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无标题

作者:telles
更新时间:2012-08-20 0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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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城的冬天比约尔的任何一个冬天都冷。侍女拉开沉重华丽的毡帘,室外空气冷如冰棱,渗入毫无遮挡的脸颊和双手,伊莉莎白她停住脚步,等待起初的寒颤过去,目光扫过眼前宽阔的庭院,兵刃交鸣的声音随着她的目光停了下来。


他们是她的德尔都,理应向她表示敬意。伊莉莎白回忆着女官的教诲,抑制住回礼的冲动。奥德王不拘小节,但一个初来乍到的异国王妃最好循规蹈矩,以免被人误认为不识大体。


按照礼仪,值班的一等德尔都会在这个时候再一次确认王妃一天的预定行程,并据此安排相应的随行人员。伊莉莎白并不轻易对这些人选发表意见,但这一天她希望稍作改变。


“我今天想要出城。”她朝格伦点了点头——由于他和奥德王妃的关系,奥德王特别把他升为一等德尔都,留在自己的小王妃身边,“请代我向阿瑟殿下说明。”


“我可以冒昧地询问一下您的去处吗?德尔都会根据不同的地方做不同的准备。”


“当然。”伊莉莎白不掩饰自己脸上的怀念,“今天是海因家的祖先节。”


格伦恍然大悟,他对伊莉莎白身边迷惑不解的女官笑了笑,朝远处的回廊退去。一个女官很快也跟了过去,伊莉莎白知道格伦会替自己将祖先节的来龙去脉和禁忌解释给奥拉克人听。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全心感激奥德王对自己的善意——为了让她更好地适应环境,奥德王特别挑选了几位来自约尔的臣子放在伊莉莎白身边,而且对她在夏城的生活没有任何限制和干涉。


“按照传统,王妃应该随王一同巡游四方,但你还没到能够履行王妃义务的年纪,”维利亚对她的感谢置之一笑,“这件事众所周知,那帮老头子还不至于糊涂到为了传统给我强加一个‘恋童癖’的名声。你该留在夏城,好好学习你该学的东西,等待命运的降临。”


在奥拉克人眼里,一个未流血的女孩无法承担一家之主的重任,伊莉莎白知道自己的任务只有“长大”,但她偶尔也会心存惶惑,为自己未知的命运。奥拉克人对“命运”的解释极为玄妙,当她请女官更详细的说明的时候,女官笑着摇头推辞:“每人的命运都不相同,殿下,我只能说出我的命运,那会误导您的。在我和您差不多大的时候,我的老师也只告诉了我这些——等命运降临的时候,您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了。”


她的语气坚决,伊莉莎白明白她不可能从女官嘴里得到更多的消息了,她的脸上浮上一层担心:“如果我一直没找到我的命运——”


“命运通常来临的很快,只要您留心。”女官将厚厚的奥德史书递到伊莉莎白手中,“您不用心急,整个冬天陛下都会出巡,春祭之后就会回到白城,明年冬天才会回夏城——到那个时候,您肯定能找到您的命运啦。”


伊莉莎白将奥德史书翻到前一次读到的地方,继续读下去。与约尔不同,奥德王家对历史很是注重,在王宫里,设有4位史官,轮流记录奥德王的言行和政绩,在每代奥德王死后,再整理成为正式的官方史书。奥德王无权干涉史官们对自己的记录,为了防止那些不必要的纷争和干扰,除了史官以外,只允许其他人翻阅50年前的官方史书及摘录。


“翻翻那些老古董会对你有用的,伊莉莎白,”奥德王在离开夏城前特别在伊莉莎白的课程表里加上了这一项,“虽然是些老掉牙的事情,但你总该知道我们的祖先都干了些什么。到时候,”她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似地笑起来,“你不用惊讶也不用怀疑,那些石头脑袋或者有偏见,但他们的笔绝不会说谎。”


伊莉莎白首先读到的是上上任奥德王——维利亚的祖父的记录。史官对那位性情暴躁的老者的评价不高,伊莉莎白看着羊皮纸上的花体字不时暗地偷笑——那位史官在对奥德王毫不遮掩地大加嘲讽的时候,也从字里行间暴露了自己的性格——他写的每个字母都高瘦修长,显得比旁人高人一等。


她把这个发现通过信鸽与奥德王分享,后者的回复在三天后返回:“从我小时候起,史官们都是一个样儿:抱着厚书卷站在角落里,长脸阴沉,手里的笔挥舞个不停。一般而言,他们的小脾气比他们的笔厉害得多,他们的固执又超乎他们的小脾气之上。他们那些夸夸其谈里最有用处的就是年表和谱系,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这个的了——每次我记不清身边人生日的时候,就会垂询下问,这些移动式的人形字典从不让人失望——”


伊莉莎白暗自惊喜。一个关心妻子学业的丈夫让她心安。她安安稳稳地在夏城度过了冬天和春天,向女官们学习礼仪,向德尔都们学习伺候马匹,向侍女们学习挤奶和处理毛皮,夏日将近的时候,她已经有能力像和她同龄的奥拉克小姑娘一样,独自出门在荒野游荡或放牧一整天了。


“王妃学得很好,也很快,心情也很好,”女官长在给奥德王的信中描述,“她已经有能力独当一面,成为一个合格的妻子,在她流血之后。”


奥德王的回复简单明了:“她会正式成为我的妻子,在她流血之后!”


这封信让伊莉莎白脸红到了耳朵。她已经开始发育,但信期却迟迟未至。这让她有些担忧,疑心自己身体有什么症状——海伦在这个年纪早已成人。但女官长却安慰她:“每个人长大的时间都不一样,殿下,您担心这个还为时过早——阿瑟殿下和您差不多大,她也一样没有成年啊。”


伊莉莎白咬紧了嘴唇。维利亚的那句话在她心中挥之不去,但她很小心地没有让任何人发现她对阿瑟的敌意和生疏。因为她知道,她的卫队长是整个夏宫的宠儿。


她经常见到格伦与女孩在庭院里练习剑术,德尔都们看得津津有味,不时大笑欢呼。她也经常听到侍女们在她背后私下嘀咕阿瑟殿下的一举一动,把女孩当成一个日后前程无量的伴侣或靠山。


“阿瑟殿下和那位殿下越来越像,除了脾气不像。”她们窃窃私语,带着某种她尚不明了的语气,“等她长大成人,陛下一定会宠爱她,比亚撒殿下更宠爱。”


“她从来不肯多看别人一眼!整天和那些德尔都混在一块儿。”


“这样的脾气和以前的陛下很像,听说陛下以前也是这样一本正经。”


伊莉莎白从未告诉别人,奥德王从未在书信中提及过她的卫队长,哪怕一字一句,即使伊莉莎白在信中偶然提及,她也视若未见。这并不像是宠爱的兆头,反而像是某种厌弃或逃避,伊莉莎白暗地里想。她觉得侍女们的热情和奥德王的冷淡间有着某种莫名的联系,但那就像清晨的雾气一样飘渺得让她捉摸不着——没有人肯对她解释那些含糊不清的话,即使是女官长。


“您不需要知道那些,也没有必要,殿下。”她对伊莉莎白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姿态,“知道那些过去的事对您没有任何好处。您只要知道阿瑟殿下是陛下血缘最亲近的人之一,就足够了。”


格伦和伊利亚给她的忠告也一样如出一辙,于是伊莉莎白将这条建议记在了心里,奉行不渝。奥德王妃要履行的职责和义务很多,她没有时间对一件琐事一再纠缠。


在六月的最后一天,伊莉莎白按照奥拉克人的风俗,补行了预成年礼。


“这是表示对祖先的尊敬最好的方式,在您还没有流血的时候。”女官长如此说,亲手将一只健壮的母羊拴在伊莉莎白的马后,“您只要在莫尔湖中沐浴祈祷,之后向祖先献上羊奶,表示您已经掌握了持家之道——今天天气很好,不必担心,我们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伊莉莎白向她点头致意,骑马穿过城门,同时思索着女官长的言外之意——绝不会有陌生人贸然闯进去,打乱仪式,她只需按部就班。


湖边果然青草摇曳,空无一人。她在湖边解下金环腰带,脱下黑色的丝绸长裙,将一干累赘的饰物一样样放在叠好的长裙上。轻薄的丝绸内裙从她身上滑落,一种无拘无束的感觉突然攫住了伊莉莎白的心脏,她像小时候那样,咯咯笑着一头扎进清澈的湖水中。


这是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海因公爵的所有孩子都懂得游水,在海伦很小的时候险些意外溺死之后。在她十岁前的每年夏天,公爵夫人都会带着忠心耿耿的女仆和管家去林中散步,看着孩子们在湖边嬉戏玩耍,直到她觉得某个孩子已经长大到不适合再做出“那种行为”为止。


许多年前的欢笑声从伊莉莎白耳边一闪而过,她仰起头浮出水面,水珠从她眼角滑落。她从奥德王转给她的信中得知海伦已经订婚,文德林成了某位骑士的侍从,正在努力学习剑术,但她没法握住姐姐的手安慰她,也没法在自己小弟的剑术比赛里替他挥舞手帕。


或许她确实不该流血,她永远都没法成为奥德王合格的王妃,伊莉莎白忍住心底的啜泣,恹恹地踩着水朝湖边走,因为她在向历代奥德王祈祷时,也无法忘怀约尔的一切。


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殿下。”女孩在她未察觉之前已来到了湖边,踏着湖水朝她走来,目光坦然地扫过她的身体,伊莉莎白目瞪口呆,脸涨得通红:“阿瑟,站住!”


女孩惊讶地应声站住,湖水漫过她的长靴,浸湿了她的白袍下摆。“殿下,我奉伊利亚大人和伊莎瑟尔女官长之命,来为您举行预成年礼。”


“我以为会是伊莎瑟尔。”伊莉莎白困窘地双手护住胸前,示意女孩转身,自己匆匆忙忙地跑上岸,溅起一路水花,“她怎么了?”


“在夏城,我是您最亲近的血缘。”阿瑟的声音几近叹息,伊莉莎白能听出其中的困窘和不安,“虽然我尚未流血,但我是您的德尔都,承担王命,发誓为您持剑而战,所以——”


“不,不是因为这个。我只是不习惯伊莎瑟尔她们之外的人看到我这样。”伊莉莎白从鞍袋里抽出细亚麻布擦干身体,快速地穿好衣服,命令女孩转过身,同时尽力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这样,就没关系了。”


女孩朝她腼腆一笑,仿佛这件事比她看到伊莉莎白的裸体更加困窘似地:“谢谢您的安慰,殿下。您是位心胸宽大的人。格伦和苏普娜都对我说过,约尔人对自己的身体很在意,我总是忘了这一点,总在您面前失礼。”


她朝伊莉莎白道歉似地行了一个礼,退后几步,在一块石头上盘膝坐下,望着湖水沉思,并不直视擦着湿漉漉头发的伊莉莎白。仿佛有阴影蒙上了那张俊秀的脸,伊莉莎白忍不住开口:“阿瑟,你讨厌莫尔湖?”


“不,殿下。”阿瑟看了她一眼,伊莉莎白发觉女孩的神色比之前老练很多,但目光依旧率真尖锐,“我喜欢这里。”她轻声说,“我小的时候经常来这里,和陛下一起。”


“陛下?”


“先王立她做我的监护人,这是很高的荣耀和期望,殿下。但我却总让陛下失望。”仿佛不愿多谈,阿瑟站了起来,拿过伊莉莎白手里的亚麻布,替她擦干潮湿的长发,“时间不早了,殿下。再耽搁下去,即使祖先们不怪罪,您的母羊也要着急了。”


修长有力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在伊莉莎白半干的栗发间穿行,将它们整理得服服帖帖。伊莉莎白莫名地困窘起来,但女孩的另一只手牢牢按住了她的肩膀。“不要动。”她低声在伊莉莎白耳边说,声音庄重地让伊莉莎白想起了训练场上德尔都指导剑术时的语气。


或者她把这视作是职责的一部分吧,伊莉莎白想,将晒得半干的青草放在母羊身边,自己弯下腰动手挤羊奶。阿瑟在替她擦干头发后就退到一边,不声不响地用长剑砍下一段段松枝,脸上依旧带着肃然的神气,仿佛是在与松树对练剑法似的。


伊莉莎白突然记起了某个侍女的一句俏皮话。“不管长得怎么样,”她站在伊莉莎白身边陪她一起俯瞰广场上进退腾挪的德尔都,“但只要是认真持剑的男子汉,都让人心动哪。当然,”她不忘加上一句奉承,“王妃殿下见到陛下在猎场的英姿,就明白我的话了。”伊莉莎白想起那个高挑的身影,也点了点头。她觉得维利亚总让她觉得天生就要高踞马上或宝座上,仿佛生来就出色得高人一筹。


但阿瑟认真持剑的摸样也十分动人。女孩的动作简洁流畅,没有一丝累赘犹豫。伊莉莎白记起很久之前她见到的那具小豹似的躯体,赞叹的同时,觉得脸上有些发烧。她的目光在女孩胸前的小隆起略一停留,就转开了眼睛。


女孩将松枝捆成一小捆,在湖边简单地搭起篝火,合掌朝篝火祈祷了一会儿,伸手接过伊莉莎白递来的混合燕麦的羊奶,洒在升腾的火焰上,又示意伊莉莎白和自己一起祈祷,祈求祖先接受自己的礼物。


“现在,”她最终结束祈祷,站起身,“您该准备猎物了。”


“伊莎瑟尔告诉我,我只需奉上羊奶。”


“那表示您已有能力持家,但那不还不够。”


“还不够?但我没有选择剑与血,阿瑟。我选择的是——”


“我知道,是奶与布。”阿瑟朝她点点头,神色认真,打断伊莉莎白的辩解,“但您是铁盟卫的主人啊。”


“铁盟卫真正的主人是陛下!”伊莉莎白反驳,一丝怨气从她心底滑过,格伦曾经隐晦地对她提起,阿瑟选择她的原因之一是因为她年纪尚幼,不会成为奥德王控制铁盟卫的障碍。“陛下对我说过,她需要我为她带回铁盟剑,你就是为了这个原因选择我的,对吗?”


阿瑟显然对她的问题措手不及。“我——”她不安地看了伊莉莎白一眼,嘴唇翕动,“陛下人很好,您也很快就会成年,一定会很顺利的。”


“可我根本不会打猎,也不想动刀动枪!”女孩息事宁人的语气彻底激怒了伊莉莎白,她朝阿瑟跺着脚大喊,就像很久之前的那个公爵小姐一样,“我会骑马,会挤羊奶,会读史书,会用奥拉克语写信!我会努力做奥拉克的王妃!我会向祖先祈祷奥拉克昌盛!但我不想要这些,一点都不想!我想回家,和海伦躺在一张床上聊天,和文德林抢小饼干,挽着妈妈的胳膊散步!可我得在这里,被奥德王的家谱和厚厚的宫廷法典!这一切,”眼泪像珍珠一样从伊莉莎白脸颊滑落,“都是因为你!”


女孩哑口无言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您讨厌奥拉克,殿下?您不喜欢陛下?”她声音低沉,在小心中隐藏着戒备。


伊莉莎白接过她递过来的亚麻布,胡乱地擦去脸上的泪痕:“我不讨厌奥拉克,也不讨厌陛下,也不讨厌伊莎瑟尔,也不讨厌你。”


“但是——”


“但是我也很想约尔。”伊莉莎白将亚麻布丢在地上,双臂不自觉地抱紧胸前,“我的家人很爱我。我也很爱他们。我知道陛下对我很好,”她咬紧了嘴唇,“但我一直都没有流血——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


“您担心太多了,殿下。”女孩松了口气,“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不安,但女官们都觉得您做得很好。我听说陛下也对您关怀备至。您现在在担忧,是因为您还不相信自己的命运。”


“命运?”伊莉莎白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上下打量阿瑟。“我听说命运是要在流血之后才会降临的。”


“我听人说过。”女孩的脸颊浮现一抹绯色,“只要明白了自己的命运,就会勇往直前义无反顾。”她轻咳一声,很快恢复了不慌不忙的庄重神色,“那其实很简单,我现在就明白我的命运。”


“你的命运?”


女孩上前一步,单膝跪在伊莉莎白面前,低头轻吻她的裙角。伊莉莎白不明白女孩为何突然做出这种在约尔堪称公然示爱的大胆举措,几乎不知所措,全身僵硬,双颊仿佛火烧:“阿瑟?!”


“我在此发誓,愿为您拔剑。”女孩抬起头,语气坦然,“我是陛下的德尔都,我的命运,就是为陛下和您而战,而您是陛下的王妃,早晚会获得陛下的宠爱,命运早已注定,您为什么要害怕呢?”


伊莉莎白懵然盯着女孩,那双黑眼睛里填满了她吃惊的倒影,让她更加不知所措。“你愿为我而战?”


“因为您是奥德王的王妃。”


“可你当时选择我是因为——”


“我对您说过,奥德王是我最敬重的人。”阿瑟注视着她,声音低沉,语气认真庄重,仿若誓言,“所以,我在约尔,为她挑选了我认为的最好的王妃人选。而您,并未让我失望。”


一股奇异的暖流涌上伊莉莎白胸口,让她的双颊更热,声音更加颤抖:“你说,你选择了最好的?”


“我见到的约克人里,您是最优秀的。”


“我没有让你失望?”


“您的优秀有目共睹。”


很久之后,伊莉莎白依然记得那个湖畔的下午,那个女孩肃然宛如誓言的答语,那双直率单纯的黑眼睛,还有轻拂草叶的略带潮湿的清风。她一直觉得那也许称不上誓言,但起码也有着预言或咒语的功效,因为那天夜里,她自纷乱不堪的梦境醒来,发觉股间湿黏,内衣下摆血红初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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