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无标题

作者:tlice
更新时间:2012-09-13 2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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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tlice 于 2012-9-14 00:02 编辑


第五十一章 旧恨


因为害怕城破后被屠城,洛州城的百姓几乎是跑了个干干净净,包括大牢里的囚犯。如今知府衙门的人口堪称稀少,男牢里是凤翔寨被俘的喽啰,女牢里只有关在最深处的一个骆贤。


因为对懿王尚有忌惮,狱卒们对俘虏十分客气,不但不严刑拷问,饮食也并不克扣。骆贤连着吃了几天稀饭馒头,心里却明白这样的日子也没有几天了。


她知道凤翔寨在洛州城的所作所为其实为官府所忌惮,只是时势所逼,不得不仰仗而已;如今长公子逃出生天,凤翔寨又是群龙无首,正是清算旧账收为己用的好时候,懿王一代人杰心狠手辣,绝不会抱妇人之仁。而那些喽啰对自己也不见得如何忠心,上山落草,不过是为了讨一碗饭吃罢了,倘若懿王以高官厚禄收买,有哪一个不会动心呢?


因为早早看透了局势,故此当平靖小侯爷领着人趾高气扬地走进来的时候,骆贤并不惊慌,只是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那堆稻草上,垂头审视自己手脚上巨蛇一样的精钢镣铐。这是专门给江洋大盗准备的,几尺长的镣铐尽头用大铁环锁住,钉在墙角的桩子上,让她只能在那稻草上或倚或坐或蜷卧,连伸直了躺下都不能够。


小侯爷数年未见,唇上腮边留起了胡须,那条长长的伤疤就在胡须间若隐若现。他自狱卒手里接过火把,在角落里的骆贤身前照了照,冷笑一声:“骆十八!”


松明混合着油脂燃烧的气味呛得骆贤微微咳嗽,她低着头,并不去看小侯爷,也不做声。


小侯爷自随从手里接过条鞭子,劈头盖脸地抽向骆贤,同时骂道:“下贱!”


他是打心眼里瞧不起骆贤。骆十八虽然恶名昭彰,也不过是怀王手下的一条狗罢了,可就是这条狗,让自己在天下人面前丢够了脸面!他以为骆贤早已葬身在悬崖下,故此放心地将顾三莲放在身边百般折磨,不意不过三个月,顾三莲便莫名其妙地自自己身边失了踪,而骆贤也阴魂不散地冒了出来,非但将自己私下积攒的那点江湖人脉杀得干干净净,在洛州城下还公然从他把守的西门破营而入,让他在主公面前颜面无光。


“懿王已经派人送了圣旨过来。”他打了一阵,见骆贤蜷在地上不言不动,上前用靴尖将骆贤的下巴挑起,迫使她抬起头来,“长公子甘愿让贤,少公子如今已经是名正言顺的诚王,世代镇守洛州,你们这些人不识时务,不过螳臂挡车之辈,实乃可怜可笑。听说你在洛州城内还胆敢威逼长公子,勒索士绅百姓——乱臣贼子,死不足惜!”


他长篇大论地嘲讽下去,期望看到骆贤恼怒惭愧,却不知道骆贤对他的话并不放在心上,她见多了志向远大满腹韬略的人物,觉得怀王、诚王、懿王等不过是一丘之貉,没有丝毫指望。她垂着眼睛,只打量小侯爷闪闪发亮的靴尖,貌似逆来顺受,实则不过是隐藏自己心里的轻蔑和杀意——她不敢抬头,只怕一抬头自己就忍不住要立时想法子将小侯爷弄死,这虽然不容易,但对骆贤而言并非全然做不到,只是眼下骆贤并没有脱身之策,还不宜轻举妄动。


她此刻是万分的不想死,顾三莲还活着,还在洛水对面等她,一想到这个,她心里就立时仿佛燃了一把火,仿佛这阴暗寒冷的牢房都因那一点微小的希望亮堂起来了——她是要和顾三莲白头偕老地过日子的,怎么能随便死在这种地方?


小侯爷说了半晌,见她依旧是不言不动,看似卑微顺从,实则无动于衷,一脚踹在骆贤头上,把她蹬得一头撞在墙上,顺着额角淌下一缕鲜血:“你以为在这里还能逃出生天?告诉你,你如今已经是恶贯满盈,老天也要收你了!”他一脚又踹在骆贤身上,精钢镣铐叮当一响,“你小小年纪,杀了多少人?连西林禅寺,百年古刹你也胆敢一火焚之,静寂禅师被你钉死在墙上!若非他舍命在墙上留下些记号,我还以为你这样的人,早下了十八层地狱了呢!”


骆贤仍是不开口,眼睛却有意无意瞟着小侯爷腰里的长剑——小侯爷话里杀气腾腾,倘若他此刻要对自己动手,那就只能拼得鱼死网破了!


小侯爷此时确实动了杀机。虽然长公子对骆贤等人怀恨在心,但懿王为了拉拢凤翔寨,此刻面上对骆贤依旧十分关切,使者往来,总要随口带上一句;而小诚王踌躇满志意在天下,见识了凤翔寨的强悍后,也对骆贤起了惜才之心,他深知长公子为人鄙陋吝啬,故此便不把长公子的那些话放在心上——骆贤再厉害,也不过是一把快刀,一条良犬而已,只要给足了高官厚禄,难道她还能翻了天么?因为这些缘故,小诚王并不采纳小侯爷苦口婆心的进谏,反而透出些相反的口风来,对此小侯爷十分气恼——他再不想办法杀了骆贤,就要和她一块同殿为臣了!


他眼睛盯着骆贤,狰狞一笑,手指方触到剑柄,牢房通道尽头突然又下来一伙人,为首的正是擒获骆贤的黑衣女子,快步赶到小侯爷面前,面若冰霜地询问:“小侯爷此来,是奉了王爷钧令?”


小侯爷知道这人并不好相与,那作势握剑的手就收了回去,换出一副如沐春风的做派来:“我来见一见故人,别无他意;许姑娘此来是——”


“我奉王爷令问骆十八的话,”女子并不理会她,只冷冷道,“闲杂人等回避!”


小侯爷压住满腹气恼懊悔,领着人走了。骆贤不动声色地将提起的一口真气放下,照旧坐在稻草上闭目养神。


女子叹了口气,招手唤过个婆子替骆贤裹伤敷药,又拿出两件干净衣服让婆子给骆贤更换。婆子把骆贤收拾整洁干净便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只剩下女子和骆贤二人相对。女子看着骆贤,不由自主地又叹了口气:“晓晨,你,想起我来了吗?”


骆贤装聋作哑。


“你不记得那时候你对我说过的话?我们俩,谁都不是曾阿牛,也都不是张无忌,谁都不喜欢周芷若,也都不喜欢赵敏,苏晓晨只喜欢许欢,许欢也只喜欢苏晓晨!”


骆贤依旧装聋作哑,只是暗地里微微动了动身子,调整了一下彼此的角度,因为知道惯例的柔情过后,那一日一次的折磨就又来了。


果然许欢见她不应,立时便翻了脸,恨铁不成钢地抽出了皮鞭。“她有什么好?”她气势汹汹地道,“你以为你为什么会喜欢她?就因为她像我,相貌,声音,举动,都像!我为你吃尽了苦头,苦熬了几百年,十三世!十三次转世,我都没忘了你,没变了心,可你呢?才一次,就把我忘了!忘了!”


按照许欢的功力,活活把骆贤鞭死也并非不可能的事。然而,她此时的鞭子却很有分寸,每次鞭梢只在骆贤身上卷下一小片皮肉,只让她疼,不伤要害——几百年的孤独煎熬,让她此刻恨极怨极了苏晓晨,也爱极了苏晓晨,不能不恨不怨,因为彼此海誓山盟,眼前人却已变心,也不能不爱,不然这几百年就成了笑话、泡影!


骆贤照例不做声,也不反抗,因为知道自己的功力与许欢相差甚远。她那小脸上一派木然,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着自己视线,仿佛许欢的鞭子并不是打在自己身上。而许欢看着骆贤,心里便是一阵爱恨交加——她记得清清楚楚,苏晓晨的睫毛也很长,遇到不开心的时候,也是这么垂着眼睛,看似平静,偶尔咬一咬嘴唇,才能泄露出一丝满心的抗拒来。骆贤的相貌声音,确实是与苏晓晨全然不同,但那动作言语细微之处,与苏晓晨是一摸一样,不消什么暗号标记,她只是一眼,一眼就把骆贤从人群里认了出来,可骆贤如今,却连她是谁都不耐烦搭理了。


“晓晨,我知道你不高兴,不想见我。”她放下鞭子,一只手看似亲热实则戒备地按住了骆贤的脉门,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轻轻抚了抚骆贤的头发,“这几百年,我把咱们重逢的情况想了千万遍,我以为我什么都料到了,可是,我没想到,你会对我摆出这样的脸色。”


骆贤看了她一眼,觉得无话可说。因为幼年的经历,让她觉得苏晓晨的记忆只是些不必要的负担累赘,此刻就更是满心抗拒,对许欢也生不出一丝怜惜同情。苏晓晨已经死得干干净净,她喜欢过什么,做过什么,和她骆贤又有什么关系?许欢对苏晓晨念念不忘,大可以去把苏晓晨挖坟掘墓拜祭招魂,纠缠着她做什么?


因为知道许欢一意孤行,也不想再遭一场毒打,故此骆贤只是不开口,但许欢的手指落在她身上,她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戒备紧绷起来。许欢觉察出来,只得微微苦笑,那空着的一只手小心翼翼揭下骆贤背上几条散碎的衣服碎片,另一只手依旧丝毫不放松地紧扣骆贤脉门:“放心,我不做什么,我替你敷药。”


她不再向骆贤倾诉自己心底的思念和感情,因为已经近乎绝望,可每次见到骆贤,她又总会忍不住燃起一丝希望,直到骆贤又用当头的一盆盆冷水把她这点希望打灭。这样的日子她并没有厌倦,因为几百年来已经习惯了失望。


“晓晨,”骆贤刚上身的一套衣服又被她抽得零落散碎,许欢自身后篮子里抽出一件新衣,一只手替骆贤更换,目光在骆贤伤痕累累的身体上打量了许久,突然在骆贤脸上轻轻落下一吻,轻而小心,仿佛在亲吻自己的一个梦境,“告诉我,你怎么才能重新喜欢上我?”


骆贤这一次终于正眼看她:“别缠着我,放我走。”


“放你走?”许欢突然厉声大笑起来,一只手掐住了骆贤的咽喉,作势用力,声音无限怨毒,“我找了你几百年,等了你几百年,如今要我放你走?你就是死也得死在我手里,要我把你送回那个赝品那里,做梦吧!”


第五十三章 新仇


许欢有些时候也是不会对骆贤动手的,比如骆贤挨了打之后的几天。她不再问骆贤那些让她不耐烦的问题,也不说话,单是坐在骆贤面前,看着她吃喝,替她换药。骆贤极少看她,她也不恼,仿佛骆贤只要在她身边,她就心满意足了。


墙上的火把把彼此的影子拉得很长,蛇一样摇曳不定,许欢有时,会看着两人的影子莫名其妙地笑起来,骆贤依旧是闭目养神地不理她,却也知道那一定是两人的影子合到一处了。


她不愿意看许欢。许欢长得不丑,也不特别好看,面目堪称寻常的清秀,但骆贤总能觉出一丝别扭来——她的动作言语细微之处,有时让她仿佛觉得看到了顾三莲,且同时心底就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楚欢喜来。


好在骆贤对这样的事向来没心没肺的简单干脆:她这辈子都跟定了顾三莲了,至于许欢和苏晓晨,既然上辈子没过够,那就下辈子再说吧!她不信来世,因为有苏晓晨的前车之鉴,故此更觉得今世珍贵,恨不得一刻都不浪费地和顾三莲在一起。


就在她暗地里心急如焚地打算着越狱大计的时候,小侯爷又一次来了。


这一次小侯爷却没有许多废话,隔着栅栏铁门打量了骆贤一会儿,他冷笑一声,令狱卒们把骆贤自牢里拖出来:“带走!”


小侯爷十分谨慎,不等狱卒把那镣铐铁环自墙角取下来,便先喝令七八个火枪手不远不近地举枪戒备,故此骆贤审时度势,并不轻举妄动,任小侯爷上前,一只手捏住自己的下巴也不做声。


“你倒是识时务。”小侯爷冷笑一声,“别怪侯爷没提醒你。我要是你,就现在死在火枪乱刀之下,也赎一赎自己的罪孽,不然,就是想要得个好死,也难了!”


骆贤并不明白小侯爷的意思,但等到她被押到洛州城西的演武场上,那答案就昭然若揭了:凤翔寨的一百多个喽啰都被捆在场上百余根新立起的木桩上,小兵们正在往他们身上泼油!


“我奉王爷的令,今天把这些人都发落了。”小侯爷令几个兵丁将骆贤架住,让她只能抬头注视眼前那百余根木桩,“听说你当初在马帮总堂就玩了这样一手,嗯?今天就是报应!”


喽啰们并不似骆贤一样受到许欢的照拂,他们这些日子在小侯爷手下受了许多苦楚,早明白小侯爷的性情,知道这一日在劫难逃,便都不再求饶,转而说些硬话,此刻见了骆贤,便又是一阵吵嚷。


一时间“二小姐”之声不绝,小侯爷一皱眉:“给我打!”


就在一片皮鞭和咒骂之间,骆贤蓦地开了口:“这些人没去过马帮总堂。”


小侯爷一怔:“什么?”


“这些人没去过马帮总堂,也没去过西林禅寺,”骆贤的语气十分平静,不似恳求,只似诉说,“你给他们一个好死罢。”


小侯爷仿佛看到什么新奇玩意似地注目骆贤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跟了骆十八,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你想给他们给好死?也行,”他朝骆贤弯下腰,目光里透出股狠毒的嘲弄,“把马帮总堂和西林禅寺的那些人还给本侯爷,侯爷就让他们死得痛痛快快,嗯?”他恶狠狠地啐了骆贤一口,“报应!”


骆贤不再说话,垂下头用袖子擦了擦脸,她仿佛被小侯爷说得哑口无言。小侯爷十分满意,意气风发地朝手下比了个手势:“动手!”


火光大盛,哀嚎四起,那放火的小兵们没见过这样景象,都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捂住耳朵,小侯爷的随从也个个面色惨白,唯有小侯爷独自喜气洋洋地在骆贤面前来回踱步,最后一弯腰揪住了骆贤的头发,令她抬头注视自己:“好不好看?这就是现世报,活该——”


他的话没能说完,骆贤突然泥鳅似的自他手里滑了出来!没人知道骆贤到底是怎么脱身的,连那几个架住骆贤的兵丁,也是觉得眼前突然一花,手里已经没有了骆贤。骆贤方一脱身,便自小侯爷腰里抢过佩剑,佩剑入手的同时,背后枪声也响了起来,她无暇出招,索性反手一剑刺入了小侯爷小腹。小侯爷捂着小腹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骆贤也一声不吭地倒在他的身边——那火枪手受过诚王及许欢的叮嘱,只打骆贤的肩腿,故此骆贤虽然肩腿彷如雷击,血流如注,却没伤到要害,只是动弹不得。她伏在地上,极力抬头端详着烈焰中的一干人影,心想不知道这些人临去前看没看到自己给他们小小报的一点仇。


一只手毫不留情地把她自地上拽了起来,骆贤正对上许欢那张几乎被愤怒怨毒扭曲的脸,许欢一巴掌抽上骆贤的脸,把她抽得一个踉跄:“你就不能老老实实的,嗯?”她那声音里带着些怨愤的心急焦躁,“他自杀他的,与你何干?诚王没下令杀你,那你性命就无忧,你不做出格的事,小侯爷也不敢动你!”她恶狠狠抽出鞭子,“你就这么想死?我成全你!”


因为知道诚王和小侯爷的人都在看着自己,打得愈狠,骆贤这条命愈可能保住,许欢这一次下手没留情面,骆贤几次昏迷,都被她硬生生用水泼醒,最后鞭子棍棒打在她身上,她即使清醒着,也一样昏迷似的一动不动,再无一丝力量挣扎。

许欢令人把她架起来,用沾血的鞭梢挑起她的下巴,正言厉色地喝问:“你可知悔了?”


骆贤想要抬头看许欢一眼,却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气,她刚一开口,血便自口中涌了出来,让本就含糊的话更是含糊不清:“把他们,把他们——”


许欢知道她此刻再没半点威胁,伸手把她抱到怀里,耳朵几乎贴上骆贤嘴唇:“什么?”


骆贤一个指头都动不了,小猫似地倚在许欢怀里,气若游丝地开口:“把他们好好葬了,他们,他们没杀过马帮——”这句话没能说完,她脑袋一歪,彻底地人事不知。


许欢把骆贤轻轻放下,环顾四周,见那火势渐小,露出木桩上烧得不成人形的尸体来,心里也觉得小侯爷手段太过惨酷,诚王不过是让他把这些个喽啰斩草除根,何必这么大张旗鼓地折腾,又多事地非要把骆贤带过来?


暗地里跺了跺脚,她朝看呆了的诚王长史开了口:“我已经教训了她,骆十八也已经服罪,就请大人去王爷面前回报一声,请王爷独断。小侯爷既然此刻不能理事,不如就把场上这些连人带木桩埋了吧,一是不能让这些东西污了武场,二来小侯爷手段非比寻常,不宜宣扬,以免有碍视听。”


那长史平日里收了许欢许多银两,这时便心领神会地一笑:“许姑娘放心,小侯爷处事操切,激出变故,此事曲直,王爷必定明察。”


果然第二日诚王并不理会平靖侯府的种种哀求,便用“许欢对骆十八严加管束”草草了结了此事。他并非纯粹厌恶小侯爷的暴躁无能,而是听说懿王已将凤翔寨兵丁顺利纳入囊中,起心留着骆贤以作另起炉灶之用,又被许欢说的动了心——单论骆十八一个人,自然是微不足道的,但骆十八自凤翔寨白手起家练兵的本事,却实在让人心动极了!


骆贤并不知道这些曲折,只知道自己醒来时,被人用绷带裹得蚕茧似的放在一张大床上,身上覆着条锦被,她试着动了动手指,立时疼得忍不住轻轻吸了口气。


帐帘一动,露出了许欢的半张脸:“醒了?”


骆贤一怔,因为许欢此时是少见的憔悴,许欢见惯了她这样的审视,只朝她叹了口气,端进碗汤药来:“你怎么会去练那种功夫,又自己胡乱用那些虎狼药?要不是你这么折腾自己,现在也不会这个样子。我一直奇怪你的刀法虽然不错,却显得根基太浮,不像你的为人,没想到,原来是因为这个。”


骆贤知道她几世为人学识渊博,被识破了也并不意外,听她口气对自己的刀法似乎很是熟悉,便开口问:“你也知道我的刀法?”


许欢意外地看了骆贤一眼,继续给她喂药,同时就坦然点头:“这刀法就是我第五世的师傅自创的,他幼时受过重伤,肺经不调,却心高气傲,创出这样以毒攻毒的功夫来。他常说,这功夫天下只有他自己合用,常人练习,不是走火入魔便是病弱早夭,我一个师兄不信,苦练二十几年,大成之后不久便吐血而亡。自此我门派中无人再练,这功夫也渐渐失传。你既然知道了来历,日后就别练了!”


骆贤微微摇头,暗地里就痛出一身汗来:“那我就成了废人了。”


“怎么会?”许欢见她居然能和自己有问有答,不由得朝她婉然一笑,“你的功夫虽然偏颇,也未必要全然废掉。我教你些上乘心法,自然能补其不足——你愿不愿意跟我学?”


骆贤这一次不做声了。许欢静静看着她,心里却是久违的欣喜。她伸手抚了抚骆贤的头发,又朝她一笑,声音温和柔软:“放心,我不用你替我做什么,只要你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她等了苏晓晨几百年,几近绝望之下才遇到了骆贤,故此虽然对骆贤怨极恨极,内心深处也怕极了骆贤不在人世,因为她实在再也等不起几百年了!她知道骆贤满心都是顾三莲,故此现在就把标准降到了最低——反正骆贤是离不开自己的手掌心的,只要朝夕相对久了,还不能日久生情么?


正因如此,许欢连着几天对着骆贤都是和颜悦色,而骆贤一心惦记她口中的“上乘心法”,也并不对她刻意冷淡,两人之间堪称风平浪静。但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骆贤能自己坐起来的第二天,小侯爷终于因为伤势过重,一命呜呼了。


这件事令诚王十分为难:他对骆十八依旧是求贤若渴,但平靖侯府的情面也不能不顾,许欢又是他的得力部下,几样打叠在一处,最后终于想出个折衷的办法来——天诛。


所谓天诛,其实是西域人流行的一种刑法,如今便被诚王移花接木地用在了骆贤身上。那法子十分残酷,也十分简单:将犯人钉在木架之上,任其风吹雨淋三天,倘若还活着,便是天赦,前尘罪孽一笔勾销;而若是死了,那就是老天爷的意思了!


骆贤在王令下达的当日,被钉在了演武场的木架上。因为许欢的极力求情,加之诚王的一些心思,那小兵只将她的右手右脚钉牢,而左手左脚则用铁链缠绕着固定在木架上。因为知道求饶不过是徒劳无功,骆贤脸色惨白地咬紧了牙,一声不出,只有那叮叮当当的锤声在广场上回响。


许欢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她替骆贤擦了擦额上滚落的冷汗,自袖子里掏出枚乌黑的药丸,塞进骆贤嘴里,同时就俯下身,吻住了骆贤的唇。


骆贤瞬间睁大了眼睛。她此刻全部精力都放在左手左脚那彻骨的疼痛之下,再没力气抵抗许欢的入侵,只能任用许欢的舌头挑逗扫荡。这个吻持续了很久,直到那药丸化开,被骆贤彻底咽了下去,许欢才转而吻上骆贤的脖子,试探着轻轻咬了咬骆贤的皮肤,骆贤在她怀里微微颤抖——她心知肚明,这并非情动,而是疼痛。


“晓晨,”她目光迷蒙地抬起头来,发出一声叹息,“我们多少年没这样了?”


骆贤此刻才缓过气来,冷淡而厌恶地低声开口,声音轻细:“不要脸。”她不大会骂人,故此心里虽然恼恨羞惭到了极处,却也只能迸出这么几个轻蔑淡写的字来,但那目光却冷到了极处——许欢如此无礼,她就是拼着心法不要,性命不要,也再不会给许欢一点好脸色了!


许欢不以为杵地微微一笑,一只手搂紧了她,一只手抚上骆贤的胸口,一路慢慢滑到小腹:“我知道你恼我,那就记住我,下辈子也别忘了!”


骆贤这一次变了脸色,她积攒起力气,想要不管不顾地挣扎,但许欢掌心内力一吐,已经结结实实地打上了她的丹田!


剧痛中仿佛有一股热流在她丹田缓缓化开,沿着她的经络行遍周身,骆贤只觉自己的真气被这暖流势如破竹似的一丝丝化解,等许欢收回手时,骆贤暗地里提了提气,丹田里居然空荡荡的,那练了数年的功夫,废了!


许欢擦了擦脸上的汗珠,伸手重新抱住了骆贤,朝她坦然一笑:“晓晨,这样你的旧伤就不会犯了!”


骆贤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身体僵了一瞬,突然开始猛烈地挣扎!鲜血自那被钉的伤口上泉水一样涌出来,之前身上未愈合的伤口也崩裂开来,让她瞬间变成了个血人。许欢退后几步,任她把锁链扯得当啷作响:“你要这么挣扎,不要说三天,今天晚上都活不过去了!”


骆贤面白如纸,漆黑的眸子死死盯着她,声音微弱而决绝:“我要杀了你,你等着,我一定要杀了你!”


许欢定定看着她,突然大笑起来,几乎笑得掩面弯腰:“恨我?好啊,等你活下来,再说这个话吧!”


骆贤闭上了眼睛,不再浪费一丝力气。她不必再看许欢,因为知道自己已经把这人刻到骨子了!


许欢慢慢直起腰来,目光一寸寸扫过骆贤苍白的脸:虽然如此狼狈,骆贤依旧是眉目漆黑五官精致,并没为痛楚所扭曲,如果忽略她额上的汗珠,简直和自己前几天时见到时一摸一样。她的目光最后定在骆贤咬破的嘴唇上,心里想起了刚刚的那个吻,她知道,这辈子,这就是她们之间唯一的一次最亲近的接触了。


她不能不废了骆贤的功夫,因为不能看着骆贤死,可也心知肚明,骆贤必定会把她恨到骨头里。静静拂去自己脸上的一行泪珠,她最后看了骆贤一眼,心想恨吧,就算是恨也好,这一次,她该会记住我了!


第五十四章


在木架上挂了三天后,骆贤没死,没死,但也只剩一丝两气。许欢撬开她紧咬的牙关,灌了半碗老参汤进去,她才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眼神仿佛覆盖着浓雾的深潭:“莲娘?”


许欢刚刚已经发觉骆贤额头滚热烫手,知道她此刻依旧并不清醒,便不开口,只是又给骆贤灌了半碗药汁,朝身边两个随从果断地一挥手:“拔!”


那火钳刚刚触到伤口,骆贤蓦地一个哆嗦,本已凝固的血块绽裂开来,鲜血再一次涌了出来,许欢脸色铁青地将骆贤紧紧箍在怀里,使了个眼色,两个随从一人用火钳钳住一根钉子,猛地一拔,骆贤身体一挺,几乎疼得发疯,她此时尚未清醒,只是身不由己地因疼痛而挣扎,觉得自己被人束缚,实在无处发泄,索性一口狠狠咬在了那人肩上!


骆贤这一口咬得极狠,许欢虽然穿得不薄,却也被骆贤一口咬透。她仿佛是想要把所以的疼痛都借着这样的动作转移出去似的不肯松口,直到那两个随从把那伤口清洗干净,上药包扎起来,身体才渐渐放松开来,歪倒在许欢怀里。


许欢并不管自己肩上透出的一圈血迹,小心翼翼地用大氅将骆贤裹紧抱起,步行回自己的住处。她不骑马,是担心马上颠簸对骆贤的伤口不利,而之所以又不用车轿,那就纯粹是出自于自己的私心——因为一旦骆贤清醒,自己就再无这样和骆贤亲近的可能了!


骆贤个头不大,几经折磨之后更是瘦得下巴尖尖,身上只剩一把骨头。许欢自幼习武功底甚深,并不把臂弯里这点小份量放在眼里,但不知怎么,她越走,便越觉得心里越沉,仿佛压了块石头。参汤和药汁此刻渐渐发挥了效力,骆贤依然呼吸微弱,却渐渐显得连续平稳起来,许欢替她暗地里把了把脉,觉得似乎有所好转,想要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如果我能替她受这番罪,她能不能明白我对她的心思?”但下一刻,许欢就自己把这念头打灭了,因为觉得骆贤在苏晓晨的事情上表现出的来的态度十分一致,是极度的倔强和不领情。


“晓晨就是这样的倔脾气,”她无可奈何地想,“只要是认准了的事,就死撞南墙不回头,上次她把这股倔劲用在我身上,这一回,是用在那个赝品身上了!”


她这一日清晨便在住处将一切准备妥当,等进了门先将骆贤放在床上,丫鬟婆子们立刻端过热水和伤药,许欢将骆贤身上的新旧伤口处理妥当,又给她喂了一遍药,才觉出自己肩膀一抽一抽的疼痛,褪下衣衫看时,肩膀上是血肉模糊的一圈牙印。


令丫鬟替自己上了药,她对着昏迷的骆贤自言自语地一笑:“你可真狠,要是落了疤,咱们俩这回可真成张无忌和殷离了!”


骆贤是依旧一无所知地昏睡,许欢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骆贤的脸颊,觉得那热度丝毫未减,伸手取了毛巾替骆贤擦拭。昏迷中的骆贤很是乖顺,对她不闪不躲,让许欢心底忍不住生出那么一丝妄念来,仿佛骆贤醒来的时候,也会这样柔顺地任自己摆布。


“你啊,”她将毛巾放回铜盆里,俯身轻轻亲了亲骆贤的脸颊,“就是性子太硬,宁愿吃亏不肯低头,小侯爷算什么东西?要不是我啊,你就要为他搭上一条命了!”


骆贤仿佛有了些觉察似的,身子微微挣了挣,许欢警觉地直起身,审视了骆贤半晌,见她似乎只是觉得有些不适,就又放下心,解衣上床,将骆贤小心翼翼抱在怀里,试探着自骆贤丹田送入一丝真气。


她仓促间废了骆贤的功夫,虽然让骆贤的旧伤从此断了根,但也让骆贤伤上加伤,经脉大损,倘若此刻不趁机替她调理治疗,以至经脉阻滞,那骆贤日后就真的成了废人了!


她知道骆贤伤势沉重,并不急于求成,小半个时辰便停了下来,给骆贤又喂了半碗参汤,她有些舍不得放开骆贤。犹豫了一会儿,许欢侧身躺了下来,将骆贤小心翼翼箍在怀里,因为担心骆贤乱动碰到伤口,一只手攥住骆贤的右手腕,同时一只脚就压住了骆贤的右脚,就着这个不甚舒服的姿势,她朦朦胧胧地也睡着了。


许欢一连几日都寝食不安,这一天又结结实实忙了一天,其实很累,但把骆贤箍在怀里,她仿佛就又来了精神,心里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踏实。凌晨的时候,骆贤在她怀里挣扎的力道大了些,她立时便醒了过来,见骆贤依旧合着眼睛,身上热度却退了不少,心里才松了口气。她起身将骆贤身上伤口察看了一番,觉得情形尚好,就又上床将骆贤抱在怀里。等了几百年,想了几百年,才有这么一次同床共榻温玉满怀的机会,她实在是舍不得放手了!


“我知道你念旧,你这么念着她,她肯定对你不坏。”她自得其乐地对着骆贤低声叹息,“我以后也对你好,好一辈子,只要你也能像现在这样对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骆贤呼吸均匀,眉目安详,再也没有那能把人活活气死冻死的横眉冷对,许欢抱着她,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两人遥远的最初。一股酸楚涌上心头,许欢低下头,一滴眼泪落在骆贤脸上:“晓晨,”她声音颤抖,既似哭泣又似企求,“我不想再转世了,也不求来生,我们一起回家,一起去把那一辈子过完,好不好?”


她没法放下苏晓晨,因为那是个开端太甜美的梦境,让她在之后的种种残酷绝望中更是抓着那个开头不放——她们两个人是那样好,那样情投意合,让她对白头偕老的美满结局深信不疑,可没想到,这场梦没能做到头,就彻彻底底地碎了,碎在骆贤手里,也碎在许欢心上。她此刻已经是全然明白,那个爱她的苏晓晨,恐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也正因为有了这一层了悟,许欢对骆贤四天后醒来时对自己的冷淡戒备并没有发火。看着丫鬟婆子替骆贤换了药,她照例解衣上床,将骆贤搂在怀里,一只手按住了骆贤的丹田,不动声色地瞥了满眼厌恶的骆贤一眼:“你要是想要以后做个废人,也由得你。”


骆贤狠狠回视,良久,闭上了眼睛。许欢直到骆贤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才缓缓将真气度了进去,照例是过了小半个时辰收功,骆贤睁开眼睛:“为什么?”


“为什么?”许欢自顾自穿衣下床,头也不回,只传过去一声嘲讽似的轻笑,“我等着你杀我啊,要不然,你这么点三脚猫功夫,要怎么杀我呢?”


骆贤垂目沉思了一会儿:“不管你是什么居心,我还是领你的情。但仇还是不能不报,日后动手,我让你三招!”


她声音斩钉截铁,俨然十分正经,不意许欢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拍了拍她的脸颊,声音十分轻佻:“让我三招?那不是要我饶你三次命?这样的人情,你打算怎么还呢?”


骆贤没想到经了这么一遭变故,那许欢竟然对自己更加放肆起来,只得恶狠狠地瞪她一眼,别过脸去:“你别碰我!”


许欢这一回果然没有再碰她。注目骆贤一会儿,她转身离开了。直到出了房门,她才露出一个掩饰许久的苦笑,同时落寞地低声自言自语:“还是,还是这么开不了玩笑。”


骆贤直到许欢自自己视线里消失,才松了一口气。她知道右手伤得极重,并不敢动,只是动了动左手,又提了提真气。手脚软弱如棉,丹田里依旧空荡荡的,骆贤静静躺在床上,极力睁大眼睛忍住泪水,压抑住自己心底的惊慌绝望——她不怕死,也不怕活着受罪,可要是她变成个被人厌弃怜悯拖累人的废人,那她还真不如死了好!


“莲娘——”她在无人的房间低声自语,仿佛在顾三莲的怀里撒娇时一样,“我想你。”


第五十五章 逃脱


在虽然许欢的伤药堪称效验如神,但因为之前大伤元气,骆贤的伤仍然痊愈得不尽人意。她手脚的皮肉过了一个多月才长拢了,但右手仍是无力,竟连一杯水也端不稳,而右脚虽然平时走路时看不出毛病,但想要提气轻身却是不能;且是胸口时常闷痛,身上时常害冷,仿佛旧伤时时就要发作似的光景。


许欢知道这是骆贤许多伤病积攒到此刻的结果,好在此时懿王与诚王已携手言欢,那逃出去的难民也大多回来重新安置了,诚王出府库钱粮安民,大把的粮草银子撒出去,那半年多的围城连同骆十八便一同被朝廷和世人心照不宣地淡忘了,她尽可以把骆贤从容安置,便不肯用大补的虎狼药,只开了温补的方子给骆贤慢慢调理。


那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又是近一个月。到了二月,洛州城内外草长莺飞,骆贤也终于蒙许欢恩准,可以到院里活动了。因为她身体还是虚弱,所以许欢并不用镣铐,院里也只有两个粗壮婆子看守。


骆贤很是安分,并不乱动,时常只在院里安安静静坐上一整天,许欢这一日进门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幅景象,忍不住上前把骆贤自那石凳上抱了起来:“怎么在这里坐着?着了风寒怎么办?”


骆贤自明白自己身体状况之后便极少开口,此刻也一样并不做声,然而也并不违抗,仿佛个为人摆布的顺从木偶。


许欢轻轻碰了碰她苍白的脸,觉得触手做冷,且骆贤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便伸手探入骆贤的蓝绸薄夹袄里:“又开始冷了?”


骆贤并不说话,只是极力忍耐突然袭上来的冷意,牙齿却已经开始打战。


许欢把骆贤抱进卧室,一面令婆子送火盆进来,一面上床把骆贤摆了个五心朝天的姿势,自己自骆贤身后拥住她,手掌贴在骆贤的丹田上,缓缓输入一股真气。


骆贤安安静静坐在她怀里,按照许欢的口诀运了一会儿气,手脚渐渐重新暖和起来。许欢长吁了一口气,撤回手掌,等骆贤运行一周天,便伸手把骆贤整个拥进怀里,侧头在她脸上轻轻亲了一下:“你受了伤,一个人运气不成,这心法只有我一人知晓,你以后若有不适,便让婆子找我来,别一个人忍着。”


骆贤摇摇头,自她的怀里挣起来,眉目里一派的漠然冷淡。两个月的朝夕相对里,许欢已经见惯了骆贤这幅摸样,此时也不生气,只是用力把骆贤搂回怀里,在她耳边低声道:“晓晨,你不用担心,我养你一辈子。”


骆贤神色一丝不变,仿佛一尊毫无生气的瓷人,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把她的眼神挡了大半:“我不是苏晓晨,也不用你养。”


“就算你是骆十八,”许欢心里五味杂陈,笑容却也一丝不变,“我也一样养你一辈子!”


骆贤又不开口了。许欢把她的身子转了个个儿,迫使骆贤正面对上自己咄咄逼人的审视:“就算你是阿洛,我也养你一辈子!”


骆贤看了她一眼:“要是我一辈子都不跟你好呢?”


“那有什么?”许欢的笑容里带出一丝倔强凄凉来,“我等了你好几辈子,不在乎再等这一辈子!再说,”她轻佻地捏了捏骆贤的小脸,“谁知道你这辈子会不会改了主意呢?”


她见骆贤板起脸来,便又笑眯眯捏了捏骆贤的耳朵:“你以前也不这么老古板啊,怎么只投了一次胎,就变成了这样的脾气?是那个赝品把你教坏了?”


骆贤几乎是忍无可忍地避开脸去:“我从小就是这样!”


许欢像个疯丫头似的,嘻嘻哈哈地把骆贤整个人压在自己身下:“那我从小就是这个样儿!”


她知道骆贤的脾气,眼见那小脸由白转红,由红又转白,知道骆贤几近大怒,便停了手,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攥住骆贤的左手,一只手替骆贤理了理头发衣裳:“阿洛,我们以前没好的时候,也经常这么胡闹的——就算不相好,也能做朋友吧?”


骆贤自苏晓晨记忆里仔细搜检了一番,明白许欢说得并非假话,皱着眉头一声不响,攥紧的左手却渐渐松了开来。许欢召唤婆子进来服侍骆贤洗浴,自己坐在骆贤身后,替她擦干潮湿的长发,心里突然蓦地升起一股酸楚的贪恋来,她丢开布巾,将只着亵衣的骆贤抱进怀里,凑到骆贤耳边喃喃:“晓晨,我不动你,我只是想要抱一抱你,不做别的。”


骆贤知道许欢时常就要这样发疯,在心里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极力让自己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一时房间里静极,许欢将骆贤抱在臂弯里,闭上了眼睛,心里照旧是难言的欢喜和害怕——欢喜是因为怀里的温暖柔软是真实的,不是一场梦;害怕则是因为知道这真实随时可能破灭,变成一场两手空空的噩梦。


“晓晨,”她侧过脸去,看了骆贤一会儿,想起一件事来,“你整日在这里,有什么想要消遣的,尽管对我说。”


骆贤想了一会儿,很认真地开了口:“那就送一套木匠家伙过来吧。我学过木匠,虽然如今拿不得刀了,但总要有一门手艺过活。”


许欢仔细盘算了一阵,觉得其中并无忌讳之处,便点了头。她白日里奔波劳碌,只一会儿便酣然入梦,骆贤默默打量了许欢一会儿,也静静闭上了眼睛。许欢如今在房内对她不甚防备,仿佛刻意露出些破绽来引她下手,但骆贤自知自己并无脱身之力,绝不轻举妄动。她是一定要走的,但要走,就要走得干脆利落!


第二日婆子便按照许欢的吩咐送进了木匠家伙和些散碎木料。骆贤一样样试了试,觉得虽然自己力道弱了许多,但左手也勉强可用,便当即做了开来。她白日里闲暇无事,又惯于吃苦耐劳,不过数日,小小一只书橱便已成形。许欢见她兴致甚高,索性领了城里最大的兴隆木器行的伙计上门,言明骆贤所需木料,皆可由该行采办,骆贤做出的家什,也可以托该行代卖。


骆贤用兴隆行的木料连着做了两只书橱,做到第三只的时候,送来的木料里面,偶然夹了张不知所云的小纸条。骆贤借着审视木料的动作将纸团攥在手里,待到歇息时才悄悄展开看了一遍,最后将纸团咽进了肚子里。


许欢这一日照例在她房里歇了一夜,第二日起身时还有些依依不舍:“我这几天要随王爷阅兵,留在城外大营里不能回来——晓晨,你会不会想我?”


骆贤面无表情一本正经:“想你,你就会留下?”


许欢万没想到骆贤会回应她的玩笑,一时欣喜万分地将她拥紧,声音透出股小心翼翼的讨好来:“你真会,真会想我?”


骆贤点了点头,许欢脸上立时绽开个大大的笑容:“我真是,我真是——”她仿佛不知道再该说什么,伸手攥住骆贤的手,在骆贤脸上亲了又亲,仿佛个心满意足撒娇的孩子,“晓晨,我真高兴。”


骆贤垂下眼睛,盯着自己的手,轻声道:“我也高兴。你,这么多天都不在,我一个人,能不能到二层院子里走走?你要不放心,就多派几个人盯着!”


许欢不假思索地点了头:“不用多派人,你到时候直接出去就行,我吩咐婆子一声!”


她又亲了亲骆贤,依依不舍地走了。


骆贤没想到许欢对自己这拙劣的美人计全然没有抵抗力,不禁有些意外,然而意外之余,她那心里也生出几分怜悯来。许欢对自己如何姑且不论,对苏晓晨却是全然死心塌地,就是因为这一点,她对许欢向来是明刀明枪,并不愿意这样暧昧算计。


“算了,”她胡思乱想了一阵,最终拿定了主意,“就当是我替苏晓晨还她的债,她抓了我让我和莲娘不得见面,又废了我武功,就这么冤仇两抵,干脆这么一笔揭过得了!谁让苏晓晨的债,最后总会栽到我头上呢?”


诚王领着一干大小官员都到了城外,城内的防备不免懈怠,当天夜里,骆贤到二层院子里赏月的时候,被二十来个黑衣人轻而易举地劫出了城。


这些人都是懿王的亲卫,弓马娴熟久经战阵,虽然城外大营得了音信,也派人出来拦截,却仍然被他们左冲右突地到了洛水边。那兴隆木料行的老板早备好了几只不起眼的快舟,待众人上船后立刻升帆摇橹而去。骆贤一路上颠簸,此时又犯了寒症,正在船尾闭目调息,突然听背后一声呼唤,凄厉无比:“晓晨!”


她回头看去,许欢怔怔站在岸边,目光死死盯着她,整个人仿佛正在夜风中颤抖。她仿佛在下一刻才清醒过来,提马朝水里走了两步,突然翻身下马入水,朝自己奋力游了过来!


“不用放箭,”骆贤止住了船上的弓箭手,轻轻叹了口气,“她追不上了。他们,也不会让她追了。”


果然许欢游到半程,便被手下寻来的小舢板截住拼死劝了回去。骆贤心里仔细回味着许欢最后放弃时朝自己那怨毒的一瞥,知道许欢只要不死,便未必肯放弃,而自己刚刚放弃了一个一劳永逸的除患机会,然而许欢这些时日从未对她下过死手,她如今也一样没法对她太狠了。


“以后再说吧,”她最后想,“大不了我和莲娘躲到京城去,那就一辈子都见不到了!”


第五十六章 湖州


元武八年二月二十三,骆贤到了湖州,在王府长史的一路引导下,她见到了名满天下的懿王。


懿王个头并不高,然而身材匀称,面如冠玉,眉目间颇有神采。他站在王府正殿层层叠叠的飞檐下,颇有兴致地和手下群臣一起审视这据说祸乱了天下的骆十八。


骆贤安安静静站在院里,垂目迎接四面八方的审视,脸色和衣衫一样雪白,只有眉目浓黑清澈,仿佛个精雕细刻的雪人儿。没有了许欢的真气疗伤,内里的寒气一阵阵涌上来,让她在二月柔和的春风里依旧微微发抖,仿佛要被暖洋洋的阳光融化。


懿王素来礼贤下士,对骆贤十分客气,屈尊问候了她两句,又与她开诚布公地谈论了一番天下大势,并声明自己不念旧恶,不论男女,必定会重用她。


骆贤一派安静地听着懿王的训诲,最后只是神色不变地摇头:“王爷,我如今已经是个废人,只想太太平平安稳终生,别无所求。”


懿王不置可否,安排骆贤权在淮州驿馆歇息,他一连冷眼旁观了几日,发现骆贤果然似乎是心如死灰,不单是自己闭门不出,连凤翔寨的旧人登门也一概不见,每天只是安闲静坐,真有些超脱俗世的意思,便又一次大张旗鼓地摆了一次宴席,给骆贤赐下许多财物,准其告病归田,又送了骆贤一座宅院。


骆贤并没入住,她当日将那金银换成了几张大额银票,又换了些散碎银钱,到骡马市上买了头小驴,驮着自己刚置办的一套木匠家什,就自城西出门,直奔正一子那座小道观而去。


她这些行动都坦坦荡荡并不避人,那整日随在她身后的几个闲汉见她到了正阳观,便停住了脚步,彼此交头接耳一番,便有两个转身飞奔回城,去向懿王禀报。


骆贤恍若不知,她站在观前想要举手敲门,却又生出一丝莫名的胆怯来,犹豫再三,才举起手,只听“吱呀”一声,那门竟是自己开了,婆子正自里面出来,见到骆贤一愣,随即喜气洋洋转了个身,朝观里高声大气地嚷道:“顾姑娘,顾姑娘!你那姓骆的丫头来了!”


里面猛地“嘡啷”一声大响,仿佛什么东西被人打翻在地一样,接着便是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那婆子往后一撤身,骆贤立时睁大了眼睛——顾三莲活生生地站在了自己面前!


数年未见,顾三莲比昔年显得瘦了些,人也显得苍白憔悴,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温柔如春水,明媚如初阳。骆贤只觉得酸甜苦涩诸种味道立时堵住了喉咙,怔了一刻,才试探着去握顾三莲的手:“莲娘,我回来了。”


顾三莲没动,也没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握住了骆贤的手。良久,她抬起手来,一寸寸抚过骆贤的额头,眉毛,眼睛,鼻子,脸颊,手指在骆贤的唇上停了一会儿,突然上前一步,把骆贤用力揽入怀里,声音哽咽,同时就有一串温热的水珠落在骆贤发际颈间:“阿洛!”


骆贤反手把顾三莲死死搂住,闭上眼睛贪婪地感受着顾三莲的温暖和气味,自眼角落下两滴热泪。“莲娘。”她觉得自己这时候也仿佛身处梦中,只盼望这个美梦这辈子也不要醒了!


两个人半晌才镇定了情绪,彼此依旧握着手舍不得分开,顾三莲拉着骆贤的右手,仔细打量她手心狰狞的伤痕,心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而骆贤不做声地打量顾三莲颈间那道长长的旧伤,也一样心惊。


“阿洛。”顾三莲深深叹了口气,终于松开了骆贤的手,自己擦了擦满脸的泪水,自骆贤手里接过那头小驴的缰绳,将骆贤领进观里,请正一子诊治。


正一子还是那般我形我素的做派,替骆贤看过伤诊过脉,又询问许欢之前给骆贤疗伤的方子,末了一拂袖子:“这方子也算对症,你就照着这方子,先吃上十年吧!”


骆贤摇头:“道长,我若重新练先前那套功夫,会怎么样?”


“怎么样?”正一子对骆贤的冥顽不灵恼怒至极,他正提笔开方,把那笔朝笔架上重重一搁,“你那经脉尚未全通,就想剑走偏锋,自然是自寻死路!”


骆贤垂目想了想,便把许欢的那一套心法合盘托出:“这一套功夫,如何?”


“倒是个堂皇正大的功夫,”正一子袖子一甩,“也罢。你要练,就练这个罢!”


他懒得再和骆贤浪费唇舌,起身进了布帘里面,过了一会儿又向婆子撂出句话来:“给她拿断续膏!先擦上半个月,待筋骨活络些了,我再给她舒筋正骨!”停了停,又加上一句,“那些个俗物我都不要,让她在我这里先干两年杂役,作诊金!”


骆贤因为知道懿王对自己尚有疑虑,早打定主意在正一子这小小的避风港里住上一阵,对正一子的安排并无异议。她见婆子实在不肯收,便将那张大额银票收了回去,预备着日后给正阳观修修补补。正一子并不客气,待婆子替骆贤上过药膏,便指使骆贤替他打扫跑腿,直到近掌灯时才令婆子送骆贤回顾三莲的小院。那院里是一径的寒素干净,院子当中摊着一列长长的木架,晒晾着些药草。骆贤那头小驴拴在小院一角,正在低头啃食青草,骆贤立在院门处还在打量,顾三莲自厨房端出两碟菜肴来,立在灯火明亮处朝她一笑,骆贤恍惚中,就觉得那分别的岁月流水般远去得无影无踪了。


她暗地里咬了咬嘴唇,觉得疼痛得真切,并非梦境,那眼泪便一下子止不住了。顾三莲就手将菜肴放在一边,上前将骆贤一把搂进怀里,用自己的手帕替骆贤擦着眼泪,也是一样含悲带笑地低下头去哄骆贤:“阿洛?阿洛啊,不哭,不哭。”


骆贤并不作声,整个身子都缠在了顾三莲身上。怀里的温暖是实实在在的,眼前的笑容也一样是实实在在的,她白日里当着婆子的面不能肆意撒娇亲昵,但此时院门关闭,院里就是她们两个的世界了。


“莲娘,”她闭着眼睛,轻轻舔咬顾三莲的耳垂和面颊,声音缠绵地在她耳边喃喃,“我想你。”


“阿洛,我也想你。”顾三莲搂着她的双臂紧了紧,又松了开来,“你身子弱,不能多吹风,咱们先进去,吃了饭慢慢说话。”


两个人食不知味地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顾三莲并不肯让骆贤动手,自己收拾了碗筷碟碗,又自厨房端回熬好的药汤。她刚进门,见骆贤定定看着门口的自己,不由得微笑了:“阿洛,看什么?看我老了?”


“你不老,”骆贤朝她摇头,目光依旧粘在她身上,“我只是担心,你一出去,就再也看不见了。”


顾三莲气息一颤,一滴眼泪落进了药汤里。她看着骆贤将药一饮而尽,将药碗接过放在桌上,才上前搂住她,额头贴在骆贤的额头上:“阿洛,咱们再也不分开了。”


两个人低声各叙别情。顾三莲的叙述很是简单:她为小侯爷掳到平靖侯府,本以为逃脱无门,幸好小侯爷的母亲喜好道术,门上道士不绝,让她设法和仙宗门取得联系,借着一次法事悄悄逃了出来,又被送到了正一子这里调理身体。


“道长不肯收诊金,要我在这里替他做两年活儿。”她的手小心翼翼抚着骆贤手上的伤痕,“阿洛,你这两年就在这里好好养一养罢。”


骆贤知道顾三莲绝不肯对自己吐露遭受的诸多苦楚,也并不追问,只是叙述自己经历时,也将那些个伤病惊险一概省略。她一边说,一边借着灯光仔细打量顾三莲,目光在顾三莲颈上那道伤痕上打转,时间久了,顾三莲有所觉察,一手掩住衣领,朝她掩饰似的一笑;“阿洛,你累不累?”


骆贤安安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合身搂住顾三莲,两人缠在一处,一起倒在了床上。顾三莲依旧一手掩着衣领,一手挣扎着去够那灯台上的蜡烛,骆贤直起身子,轻轻一口气,那烛火摇曳一下,灭了。


屋里立时暗了下来,骆贤在黑暗中摸索着握住了顾三莲护在衣领的手,低下头细细地吻顾三莲的手指。顾三莲身子受激似的微微一抖,那手便松了开来。


骆贤顺势吻上了顾三莲颈间的伤痕,双手慢慢地替顾三莲褪下衣裳。黑暗里一切都朦胧不清,但那触觉却因此而格外灵敏,骆贤细细吻过顾三莲身上新添的无数伤痕,眼泪就一滴滴地滴在顾三莲赤/裸温暖的肌肤上。


“阿洛,”顾三莲伸手捧起骆贤的脸,摸索着替她拭泪,“咱们的好日子就要开始了,不哭啊。”


骆贤直起身子,吻住了顾三莲的唇。仿佛是要弥补分开的诸多岁月似的,这个吻缠绵而悠长,直到两个人都几乎窒息,才恋恋不舍地分开了来。顾三莲气息微乱地拥住骆贤,把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声音温柔而坚定:“阿洛,抱我。”


夜色漫长,顾三莲任由骆贤偎在自己身上,心里却一阵阵恍惚,她明明是极确定的,此时却又有些不敢确认,她喘息着抬起双手,抚上骆贤的脸,声音颤抖而急切:“阿,阿洛,真的,真的是你?”


骆贤脸上的汗混着泪水一起滴落在她脸上:“莲娘,我在这里。”


顾三莲伸手搂紧她,眼泪合着呢喃一起落在骆贤耳边,仿佛沉浸在一个永不愿醒的美梦里:“阿洛,再抱我一次。”


第五十七章 湖州


正一子的医术老而弥精,骆贤在小道观里从二月一气养到四月,除了那被废的功夫外,身子基本恢复了旧观,再没了那时时害冷的痼疾,她那右手右脚虽不能长时间用力,却能做些常人做的杂活了。


道观里清苦,除了采药诊治以外,日常也有许多活计要人操持,骆贤对这些事并不陌生,也不以为苦,婆子见她手脚利落口齿清楚,索性将这一干琐事都委派了给她,又拨了两个小道童听她使唤,自己专心和顾三莲一并随正一子行医。


骆贤并不推辞,她性情孤僻,每天将道观里一干事务处理了,便闷头在她与顾三莲的小院子里做些木工活计,做成了满意的便留下,不满意的便送到前面给婆子和正一子,或是送到城里卖给木器行,再淘换些木料回来。由于有用刀的底子,她手底下功夫很是精准,加之之前见识颇多,做的东西大半都精致坚固不落俗套,这样买卖了几趟,便有木器行找上门来,请骆贤做活。骆贤不动声色盘问了那上门的主顾一遍,最后安安静静点了头:“好。”


两方就此客客气气定下契约,之后那道观的米面酱醋诸般用度,便都由木器行上山送木料的伙计顺路捎来,骆贤更是深居简出,等闲不在人前露面了。


五月里山里各色草木丰茂,顾三莲随婆子进山采药,见那石榴花开得茂盛,便折了几支插在药篓边。傍晚她回观将各色药草分开晾晒了,又将那石榴花小心取下,婆子自屋里提出来一提粽子塞到她手里:“这是今天他们给先生送来的,还有许多,你们也尝一尝,就当过节了。”


顾三莲道了谢,抱着石榴花和粽子回了小院。骆贤早张罗了一桌饭菜等着她,一手拎着块热毛巾过来,一手自她手里接过东西,用手臂将顾三莲推到盛了热水的铜盆边。等顾三莲洗涮干净,热茶已经递到了手边。她抬起眼睛,骆贤脸上笑盈盈的,是实心实意的欢喜摸样,心里也是一热一软,将茶盏接过放在一边,伸手将骆贤抱了个满怀,下巴就轻轻抵在骆贤发上,轻声感叹道:“阿洛啊。”


骆贤并不说话,双臂静静箍紧了顾三莲的腰身,脑袋伏在顾三莲胸口良久,抬起头来,吻上顾三莲的唇。


两人缠绵了一会儿,才各自整理衣裳,去吃那几乎被遗忘的晚饭。因为是端午节气,木器行送了应景的雄黄酒来,骆贤早早送了正一子一壶,见他并没尝出什么异状,晚上才斟了一小壶给自己和顾三莲。


顾三莲拿起酒盏,想起一件事,就不由自主地一笑,脸颊微红,目光流转之下更是妩媚动人:“阿洛,我们还没喝过交杯酒呢。”


骆贤并不躲避她的目光,大大方方点了点头,举杯凑到顾三莲唇边:“我也这么想。”她看着近在咫尺的顾三莲,明明是极熟悉的,心里却莫名生出几分羞涩来,“莲娘,我早都满了十六了。”


顾三莲并不说话,微微低头喝下了骆贤手中的酒。两人草草吃了些饭菜,骆贤将碗筷洗涮干净,回身进了卧房,顾三莲还没沐浴出来,她坐在床边,伸手轻轻抚着铺好的被褥,突然觉得心跳不止,几乎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突然一个带着皂角香气的温暖身体贴向背后,骆贤本能地一僵,回头正对上顾三莲了然温柔的眼神,让她几乎困窘得跳起来:“莲娘!”


“阿洛。”顾三莲目光如秋水从骆贤身上一寸寸向下,声音温柔依旧,手指轻轻将骆贤的发簪取下,长发铺开的同时,她低头在骆贤额上轻轻一吻,收紧了手臂,“阿洛,不怕。”


骆贤抬起头来,孩童一样双臂揽住顾三莲的脖子,唇轻轻在顾三莲唇上一点:“我不怕。抱我,莲娘。”


两人就此缠绵在一处,虽然两人裸裎相见非止一次,但顾三莲的动作依旧很是小心,骆贤是个纤细灵秀的模子,虽然自幼习武,筋骨也并不粗壮,仿佛只修长精致的小兽,在顾三莲身下乖顺地任君采拮,格外听话,也格外惹人怜惜。此刻房间里红烛正明,顾三莲借着烛光看清了骆贤身上新添的道道伤痕,手指不由得迟疑地在骆贤那伤痕上流连,并不忍唐突。良久,骆贤有所觉察,张开眼睛,脸颊绯红地冲着顾三莲一笑,身子也在顾三莲身下缩了缩:“莲娘,我身上不好看——”


“阿洛哪里不好看?”顾三莲轻轻责备一声,伸臂抱住骆贤,轻轻吻住了骆贤的脖颈。那吻和手指一起一寸寸向下移,骆贤只觉得身体一寸寸烫起来,心脏几乎跳得失去了控制,头脑也渐渐纷乱昏沉起来。


这一夜欢/爱缠绵而悠长,骆贤起初的痛楚被持续的愉悦消磨得几乎无影无踪,小猫一样挂在顾三莲身上任她几番施为,最后几乎没了力气,软绵绵地蜷在顾三莲怀里。


顾三莲颤抖着手指,替骆贤掠了掠被汗水沾在脸上的发丝,又将脚下的薄棉被拉上来盖住两人赤裸滚烫的身子,声音里满是疲倦和歉意:“阿洛,我今天,今天太不顾惜你了,你,你疼不疼?”


骆贤在她怀里蹭了蹭,轻轻打了个呵欠:“不疼,咱们睡吧。”


顾三莲替她拢了拢被子,心里满是懊恼和后悔:她平时里并不特别贪欢,也打定主意浅尝辄止,但对上小猫一样的骆贤,居然就失了分寸;而骆贤蜷在顾三莲怀里,心里却是个心满意足,她并不怕疼,也不知羞,使足了知道了所有花样招数,就是要和顾三莲尽极缠绵,一夜方休。


就着将明未明的天光,她轻轻亲了亲顾三莲的脸,一手贴上顾三莲的胸口,手底下温暖柔软下心跳声清晰有力,并不似梦。“莲娘,”她轻轻舒了口气,“有这么一天,我死也知足了。”


顾三莲心里一沉,把她搂得更紧了些:“今天是个好日子,说什么傻话!”


“不是傻话。”骆贤抬头亲了亲她,眼睛就笑成两个黑月牙,“莲娘,我不是好人,可老天网开一面,让我遇上了你。”


“阿洛!”


“你先别说话。”骆贤伏在顾三莲胸口,声音轻细如耳语,“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知道。莲娘,从小到大,我杀的人我自己都数不清,有该死的,也有不该死的,冤枉鬼也有。我知道这是我的命,我认了,也没打算有什么好结果。可没想到能和你这样一块儿。”


“莲娘,我知道我连累了你,”顾三莲觉得自己胸口一片湿凉,骆贤的声音也渐渐哽咽起来,“可我想和你一块儿,你——”


“阿洛,”顾三莲那睡意无影无踪,她将骆贤小脸抬起来,替骆贤擦了擦眼泪,“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我们夫妻这么多年,你怎么还说这样的话?道长应了我传授我医术,以后我们就在这山上采药济人,再不下山,也不再打打杀杀,啊?”


骆贤冲她笑了笑,小脸上安慰里带着一丝凄楚和无可奈何:“我也想呆在这里,可懿王打算对诚王下手,他不放心我,已经连着送了三封信过来了。”


自骆十八扰乱天下至今,大乱长久不息,小民百姓们已经将骆十八演变成无数种形形色色的传说,其中有一种便道当今天子昏庸无能,无力镇压当初送到京城的骆十八头颅的凶邪,故此天下干戈不止,除非真龙天子登基,否则再难重现太平。懿王并不信这样的无稽之谈,但也觉得想要显示真龙天子的气派,便要将骆十八牢牢地抓在手里,何况骆贤又与凤翔寨众人关系密切呢?


故此虽然觉得骆贤已是废人,懿王也不减礼贤下士的气派,几次三番派人带着书信礼物请骆贤回湖州城,殊不知这样一番殷勤作态在骆贤眼里却是纯粹的媚眼做给了瞎子看,骆贤听着那些人的慷慨陈词,心里非但生不出半分感激涕零,反而凭生了无限烦恼——本以为自己窝在正一子这小小的道观里,就能躲过懿王等人的恩怨,却没想到即使自己闭门不出,那懿王竟也不肯放过自己!


懿王请自己的用意,骆贤心中清清楚楚,无非是让自己去继续那杀人放火的勾当,故此心中是十分的不情愿,只是一味推脱搪塞,然而懿王的措辞却是一日胜似一日的严峻,大有要挟治罪的意思,骆贤对这些大人物没有半分幻想,知道自己这一刻是没法脱身了。


她觉得十二分的对不起顾三莲,顾三莲本身从不与人结怨,本来能太太平平地过下去,却被自己拖累,好容易将那小侯爷的仇结了,如今却又被自己拖进了是非里。她擦了擦眼泪,将顾三莲的手握在胸口:“莲娘,你再等我几年,我总有办法从懿王那里脱身,到时候——”


她的话没能说完,顾三莲将她重新搂进了怀里:“阿洛,我和你分开的时候发过誓,要是老天垂怜,咱们还能重新在一块儿,就再也不分开了。你我是夫妻,你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就是有什么事,也两人一块儿,好不好?”


骆贤并不做声,在顾三莲怀里贴了许久,没能从顾三莲脸上看出一丝不情愿和担忧来,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婆子对骆贤和顾三莲十分有好感,得知两人要走,十分惋惜,拉着顾三莲问长问短地叮嘱,又自正一子处拿了许多医书和各类成药,一并塞给了顾三莲。


正一子沉着脸一声不响看着骆贤里外收拾包裹打点行囊,最后一甩袖子,将张药方扔到骆贤面前:“孺子不可教!”


骆贤知道正一子的脾气,将那药方揣进怀里,也并不致谢,回身拉过顾三莲,恭恭敬敬给正一子和婆子各自叩了三个头,谢过救命之恩,转身一手提着包裹,一手挽着顾三莲,两人上了懿王派来的马车,那车夫一甩鞭子,车轮辘辘,径自向湖州城里去了。


懿王安排两人住进了湖州驿馆,半个月后,两人随懿王五万大军一路向东,直奔洛州。这五万大军中,近一万都是凤翔寨归降的人马,两个统兵的副将先锋正是老姜和张长保,自觉对骆贤颇有些尴尬,然而几人未曾打照面,骆贤就已经自动自觉和伙夫马夫等混迹一处,等闲不在前营露面了。


她自己是纯粹的不愿多生枝节是非,却不料这样举动反而让两人更是不安,一路上偷偷指使手下小兵暗地里溜到后营里将那些个活计接管过来,等到了洛水边上,便壮着胆子避人眼目地来见骆贤,一见面便双双扑通跪在地上请罪:“二小姐!”


骆贤坐在自己小帐篷前替顾三莲碾药,一面就心平气和地微微摇头:“是我自己倒霉,不怪你们。”


她想得清楚,也并不奢望——她自己技不如人输给了许欢,手下人要活命,自然要另找靠山,没贪图富贵对她落井下石,她就知足了!


然而两个人依旧犯了错似的垂头跪在骆贤面前,骆贤想了想:“那些死在洛州城的,家属你们都照应到了?”


老姜闷声开口:“按照咱们寨子上的规矩,都照应到了。”


“哦。”骆贤应了一声,再不开口了。


两人又在骆贤面前跪了小半个时辰,张长保终于按捺不住,期期艾艾地开了口:“二小姐,虽说大小姐嫁给懿王爷做了侧妃,可咱们凤翔寨可不是陪嫁丫头,那些,那些——”


骆贤手里的碾轮依旧不紧不慢:“懿王不是对你们挺器重么?”


“有什么器重的?”老姜恶狠狠呸了一声,“嘴里说得好听,给的钱还没咱们寨里自己大方,都是不经用的虚花头儿!”他悄悄压低了声音,“一面瞧不起人欺负人,一面想让我们替他卖命——二小姐,弟兄们私底下都说,如果你一直在,我们就不用受这么一份气了!”


骆贤摇了摇头:“我的武艺,废了。”


“二小姐计谋百出,谁不服气?”张长保低声道,“那些个杀人放火的粗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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