她說:「但往往都是死。如果當首領的——譬如我——如果我想殺那個抗命的,我可以殺。要不要殺是我的選擇,要不要擁護我是他們的選擇。」


靜留雙目一瞇。


「那你有麼?」她問:「有殺過抗命的人麼?」


「有。」


接下來是一段短暫、但不至於彆扭的靜默。


「這樣啊,」靜留說。


然後她很快便另尋因由換了話題。



﹣﹣


﹣﹣


﹣﹣



「噢,小千,終於找到你了!」


姬宮千歌音扭頭一望,赫見妻子從東廊飆出,直奔中庭——正是她如今所在之處。她目光一垂,覷準了姬子在此神速下定然踩空的那一級石階,不作多想便大步衝前,張開兩臂;另一女子亦不負所望的一腳踏空,於慣性驅使下,撲進較高女子的懷裡。千歌音只及瞥見前面嚇得猛睜的一雙紫眸,旋即被金髮遮蔽了視線,身上承受了另一女子跌下來的衝擊力。


她自己也笑了。


「哎……姬子,」過後她半是怪責的說:「真盼我們的邂逅少點兒驚天動地啊。」


她總算站穩了的妻子只怯怯一笑。二人互相退開,對視而笑,這廂笑得促狹,那廂則笑的忸怩。


「對不起呢,」姬子說,儘管屢犯不鮮了,腮幫竟還是紅紅的。「小千,看我這笨手笨腳的。」


「只須這笨手笨腳仍然落入我懷,我絕無怨言,」對方開玩笑的答,心思已飄至未達條件的那一回。確實有那麼一回姬子失足,而她卻接不住她。那次二人到她的海邊別墅,姬子走下樓梯時絆了一下。這事說來好笑。千歌音果真有試過接住她的,只是姬子不知怎地在半空中變了方向,不往千歌音懷中跌,偏偏跌在千歌音旁邊。果然跌得精采哪,她不得不承認。誰想得到有人能那樣子半空轉向呢?


幸虧那次她離地面只有兩級台階,千歌音心中回溯,臉上似笑非笑。若非如此,那次古怪的意外說不定要把姬子摔得渾身青瘀。那之後,千歌音本身的自尊心也瘀了一小塊,雖說那點瘀傷時至今日她也只一笑置之。她白白舉着兩手的樣子活像個傻瓜!每想起這事她也禁不住好笑。不過,其時其地若真有誰瞧見她們,多半便笑不出來了。無論如何,那不過是題外話。重要的是姬子安然無事。


「你手裡的是甚麼?」她問,眼裡正正是那位女子:「便是跌倒之時你也不曾鬆手,甚麼東西如此重要?我得承認自己實在好奇得緊。」


「啊!」見姬子把手裡羊皮卷一揚,千歌音不得不又忍住了笑,暗暗向諸神稱謝自己居然沒被書卷戳破了眼。「我是為了這個來找你的,小千,我都幾乎忘了。」


「莫非,是我的信?」


「就是,」然後,有點透不過氣的樣子:「從阿爾古斯來的。」


果然消息到了!烏黑的秀眉一軒。


「噯喲,」她鎮定的說着,伸出手來:「才到的?」


「嗯哼。這一送到我便跑過來了。」


「親愛的,你的確跑來了。謝謝你,只是你下次毋須如此匆忙。」


姬子把信交給她;二人不約而同轉身,向中庭裡某張鋪滿厚墊的長椅步去。


「一封是小素寄來的,」金髮女子邊解說,邊往長椅上坐下——長椅布料的正宗泰爾紫(參章廿九注187)色彩濃重,深得簡直呈黑色了,惟有皺褶透出幾分葡萄色來。「另一封上是小靜的家徽。」


信口封印千歌音早瞧見了,根本用不着姬子跟她說。然而,她還是謝過妻子的提點,示意她來跟自己坐在一處,伸手摟住那女子纖腰,把她拉近。


「待我們看看信裡說甚麼,」她說,五指修長的手裡攥了兩卷書信。姬子看着她擱下一卷、這就要展開另一卷,禁不住一聲輕噫;她陡地停住動作。


「怎麼了?」她問,且不忙把蠟印破開。「你沒事吧,姬子?」


姬子內疚的直望着她。


「小千對不起,」她抬起挨在千歌音肩上的腦袋說:「還以為你會先打開小靜的信呢。」


藍眸向她迎來。


「你寧可我那麼做麼?」千歌音問,正要將原欲展開的書信放下、換上另一卷,姬子已慌忙搖頭,伸手拉住了她。


「不不,小千,」她直視妻子的眼睛,說:「不,那只是——我以為你會那麼做罷了。我只是吃了一驚啊。哪一封先打開我才不在意呢。」


千歌音鬆了一口氣。


「你真了解我!」她說,笑容漸漸漾開:「我承認,換作平日我自是要先打開靜留的信的,只是這回我決定先看素婀那封,因為那要短些。更有另一原因。」


「甚麼原因?」


「我指望素婀最近的信中有關於靜留的描寫,」她說:「畢竟我上次給素婀的信裡曾問過她的。是以這封信可謂另一封的序幕。」


姬子笑了:「算是開場麼,小千?」


貴胄回以一笑。


「嗯,是的,」她說:「的確會令下一幕更添韻味呢。」


「下一幕是悲劇還是喜劇?」


深邃藍眸亮了。「啊,好貼切的比喻!親愛的,說的好!」


這一聲讚讚得她妻子臉紅如火燒。在不值一提的階級裡長大的姬子,不曾有過修辭學上的訓練,也沒受過一般科目的正規教育。然而,千歌音察覺她在語言意象上具有天賦觸覺,或者因為她是畫家,也是創造意象的人吧



我要打赏

打赏请先登录

粉丝排行

您目前的粉丝值是:-
排行是:-
打赏动态 更多
  • 还没有打赏记录
没有找到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