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在盛开的樱花之下

我们在幽幽子大人所居住的寺庙中小住了下来。品尝美食似乎是幽幽子大人的一大乐趣，为此我便向织和青讨教下厨的技巧。织一如既往的几乎擅长着所有的事情，而曾经让我觉得高不可攀的青，在做饭的方面却意外的笨拙。

我逐渐地适应了变成八尾之后的身体，也逐渐能够控制自己突然成长的力量，包括“蓝”这个身份，也在一天天更加的习以为常。有时候我的心里会有一点小小的烦恼，担心自己会不会就这样忘记已经去世的银狐和失踪数月的红毛呢？

银狐与红毛，就连对兰与岚的称呼也渐渐地要被织给同化了。

我向织学习一切可以学习的事情，从式神的术式到举手投足的细节，她很乐于看到我的成长，时常点着头对我说：“紫大人看到这样的蓝也会觉得满意的吧。”

西行妖依旧盛开着，本来樱花的花期并不比其他的花朵要长，但是这株巨大的妖怪樱却毫不避讳地展现着它旺盛的生命力。只有花的树是无法存活的，但是幽幽子大人却告诉我，西行妖可以灿烂地绽放一整个春天。

每一天都感觉自己离紫大人更近了一步，每一天我都在幻想着，那位俘获了这么多人心的八云紫大人，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主人呢？“就算是严厉一点也不要紧，但是希望能让我充分地发挥出自己的才能”我在心里一次次地这样地期待着。

我还不是九尾，但是似乎又觉得，是否成为九尾这件事，已经不重要了。

幽幽子大人说自己没有侍从的事情果然是骗人的，这样一个大小姐如何在这座空荡荡的寺庙中独自生活呢？其实我远远地看到过，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多次出入过这座寺庙，从年龄上看应该是个有孙子也不奇怪的老头。幽幽子大人从未向我们提起过这个人，就算我们问起，她也是坚持表示自己是一个人生活在这里。

关于这个人究竟是存在还是我的幻觉实在是很奇怪，不过还有更奇怪的事情。巨大的妖怪樱、空荡荡的庭院、独自生活的少女还有幽灵一般出入的男人，这个地方让人觉得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都有可能，而且在我的身上的确发生了一件只能用“奇怪”或者“恐怖”来形容的事情。

这件事，我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

每到夜晚，月光明亮的夜晚，我总是无法安睡。在睡梦之中，我总觉得身体被某种梦魇所困扰，似乎有一双手一直掐住我的脖子，不断地收紧，让我无法呼吸。发不出呼喊也无法移动身子，每当在惊恐之中醒来，总是看见刺眼的月光透过西行妖的花瓣照亮了我的卧榻，那光影明晃晃地让我眼花缭乱。

夜樱，夜樱因此总是让我感到恐惧。

天气已经开始转暖，山下的樱树有些已经开始长出了星星点点的嫩叶，而西行妖依旧绽放着令人炫目的花朵。月亮总是又圆又亮，我的不安与日俱增，我知道每个这样的夜晚，梦魇都会到来。

这一天晚上依旧如此，不同的是，早上的时候织注意到了一件事。织将我拉到庭院里的池塘边，让我往水池里看，我看到自己脖子上清晰的淤痕。

于是我对织说了夜里发生的事情。织显得很不安，她悄悄地望了望幽幽子大人房间的方向，然后自言自语一般地说出了一句一位不明的台词。

她说：“盛开的樱花，总是会让人发狂。”

我知道今晚，梦魇依然会降临。

其实我之前也怀疑过幽幽子大人，应该说当织让我看见伤痕，明白我的梦魇是有人为之的时候，我脑袋里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幽幽子大人。毕竟她是曾经给第一次见面的我们下毒的人。如果真的是幽幽子大人所为，那么事情将变得非常的难办，织说幽幽子大人有将人引向死亡的能力和兴趣，就算是她所为也完全可能。

但是不知为何，我就是不愿意相信这件事，因为我隐隐约约觉得，紫大人的友人不会想要杀死她的式神，毕竟是那个紫大人，她所交往的友人一定都是非常出色的强者。

为了解除我的担忧，这天晚上，织将睡在我的房间。

月光依旧明亮地透过厚厚的樱花花瓣洒下来，那色彩令人炫目。因为有织守在我的身边，我便安心的睡下了。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被人掐住脖子的感觉再次袭来，不仅如此我的眼睛被某种织物死死的压住。我无法发出声音，也无法睁开眼睛，织应该就在我的身边，但是不知她是不是睡着了，似乎对此毫无察觉。

忽然我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压在我身上的某人突然丢下我逃走了。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将脸上盖着的东西拿掉，那是我自己的羽织。身边的织并不在睡觉，那里并没有人。我摸着脖子爬起身，向庭院里追了过去。

刚一离开房间，就正面撞上了一个好像墙壁一样坚硬的身体。

那是一个男性，就是我多次远远看见的那个人。他的确是个可以称作老爷爷的人，从穿着上来看似乎是一位武士，身边漂浮着一个巨大的半透明的气团，他手握一把长刀，聚精会神地盯着庭院。

“请退后，蓝大人。”他头也不回地对我说着，将单手握着的长刀转为双手，一边小心地向西行妖走去，“老夫确信斩到那家伙了。”

“你是谁？”我不安地小心跟在老人的身后，织可能也是追过去了吧？我的不安在心中慢慢地扩大。

“老夫名为魂魄妖忌，是幽幽子大人将来的庭师。”老人似乎不准备跟我解释太多，他举起刀，做出随时准备应对攻击的架势，小心地来到西行妖的树下。

织倒在那里，轻声地笑着看着我们，后背似乎有刀伤。

见织没有攻击的意思，妖忌放下刀来：“她白天的时候似乎和你关系不错的样子，所以我是用刀背砍的，应该不会有大碍。”

织用手盖住自己的脸，轻声的不住地笑了起来，然后她向我伸出手说道：“爱，能扶我回去吗？”

我的脑袋已经停止工作了，我无法理解面前所看到的景象。那位老爷爷的意思是什么？一直想要掐死我的人是织？为什么？她明明一路都竭力地帮助我，连自己的力量都给了我……

我的脑袋混乱不堪，我机械地弯下腰去，扶起织的身子，几乎同时，我感到某种异物从我的腰刺了进去。

好一会我才反应过来，织捅了我一刀。

我转过脸去望向举起刀的妖忌，我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对他说：“请不要杀她。”

我很奇怪为什么我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就算到了今天我依然无法理解自己当时的想法，也许是因为太过震惊而让我的脑袋都乱掉了吧。我一直视为导师的织一次次地想要掐死我，甚至在我救她的时候还捅了我一刀……我的脑袋没有那么机灵，我无法处理这些信息。

我只知道我晕了过去，而我醒来的时候，织还活着。

这座寺庙的某一个房间里有一间座敷牢【注：日式木格子的牢房】，我在那里见到了织。虽然我说想要单独和织见面，但是青坚持要陪在我身边。于是我们一起来到了织的面前，看守织的是妖忌的孙女，名叫魂魄妖梦。是个非常非常小的孩子，小到似乎走路都可能会摔倒。她一脸的认真，双手握着一把短短的木刀。

“本来想说，有个小妹妹可以聊天也不错嘛，结果这个孩子完全不搭理我呢。”见我们来了，织开心地笑了起来，“啊啦，我还想说，你会不会就这么不理我了呢，爱。”

不知道为什么，她开始称呼我为爱。

“爱已经死了，织。”青似乎比我更加感到不满，“现在里面前的是即将成为九尾的蓝大人。”

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啊啊，对啊，蓝大人，您瞧我这记性……”织拍着自己的脑袋笑了起来。

啊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忽然明白了。

“青，你能和这位小妹妹一起在外面等我片刻么？”我对青笑了笑，“我有话想跟织单独谈谈。”

青迟疑了片刻，点点头。

“不要打开牢门，我就在门口。”青嘱咐我之后便和妖梦一同离开了。

织光着脚，盘着腿坐在牢中，再一次对我露出了狐狸一般不怀好意的笑容。

“哎哎，你命可真大。”织笑着说道，“我还以为你一定活不成了呢。”

我拿来一个坐垫，在地上坐了下来。

“胡说，你根本就没打算杀死我。”我心中已经有数了，不管是她的目的还是令人费解的行为，我心里都有数。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我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这种感觉还真是奇妙。

织不置可否的耸耸肩：“理由呢？为什么这样认为？”

“昨晚不论，在此之前你明明就可以掐死我，为什么没有那么做？还有你的匕首是不是太短了点？明明在往上一点就能造成致命伤，你却偏偏捅向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部位。”我微微地皱起了眉头，如果真是如我所想，那可真是太悲哀了……

织哈哈地笑了。

“这才像话嘛，这才是蓝。”织满意地点点头，“如果连我都看不透可怎么能把紫大人放心地交给你呢？”

“并不是这样的吧？”我仰起头看向织面具一般的笑脸，“你的目的只是希望我能杀了你而已吧？昨天白天的时候你说起过樱花，当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现在想来，你指的就是自己吧？因为看到盛开的西行妖而陷入疯狂的就是你自己吧？”

织哈哈大笑了起来。

“真会猜，好，那你说说吧，我为什么要寻死呢？”

“是因为紫大人吧？”我希望我猜错了，但是我的脑海中只有这样一种的猜想，“你觉得自己要被我代替了。”

织忽然不笑了，她像断了线的木偶一般向后倒了下去，呆呆地望着囚牢内的屋顶。

“不要可怜我。”过了许久之后，织这样说道，“爱，你知道吗？在我还是一只小狐狸的时候就被母亲抛弃了，抚养我长大的人便是紫大人。她帮助我成为狐妖，带着我四处游历，给我起了‘蓝’这样的名字。你知道‘蓝’这个名字的意思吗？对于环形的彩虹来说，紫色是最外圈的颜色，能将其他所有的色彩都牢牢地锁在其中，而蓝色，是仅次于紫色的颜色。”

织一边用手指在空气中描绘着彩虹的模样，一边对我说道。

“紫大人对我说过，她将会有一个得力的助手，是一位名叫‘蓝’的九尾天狐。她对我说了很多关于‘蓝’的故事，我也曾经一度以为自己就是紫大人所寻找的‘蓝’，但是后来我发觉了，紫大人在寻找的人很有可能并不是我。于是我开始日日夜夜地幻想，拥有了‘蓝’这个名字却没有成为紫大人的蓝的自己，最后究竟会如何呢？”

“你怎么知道不是你呢？”我开口问道。

“很简单，因为小时候的旧伤，我有一边的耳朵是聋的，但是紫大人所找的那个蓝耳朵没有问题。”

原来织有一边的耳朵是聋的，这我真没想到。

“所以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我立刻就明白了，那个‘蓝’已经出现了。”织抬起手，盖在自己的脸上，“其实能找到你我很高兴，因为在我已经没有核的时候，有人能够替代我完成紫大人的期望，我感到非常的高兴。你聪明又单纯，而且非常非常的有才能，除了自信不足以外，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出色。我知道你还能更出色，你能比我还要出色。只要稍加培养，你就能成为紫大人的左膀右臂，而不仅仅是她的一样工具而已。式神是主人的工具，但是也能是家人。我做不到但是你可以。”

织坐起身来，向我大大地摊开双手。

“你能想象当我听说自己死期将至的时候的那种解脱感吗？”织哈哈地笑了起来，“‘啊啊，终于可以休息了，只要把这个小鬼培养成才。’我知道要让你成才是多么容易的事情。你本身就是一块好材料，即使我什么都不做，你可能也能胜任紫大人所安排的工作，所以我只需要将我所有的一切交给你就好。你与我如此的相似，而内在你比我更加有力量。而现在，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我的使命已经结束了，该让我休息了。”

“你就这么想死吗？”我叹了口气，虽然我猜中了答案，但是这一点也不让我高兴，“织，我需要你。”

然而织摇摇头。

“只要我还活着，你就永远只是爱而不是蓝。你是将会成为紫大人帮手的人，你不能呆在我的阴影下。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得到八云的姓氏，这样也算我此生有所成就了。”

我想我已经改变不了织的决定了。

“那么，有什么要留下的吗？”

听到我这句话，织开心地点起了头，从怀里拿出一顶绿色的软帽来。

“这是我以前戴过的帽子，送给橙吧，和她相处那么久也没送过她什么东西。这个帽子的力量应该可以帮助她幻化人形。”织一边说一边把帽子翻过来给我看，帽子的内侧有一张符，“戴上这顶帽子之后，她就会忘记我的事情，她将成为你的式神。请一定要办到哦，如果知道我死了，她一定会很伤心的。”

我点点头，将帽子放进袖子里。

“还有，请替我带句话给紫大人。”织正坐起来，向我俯下身子行了大礼，“‘在下已经尽力了，愿来世生在幻想乡，祝紫大人武运昌隆。’”

“幻想乡？”我听到了没听过的词语。

“那是紫大人的梦想，境界之中的桃源乡。”织很自豪地挺起了胸膛，“你不用在意我的，爱。那位斩我的长者是冥界的庭师，他已经将我的死期告知我了，不会要很久的。”

那天离开织所处的屋子的时候，月亮已经升了起来，在满月的月光之下，那巨大的西行妖就好像一个巨大的墓碑静静地竖立在这座宛如坟墓的空寺之中。在那大到骇人的树干之下，幽幽子大人一个人在月光与花影之间翩翩起舞，樱花的花瓣宛如具有意志一般围绕在少女的身边，在一片静谧之中，仿佛无声的挽歌。

织从那座牢房中消失了。究竟是死去了还是逃走了呢？我不得而知。不过我相信，不论在此岸还是彼岸，她都会继续我行我素地生活下去。能够培养出这样个性的狐妖的紫大人，到底是个怎样神奇的人物呢？我越发地憧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