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医院。

也许是因为较晚的关系，电梯内除了巡查的护士外没有探望病人的亲属，照在按下楼层的按钮后，就静静地站到了门边。

咔噔、咔噔。

封闭的空间里，只能听见电梯运行的沉闷声响。

“20层到了。”随着平板的女声提示，电梯门从她所在的右侧向左侧缓缓打开。

“照。”

她抬起头，母亲正坐在设在电梯前的座椅上，旁边还有一位端坐着的少女，听见母亲的声音后也把视线投了过来。

在她向母亲走去时，少女也迅速站了起来，朝她点头致意。

“这位是咲在学校里的麻将部部长，是她联系我过来医院的。”宫永诗织指了指身旁的少女，“不过，你也应该见过她了吧。”

“……是的。”照侧身轻轻鞠躬：“竹井同学，有劳你了。”

身穿水手服的少女挠了挠头，苦笑：“哪里，是我大意了……请让我对你们说声抱歉。”

说完，少女低下头，鞠了十分标准的九十度躬。

照的身子微微一僵。

……和以往在比赛期间见的那一两面不一样。

对方是认真的，这是作为一个部长，对发生意外的部员的亲属的郑重道歉。现在自己不是她比赛的对手，而是那个孩子的“姐姐”……吗？

一定会有人发现那谎言下的真实。

总有一天，她所否定的一切都会被硬生生撕裂。

她早就知道了，也做好了相应的觉悟。

——小孩子都知道，说谎是要付出代价的。

但是，如果这代价远大出你所能想象的程度呢？甚至……是报应在另一个人身上？

——你能做什么呢？

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但是，对于眼前的人至少要回应些什么，不然就是对对方心意的践踏。

照松开了一直抿紧的唇，试着张了张嘴。

……说不出来。

无论说什么，都等于承认了和那孩子的关系。

她讨厌耍花招，所以无论面对怎样的情况她都会选择从正面去完美地解决，但只有在和那孩子有关的事情上，她会刻意忽视、躲避，卑鄙无比。

那样的自己也令她深恶痛绝。

但是……照握紧了拳。

这时，一直在旁观的母亲突然站起来，径直走到久的面前：

“竹井同学，请把头抬起来。”

她就站在照的身旁，脸上精致的妆容被泪痕彻底破坏了，可她的神色却是平静从容的，甚至嘴角还带着温柔的笑意：“这并不是你的错，请不要再自责了。”

“比起这个……你和另外那个小姑娘一直在医院待了这么久，也该回酒店好好休息了吧？”望着依然难以释怀的久，宫永诗织转移了话题。

“啊，小和她……”经宫永母亲的提醒，久马上想起了最重要的事：“她明天还要参加比赛！可是……

“还待在咲的病房里吧？那个孩子，真的很关心咲啊。”诗织笑了笑：“我想起来还有一些东西得赶着去买呢，不然超市快关门了……照，你能去咲的病房把小和叫出来吗？”

“……我知道了。”

“不介意的话，我也一起去吧？我想在走前再去看看她。”

照沉默地点了点头。

久和照一起走在住院区的长廊上，顶部的白炽灯将走廊照得一览无遗，两侧的病房门无一例外地紧闭着，只有几间还亮着灯光。

久领先一两步的距离在前面带路，水手服的裙摆随着她稳健却轻柔的脚步荡出了赏心悦目的弧度。

一模一样的校服。

说起来，她没有看过咲穿着同样的水手服的背影，一直都是她留下背影给那个孩子。

一直都不愿放弃，明明只要自己加快脚步就可以甩开她，她还是会跌跌撞撞地努力想要追上。

但今天在休息室的时候，她最终没有追上来。

——那么，是去了哪里？

“竹井同学。”

闻言，前面的那个背影转过身来，漂亮的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是的，有事吗，宫永同学？”

“你们……是在哪里找到她的？”

眼前的背景突然变得一片漆黑，在久的身后，出现了棕色短发、红色眼瞳的少女奔跑的背影。

没有如久一样停下，哪怕那是她的声音——而是在虚无的黑暗中沿着某条看不见的路，越跑越远。

直至消失。

“……啊。”竹井久反应过来，“我还以为宫永同学已经从伯母那里知道事故的情况了……抱歉，这种时候都是先赶过来才对的吧？”

她直视着照的眼睛，静静地注视了好一会儿，露出了悲伤的笑容。

“我们发现她时，她正在被抬上救护车。之前，咲她……带一个小女孩找她妈妈，准备过斑马线到对面时，有一辆轿车在黄灯时就冲了过来，而且雨太大，完全看不清车前有一个小孩子，咲推开她后，就……”

“好在司机在感觉撞到人后紧急刹车，没造成二次伤害，她的伤势还不至于无法挽救。”

“但是……也只限于这样。”

“全身各处的骨折挫伤就不提了，当时的内出血情况也很严重，但好在还是勉强控制住了，虽然现在也还在危险的过渡期……”

“……但最严重的还是大脑。”

“今晚到明天凌晨这段时间，如果醒不过来的话……差不多就可以确认为植物人了。”

说完，久就沉默下来转过了身，走到了左侧的一间病房前，握紧门把手，小心翼翼地旋转推开。

“……还是请宫永同学，自己看看她吧。”

久先踏了进去，叫了声：“小和？”

照走到了床尾，也不坐下，只是用那双色泽清透的眼瞳注视着她。

病房不算大，但在床头处放置了众多医学仪器，另外还有多根输液管长长地从挂瓶架上垂下，缠绕着睡在病床上的少女。

就像冬雪上沉睡着的蚕蛹。

额头上还缠着绷带，下半边脸都被呼吸器罩住，只能看见紧闭的双眼，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时间都好像发生了魔法，不是流逝，而是静止——除了一旁的脑电图还在微弱地上下波动，极其缓慢地前进，还在摸索着她未知的结局。

“……宫永、照。”

耳边传来了有些颤抖，却又一字一顿的声音。照缓缓移动视线，发现了一直坐在床边却不发一言的粉发少女。

她的头垂下来，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但却可以见到她死死咬住了嘴唇。肩膀微微颤抖着，双手紧紧地攥着水手裙的下摆。

“是我。”照不自觉放轻了声音，应道。

“……我不会原谅你的。”原村和的声音比她更低，却一字不漏地传进了耳里。

“和！”久飞快地望了一眼依旧面无表情的红发少女，紧皱着眉，有些不赞同地叫着后辈的名字。

“部长，请不要插嘴！”和提高了声音，急促地打断了久的话，“刷”地站起了身，手仍没有从裙摆处放开，抬起头怒视着照：“不管咲曾经和你发生什么事，你有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她的理由也好，害她变成这样，我是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对方晶蓝色的双眼如同淬着最猛烈的火焰，里面的情绪暴露无遗。除了对她无法遏制的愤怒，失去挚友的痛苦，还有……

无法释怀的悔恨。

“如果那会……我没有离开的话……也许、也许……她根本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终于控制不住，从眼中不断涌出的泪水，浇熄了火焰。

“……小和。”久不忍心地唤着她的名字，她只是用力地用袖子抹了抹眼，强行忍住了抽噎。

她决不能在这个人面前哭！

“就算是被说成迁怒也好，你无论是作为咲的姐姐，还是我比赛的对手，我都不会承认！”

说完，连在身后焦急地叫着她的久都不顾，她飞快地冲出了病房，只能听见不断远去的脚步声。

久有些歉疚地对照点了点头，也追了出去。

一下子少了两个人，病房内霎时安静下来，仿佛刚才的争吵都不存在一样。

……说是争吵也很奇怪吧。

因为自己没有生气，也没有回应过她的指责。从头到尾，真正表现出失控情绪的她反而还比较正常。

依照一般人的看法来说，“妹妹”出事了却无动于衷，这样的人只能用“冷血无情”来形容。

……或者说，不是人类了吧？

照走到窗边，把大开的窗户稍稍关小，静静地抚上了冰凉的玻璃。

玻璃上映出的面容有着一般少女难有的清秀，却并不讨人喜欢——没有人会喜欢永远没有表情，喜怒莫测的人。

这是看过了无数次的脸。

可是，似乎……和以往有些不同。

——微妙的违和感。

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分明与以往并无二致，依然是一切都无法动摇的，如死水一般……

“——我回来了哦。”轻柔又令人安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刚才的思路被打断了。是无足紧要的事，但心底似乎固执地想确认什么……

可是再这样想下去，也无法对现状作出任何的改变。

照转过身，就看见母亲把两大袋东西放到了角落，如果不是现在，她一定会相信母亲去参加超市大促销了。

母亲放下袋子后，轻轻拍了拍手，然后夸张地呼了口气，活动起了酸痛的肩膀。在一番好似搞笑的舒展运动后，她就一把拉过刚才和坐过的椅子，累透似的瘫坐了上去。

看着母亲一气呵成的整个活动过程，照感到了某种熟悉的无力感。她还是这样，情绪沮丧时总令人感觉她随时就会崩溃，但总在某个时机就恢复过来，能把一切难题都解决掉，甚至还有空做些抽风的举动——除了最后一点，真是与咲一模一样……

“……有什么想问的吗？”只一会儿，她又挺直了背，抬眼望向照，露出了了然的微笑。

敏锐无比的眼光与细腻的心思。

不如说，这才是咲和母亲最像的地方。

“——您没告诉过我。”沉默了一会，照才低声说道。

“你打电话过来时，那孩子的手术已经开始了。”诗织并没有直接回答，转而提起另一件事，“我之前有打你电话，只是都是在到医院之前。”

“……为什么？”

“我是和竹井同学一起上的救护车。在救护车上紧急抢救时……她曾经短暂地醒过来一次。”

“……”

“那会儿她已经没办法说话了，我跟她说‘再撑一会儿，你姐姐就会来的’。可是……”诗织轻轻地笑了起来，声音却有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一听，就一直在对我摇头。”

“‘不想见你姐姐吗？’”

她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这是你的愿望吗？’”

她继续点了点头，然后，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所以我选择了实现那孩子的愿望……即使是伤害你。”

“即使咲很可能再也不会醒来了。”

母亲一字一句地陈述着，她没有望向照，只是伸手轻轻拨开躺在病床上的少女额前的发。

“——可是，我并没有阻止你父亲发给你那条短信。”

“你是在跟我通话后，才记起开手机的吧？你看完短信后，就拿起手机打电话给我，问我咲发生了什么事吧？”

“……这时候，我打了一个赌。”

“如果你选择不过来，我就把她转移到指定对象才能探视的加密病房，你以后也没有办法见她；如果你过来了……”

“——那么，我就可以相信，你还是爱着她的。”

诗织起身，慢慢地走到了照的面前，伸手抱住了她。

她身子很僵硬，别说回抱，就连抬起手主动地去碰触都无法做到。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就没有和人如此亲近过了呢？

“你和咲，都是我的孩子。我没有办法轻易原谅你对咲的伤害，但是，我也不能放弃对你的爱。”

“过去的那件事……也许将你们的一切都改变了，但是，现在并不是无可挽回的。”

“不就是因为这样，咲才会从长野来到东京，拼命努力想要再见到你吗？”

“既然她都已经踏出过去了……你也试试，转过身看看她怎么样？”

“怀抱着仇恨是没有办法幸福的。”

诗织轻轻地放开她，然后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知道吗，照？”

“——你现在的表情，就叫做‘悲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