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聽風者】向風(完)

作者:Susceptable
更新时间:2012-09-09 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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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13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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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篇看完電影後寫渣的產物,時空崩壞,人物性格崩壞。在某個貼吧發過了,可是請不要找我認親,我還想披著馬甲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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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呦?是我。」


當張學寧再度見到李寧玉時,她沒想過那個賓夕法尼亞大學裡最驕傲的學生,如今臉上寫滿了怯弱和疲憊,眼神不安的望向四處,彷若一有動靜她便要拔腿逃跑。


「沒想到……」


黑咖啡一入口,張學寧不意皺了皺眉。她見著李寧玉身上穿的毛衣線頭已然脫落,皺捲成一團。若是從前,這人定不會有如此狼狽的時刻,她記憶的李寧玉永遠一絲不苟,旗袍定是最平整的,就連坐姿也如青竹一般挺立修長,好像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擊垮她。


張學寧很不習慣,不習慣看到一個傲氣盡失的李寧玉。


「我幫偽政府工作過,如今這處境算幸運的。」對座的人涼涼一笑,倦怠的開口。「妳和吳志國也有些關係吧?他走了,妳便找來了。」


有些本質是不會變的,如李寧玉驚人的細心。她停頓半晌開了口:「玉姐……」


對面的李寧玉卻像被毒蠍螫到般,惡狠狠的抽回原本握在杯沿的手,杯內的茶水險些傾灑一地。「不要這樣叫我……我不想再聽到有人這樣叫我。」


她看著李寧玉微微弓起的背,連直覺也未使上,她便認出這是極度防備的神態。不知為何,張學寧心底有些難過,雖然她的語調仍是平靜無波。「玉……寧玉,若有什麼我需要幫忙的,妳儘管開口,我會再來看妳。」


「……我不會再相信任何人,不管那個人曾經待我多好,又或者我們之間曾有怎樣的關係。」這是她和李寧玉見面後,對方第一次抬起眼看她。



看著窗外疾逝的風景,李寧玉那雙漠然拒絕的眸子,卻成了張學寧拭不去的畫面。她的手指扣上車把,緊緊握住。


「李寧玉……這些年一直是這樣子的。」


車內,吳志國緩緩開口說著:「那年有個日本軍官懷疑偽政府裡有內奸,抓了五個有嫌疑的人關進裘莊裡,要找出『老鬼』。其實裡面除了我之外,還有一個我們的同志顧曉夢,她和李寧玉一直頗為要好……最後顧曉夢請託李寧玉將消息帶出裘莊,犧牲自己救了我也救了組織。」


「可是李寧玉一直沒原諒顧曉夢。」她接上了話尾。「我認識的玉姐,是個連精神世界都不容許有一絲玷汙的人,可是我們利用她的感情,如此粗暴地破壞了她的信仰……」


吳志國半晌無話,過了一會兒才續道:「妳叫她玉姐,顧曉夢也是這樣叫她的。」


「難怪她會那樣對我。」張學寧苦笑似的閉上眼睛。「顧曉夢……在她心中一定有很重要的位置吧?」


吳志國又是愣了半晌,不知該和眼前已在頃刻間心思換過數遍的張學寧說些什麼。張學寧是701裡最優秀的特工,也是局裡重點栽培的人物,上面曾向他透露,也許再過幾年要將代表701局長的『老鬼』交給張學寧。正因如此,他在翻閱張學寧資料時,意外發現她是賓夕法尼亞畢業的學生,吳志國自然聯想起多年前在裘莊中驚心動魄的數個夜晚,想起了顧曉夢,也想起李寧玉。於是他留心一查,才得知張學寧不僅曾和李寧玉是室友,也是最親近的密友。


出於私心和一份愧疚,他告訴張學寧有關李寧玉的事,竟看見向來周旋各色人物間游刃有餘的張大作家,一瞬間失了神,回神後主動要求要見李寧玉。



那是其他人並不知曉的,李寧玉之於張學寧,等同於唯一的一線過去。在701裡的人,生時無聲死亦無名,所有的一切皆隨風消散,張學寧身邊也沒有其他可再掛心的親人,甚至曾經的一些同窗好友,都在戰亂之中傳來罹難的消息,她更覺得自己在天地之間僅孤身一人。而當獲得李寧玉消息的那一刻,她聯繫起的是尚未加入地下組織的自己,是那段在大學時代跟在玉姐身邊的時光,是那個不常笑的人偶然帶給她的一絲溫暖……李寧玉對她而言,曾經是陽光。


而現在這抹陽光竟是如此灰暗,讓其蒙塵的竟是張學寧一直堅信著的信仰。為了建立一個新的世界,她將自己投身於欺騙當中,以欺騙為手段、殺戮為目的,不知摧毀了敵方多少的據點和人員,可是等到她發現這種欺騙竟然傷害到她生命中重要的人時,竟有那麼一瞬她感到憤怒和厭惡,她從未如此極端的討厭自己和身上肩負的使命,在國家大義的大旗之下,難道她就可以如此肆無忌憚的傷害個人感情嗎?


「『老鬼』,難道沒有辦法幫玉姐?」


「以李寧玉的背景來說……」


她的聲音隱約帶了些強勢。「李寧玉在譯電這方面是個天才,再說到背景,破譯局裡有個人的背景不是比玉姐更複雜嗎?」


明白了張學寧的暗示,吳志國默不作聲,直到車子快駛近基地前,才聽到低沉的嘆息。「……目前已是最好的處境了。」




(二)


下了車後,張學寧並未往她在701的宿舍走去,那地方對她而言,只是個歇腳處,而且人來人往太複雜了。她早已每天生活在複雜的圈子裡,回到可以展現真實身份的地方,她更希望自己是一個人,毋須再費心力和任何人打招呼。


獨自走向基地後方無人跡及的芒草叢,卻聽到一陣敲擊瓷碗的聲音。


循著聲音方向望去,她瞥見一個女子正坐在廢棄的觀測站階梯上,陽光順著上頭的木板篩下,灑至烏黑的短髮,如星雲點點。再往下看,只見左手握著骰子擲了又放,右手不時翻著書頁,一雙專注的眼神似乎在沉浸在一次次的玲瓏聲響中。


她就這樣站在陽光下看著,彷彿許久沒看過這麼晴朗的景色,看著那臉龐微微被晒得通紅,充滿活潑的朝氣。那人過了許久總算察覺不對勁,抬起頭來,終究與她的眼神撞上了。


怔怔失神了會兒,對方露出好看的微笑,在一片蒼茫中問道:「妳在找些什麼?」


很漂亮的一雙眼睛,純粹得令人移不開眼。


在張學寧意識到前,她早穿過一片荒蕪坐在了女子的身邊。



「妳是破譯局的?」


不知擲了多少次骰子後,張學寧才問出這麼一句話。


將骰子握在手中,那笑容展了一展。「妳呢?行動局的?」


「妳都是這樣破譯的?」張學寧看了看她手上解碼的母本和骰子,覺得不可思議,原來他們701竟將性命寄託在這上面。「搖骰子解密碼?」


「我的運氣一直都不錯。」


「妳賭的是別人的命。」說完後張學寧才啞然失笑,他們做特工的,不是一直都在賭命嗎?


「是啊,要是我解錯一個密碼,輸的──就不只是一條人命了。」坐在她面前的女子這樣淡淡笑著,好像在說著一件完全無關、理所當然的事。


她也不接著往下說,只是坐在低一階的階梯上,看著對方繼續擲著骰子,做著潦草的筆記。或許這也是,置生死於度外了。



夕陽西下時,張學寧跟著女子一起散步回宿舍。


「陌生人,今天謝謝妳陪我一天,下次再見。」


她握住對方伸出的手,手心小巧溫涼,她一用力似乎就可以全部包裹住。「下次見。」


只是這一句「下次見」,竟是在許多年後才實現。




不久,她便接獲上頭命令,要前往香港潛伏在船王之子郭興中的身邊,於是她用面對外界時的身份──寫過幾本書的作家,成功打入香江社交圈。


郭興中似乎對她甚是著迷,高調的持續追求數年,她卻在此時接獲命令,要阻止郭興中將教授送回美國。在小刀捅入郭興中後腰時,她心中掠過一絲不捨,與這個人相識五年,竟是這樣切斷彼此間的關係……


可是誰叫她是特務人員呢?


在完成這項任務後,為了避風頭她回到了701總部,在見到「老鬼」的那一刻,她的眼底不可抑的揚起憤恨。


「五年前,我見過『老鬼』。你是替身,還是他是你的替身?」


「一年前,他出國了。從那時候起,我就是701行動局的局長『老鬼』。」


「郭興中的身份不會是假的吧?」


「是真的,我是船王的兒子。郭家的船隊,一直以來都是我們的地下通道。」


「郭老爺子也是局裡的人?」


「這妳沒必要知道。坐吧,『二○○』。」


聽著那個曾經追她五年的人帶著編號叫她,制式而毫無感情,她表面平靜無波,內心暗潮洶湧。拉開椅子後,她問:「你的刀傷復原了嗎?」


「沒什麼大礙,小昌那一刀乾淨利索,如果他也拖泥帶水,我就真沒命了。」


拖泥帶水,張學寧豈會聽不出這話的暗喻?她倒覺得能像郭興中做得那麼絕情絕義,才是可怕。



離開會議室,她又不自覺走向那片芒草叢,那女子依舊在那兒。五年的光陰,許多東西都變了,連張學寧都覺得自己變得越來越陌生,分不清真假虛實,那人卻好似一點兒改變都沒有,陽光依舊將她照得透澈。


坐在階梯上的人微微瞇起眼,朝她望了過來。


她看見對方的嘴角彎起一抹弧度,她也笑了。


「陌生人,妳回來了?」


「嗯,我回來了。」




(三)


和這個人在一起,只有二種聲音,骰子聲和書頁沙沙,都讓張學寧覺得特別安心。她喜歡單手支著下顎,仰頭凝視。


「看什麼?」對方笑著回看她,眼睛彎成細細的一道縫。


「這樣子……妳比我高。」她的手高高揚起,誇張的比劃了一下,不意換來對方笑著捶她肩膀。


「妳是在嘲笑我的身高囉?」


「我明明在稱讚妳比我高。」


「少來,不要以為我聽不出來。」


時光像不曾遠離,好像她們是昨日才坐在相同的地方,昨日斷去的話語今天又毫無隔闔的一一聯繫起來,雖然她們也沒說很多話,也順道聽了風聲。



當兩人併肩回宿舍時,在前院對方先停下了腳步。「陌生人,下次什麼時候見面?」


那層魔法般的金粉瞬間被抹去,現實的殘酷才陰暗的顯露出來。張學寧苦笑了一下。「我說不準。」


對方深深的看著她,倏地邁開腳步,才走幾步又轉過身來。「不要再讓我等五年,好嗎?」


「白頭如新,傾蓋如故」,是張學寧以前讀古書時記在心中的一句話,她原本以為對於這個陌生人,是屬於後者相見恨晚的知己感。可是臨別前連名字都還未叫上的人,瞥過來的一眼,重重生根在她的心尖。


她輕輕咬了下唇,揚起眉來,將莫名的情愫丟棄。「好。」


至對方帶著笑容離開時,她都不曉得這聲「好」是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她不該應允可能是失約的承諾,卻又極想給出這個承諾。


拖泥帶水……郭興中這話倒沒說錯。她仰望夜空點點,極輕極輕的閉上眼睛。



數日後,「老鬼」召她進入會議室。


「一個多月以前,偵聽局出事了。那麼多年來,701長期監聽著敵方一百多個電台,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我們的掌握之中,可是就在十月八號的零點,這些電台,突然都同時消失。整整過了三十個小時,也就是十月十號的早晨,這些電台又重新出現了。」


「──我們卻再也無法破解對方的摩斯電碼。」郭興中的神色嚴肅起來。「對方似乎換了新的密碼技術,破譯局的人員怎麼試,都無法還原原來的電報,因為如此,我們有幾處情報據點已經被敵方攻破……」


她挑眉問道:「破譯局裡,不是有個高手嗎?」


郭興中瞄了她一眼,說道:「沈靜破解她父親留下來的不少密碼,她父親應該是為此感到頭痛,所以這次重編了一套密碼。雖然沈靜說只要一個月的時間,就能找出密碼的規律,可是一個月的時間實在太長,而且我接到任務,將去香港接近怡和大班的女兒……」


聽到最後一句,她眼神一動,尚來不及說些什麼,又見郭興中拿出一本本子。


「這個本子裡是701在世界各地的人員名冊,妳看完之後把它燒了。從今天起,妳就是『老鬼』──」


她撇了撇嘴角,心內五味雜陳。


「怎麼了?」


「謝謝局長。」接過本子起身,離開會議室她忽然又折返身,走到郭興中面前。「我現在是你的上線,是701的局長,是不是代表我有權決定701裡的所有事?」


「沒錯。」


「那找人來破解密碼,也是我可以決定的事情對吧?」


郭興中怔了會兒,才點頭。




(四)


咖啡廳裡,張學寧開了口:


「玉姐,答應我的提議吧。」


「……國家大義、民族興亡,這些和我有什麼關係?」說到最後一句,李寧玉的聲音忽然尖銳起來,如一簇止不住的怒火。


「對,沒有關係。」沒被李寧玉突來的怒氣嚇到,張學寧竟出乎意料的贊同。


一時間氣氛沉寂下去,各自喫了一口茶,只聽張學寧開啟另個話題。「我們破譯局裡,有個女孩叫沈靜,她的父母也是搞密碼工作的,戰後她父親有了別的女人,母親便和父親分開,帶著沈靜去了延安。國民黨撤退時,沈靜的母親過世了,父親跟著蔣家到了台灣,她父親正是國民黨情報機關破譯局的局長……」


「沈靜是我們破譯局裡的譯電天才,初聽到她的事蹟,我就在想如果有朝一日她和玉姐妳較勁,到底誰會略勝一籌?」在只有代號沒有名字的701裡,沈靜的名字可以廣為流傳就是種奇蹟。雖然她也只聽過沈靜的名字未見其人,但拿這些和李寧玉說就夠了。「玉姐妳就幫我這個忙,完成這次任務後,我能給妳個新身份,讓妳到美國去。否則,妳在國內的工作恐怕會一直換來換去。」


李寧玉側過頭,以一種斜視的眼神睇著她,眸子裡有見面後一直存在的防備,和慢慢爬起的倔強。「妳都說到這份兒上,將自己的身份挑得這麼明。我不答應,妳會放我走嗎?」


「玉姐,謝謝妳。」


張學寧將手伸出,李寧玉卻沒有握住,而是快步走過她的身側。「我說過了,我不想再聽到有人叫我玉姐。」



等李寧玉辭了工收拾好行李,她便帶著李寧玉坐上車子,一路開往701總部。李寧玉說太久沒接觸摩斯電碼,需要複習一下,她讓人準備了幾本書給李寧玉在車上看。


李寧玉專心看著書籍,頸項直挺的模樣看得張學寧離不開眼。她不由得想起那句詞,人生若只如初見……


賓夕法尼亞大學很少招收外國學生,所以當張學寧推開寢室門,發現同樣是黑頭髮黃皮膚的中國人時,她不由得尖叫了一聲。


早就收拾妥當的李寧玉,從書堆中抬起頭來,幾乎面無表情的掃過她一眼。「室友?妳睡上舖。」


她見李寧玉如此淡定的模樣,心中應該是在學校念了好幾年的老學生,便匆匆喊了聲學姐,卻沒注意到李寧玉表情古怪的看著她。


過一陣子後她才發現,李寧玉和她一樣也是初入學的學生,只多了她半歲,於是那聲「學姐」後來就轉成了玉姐,李寧玉也沒說什麼,算是默許了她的行為。


年少時的張學寧很喜歡李寧玉,時常看著李寧玉成了種習慣,一點一滴地將對方的氣質淡然、泰山崩於前而不動的神態,也漸漸內化到自己的氣息當中。迨至張學寧加入地下組織後,偶爾會想起李寧玉,玉姐到底知不知道她曾帶給一個人這麼大的影響?只是那時的她已能在想著的時候,臉上如同李寧玉般不顯露任何表情。


「看什麼呢?」


回神後,才發現李寧玉不知何時闔起了書,正看著她。就像當年初見面時的神情。


張學寧露出難得的笑容。「只是覺得還能這樣看著妳,真好。」



轎車終究駛進了701,張學寧眼神一沉,也收起溫暖的神色,換上一副寡淡的表情。


領著李寧玉進入內部,由於她才上任局長不久,有許多事情仍須由郭興中幫忙指點,兩人便由郭興中帶著,和傳說已久的沈靜見面。


當會議室的門打開,張學寧望著那嬌小的背影,不由得愣了一愣,此時郭興中已上前說道:「這就是沈靜,希望李小姐能和她多多合作。」


「沈靜,這是李寧玉,我們特地請回來幫助妳的譯電專家。」


「我說過我可以自己破解密碼。」眼前的沈靜笑了笑,神情卻全不是那麼一回事。「李寧玉?我聽過妳的名字,之前我們地下組織有好幾條重要情報都是被妳破譯的,久仰大名。」


見李寧玉眼底閃過一絲尷尬,張學寧搶先開口道:「既然兩位都對彼此有些了解,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開始工作?」


「新任的局長張學寧?我們好像是第一次見面?連聲招呼也沒有打,就要得不到妳信任的下屬直接工作了?」沈靜瞄了李寧玉一眼,最後將眼神移回,笑著看她。會議室裡慘黃的燈光搖晃著,如同沈靜的聲音裡挾雜一絲未知的昏暗。


「我並非不信任破譯局的同仁,只是時間緊迫,能早一天破解情報便對我方多有利一分。」她板起臉,說道:「沈同志,譯電時間緊迫,希望妳能盡快開始。」


沈靜那抹笑依然詭異的掛在臉上,她直接越過張學寧,走進了一早便為她和李寧玉準備好的單獨密室中。「那就開始吧。」


郭興中站在張學寧背後,偷偷說道:「沈靜的個性古怪,就體諒她些。」


那個在陽光下笑得燦爛無瑕的女子,竟然是如今這個陰陽怪氣的沈靜。她有些無奈的望著李寧玉,低聲下氣說道:「這事就拜託妳了。」


甫說完,密室裡傳來好大一陣瓷碗扣上木桌的聲音。




(五)


沈靜看著李寧玉,絲絲厭煩竄上心頭,不知是為了這個早聞大名的李寧玉,又或者是為了今天『剛認識』的張學寧。


張學寧,原來妳就是張學寧,原來除了陽光下乾淨的笑容,妳也可以笑得這麼虛假。沈靜在心中忿忿想著,嘴角的弧度早已微微下沉。


「電碼在哪?」右側的李寧玉忽地開口,語調像在詢問一件再日常不過的公事,可是她不是李寧玉的下屬或同事,為什麼要聽從?而且這語氣又讓她想起了張學寧。


「李小姐很久沒碰摩斯密碼了吧?會不會連怎麼看都忘了?」


李寧玉並不與她爭辯,只說道:「有多少情報,妳要負責哪一部份,先分清楚。」


分配完後,她和李寧玉各據長桌一方,準備投身於這場只有符號的戰爭中。沈靜左手握著骰子,往瓷碗裡一擲,清脆的撞擊聲在安靜的密室轟轟迴響著。


如此數次,惹得一直安靜的李寧玉忍不住抬頭看她。「沈小姐真有閒情,還在擲骰子?」


「這是我破解密碼的方式,沒有這樣,我解不出來。」


聽到沈靜的解釋,李寧玉嘴角動了動。在又聽到骰子聲後,李寧玉不動聲色的掏出一包紅圈,點菸,吸了一口後大大吐出了煙霧。


「咳咳……」沈靜被煙嗆得咳嗽,轉頭看向挾煙挾得優雅端莊的女人,眼眶都快被煙霧給薰出淚了。


於是吵得不停的骰子聲和漫天的煙霧,正是張學寧再度造訪密室時看到的場景。



「這是怎麼一回事?」


張學寧真正皺起眉頭的次數和她的笑容一樣少,可是這陣子以來,她覺得自己做這兩種表情的次數,都快超過她的數年總和。


「她們說這樣才有靈感,也不制止對方這麼做。」同樣和張學寧隔著玻璃窗觀看的郭興中,想起這一個禮拜來的事情,也不由得露出苦笑。「或許她們是在互相競爭,大抵天才都有些怪癖。」


張學寧透過煙霧,看向正坐在桌前緊握鉛筆沙沙演算的李寧玉。


她曾問過玉姐,為什麼要研修天文物理系?當時李寧玉的回答是,她喜歡一切有規則的事物。後來看見玉姐在演算複雜無比的物理算式時,她才明白──對李寧玉而言,規律和理性是她一生中最想追求的東西,就算世間萬物有再多的自然法則,她也能夠逐條梳理一一清楚算明列出,唯有投入秩序和規律中時,不停演算的李寧玉才能得到想要的快樂。


或許這也是,玉姐回國後進入選擇譯電這條路的原因之一吧。



張學寧的目光不知何時移到了沈靜身上,當她意識到時,是從對李寧玉的回憶中抽身,卻發現眼神焦距內的影子是沈靜。沈靜對她而言,還真是個特殊的存在。


她難得看見沈靜蹙眉的樣子,一直以來,她心目中的沈靜和玉姐一樣,對事物有種超群的淡然。可是又和李寧玉有些不同,玉姐內心仍是熱的,而沈靜卻是從內到外,對一切漠不關心的疏離感,因為沈靜的背景注定了她不會有太多朋友,既是如此,又是什麼動力讓她留在一個對她也漠不關心的地方?


而那個和她相處時看起來這麼開心的沈靜,那是只有她才看得到的沈靜嗎?



「她們一直都在裡面解密碼嗎?」


「是啊,像在拚命似的,沒有人願意走出密室休息會兒。」


「我送點東西進去給她們吧。」


張學寧拿了兩塊三明治,放輕腳步走了進去,尚未走近,忽然聽沈靜沙啞的開口:「李寧玉,我解出來了。『0315』代表的是『他』。」


「如果『0315』是『他』,那麼『9203』就是……」李寧玉急忙抄起一張紙,筆尖快速的寫下一連串算式。「可以了,找到密碼的規律了!」


張學寧轉身離開掩上門,出來後對郭興中笑了。「沒問題了。」



僅花了一個多禮拜,國民黨新編出來的密碼便被701破解了,全局上下無不振臂歡呼,尤其當李寧玉和沈靜從密室中走出來裡,更是響起無數掌聲。


張學寧走上前去,正要握住李寧玉的手表示感謝,李寧玉卻忽然直接給出個擁抱。她身子僵了會兒,只聽見玉姐輕輕在她耳邊說聲謝謝。


待李寧玉放開後,她便對上沈靜明明笑著眼底卻盈著憤怒的臉龐。張學寧正要開口,卻見沈靜身子一軟,向後頭倒了下去。




(六)


人送到醫院後,沈靜在701裡的微妙地位才完全彰顯出來。前一刻還將沈靜當成英雄歡呼的組員們,在沈靜進病院後竟無一人來探望過她,除了忙得不可開交只能坐在病榻旁一小會兒的張學寧。


「妳去休息吧。」推門進來的是李寧玉,她語氣平淡的說著。


張學寧似乎是攸攸的嘆了口氣。「我不放心。」


「我會在這裡陪她。」李寧玉拾了張椅子坐下,拿起小刀,開始削起張學寧特地買來擺在盤上的蘋果。


看到此景,張學寧嘴角輕輕一撇。「我還以為妳不喜歡她。」


「她和我很像。好勝、倔強,也孤單。」


李寧玉看著仍在沉睡中的沈靜,目光恍惚,卻抹上了一絲柔和。「幸好,她還有妳。」



當沈靜醒來,張學寧已經回去處理情報工作,所以沈靜第一個看見的人是李寧玉,她無法掩飾這份訝異。「是妳?」


「吃蘋果。」在等待沈靜醒來的這段期間,李寧玉不但將果皮削得乾乾淨淨,更精確的分成了八等份,猶如藝術品般完美的裝飾在盤上。


沈靜接過一片蘋果,放在嘴邊不知該不該吃。


「抱歉,我不該拿煙薰妳。」李寧玉自顧自的開了口。「只是太久都是一個人了,我習慣抽菸。」


「妳一個人?」


「很久的時間。」


沈靜沉默了會兒,方道:「還有別的方法的。」


李寧玉揚起臉,難道說出一句:「擲骰子嗎?」


聽著這句話,兩個人都笑了。初見面時的那些不愉快,也像窗外的露白,隨著雲煙蒸散。


不知為何,沈靜和李寧玉聊起了孤獨這個話題。沈靜一直以來都很孤單,相較於李寧玉曾有張學寧、曾有顧曉夢作伴,沈靜的成長路上永遠只有她一個人的影子。



「所以我留在701,不是因為忠黨愛國,而是我要報復我的父親,報復他給我這樣的童年。所以我拚命破解他留下的密碼,要證明我的能力勝過他,要他後悔當初拋下了我和母親……」


「──幸好這句話妳不是在外面說的,否則又有得受了。」張學寧不知何時又折返醫院,一進門便聽見沈靜和李寧玉在聊天,也沒想到她們竟然會聊到這麼深入的話題。


「我還以為,妳們倆個八字不合呢!」見沈靜臉上已恢復血色,張學寧打趣說道。


「總比有些人明明早見過面,卻要裝不認識來得好。」說這句話的竟是李寧玉。看來沈靜已把她們相識的過程全告訴了玉姐,張學寧不由得苦笑。


「這人特別壞,聊了好久的天也不告訴我名字。」


聽著沈靜如此對李寧玉抱怨,張學寧才說:「是聊得太忘形,才忘了問名字。妳也沒告訴我啊?」


「這事是學寧不對。」李寧玉肯定說著,已完全倒向沈靜一方。「好了,我不妨礙妳們算帳,先回去了。」



當李寧玉離開後,尷尬的氣氛頓時蔓延起來。不再是陌生人,這是她們第一次用張學寧和沈靜的身份相對。


沈靜顯然不知該說些什麼,一徑的低下頭去,和初在芒草叢裡見面時有些像,卻又多了幾分嬌羞。


張學寧拿起盤子上的蘋果,大方遞至面前。「多吃些蘋果,醫生說妳其實沒什麼大礙,就是有些貧血。」


「可是我想吃餃子,聽說城西的等信小館,賣的餃子皮薄餡多又美味……」


「蘋果營養價值高,又養顏美容。」她毫不給面子的拒絕了病人請求。


「養顏,養給誰看?」


「……蚱蜢和蟋蟀?」


沈靜飛快瞟了張學寧一眼,繼而又想起類似的冷笑話,之前李寧玉早和她說過,這兩人果真默契。心底湧上一股不甘,她忽然開口喚道:「張學寧?」


「怎麼了?」手就這樣直直的放在沈靜面前,見對方沒有接過的意思僅喚著她名字,她倒也不惱,等著沈靜再次開口。


「總覺得叫妳張學寧,好生疏。」說不定叫陌生人都比這個每個人都能叫的名字來得親近。「可以直接叫妳學寧嗎?」


她沒說好或不好,而是看著沈靜,低低的開了口:「靜。」


「學寧?」


「靜。」


「寧?」


「靜。」


「寧。」


「靜。」


有沒有一種只叫著對方名字,就會特別開心的時候?靜謐的氣氛舒展的流轉在病房中,只聽得偶爾發出的單音,寧──靜──




(七)


沈靜從沒像此刻一樣這麼想耍賴,甚至認為生病是一件最幸福的事。接連幾天張學寧都會來探望她,雖然聊得不多,但只要看見對方的眼神,兩人便默契的相互對望,彷彿一切盡在不言中。


陪在她身邊最多時間的反倒是李寧玉,表面上說密碼的規則已找出,剩下的破譯可以交給其他人員,李寧玉身為外人也不方便插手;這卻是張學寧特意安排,好讓沈靜身邊有個人能相伴。


兩人的專業原本就在同一領域,加上相處日久,沈靜益發覺得和李寧玉脾性相投,早已放下心中的那些瘩疙,將李寧玉引為最好的朋友。


「顧曉夢,是怎樣的人?」這日,沈靜提及了一個在李寧玉心中禁區的名字。不單是因為她自醫院醒來那天,李寧玉曾淡淡提及這三個字,也因她在破譯時,偶爾會聽聞這個名字。其實她所知道的一切,或許比701所給她的一切來得更多。


李寧玉沒有說話,也沒問她到底知道了多少,只是從口袋裡摸出菸,點了一支紅圈。


李寧玉沉默的吸吐著,煙圈成了病房裡唯一的聲音。吸完二根菸,李寧玉才開口。


「張揚跋扈,重情重義。」或許是剛吸完煙,李寧玉的聲音有些混濁,過了會兒才又往下說:「……絕情絕義。」


聽著前後截後相反的評語,沈靜只是理解的報以微笑,心底有些明白類似的感覺。


「下輩子有機會,我幫妳教訓教訓她。」


聽著沈靜幫忙出氣的玩笑話,李寧玉想笑,但嘴角的弧度不論如何努力也牽不上來,顯然這傷口還不到結疤,可以完全自若和人談論的時刻。李寧玉走向窗邊背過身子,繼續掏出一根菸。


沈靜看著李寧玉抽菸的背影,彷彿所有往事都在煙霧中翻滾又沉寂。沈靜不由得想,孑然一身的自己和李寧玉相比,究竟是不幸或是幸運得可以?


思索中,卻聽到了一句真切的話:


「張學寧很擔心妳,別看她每次來看病都說說笑笑的,有這麼個……妳好好珍惜。」



後來的幾日張學寧未曾到醫院,直到出院當日,才看見那抹略顯憔悴的身影。


「還好,趕得上出院。」張學寧臉上帶著笑意,可是沒有人覺得她開心,連笑都有掩不住的疲憊。


「我剛接到情報,對方的特務頭子『重慶』近期內會出現,我要想辦法找出真正的重慶,所以要到上海一趟。寧玉,安排妳出國的事,可能得緩上一緩。」


李寧玉搖著手,示意沒關係。倒是沈靜流露出擔憂的神色。


「妳要去見『重慶』?」


「沒事的。」張學寧仍是那種可以掌控千軍的自信,對著沈靜輕鬆一笑。


沈靜身子卻像被定住一般,只僵直的站在原地,好一會兒才艱難吐出一句:「……平安回來。」


意外的,張學寧忽地一個箭步上前,將沈靜箍在懷抱裡。沈靜耳邊只聽見張學寧淡淡的笑意。


「成交。」


那日一別後,張學寧渺無音訊。




(八)


直至匕首狠狠捅下,張學寧依舊處於猜忌和悔恨中,卻也只能認命想到,從身情報工作者又有幾人可以全身而退?只是失去知覺前,張學寧想起不能實現的承諾,這多不甘心啊……


再次睜眼,張學寧只看見白色的天花板,難道這就是地獄的顏色?她早料想自己死後一定會下地獄,地獄的顏色應該是一片漆黑才對。


「還能眨眼,看來復原狀況不錯。」


身側響起一陣蒼老的聲音,張學寧勉強轉過頭,一名精神瞿鑠的老人正坐在靠窗的椅子旁,陽光從玻璃窗外照下,模糊了面貌。


「你是……」


「我不會回答妳任何問題。」老者語氣強硬,見張學寧停止發問,才丟下一句石破天驚的話:「這裡是台灣,妳不用想著回大陸了。」


待老者離開許久,張學寧仍無法從這句簡短話語中抽身。為什麼「重慶」不直接解決她?國民黨將她帶回台灣是要嚴刑逼供嗎?他們難道不知越高層的情報人員,都有一張特別嚴實的嘴?


張學寧的第一反應是盡快自殺,卻發現雙手被固定在病床上,環顧四周也沒有任何銳器,在掙扎許久後,她終究抵不住身體的疲憊再度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才醒,醒後她在腦海中重新組織當下狀況,卻得不到任何可靠或合理的解答,這時門口傳來匡鎯一聲,老者領了個護士走進來。見她醒了,老者示意護士進行餵食。


張學寧撇過頭,上下牙關咬得緊實。


「想學伯夷、叔齊不食周粟嗎?妳餓死我也省事。」老者毫不掩視語氣中的輕蔑和不在乎。「如果妳沒有還想見面的人,就在這裡當乾屍好了。」


「……為什麼要救我?」


聽到這句問話,對方走近面前,神情複雜的冷望。老者臉上的皺紋深淺交錯,目光卻似刀一般銳利,像是要將眼前人刺上好幾個窟窿。


面對這樣的眼神,張學寧心裡咯噔一聲,已明白這位儀表堂堂的老者絕不會是普通人。兩人就這麼對視著,良久未有半絲聲響,直到張學寧覺得對方的目光幾乎穿過她的身體,要看到靈魂深處時,老者才移動腳步走向窗邊。


「我救了妳,妳就得好好活著,起碼要活得比我久,才能找到妳想要的答案。」


後來張學寧思索了很久,仍不明白話中的意思,但她清楚自己若這麼不明不白的死去才是真的冤枉,所以她得活下來──再想辦法逃走。



待能下床走路後,張學寧趁機觀察了自己身在何處,只隱約得出是一間棲息在山林間的深邃別墅,四周還有許多警衛把守,雖然她可以試著走到某些地方,卻等同被軟禁。除了限制出入外,老者並未再有其他舉動,甚至還提供報紙和紙筆,雖然那是國民黨一言堂的中央日報。


她也試著逃跑過,甚至偷襲過守衛,卻總以失敗告終。當對方用百人看守著妳一人時,就算是蚊子也可能也難越雷池一步,只是她必須這樣不停的製造麻煩,藉此喚起自己對黨的忠貞。


她的反抗行為,卻是一顆石子掉入了聽不見回音的湖底。有時老者兩三個禮拜會來看她一次,偶爾和她下圍棋,有時僅坐在一旁喝茶看著她練字,張學寧感受到那種目光並非窺伺,反而帶著模糊的慈祥和藹,可每當她抬起眼時,又早已恢復冷峻嚴肅的神情。


直到有一次,老者忽然無預警的闖入房中,拿起手杖對著所有東西便是一陣狂揮猛打,近乎砸爛所有東西後,老者舉高手杖對著她,像是手上握著的是一把斃命的手槍──「格老子的!我他媽的斃了妳!」


老者用力將手杖向前一扔,打中了張學寧身後的牆壁,鏗然一聲,把兩個人都震醒了。老者那雙紅濁的雙眼緩緩恢復神智,挺起背脊一聲不吭的走了出去,留給張學寧一室的雜亂。


後來,他們之間沒有人提及過那次的意外,可是張學寧發現眼前的老者一下子變老了,他的精神消散,連帶身體健康也大不如前。有時候他來到張學寧的住所,也只是怔怔看著窗前刺眼的陽光。


「下盤棋吧?您好久沒跟我下棋了。」不是耍弄心機,張學寧竟有種把老者當做親人的錯覺,主動開口問候。


老者微微頷首,皺緊的眉頭鬆了些許,坐到了張學寧對面。兩人誰也沒說話,就這樣安靜的下著棋。



直到很多年後,當老者不再出現,那日來了一位西裝筆挺的律師,張學寧激動的從律師手中接過文件。


「沈雁先生要將這棟別墅過戶給您,也在銀行戶頭裡給您留了一筆錢。這份牛皮紙袋,是沈雁先生託我一定要轉交到您手中。」


張學寧打開牛皮紙袋,裡頭有著一些證件和身份資料,她拿出那張印有中華民國的身份證,上頭有著她的相片和身份證號碼,眼淚倏地掉落──


她清楚看見照片下方寫的名字是「沈靜」,而身份證背面,沈雁兩個字雋永的刻烙於父親的一欄行位中。




(九)


沈靜坐在咖啡廳裡,閱讀著今日早報。國共兩方在經過長期對峙後,最近幾年關係漸趨緩和,早年的針鋒相對像齣荒謬的鬧劇,甚至台灣政府已計畫再過幾年將開放兩岸探親,讓長期分隔於海峽兩端的親友重新聚首。


可是她等不及了,她已經快六十歲,不曉得還要等多久,才能再回到那魂牽夢縈的大陸上,去找一個答案!沈靜放下報紙,走出了咖啡廳,將口袋裡的身份證捏得死緊。哪怕早一刻也好,她定然要回去大陸。


在花費了不少金錢下,行程終於全安排好,由台灣搭飛機至香港,再從香港偷渡到內地,接著坐上安排好的車輛,直奔三十年前的701總部。


曾經從事過情報工作的本能還是不會忘,看著窗外疾逝的風景,沈靜也模糊回想起當年從事間諜活動的時期,她輕輕的低呼出:「張學寧……」


張學寧,她多久沒叫自己這個名字了?但是她又不願意換回這個名字。因為當有人喊她「沈靜」時,她便可以有種錯覺,彷彿沈靜也陪在她的身邊。


第一次和沈靜告別,她離開了整整五年;這一次,比五年更長更久,沈靜會不會怨恨她這個陌生人?可是終究,她回來實現當年的約束了,她答應沈靜的「平安回來」。



三十年後的701,早已是荒草一片,黨中央為了發展,早已把許多重要機構移至隱密性更高的中南海,張學寧這趟根本毫無所獲。在失望離開前,她到了城裡的一間餃子館吃餃子,沈靜曾經笑著告訴她,等信小館賣的餃子皮薄餡多又美味……


餐館的小廝忽地跑至她跟前道:「這是不是您掉的紙條?前頭那位太太說是妳的。」


她反射性的抬頭張望,卻見著一道背影正從門口離開,疑惑攤開紙條,上頭只有一堆或線條或圓點的符號──是摩斯密碼!


張學寧激動盯著那些符號,像久違的故友般珍重的摸索,符號逐漸拼湊出一個數字,她揚起微笑,眼淚卻迅速滑落。



「早上,我來過這裡一趟,妳知道嗎?」眼前的芒草叢依舊長過了半個人高,張學寧像是自言自語,任憑後方的腳步聲逐漸接近。


「好久不見,好嗎?」這刻張學寧才真正轉過身,直視眼前熟悉的身影。這個人還是當年的李寧玉,縱然白了鬢髮,可是仍如一根細長的青竹,挺立於風中。


「過得去。」李寧玉依舊是簡短的回答,眼神卻波濤洶湧,載滿萬語千言。


她看著玉姐,卻不曉得那句話該不該問出。過了良久,她認命似的閉上眼,用盡了所有力氣輕輕一嘆:「她呢?」


李寧玉的視線掠過張學寧,直直望向後方的芒草叢,黯了眼神。「她也在看著,就在這兒。」



草無聲的沉默著。


「怎麼一回事?」


「她出賣身邊同志,被發現後自殺了。」


李寧玉亦走向前,特意壓低的聲音低低傳來:「是她救了妳。她用其他人的性命,換取妳的安全。」


張學寧想起身份證上沈雁的名字,斷去的線索像終於找到了連結點,自動接合起來。那份背棄黨背棄職責的自我厭惡感,洶湧浮現心頭,讓她失了冷靜,變得殘忍絕情:「別以為我會感激她做的一切,我恨她──」


「曾經,我也對一個人說過類似的話。」李寧玉從口袋中掏出一根菸,就算上了年紀,她的菸癮還是戒不掉。有些東西,也許一輩子也戒不掉。「我對她說,別人怎麼樣我不管,我要妳活著!可是她還是為了她的情報犧牲了。」


「她卻當著面對我說:別的人我不管,我只要她活著……」


點燃的火光閃過張學寧臉龐,瞬間消逝。


「妳們,好像讓我看到了另一種結局。也許不管選擇如何,被留下來的那個人,都是憎恨的吧?我卻還是希望妳不要恨她,恨一個人和愛一個人,都是一輩子的苦。」


李寧玉走到一旁,默默抽起菸,將一片荒草留給了張學寧。



毫無秩序的瘋長,眼前的場景恰巧如實反映心底的念頭。民族大義和個人感情就像兩端最重的砝碼最危險的天秤,要取得壓倒性的勝利便必須犧牲其中一項,她義無反顧的投入國家事業中,每從事一次臥底行動便又削去一分正常人的情感,只待自己體無完膚;沈靜卻像瘋了一樣用自己的性命將她拉回懸崖邊,要她好好活著,為了一份以死相許以生命重鑄的感情好好活著……


世間怎麼會有如此極端的選擇?


風一吹,雜草拂至了張學寧身上,恍惚間場景重現眼前──



第二次見面,那迎著陽光坐在階梯上的女子,忽然將碗裡的骰子握回手中。她眼神一挑,詢問著為何不再繼續?


「妳聽──」女子閉起眼睛,陽光映著參差的髮梢,灑落細碎的金塵。


「聽見了嗎?是風的聲音──」


她那時只是怔怔望著那側顏,像施上了魔法般,只聽見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



「現在,我聽見了呢。」她折下一截芒草,往空中一彈,只見風將芒草帶至天際。她就這樣,怔怔的望向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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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李寧玉



當張學寧喪生的消息傳回701,李寧玉打破了手中的杯子,只覺得「死亡」聽起來驚悚卻又遙遠。


據說張學寧被刺死在自宅中,敵人放火把所有物件燒做烏有,連一點可供人懷念的東西也未留下。李寧玉不禁想這樣也好,也許她就能當成張學寧只是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出了很長的任務,而不是像當年的曉夢一般,親眼見證整個死亡的過程。


她有些擔心沈靜,可是沈靜聽到消息後比她所想的還要鎮定,只是蒼白著臉,一語不發的坐在長椅上。


直到追悼會完,李寧玉也未看見沈靜掉一滴眼淚,葬禮過後她和沈靜一同走在芒草叢中。



「那天,我們忘了重新核對譯碼。」


沈靜的聲音忽然響起,在荒草萋萋中,帶有幾分詭譎。


「在病院的那幾天,其它人員照著我們做出的母本破譯密碼,可是對方將情報頭子的稱呼調換了,他們把『重慶』改成了『老鬼』……這是我核對後來的幾則消息才發現的。」


李寧玉愕然停下腳步,回頭看著沈靜。「妳沒有跟上面報備?」


「我破解的最後一則消息是『重慶已暴露,速戰速決』。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國民黨這次是佈下天羅地網,鐵了心要剷除我們的『老鬼』。」


「妳怎麼知道這些事?」


「我知道的比701的其他人還要多,但我不會說出多餘的情報。」沈靜淡然笑起,彷彿在說著一個平淡不過的話題。「GCD、國民黨,對我而言只是個抽象的名詞,我會待在701,是為了破解我父親留下來的密碼。有時候能順利破解,有時候破解稍慢情報據點就被攻破,但那些人員的消失對我並不重要,我只是在做著自己想做的事。這種感覺,妳能明白對吧?」


李寧玉沒回答沈靜的問題,或許也不用回答,她和沈靜心中早有所答案。


「可是張學寧不一樣,她不是我的工作,我不在乎解碼失敗丟了別人的命,只有學寧……不行。」沈靜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的陰影。「我父親一直透過管道想策反我,我也知道該怎麼和他聯繫,所以我向我的父親認輸,承認這次我解碼失敗,但請他放過學寧。」


「他開了一項條件,要我出賣GCD的情報,我答應了。」沈靜臉上毫無愧色。「別的人我不管,我只要她活著──」



曉夢,別人怎麼樣我不管,我要妳活著!


在裘莊裡,她對像魔鬼一樣的顧曉夢說過相同的話,在歷經殘忍的背叛後,她還是卑微的乞求顧曉夢留下──可是那個女人還是絕情的走了,而且還要自己親手送她赴死。


顧曉夢真是個魔鬼!她在好多夜裡反覆嚎哭,每個夜晚都把內心傷口撕開再重新縫合一遍,末了她實在不曉得她是恨極了顧曉夢,又或者還是愛她一聲聲清脆的叫著「玉姐」。顧曉夢怎麼可以這麼不顧自己,就讓帶著無數痛苦的她獨留於世?每個夜晚,這些問題都快要把她逼瘋。



──她愣愣看著沈靜說出和當時相似的話,對上她的眼睛,目光溫暖。


沈靜激動的回望著,她幾乎沒看過沈靜有如此情緒強烈的時刻,一個平日視世事於無物的人,一旦有了這種目光,便是不管炙焰灼身也甘願直撲烈火而去。


「我想過不久,上面定會開始調查這件事,我不知道到時會怎麼樣。」沈靜深吸一口氣,說道:「如果真的躲不過這一劫,寧玉姐,請妳幫我發個訃聞……」



事後701果然展開大規模調查,沈靜在接受調查的第二天即自裁身亡,間諜案也迅速偵結,701為了以防秘密再度外洩,更換了另一批破譯人員。李寧玉原本就不是701的人,自然被釋出,總算可以離開基地。


離開701後,她照著沈靜的交代發出一通電報,她想這封電報定會透過流連輾轉,發送到海峽的另一端。


後來李寧玉在城裡找了份工作,其實她在哪裡都能落腳,卻想在這裡等著。


到底在等什麼?她說不出清楚的盼望,也許是過去的故事讓她太過感傷。李寧玉益發寡言沉默,常常一個人就站在芒草叢。


彷彿那些從草叢旁溜過的風語裡,有她要找的聲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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