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早晨7点,距离比赛开始还有2个小时。
如果是平时,这个时间正好是她的起床时间,但现在她正躺在会场的个人休息室内的床上,准备开始赛前的小睡。
比平常的8点足足早了一小时到会场,已经发短信告诉堇不用等她一起过来了,也拜托她帮忙留意自己的比赛会室,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了。
把眼下的事情一一确认过后,照微微睁开眼,夏日的早晨天总是亮得很早,即使室内没有开灯,也充盈着柔和的光线,床边不远处的窗户,米色的窗帘被浸润着凉意的风轻轻带起,底下日光映照的影子也晃动起来。
她用手臂盖住了眼睛,侧身背对着窗户,拉高了被子把身体紧紧包裹起来。
她不习惯在光亮的环境下入睡,一般早晨阳光照进室内后她就会醒来,为了保证好睡眠质量,她很少晚睡或熬夜。
但昨晚是个例外。
母亲打算一直守夜守到医生过来观察情况为止,照叹了口气,制止了她。
“就算母亲已经请好了假有充足的时间,父亲最快也要明早才能过来,您今天从下午起就没有好好休息吧,那样的话也是没有办法一直照顾她的。”
“这可不算什么,你母亲我可是有连续48小时工作不休息的记录哟。”
“……无论如何,您必须去休息一下,可以的话,能睡最好。”
“可是我不看着这孩子,我会担心到睡不着啊……你明天也有比赛吧,现在回家也太晚了,只能先睡医院的折叠椅了……乖,现在去睡觉,不用担心我。”
说完最后一句,宫永诗织还恶作剧般地揉乱了照的头发。
照的嘴角几不可见地抽了一下,默默地用手把头发理好,低声说了一句:
“……我来吧。”
“……”
她没有抬头去看母亲的脸,不知道沉默的她是什么样的表情。
“这可不行哦,如果是其他日子我可以答应你,但今天不行。你不睡好觉的话,也不能打好比赛吧?到时候丢掉可以赢得的比赛让我丢脸的话,我可饶不了你喔。”过了好一会儿,母亲才开口,仍是她一贯的轻松口吻,却丝毫不容他人质疑。
“如果是持久赛的话,在集训期间,我也有12小时打循环战的时候。”照顿了顿,才平静地补充:“从下午7点开始。”
“如果您不答应的话,我也可以一直陪着您。”
诗织露出了伤脑筋的笑容。
两个女儿,一个沉静内敛,一个胆小怕生,但骨子里都是坚持己见到死脑筋的家伙……她才不管外人如何羡慕自己有两个天赋异禀的女儿呢,难管教什么的最讨厌了=皿=
诗织在心中飞快地回顾成功劝说较劲起来的死脑筋一号的事例,在几度搜寻未果后,咬牙切齿地说:“只许守到2点,不许再讨价还价。”
照微微皱了皱眉。
“我知道你想知道结果,但是在下半夜守夜不行就是不行。”诗织叹了口气:“好吧……我会在医生来时叫醒你的,这样总可以了吧?”
照沉默了一会儿,走了出去,回来时抱了一床被子扔给了坐在椅子上的母亲。
“……从护士站那里拿来的。”
诗织接过被子时还愣了愣,然后露出了温柔无比的笑容:“那么,晚安,照。”
“……嗯。”
她起身,按灭了病房内的灯。
视野顿时变得一片漆黑,连事物的轮廓都看不清。
母亲没有再说话,等眼睛稍稍适应黑暗的环境后,也传来了她平稳悠长的呼吸声——工作一天,加上事故发生后需要她处理的各种事,真的令她很累了吧。
那么,现在……照侧头望向床头的脑电图。
似乎与第一次所看到的情况没有什么不同,但走近仔细看的话,还是觉得那代表生命的波动十分微弱,几乎要与那条了无生气的直线相重叠。
她伸出手贴在脑电图屏幕上,用手指细细地描绘着那一轨迹。
似乎……有些像她自己。
几乎没有变化,有的也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些许波澜,或许投入一颗大石,也无法使不流动的湖水产生多大的波动吧。
可是——
“你现在的表情,就叫做‘悲伤’啊。”
悲伤……吗。
那对她来说已经是很陌生的情感,虽然正常人在这时候都会感受到这种心情……但自己现在的心情,可以称作是“悲伤”吗?
自己的表情,真的泄露了自己的心情吗?
母亲有着远胜于自己的极其敏锐的眼光,虽然她是这么说的,可是,即使去重看自己的表情几百遍,自己也一定不会看出什么的吧,这些年来一直都是这种样子。
那么心情……有什么不一样吗?
在看到父亲的短信后,那一直压抑着不去回忆的秘密似乎出现了缺口,开始挣扎着想要全部从封锁的盒子里飞出,缺口越来越大,似乎……某些久违的情感都要复苏了一样……
照握紧了拳头。
不会再发生的。
自己绝不会犯与当年一样的错误。
可是……为什么呢?
即使将一切都深埋在了心底不为人知的角落,即使已经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即使令那个孩子受到了伤害……自己,还是觉得有什么遗失了呢?
尤其在来到医院后,面对那个粉发少女迸发出来的情绪,心底的失落感更加强烈了。
能够将自己的所有情感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
“……真的是你的朋友啊。”照慢慢地站起来,轻声地对着沉睡中的少女低语。
不是那么要好的朋友,肯定不会知道她们两人之间的那些事,也不会知道自己是造成这状况的罪魁祸首,更不可能为她的事而感到如此愤怒与痛苦。
“……为什么一定要过来呢?”
明明有那么好的朋友值得一辈子珍惜。
来找自己的话,得到的只能是毫不留情的伤害吧。
她伸出手,即将碰到那张脸的时候顿了顿,最终还是伸了回来,在不触及少女的前提下,慢慢地把被子掖好。
望了望床头的时间。
已经快两点了,困意也一波一波地涌了上来,虽然感觉自己没有做什么,但时间依然在杂乱的思考下偷偷溜走了。
闹钟一会儿就会响起,母亲自然会起床的,不需要担心。
“那么……我先睡了。”不知是对谁说的,在说完后,照就躺上折叠椅闭上了眼睛。
没有说晚安。
她是被母亲叫醒的,似乎之前睡得很沉,连闹钟的响声都没有听见。
照翻开了不知什么时候覆盖在身上的被子,身体因为与往常不符的作息依然有些困倦,母亲竖起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然后指了指在床头忙着记录和检查的医生护士。
“去洗一洗脸清醒一下吧。”母亲轻声地说,指了指卫生间。
照点了点头,走进去关上了门。
等她出来后,医生站在了母亲面前正在说明情况,旁边的两个护士正在更换点滴瓶,从她这个角度看,正好挡住了脑电图的显示屏。
“……是的,我大概已经明白了,所以最终的情况是怎样的,请您不用顾虑,直接对我说就好。”母亲听完后,平静地追问着。
……
她再次睁开了眼睛。
还是在会场的休息室,手上的表显示的时间已经是7点30分,距离堇过来休息室找她的时间还差一个小时。
身体还没有到最佳状态,所以一定要在赛前恢复过来。
她将被子拉过了头顶,视野一下子暗了下来,屋内的光线似乎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安静。
只有医生那沉重的声音在脑海内再次响起。
“……十分抱歉。”
“令爱她已经确定是植物人了。如果状况一直没有改善的迹象……也请您做好她一辈子都无法醒来的准备。”
“……我们真的深表遗憾。”
照闭上了眼睛。
这次,是真的该睡了。
8点钟,弘世堇准时来到了会场。
会场的门口有几个穿着白糸台校服的女孩子,在看清她后慌忙低头鞠躬行礼:“弘世前辈您好!”
“大家好。”堇也露出了温和的笑容:“今天的比赛,虽然你们不是参赛选手,但是也有许多需要你们帮忙的地方,辛苦你们了。”
“没、没有的事!能够帮到您是我们的荣幸!”听到了一直景仰的前辈的问候,女孩子们纷纷红了脸,其中,有一个留着齐肩娃娃头的少女一直在偷偷瞄着堇,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开口:
“弘、弘世前辈……”
“怎么了吗?”堇望向少女,虽然对她有印象,但记不起名字了……似乎是一直以来身体都不大好的后辈,麻将部活动时也没有很活跃。
“请、请问……今天宫永前辈没有与您一起来吗?”
她刚说完,旁边的少女们才“啊!”地低呼了一声,在察觉到不妥后,又伸手捂住了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堇的表情。
“……照有事,已经先到会场了,一会儿我会过去找她。”堇微微皱起了眉,又想起了一早收到的那条异常的短信。
照一直都严格遵循着她的生物钟,以往的两年比赛时,也没有过先到会场的情况,而且还拜托她帮忙看她的比赛会室……
莫非……
“照出了什么事吗?”堇凝声发问,周围的空气也随之一下子冷却了下来。
“不、不是的!”娃娃头少女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在感到前辈的视线后微微瑟缩了一下,将双手紧紧绞在一起,小小声地开口:
“那、那个……是清澄的那位……”支吾了好久,还是旁边的少女小声的提醒才想了起来:“宫永咲同学……”
“清澄的大将?”那个孩子?和照的异常有什么关系吗?
“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说清楚。”堇叹了口气,放软了语气。
“是、是的……其实是,我今天到会场到得比较早,在大堂总台那里看到了清澄的队长……在她离开大堂后,我有点介意,就去问了问前台小姐……”娃娃头少女慢慢放松了下来,虽然还是有些磕磕绊绊,至少能够说明清楚事情的经过了:“结果……结果她告诉我……清澄的那位大将,因伤弃权……”
“……什么?!”
“而、而且……我今天有例行的检查,是从医院那边过来会场的……我在医院那里离开时,好像……有看到宫永前辈……”
“……”
望着突然沉默下来,一脸凝重的前辈,娃娃脸少女急急地补充:“不过,只是远远地望了一眼……不能确认那是不是宫永前辈……”
“……我知道了。”堇长长地呼了口气,调整了一下心情,重新看向娃娃头少女:“你有和除我们以外的人说过这件事吗?”
“没有……”
“很好,这件事在没有搞清楚真相前不能随意声张,你之后也不要和其他的人谈起它,知道吗?”堇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在照的面前。”
“我、我知道了……我一定不会把它说出去的!”
“那么,你们先进去会场吧,我一会就过去。”
目送着少女们离去,堇走到了不远处的树荫下,背靠着大树,抬眼望向高耸入云的比赛大楼。
照应该就在里面的休息室吧。
还是和以前一样……什么事都不肯说啊。想要把所有人都蒙在鼓里,然后永远这样自欺欺人下去吗?
所以就算自己去问她,也不会得到什么满意的回答吧。
堇微微眯起了眼。
2年前。
季节已经是深秋了。
堇走在铺满落叶的石质小道上,树叶被踩碎时发出了“啪沙”、“啪沙”的声响,凉风吹起她长长的一头蓝色长发,眼前这条被两侧的梧桐树夹在中间的小径一直延伸到了远处,白色的小洋楼隐约可见。
今天是周末,除了参加社团活动的学生和顾问老师基本没有其他的学生过来,而麻将部的部室位于校园的最西侧,更是僻静得隔离了其他运动类社团的呼喊声。
虽然有活动,但离开始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即使是需要打扫部室的低年级生也不会那么早到,整条小径上更只有堇一个人。
她很喜欢这条远离了教学区和操场的小径,一个人走的时候,总会有种不可思议的安静下来的感觉。所以,并不是守时之类的原因,只是单纯为了享受这样虽然短暂却静谧安详的时光,她总会比其他人到得更早。
……不过,也有人相反,只喜欢在最后才到呢。
堇想起了与自己同班的红发少女。
听说是麻将部的监督从长野找来的天才,虽然当时对她发出了特招生的邀请,但是她一开始拒绝了。后来虽然还是打算到白糸台来,但校长却怎么也不肯拉下面子再次以特招生身份让她入学,只允许她通过普通途径考进来。
结果少女以今年第一名的成绩进入了白糸台——算不算是给那个脑袋谢顶的校长一记耳光?
想想看那个迂腐的老头子露出一脸吃了巴豆一样的表情,堇就忍不住想笑。
——算是风云人物呢。
入学时传言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在这届新生中流传开来,本人又是沉默寡言不主动与人交往的类型,在不说话时那种凛然的气场也让人不敢靠近。
而且姓氏不算常见,名字也很特别……
总的来说,就是很难让人忘记的人。
宫永照。
似乎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除了轮到自己打扫部室的时候,总在限定时间最后一刻才过来,虽然有看不顺眼的高年级生想找茬,但她从没有一次迟到,也只能不甘地放弃。
……不过,说真的,也没有人敢真正惹怒她吧。
自己仅仅与她对局过三次,但每一次对局都能更清楚地感受到她那恐怖的实力。虽然是新生,却在入部以来未尝一败,尽管令许多自诩前辈的人脸上无光,却也没人能否定她的能力。
“或许我们今年可以拿到全国大赛的冠军呢。”
——这是监督在看了她所有部内练习的牌谱后说的。
全国大赛……啊。
感觉上似乎还是比较遥远的事情,就眼下来说,做好自己能做的,就是自己的全部了吧。
小径已经快走到尽头了,被梧桐树包围起来的白色小洋楼映入眼帘。
那就是麻将部的所在。
不过……
似乎有人比她还早一步到了。
那个身影站在十米开外,似乎在抬头凝望着她眼前的西式建筑,从这个距离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那一身被风轻轻带起的蓝色衣裙。
那个少女的姿态十分优美,虽然她一定浑然不觉。背景是秋日高远的晴空、染成淡金色的大片梧桐、老式的白色洋楼,少女只是静静地存在在那里,就令这一切都构成了一幅画。
堇慢慢地走近。
或许是风传去了自己的脚步声,或许是少女感觉到了外人的到来,她倏地转过身来,正好对上了堇的视线。
被风轻柔抚摸的柔软的棕色短发,以及一双漂亮的红色眼瞳。白色的长袖衬衫外套着水蓝色的连衣裙,领口处的红色丝带打成的蝴蝶结随着她的动作轻轻地晃动起来。
“……请问,你是哪位?”
没有穿白糸台的校服,看上去也不像学校的学生,是进来参观的吗?
“啊……对、对不起!就这样跑了过来……”听到她的问题后,少女脸上露出了惊慌失措的表情,然后对着她来了个半鞠躬。
“我叫咲。”她慢慢把头抬了起来,清秀的脸上露出了耀眼的笑容:“……宫永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