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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风波
虽然凤翔寨迟迟没能再招一位姑爷,而是由寨里两位姑奶奶主事,但寨里诸人的日子,还是过得井井有条平稳不惊的。
骆贤和大小姐分掌内外,起居都很有规律:骆贤天不亮就起身,先出门看着小喽啰出操,自己练两趟刀法;大小姐稍晚些梳洗,指挥丫鬟婆子张罗出一桌热腾腾的好饭菜给骆贤送去。两人各自吃过早饭,堂上西洋钟点打了七下,便都到了议事厅,和诸位寨主将寨里一应事务处理了,骆贤便领着张长保老姜等人出门,继续看那些小喽啰出操演武,或是去和那些工匠们研究自秦州府武库里淘换来的火枪;而大小姐则与二寨主等人在偏厅账房里算账调配。
大小姐素来好热闹喜说笑,那账房里便一直十分之热闹,算珠儿劈啪声伴着笑语奉迎不停;而骆贤虽然并不禁人说笑,对寨里人态度也堪称温和,但却仿佛与生俱来有一种寒侵侵的冷意,即使站在热闹的演兵场上,也会让旁人觉得从头到脚冷到了骨子里。
只要她在的地方,就仿佛永远热闹不起来。她站在演兵场上,那小喽啰们便格外提心吊胆,再不敢有一丝花样,只剩下整齐的号子,而等午后她迈步进了大小姐的闺房,那一屋子说笑凑趣的丫鬟婆子及寨内几位女眷便会不约而同地同时收敛神色,仿佛稍不留神说错一个字就会被骆贤点了天灯。
那唯一态度堪称自然的只有大小姐。大小姐自与骆贤第二次结拜后,脸皮也似乎一瞬间厚了许多,再不把骆贤的冷淡放在心上。她照例将一屋子人打发出去,只留下骆贤,姐妹两个单独吃饭。这一顿饭并不用丫鬟,大小姐自己替骆贤盛汤布菜,同时说上几句家常闲话,等骆贤闷头填饱了肚子,大小姐便随她一并转移到骆贤的小院里。
骆贤起心在年前为顾三莲做出几件活计出来,每天下午都在自己的院子里研究那几样木工活儿。大小姐捧着杯热茶坐在廊下,看着骆贤在院里忙碌,茶杯里升腾起一股淡淡的青涩苦味,仿佛也一样升腾在她心里。她不想看这样为他人一心一意专心致志的骆贤,却也舍不得不看,只能这样局外人一样观望。
大小姐看几眼骆贤,低头看一眼手里的热茶,最后长出了口恶气:她犯不着和一个死人计较。骆贤如今待她已经比之前亲近很多,至少肯让她进院坐坐,三娘等人可都还在院外呢!
提壶为自己和骆贤各斟一杯热茶,她扬声道:“阿洛,歇歇,先喝口水?”
骆贤正给那小架子刷清漆,此时便拎着刷子走过来,大小姐将杯不冷不热的碧螺春凑到她唇边,骆贤一气饮干,朝大小姐点点头:“好了。”便转身回去继续忙她的活计。
她自幼就被人当成小大人看待,养成了一本正经的性子,对着顾三莲还有几分天真撒娇的胡闹心思,对着旁人连玩笑话都少,是不习惯,也是不会。大小姐觉察出这一点,故此对自己殷殷勤勤地服侍,每次只能换来这么寥寥几个字,并不气恼,继续浮想联翩。她觉得自己和骆贤这样,骆贤有木匠手艺,自己懂女红会算账,凭着两只手都绝不会饿死,再加上些傍身的金银,下了山就能支撑起像样的一家人家来——只是这样的念头她也只在心头想想,那样的日子看着似乎平静惬意,没有山寨这样暗藏杀机,可如今世道这么乱,江南江北打个不停,哪里能容人吃一辈子安乐茶饭呢?
这样的心思,大小姐每天都要照例重复上几次。这一日她依旧神游,骆贤过来将她斟出的茶一气饮干,却不回身干活,劈头问她道:“五寨主这人你觉得怎么样?”
五寨主掌管库房,年纪比大小姐长了三四岁,模样不过寻常,性格却是见人未语先笑,谦恭斯文,在一干凶徒里是出挑的温文尔雅,大小姐与他关系平平,心思在近来诸多事务上转了一圈,觉得五寨主人做事还算平顺稳当,便反问道:“我看他平日还好,他怎么了?”
骆贤学不会那些客套,说话便开门见山:“他想娶你,你觉得怎么样?”
大小姐怔了一会儿,唇角慢慢浮现了冷笑:“他想娶我?阿洛,你觉得我们两个合适?”
骆贤的回答是一贯的没心没肺:“你们两个男未娶女未嫁,只要两厢情愿就合适。我听你的,你点头,我就去找人操办,你不答应,从明天起,我就让他死了这份心!”
大小姐叹了口气,眉目深幽得像一池深潭:“阿洛,他提没提过,当年我曾经让他去找方勇,向我提亲?”
骆贤一愣,随即摇头:“没有。”
“我猜他也不会和你提,”大小姐冷笑一声,“那时他刚立了些功劳,方勇很是喜欢他,我去求他娶我,他答应了。那年大年夜,议事厅上灯火辉煌,各个寨主都在座,我打扮地花枝招展地等他提亲,脱离那种不上不下的日子,我看着他和兄弟们喝酒,和方勇说笑——他一个字都没敢提!”
席终人散时那份凄凉,无望,愤慨,了然,大小姐一直收藏在心里,只有午夜梦回时才偶尔拿出来回味,此刻却毫不掩饰地在骆贤面前一股脑爆发了:“从那时候我就知道,寨里的男人,一个都没种!就是方勇让我嫁人,我也不会嫁这样的人!”
骆贤点点头:“是他不对。明天我给你出气。”
“不用,”大小姐眉梢一扬,“我自己来!”
第二天两人照例去议事厅议事,大小姐笑模笑样地问五寨主:“听说你想娶我?”
众人哗然。五寨主也没想到大小姐脸皮如此之厚,将这样的事堂而皇之公布出口,只得硬着头皮朝众人赔笑:“我是仰慕大小姐已久,厚颜提上一提。”
大小姐笑容一丝不变:“你过来,我当着大家的面,亲口答复你。”
五寨主觉得大小姐的眼神不对,有心推脱,但见骆贤不言不语看着他,显然对大小姐一干行为是个默许的态度,便不敢多说,几步到了大小姐面前,强笑着一揖:“大小姐——”
他话未说完,只觉得脸上一痛,眼前一阵金星,大小姐使足了力气,给了他一个震耳欲聋的大嘴巴!
“凭你也配?”大小姐甩了甩发麻的右手,又啐了他一口,“就是天下人死绝了,我也不嫁你这么反复无常没种的人!阿洛,我看他不适合管库房,去管茅房吧!”
五寨主就此没了风光,只能和那一众不入流的新丁一道,管起了山寨众人的夜香。骆贤并不在意大小姐的处置,因为觉得五寨主才干平平,埋没了也并不可惜。大小姐了了旧怨,心满意足了半个下午,突然生出了后怕:“阿洛,他对寨子里的人事都熟络,心眼又小,要是起了歪心——”
骆贤小心翼翼擦着那刚刚完工的雕花书架,头也不抬:“我已经派人盯住他了,就怕他不起外心!”
果然不出五天,骆贤便得了消息:五寨主暗自联系了些自己的旧日人马,想要给官府通气。那被派出去联络的是个库房里的小兵,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求饶的话都说不清楚,只是一个劲儿的磕头。
骆贤并不急着用刑,反而示意刑堂管事李长顺将手边的热茶给那小兵递过去:“说吧,你全说出来,我也不让你零碎受罪。”
那小兵喝了杯热茶,就颤着声音将一干详细情形说了个遍。骆贤在心里过了一遍,觉得还算可信,便朝李长顺点了点头。李长顺令两个小喽啰把那小兵架出去,满含煞气地一笑:“二小姐,您就放心等我的信儿吧!今天晚上,这帮王八崽子一个也别想跑!”
他果然第二日便将一干人等一个不剩地押到议事厅里。骆贤等他将那人证物证向众人展示完,便轻声吩咐道:“照规矩办吧!在演兵场上,让旁人也都看看这样的榜样!”
“是。”李长顺一个罗圈揖,杀气腾腾地将人拖走了。二寨主张了张嘴,仿佛想要阻止,最终依旧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大小姐见他和其他几个人都神色有异,待回了账房,便问:“照规矩办——不对?”
二寨主叹了口气:“大小姐不知道这条规矩?”
“我记得我爹碰上这样的人,就是一个不剩地杀了,说是要斩草除根,还有什么?”
“这是老寨主仁厚。道上的规矩,入门三刀六洞烧了香,要是违了誓,便是三千六百刀!”
大小姐一怔:“那这一回——”
“二小姐这是要全剐了,杀一儆百。”二寨主摇头叹气,“这也不能说是不对,可是也太——”他知道骆贤是要震慑寨内人不起异心,便说不出劝阻的话来,只是叹息,“咱们这一行,就是杀孽太重,唉,这就是命啊!”
大小姐虽然对五寨主极其厌恶,但也没痛恨到要把人千刀万剐的地步。她没了说笑的心思,默然在账房里坐了一阵,最后一咬牙:“不行,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不能看着她这么办!”
她点了几个胆大的丫鬟,急匆匆去了演武场,她尽量垂着眼睛,不去看那钉在架子上的人,惨叫却毫无遮挡地冲进了她的耳朵。
“阿洛,”她脸色苍白,颤着声音对安安静静坐在案后的骆贤道,“还是别——”
“这是规矩。”骆贤对那场上惨叫的人视若无睹,只是低头慢慢擦刀,半晌才抬起头来直视大小姐,神色是一如既往地镇定冷淡,“要是我不心狠,以后在场上的,就是我们了!”
大小姐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嗫嚅着继续自己微弱的坚持:“那,能不能稍微宽免一点儿?三十几个人,都活活剐了,这也——”
骆贤想了想,招手叫过李长顺:“大小姐来求情,咱们就宽免一点儿:主犯不变,从犯都减成三百六十刀,再次一等的,乱刀砍了就是了!”
“是!”李长顺朝大小姐一揖,又一挑大拇指,“大小姐仁慈!”
大小姐自骆贤的吩咐里没觉出半点自己的仁慈来,神情恍惚地回了后堂,当夜做了一夜的噩梦,同时就发了高烧。
她昏昏沉沉地病了小半个月,才有精神起身理事。令丫鬟服侍自己细细梳妆打扮,她突然想起一件事:“这些天二小姐的三餐都是谁在打理?吃的怎么样,可不可心?”
她自那一日起便有意避着骆贤不见,骆贤知道她是又落了心病,便也不再来大小姐这边。丫鬟婆子们不知就里,只以为两人彼此生分厌弃,各个惴惴不安,听大小姐这么一问,都是喜上眉梢:“还是那几个人打理着,就是二小姐她都推了,说不必这么麻烦,她在大厨房里吃就成了。”
“那怎么成?”大小姐眉梢立了起来,“大厨房里哪有什么好菜?都是大锅胡炖乱煮出来的!”
“我们也是这么劝,可是劝不住——”
大小姐看了看身边几个一脸惴惴的婆子丫鬟,知道这些人对骆贤是畏惧万分,便也不再责备,匆匆梳洗了,令几个丫鬟收拾了食盒出来,她扶着三娘,亲自去了演兵场。
她久病在床,稍一走动便有些气喘,见三娘一脸欲劝未敢的神气,便有些不耐烦:“快些走,我不去,她怎么肯吃?”
三娘并不做声,心里只是有些异样,觉得大小姐对骆贤,简直是掏心挖肺,比老夫人对老寨主都周到体贴得多了!
骆贤因为吃不出好坏滋味,对吃食是一贯的不讲究,只要能填饱肚皮就成。大小姐不主动操心,她便随着大厨房胡乱应付,图的是省事方便。她刚刚看着小兵们出操演练完毕,伙夫们送来了小喽啰们的饭食,她也就随手从那大箩筐里捡了两个馒头,夹了些咸菜条儿,盛了碗热汤,坐在案后慢慢吃喝。
大小姐扶着丫鬟过来,见她坐在冷风里嚼粗面馒头,自己那点心病就瞬时丢得无影无踪,几步上前将那馒头抢了下来:“阿洛,你怎么吃这个!”
骆贤有些莫名其妙,垂目打量了一眼自己的早餐,没看出什么异样来:“我怎么不能吃?”
大小姐叹了口气,觉得自己那啰啰嗦嗦的毛病又要犯了,同时就觉得心疼加埋怨,因为骆贤太不省心。“这么冷的地方,怎么吃?”她轻轻一扯骆贤,语气却是毫无余地,“走,回去和我吃饭!”
骆贤觉得大小姐实在是小题大做,但一干小喽啰们都在下面,她也不愿意在这样的小事上驳大小姐的面子,便从善如流地站了起来,跟着大小姐走了。
因为有阎罗王二小姐在上面吃早饭,这小半个月来饭时下面小喽啰们大气都不敢多喘,直到觉得骆贤走远了,才恢复了往日的嘻哈喧闹。大小姐远远听着背后喧闹起来,也不生气,只是含嗔带怨地看了一眼骆贤:“看看,你在那里吃饭,那些人都吃不好了!”
骆贤并不做声,大小姐担心她生了那些小喽啰的气,便故意轻轻拍了她一下:“怎么,生气了?”
骆贤摇摇头:“我知道他们都怕我,以前也是这样。”
“既然知道,”大小姐朝她一笑,“以后就死了心,乖乖和我一起吃吧!”
骆贤突然停了脚步,微微仰了脸看了大小姐一眼:“你不怕我?”
“怕你就不做你姐姐了!”大小姐听她语气,竟仿佛与自己更亲近了些,心情瞬间大好,仗着胆子轻轻一搂骆贤的肩膀,又立刻放开了,“阿洛,我是你姐姐,怎么会怕你?”
其实她并非不怕,也并非不知道骆贤那些残酷乖戾,只是自那一夜起,她就被骆贤那小模样蒙了心,糊了眼,明明知道是非对错,明明知道对方面如美玉心如修罗,但就因为碰上的是骆贤,就再也没法分辨明白了!
骆贤依旧是不说话,只是默默在心里把大小姐的言语举动过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她看了大小姐一眼,心里突然久违地感到了一丝平静。
“她不怕我,”她想,“她和莲娘一样不怕我。”
第四十八章 故人
天下似乎注定要彻底大乱了。十月初七,怀王在逃亡许久之后终于走投无路自缢身亡,被亲随将尸身送到淮州诚王大营去请赏,这一场持续了数年的乱局终于平定,朝廷还来不及喘口气,就收到了诚王乐极生悲在十月十四酒后暴亡的消息。因为那一天恰好是怀王的头七,故此虽然天下人都知道诚王这一年来都几乎是苟延残喘地等着仇家咽气,那被仇家索命的离奇传闻依旧是传遍了四十州的大街小巷。这消息还没能从人们耳朵里散去,另一个消息又炸雷一样劈在人们头上:诚王次子因为朝廷抚恤封赏不均,已经和自己哥哥动刀动枪,又在淮洛两州打起来了!
骆贤自探子口里听说了消息,照例是不动声色,她对天下大势并不感兴趣,详细追问了几句,等明白了平靖侯府已经旗帜鲜明地投到了诚王次子门下,就吩咐张长保和老姜:“在秦平道上撒上人,遇到和诚王有关的人,统统先送回来问话!”
两人领命而去,不出十日,果然领回一串绑得蚂蚱似的人来,最后的是个大个子,被小喽啰推推搡搡推进厅里,却依旧不肯跪,仰起脸道:“你们要杀要剐,老子都——”
他的豪言壮语没等说完,一眼看见了座上的骆贤,那剩下的半句话就哽在嗓子眼:“班副!不,那个,阿洛!你是阿洛?”
骆贤很是坦然地点了点头,按捺住心里的一丝惊诧:“是我。怎么是你?”与上一次见面相比,陈强显得成熟了不少,也黑瘦了许多,但骆贤也一样一眼认出了他。
“那什么——”陈强环顾一圈,神色依旧仿佛是梦游似的,“听说凤翔寨是个女罗刹当家,是你?”
张长保闻言脸色一变,想要给陈强点颜色,见骆贤看了他一眼,便不言声地上前,替陈强解了绳索,骆贤等陈强一气喝了半壶茶下去,缓了口气,才又朝他道:“不是我,当家的是我们大小姐。”
“那你——”
张长保见他依旧懵懵懂懂,忍不住出言提醒:“这是我们二小姐!”
骆贤无意与陈强长篇大论地叙旧,干脆地把自己的过往与现状撇到一边:“我听说你来秦州府见秦州总兵,你不是在洛州当参将么,怎么突然来这里?”
“洛州被围,我是出来找救兵的。”陈强露出一丝苦笑,“我和团座都是长公子的手下,如今的局势,我猜班副你也知道,长公子偏文,不如他弟弟结识的武将多,如今洛州城已经被围了,城里人少兵少,眼看就不成了,秦州总兵是长公子的小舅子,我带了长公子的书信来找他借兵,没想到这混账推三阻四,还把我赶了出来,我正想办法呢,就被你们的人给逮来了。班副,”他朝骆贤探了探身,一脸热切,“我看你在这里能说得上话,能不能跟你们大当家说说,借我些人马?”
骆贤知道洛州情况并不乐观,明白陈强这是病急乱投医,并不反驳嘲笑,只是提醒他:“我们是匪,你们是兵,兵匪不两立。”
“我看秦州那些兵,还不如你们这里呢,”陈强一脸急切,继续哀求,“只要长公子一句话,你们算是诚王府的人了,班副,我知道你不稀罕荣华富贵,看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帮我一把?”
骆贤摇头,她虽然一直想要钻诚王二子相争的空子,给平靖侯府一点颜色,但略一盘算,她就觉得洛州城这一仗并不适合报仇:“不行。”
陈强见她并不客气,径直起身朝外走去,显然是个任自己自行离去的架势,心急之下,冷不丁冒出个念头,他站起身,朝着骆贤的背影道:“班副,我知道我面子不够大,那顾大家的面子你总不能不看吧,她就在洛州城里,要是——”
他的话没能说完,骆贤已经自门边反身掠了回来,一把攥住他的衣领,声音不高不低,面上也并无表情,那目光却仿佛能把人看到骨子里:“你说莲娘什么?”
“她,她,她就在洛州城里,我离城的时候还在,”陈强舌头打结了一阵,才能说出话来,“她和你一起出去云游,听说后来遇到了劫匪,亡夫遇难,自己孤身为人所救,她不大说之前的事,也不怎么见故人,倒是帮过长公子的忙,我只匆匆见过她一面,都没来得及说话——我不知道她和你有什么过节才分来的,但她毕竟从前待你不薄——”
陈强这一次自行住了嘴,因为骆贤那手越收越紧,几乎让他无法呼吸。骆贤松开口,仰起脸望天良久,突然长长出了一口气,转过脸问还在咳嗽的陈强:“你见过她?”
“咳咳,见过。唉,”陈强缓过气来,“比以前变得多了,说话做事都是——你见了就知道了!”
“她还活着?”
“我又不会见鬼!”
“我们要是出兵,能有什么好处?”
“要是能解洛州之围,洛州总兵就是班副你们的了!”
“官儿以后再说,”骆贤摇摇头,“凤翔寨里一万来人,不能白出去一趟,按一人一百两算,长公子出得起钱么?”
陈强咬了咬牙:“班副,说实话,我做不了这个主。但洛州钱粮都足,就是缺人,银库里头历年所积,这个数不是没有,要是长公子不答应,你们自己有兵,去银库里搬,我不拦着!”
“好。”骆贤点点头,“我让张长保领你出去,你安心呆着,不要乱走乱动,三天后见分晓。”
“班副,”陈强想了想,又加上一句,“ 要是你们大当家还不答应,你就告诉她,条件随她挑,要什么样的见面礼,我立刻去秦州府置办!”
骆贤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官儿银子我都不要,我只要莲娘。”
她没等陈强回过神来,转身去了账房。大小姐正一心二用地一边查账一边与旁人说笑,听耳边蓦地清静下来,抬起头看见骆贤,脸上就不由得露出些微欢喜,伸手理了理自己鬓角才站起来:“阿洛,你怎么来了?”
“我要带人去洛州,,火枪队全数,马队五千,步卒两千,最迟后天动身,且按这个数准备吧!”
“这么多人?这么急?”大小姐惊讶极了,“官兵又来围剿了?”
“不是。”骆贤并不隐瞒,“洛州城被围了,我去解围。”
“那不是诚王府里自己的家务事么?关我们什么事?”
“一人一百两银子,其余的好处另算。还能挣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号,”骆贤看了二寨主一眼,“这样的买卖,划算不划算?”
二寨主心里略一盘算,就觉得虽然眼下收获不大,但名正言顺四个字,于长远而言,确实是件好事,便也点头:“二小姐说的是,只要有了朝廷封赏,那十几个县,秦州府就别想再拿回去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官兵若是认了真,全力层层围剿上来,于凤翔寨并无好处。这是寨中上下大多数人的共识,所以下午骆贤召了各个寨主来商议时,反对的意见并不多,唯一有分量的就是觉得一人一百两少了些,还该再榨榨诚王府的油水,且一个小小参将,是否有权做这样的主,尚需商榷。
“不用他做主。一路上粮草让地方官支应,我们只管出人,”骆贤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睛,“到了洛州,我们去的人多,进了城,该谁说了算?”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奉迎二小姐的高瞻远瞩。凤翔寨上下人等兴高采烈,摩拳擦掌地打算去洛州发财,唯有大小姐闷闷不乐。因为骆贤对官兵是一贯的不假辞色,让她总觉得这件事里别有隐情似的,便寻了个机会追问:“阿洛,你真是为了那些才出兵?”
骆贤将几件随身衣物打成了个小包裹,看了院里那些个活计一眼,她决定把这些东西都留下,反正到了洛州也能再做出来:“什么?”
“寨里落了实惠,可朝廷封赏又不能落在你头上,到时候——”
骆贤打断了大小姐的话:“我有她就够了。”
大小姐起初不解其意,等明白过来,几乎是五雷轰顶:“她,你是说,”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骆贤,第一个把那个耿耿于怀的名字说出口,“莲娘?”
骆贤有些意外,但同样坦然:“是她,她在洛州城里。”
大小姐眼前一黑,缓过一口气来,她继续追问:“你这么兴师动众,就是为了去见她?”
“过了这一回,凤翔寨就不会有官兵敢再来挑衅了,这十几个县,好好维持,也能维持个几十年,”骆贤眼看大小姐是个要翻脸的架势,虽然不明就里,也并不很在意,但因为已经做了日后将凤翔寨交还给大小姐的打算,便解释了两句,“以后你只要好好用这些人,也能太太平平做一方土皇帝,不好么?”
“做什么土皇帝?”大小姐眉梢立了起来,“阿洛,我是你姐姐,你就这么打算不言不语地走了?你不是,不是要报仇么?”
骆贤目光一闪,瞬间也变得咄咄逼人起来:“我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你昏迷时说过,”大小姐觉得自己的一腔心血仿佛要生生落空似的心疼难受,不由自主地就把话说出了口,“阿洛,我救了你两次,两条命!”
骆贤看了她一眼:“你要我怎么报答?”
大小姐哑口无言。她话刚出口就觉得自己失言,既然是姐妹,那救命之举就该是理所应当,可眼看如今这个妹妹就要被人自自己身边生生夺走,让她心疼心慌沮丧,几乎不知所措。
“阿洛,”她停了一会儿才开口,“我们是姐妹,别说这么生分的话——我不想你走,你们两个,你和她,难道不能留在寨里面?”
骆贤想了想:“我听她的。她留我就留,她走我就随着她走。”
大小姐听她语气里没有半分留恋,那心里更是酸楚难言,静静发了一会儿呆,她又开了口:“那阿洛,我随你一起去吧。我就是去见见她,看看她什么样儿。”她看着骆贤露出一个苦笑,没了往日的活泼爽朗,“好歹,我算是你的长辈,总得去喝她一杯茶,给她个红包——阿洛,我是你姐姐,你总不会连这个面子都不给我吧?”
骆贤从来就不大通世俗礼数,并不大明白大小姐的话,但听大小姐的话里没有一丝恶意,也就点了头。“好,只是毕竟是去打仗的,你可自己小心些。”
大小姐觉得打仗似乎比见莲娘这个人更容易些,朝骆贤强笑了一声,也转身离开了。
骆贤心急如焚,做事比往日更雷厉风行,到了第二日下午,七千喽啰准备停当,骆贤领着陈强在演武场上看过,便立时下令:“出发!”
第四十九章 入城
去洛州城的路上,凤翔寨众人自上而下,结结实实地都发了笔小财。骆贤虽然心急如焚,但并不莽撞,一面不间断地派出探子打探洛州城的消息,一面偃旗息鼓地悄悄赶路。陈强自秦州府讨来了几千套的秦州军官衣,骆贤又准备了几百两大车,摆出个押送银两入京的架势,同时就放出风来,说凤翔寨的人又打算下山大捞一把了!
秦州军已经在凤翔寨手下灰头土脸了几次,故此这样声势浩大地出门并不惹人怀疑,只是一路上被闲人指指点点。而骆贤也摆足了官兵的架势,挑了几个口齿伶俐相貌体面威严的年长头领换上官衣,和陈强一起在每一处驿馆里作威作福,吓唬那些地方官员士绅拿出银子酒肉来犒劳。
陈强起初并不愿意,骆贤告诉他:“不这么做,就不是秦州军了!”他仗着胆子和几个头领吃了几顿地方上的宴席,发现秦州人果然是习以为常,才放了心,只是暗自叮嘱骆贤,吃大户就算了,却不能扰民。
还没等骆贤答话,他就被大小姐抢白了一句:“我们是匪,又不是官兵,怎么会祸害人?放心,没有的事,以前还有些淘气不成材的,阿洛管了寨子后,就一个都没有了。不信,你自己去查!查到了,我替你教训他!”
陈强暗地里看了几天,也觉得那喽啰虽然行事都有些霸道气焰,但宿营时也是整整齐齐,并不随处闲逛欺男霸女强买强卖,简直安分地出奇,军纪俨然比他见过的秦州军还更胜一筹。
他在洛州城做了两年参将,虽然也想打造出一支威武之师来,但却诸多掣肘未能如愿,此时便心痒难耐地去问骆贤:“班副,你这是怎么,怎么训练出来的?”
骆贤看了他一眼,轻轻回了四个字:“杀人,给钱。”
她对凤翔寨的喽啰要求十分严格,训练时毫不留情,下山时也总将纪律讲得明明白白,对违反的人绝不手软,但奖赏起来也十分丰厚,绝不吝啬,又有几次挫官兵锐气的声望,故此凤翔寨的人在对她畏若寒蝉的同时,并不离心——因为知道再找不出这么大方能干的当家了!
陈强自二寨主那里得了这四个字的详细含义,挠着脑袋怔了半晌,最后觉得自己是心向往之而不能:官兵军饷军法都是有定例,他一个小小参将,没法像骆贤一样自己做主。
暗地里叹息了几日,他亲眼看见了一个违令在个小县城里街上调戏小姑娘的喽啰被骆贤下令当众乱棍打死,便再不羡慕,因为觉得自己做不到这样的辣手绝情:凤翔寨那打军棍的人都受过调教,下手很有分寸,棍棍都向不致命的地方打,直至几乎把那小喽啰打成一滩烂肉,才最后一棍致命。场上人鸦雀无声,生生看着那小喽啰血肉模糊地垂死挣扎了大半个时辰,便都心惊胆战地各自警惕,而陈强看着骆贤面色一无所动,也一样地心惊胆战——他觉得骆贤长大了,可那煞气也越来越瘆人了。
凤翔寨喽啰们只心惊肉跳了一日,第二日到了宜州,便又兴高采烈起来:宜州太平富庶,骆贤自那宜州府库一次敲了几万两的竹杠,统统发给了喽啰做行路的赏钱。那喽啰们揣了钱,便将前一日的惊怕都淡化到了脑后,并不生动摇军心的杂念——跟着二小姐是必定会发财的,至于那些个刑法虽然严苛残酷,但二小姐对自己人也从来都是有的放矢,并不滥杀无辜么!
自宜州龙门驿沿官道向东,便是京城;向西,便是洛州。故此自龙门驿起,凤翔寨便都偃旗息鼓,扔了那作伪装的大车,改走小路,日夜兼程之下不过五日,便到了洛州城下。
洛州城内虽然人少,但毕竟城墙坚厚武备充足,虽然诚王次子亲率五万大军连攻带围了几个月,此时仍未陷落。
陈强远远立马山上,眺望大军如堵,仍然是个攻城的摸样,才松了一口气,回顾骆贤道:“当初我是从西门突围出去,如今看这架势可能不成了,要不,咱们从东门试试?”
骆贤并不做声,招过几个头领,将那四面八方的消息和意见都听足了,自己对着地图沉思了许久,用马鞭点了点西门那一点小小的标记:“还是从西边进,挑五百人,陈强和我打头阵,张长保在左,老姜在右,中间是大小姐和二寨主,火枪营全部压阵,给我准备一半火药!”
众人领命而去,只剩下骆贤和大小姐两人。大小姐知道把那火枪营放在最后是保护自己的意思,感激地朝骆贤一笑,见她按着胸口微微蹙眉,仿佛又犯了咳嗽的旧症,自鞍袋里取出棉套套着的银瓶递给骆贤:“喝些热茶压压。”
骆贤接过银瓶,抬头看了大小姐一眼:“你怕不怕?”
大小姐初临军阵,倒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概:“有你在,我有什么好怕的?”她见骆贤似有郁色,便故意逗她,“难道阿洛你看见这么多酒囊饭袋的官兵,怕打得太容易了?”
骆贤垂下眼睛不做声,良久才轻声回答:“我不怕打仗。”
“那——”
“我怕见她。”骆贤只觉满腔欣喜悲伤交织在一起,胸口五味杂陈,不知不觉便将心事说出了口,“一路上,我总梦见她,怨我,恨我,不要我。我在凤翔寨这么久,她从来没找过我,是不是我杀人太多,被她厌弃了?”
她整个人掩在白狐皮大氅里,声音纤细脆弱,背影显得格外弱不禁风,让大小姐无端端地就生出了心疼。“阿洛,”她伸手拉住骆贤的手,“你对她的心意,别人不知道,我是一直看在眼里。她要是敢不要你,我就去找她理论: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公地道么!她敢嫌弃你这个,我就教训她!”
骆贤想了想,认真地摇头:“我舍不得。”
大小姐被她噎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心里一阵失落,几乎说不出话来。骆贤看着她,突然朝她微微一笑:“这是玩笑话,你没听出来?”
她那笑容极淡,一瞬即收,但那点天真淘气的少女妩媚却险些让大小姐失神,虽然骆贤这玩笑和她本人一样极冷极淡极没意思,却让她心花怒放,觉得天地间都一瞬间空阔起来——骆贤居然都亲近到和她开玩笑了!
“不能回凤翔寨,至少也得先陪着阿洛过上一阵子,”大小姐忘了那眼前即将来临的大战,一门心思算计起日后的生活来,“就阿洛这性子,还不被那女人欺负死?她又不大和人亲近,又不好诉苦,受了委屈怎么办?反正我自己有钱有人,不用看旁人眼色,留下来替她长长眼撑撑腰,也没人能说出不是来——我是她姐姐,我不替她出头,谁出头?那个女人,敢对阿洛不好,哼!”
大小姐浮想联翩了许久,连怎么进城都成了模模糊糊的印象,索性身边丫鬟喽啰们护卫得力,且前有骆贤率人冲杀,后有火枪营断后,前面是势如破竹,后面一阵乱枪便能压住阵脚,让追兵不敢轻易上前,故此她虽然一路心神不定,却是有惊无险地顺利进了城。
因为陈强等人先被长公子一干人等接进府去,大小姐留下来和二寨主一起照应安营清点等诸多杂事,便一直没见到骆贤。她并不在意,等第二天那喝了接风酒的人都回来,骆贤却依旧不见踪影,才有些心慌,问张长保和老姜两个:“二小姐呢?”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似乎都有些吞吞吐吐,直到见大小姐要发脾气了,才如实道:“二小姐喝了一杯接风酒就走了,她说是去见个人,不用人跟着,也不准人去找她,我们等到早上,也没见人回来,就自己回来了!”
“唉!”大小姐气得跺脚,咬牙切齿地道,“那个狐狸精!我不在场,还指不定怎么欺负阿洛呢!你们怎么不早说?”她招呼丫鬟婆子们牵了马来,飞身上马,鞭梢指住两人鼻子,“阿洛去了什么地方?”
“说是什么京珠巷顾家——二小姐说了不许告诉旁人,大小姐——”
“我是她姐姐,算什么旁人?”大小姐不再说话,双膝一夹马腹,旋风似的领人冲出了营门。
前一夜下了一夜小雪,此刻也没有放晴的迹象。大小姐一路疾行,心里也和天色似地沉沉地压了一片阴云,她不愿细想,因为觉得自己一会儿便会看见小别胜新婚的一对把臂鸳鸯,也不敢去细想,因为想得多了,就无端端生出一股杀人放火的暴戾。
“她都和我开玩笑了!”她略带酸楚的想,“再过段日子,肯定能更亲近,可现在阿洛肯定连我是谁都不记得了!”
得而复失的滋味并不好受,大小姐在京珠巷巷口停了半晌,平复下心情才催马进去,抬头正要寻人问那顾家所在,身边丫鬟朝前一指:“那不是二小姐么?”
她声音里十分地惊讶,大小姐朝那方向看去,登时脸色便是一变:骆贤牵着马垂头站在一扇朱门前,不知道站了多久,发间衣上已经积了一层雪花!
“阿洛!”她觉得自己怒气升到了脑门,过去一把把骆贤的手攥住,觉得她手被冻得冰凉,一边令丫鬟婆子替骆贤拍打雪花,一边自鞍袋里拿出常备的热茶来:“怎么在这里站着?先喝杯茶,告诉我怎么回事,我替你做主!”
骆贤不言不语自她手里把手抽了出来,小脸上一片茫然失落,还带着些微泪痕:“我昨天晚上过来,她,她不见我。”
“然后你就这么站了一夜?”心疼和恼怒交织在一起,大小姐抬起眼睛,俨然一番红粉阎罗的气派,“你们两个,去叫门!不开,就给我砸!砸不开,就给我烧!我不信,我们凤翔寨救了全洛州城人的命,还能被这么小小一户人家欺负了?”
“阿洛,”她回过脸来安慰骆贤,“你放心,姐姐给你做主!”
她一边说,一边心里陡然生出些畅快来:她就怕骆贤护着人自己不好动手,如今这人竟把机会自己送上来了!
第五十章 生路
大小姐没能用上烧门的能耐,婆子只上前拍了两下门,巷口二寨主和陈强已经领着人冲了过来,到两人门前,陈强满头大汗地勒住缰绳:“班副!你们,你们的那些弟兄——”
他仿佛有些难以启齿,二寨主就势接过话茬续了下去:“大小姐,二小姐,他们想要打发叫花子,只给我们一日的口粮,银子全没有!”
骆贤一怔,心里立时警惕起来,抬起眼睛不动声色地审视着陈强,陈强虽然高踞马上,也被她看得有些坐不住,干脆自马上跳了下来,朝骆贤一抱拳:“班副,这是长公子的主意,我没能说动他,你们先受几日委屈,我想法子再替你们说说话!”
“说话?”大小姐眉毛立了起来,“我们人都杀进来了,进城了也一直安安分分,算是给足了你们面子吧?你们倒好,蹬鼻子上脸的欺负,我们凤翔寨可不是吃素的!”
陈强被她说得涨红了脸,只是一味地对着骆贤赔礼:“班副,这些事我们从长计较,眼下城外又要攻城了,如今城上伍将军的人又伤又疲不顶事,还是请你们——”
“传令一半的人登城,我们只管西门,剩下三门,让伍禅自己想办法。”骆贤素来敏感,虽然只是宴上一个照面,却已经觉察出长公子一班人对自己这些草寇的不以为然,并不把陈强的承诺放在心上——她自己兵强马壮,想要的自然能拿到手,何必等着那些大官的施舍?
最后看了紧闭的朱门一眼,骆贤飞身上马,决定先把这些扰人的琐事处理掉——她此刻对顾三莲是万分谨慎,城内局势尚不明朗,便要克制自己不急着见面,只留下了两个伶俐的小喽啰日夜探听这宅子里人的动向。
凤翔寨的喽啰们都对官府的小气愤愤不平,但骆贤严令之下,也在西门着实卖了一把力气。这一日直厮杀到天黑,城里百姓士绅见识了凤翔寨兵丁的厉害,骆贤领着人撤下来时,便有少数胆大的送了牛酒来慰问。
凤翔寨的喽啰们虽然也算是久经战火,但这样的场面都是头一遭,二寨主性情仁厚,便上前扶起几位领头的长者,摆出久不用的秀才架子来,张长保在马上环顾身前穿绸裹缎的人群,却是不脱本色地悄悄咋舌:“洛州城是富啊,小民都穿得这么好,这要是能抢一把,可够我们过好一阵子的了!”
骆贤却是无悲无喜,既不感动,也无憾恨,目光在人群间古井无波地一掠而过,心里也波澜不惊地没能激起半朵浪花,只是安安静静地想:“等知道我是骆十八,这些人就要变了嘴脸,扑上来了!”
她因为走得匆忙,对穿戴又并不讲究,此时依旧一身白衣,仿佛永久地带着孝,让人一见面就没法对她亲近起来。照理说骆贤那眉目身材,都是个精雕细琢的玲珑摸样,或嗔或笑,都自有楚楚动人摇曳生怜的姿态,但她那目光永久地冷淡锐利,把一双清澈的眼睛冻成了冰封的湖水,配上自身那股煞气,总能不动声色地让人背上生寒。
故此当三天后那长公子手下的头号幕僚吴长史气冲冲到了凤翔军营来寻这些匪徒晦气的时候,见到骆贤时,那盛气凌人的气焰也不由自主地降了一级:“二小姐,这洛州城正是危急之秋,你们这么干,要是起了民变,内忧外患之下,可是了不得啊!”
“吴长史说的是,”骆贤坐在案后并不看他,专心致志地擦着手里的刀,头也不抬地道,“没有粮食银两,我手底下的人也要作乱,等我们凤翔寨把内忧解决了,自然外患就也能对付得了了。”
“那也不能把全洛州城的士绅都扣起来,”吴长史听了这一番气焰嚣张的狡辩之词,几乎气得眼前发黑,“洛州城可不是秦州!”
骆贤慢慢自案后抬起头来,声音平静里渐渐透出咄咄逼人的气势:“我是一家家派人送帖子请来的,也有许多位义士答应捐粮捐银,他们也都按了手印,白纸黑字写的清楚,纯粹出于自愿,没有半分勉强——我好心好意地请客,怎么就成了扣人了?”
“你——”吴长史被骆贤逼视得说不出话来,又见凤翔军营一派整肃,并无可乘之机,只得气冲冲回诚王府向那长公子调油加醋地哭诉一番,自从凤翔寨这批活土匪进了洛州城,这洛州城简直已经城将不城了!
长公子气愤懊恼之极,然而此时又不敢贸然行事,只得捏着鼻子派人给这些无法无天的狂徒送了粮草官银慰问,而骆贤在自洛州城几百位有头有脸的士绅手里勒索了大批财物,盘算着凤翔军上下过上一个月都绰绰有余,才将这些软禁的士绅们礼送出营。
士绅们提心吊胆地出了阎王殿,都深深庆幸破财免灾的先见之明,然而却并未想到,洛州城内就此再不太平——凤翔寨的挑衅彻底撕下了长公子一干人虚弱不堪的画皮,挑拨得伍禅心里眼里发热,也依照着凤翔寨的法子给各家士绅送了请客的帖子——伍将军是地头蛇,不缺粮草,也不似凤翔寨的人一样虚假客气:人可以不到,送五百两银子来!
长公子照例大怒,派了吴长史去厉言斥责,伍将军中流砥柱似地在吴长史唾沫横飞下巍然不动:“凤翔寨才来多久?又是赏银子又给粮草,我手下弟兄守了这么久的城,一个大钱也不见!老子要不替他们捞点,弟兄们就要哗变了!”
吴长史无可奈何地回去交差,面上依旧一片悲愤的耿耿忠心,心底却是四个字——“气数已尽”。
长公子不成气候,他自一开始就明白,洛州城到了此刻,也快要山穷水尽,但百尺之虫,死而不僵,总还有个苟延残喘的余地,可没成想被一帮横冲直撞的土匪把最后一点面皮给撕了下来!眼看着金枝玉叶成了武夫嘲弄的傀儡,吴长史只得长叹一声:“妖孽!”
洛州人对骆十八恨之入骨,骆贤早自他人口中听过无数匪夷所思的谩骂,故此吴长史的不敬之词在她心里没能泛起一点波澜,只对报信的喽啰轻描淡写地道:“长公子那里,加派人手探听。”
张长保对长公子等人并不好感,此刻便跃跃欲试:“二小姐,要不,咱们干脆把银库也抢了?”
“还不到时候。”骆贤摇了摇头,咬着下唇思索了一会儿,“你让二寨主替我给伍将军写封信,就说如今洛州城危难当头,我等理应同舟共济。再随信送五千两银子过去!”
伍禅欣然收下礼物书信,且带着人亲身到凤翔寨回访了一番,双方相谈甚欢,第二日便联名在洛州城内贴出布告来,申明如今危急之秋,军营钱粮紧缺,向城内百姓加收一人一两银子的守城税,士绅豪商另算!
士绅们没想到十天之内便要被剥第三层皮,有头有脸的人便偷偷到长公子府内去递状哭诉,而长公子看着满案状纸,除了怒气填膺外,再不能有什么作为。如今伍禅和骆贤是彻底撕下了脸皮狼狈为奸,将那守城税四六分账,一钱银子都没给诚王府,且伍禅明里暗里,示意长公子不可多管闲事,不然自己就和凤翔寨的土匪一起联手献城投降了!
长公子没想到忠臣碰见土匪,就也近墨者黑地变成了奸臣,当场气得吐血昏迷,第二日清醒过来,却发现府里守卫被人不动声色地换了个遍,不由得万念俱灰——大势已去了!
他茫茫然地坐在府里,等着自己的臣子们厌烦翻脸,将自己或杀或缚,送到自己弟弟面前。
然而伍禅此时还没有这样的打算。“城外那帮小子都杀红了眼,”他长辈似的告诫骆贤,“等冲进来收不住手,非屠城不可,就是不屠城,这城里的人也得死一半!抢了东西,也一样没咱们的份,还不如我们自己能拿多少拿多少,然后突围出去——就凭你我这些兵马,杀条血路出去还不容易?咱们带着长公子,就是朝朝廷讨些赏赐也是应该的!”
骆贤绝不肯和平靖侯府同流合污,听了他的话便点头:“好。”
然而出城的路并不好找,两人商量了许久也没有头绪,只得决定日后见机行事。骆贤亲自把伍禅送出营去,却见陈强朝自己使眼色,便随便寻了个借口,把他留了下来:“什么事?”
因为自己请来的援兵变成了祸害,陈强觉得愧对洛州城内众人,又寻不出什么道理来驳斥骆贤的作为,故此对她总是避而不见,这一次他低着头,在骆贤面前嗫嚅良久才道:“班副,你是不是不要洛州城了?”
骆贤不耐烦听他的长篇大论,干干脆脆地道:“守不住,用不着守了!”
“可这满城百姓——”陈强突然抬起头来,大声道,“他们连守城税都交了,没有半分对不起你,你可不能见死不救,班副!”
骆贤觉得他的话分外好笑,更是懒得搭理:“这些话,你去说给伍禅和长公子听吧!”
“班副!”骆贤走出几步,听见背后陈强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回头一看,陈强竟是平白矮了半截,扑通一声给自己跪了下来!
苏晓晨的那点记忆蓦地在脑海里复苏,骆贤按捺着自己心底翻江倒海的情绪,冷冷地开口:“跪吧!跪死了,我也不能帮你,我手底下就七千来人,城里好几万人,怎么救得过来?”
陈强听她那语气仿佛有些松动,仰起脸看了看骆贤,满脸诚恳:“班副,出城的路我有,就是没兵没马出不去,你要肯帮我的忙,也不用太费事!”
“你先起来。”骆贤觉得陈强这么跪在自己面前别扭万分,“能不能帮你,先把事情说清楚了再说!”
陈强从善如流地站了起来,将他的计划对着骆贤说了一遍。如今洛州虽然落入诚王次子之手,但朝廷并不愿意两人当真分出个胜负来,早派了五千偏师在洛水对岸等待,只要长公子能顺利脱身,便可经淮州靖州入直州。因为长公子心有不甘,不愿做朝廷的傀儡,也不愿伍禅骆贤这样的人借自己捞得封赏好处,如今这件事也只有长公子身边几个心腹知晓。
“班副,北门外就是洛水,只是被人用铁索封了江,船过不去。”陈强叹了口气,“长公子和伍将军这些人,没一个想到城里百姓死活。我手底下那点人,还不够送死的,有心无力。如今我统统告诉你了,就求你帮这么个忙,船我自己想办法,你帮我开一条路出来,成不成?”
骆贤盘算了一阵:“城外那些人可靠么?”
“这回派是懿王的军队,都说他英武爱民,而且领军的是团座,肯定没问题!”
“我替你顶一夜,”骆贤对着桌上地图思索了好一阵才开口,“等天亮了,是死是活我都走人,再不管了!”
“是!”陈强千恩万谢,骆贤见他欢喜,心底却又蒙上一层警惕,“这件事不能你一个人去办,我让二寨主和你一起,船一起找,人一起见,事一起办!”
“行啊!”陈强满口答应,那脸上依旧是真心实意的欢喜,没有一丝勉强,他朝骆贤一抱拳,转身要走,却又被骆贤叫住:“等等。”
“你费尽心思,拉我做这么一件事,”骆贤不动声色地审视他,“也不能落什么好处,到底为了什么?”
“那个,班副,我实在,”陈强笑容淡了下来,难为情似的挠了挠脑袋,“实在也不图什么。我没能耐,班副你能拿土匪练兵,团座投了懿王之后也能练出军队来,我不行,我手底下的人不坏,也没能耐,和我一个样儿——懒。我知道这样不行,可我下不去手。对城里的百姓,我也是看不下去。长公子不成气候,我知道,找你来,我也没救他的心思,就是想着这一城人总不能全遭了秧。班副,你偷龙袍的时候是在密室,没见城里的模样,我沿着街一路走,收了一路的尸,血水漫了我一靴子——不是兵,就是老百姓,被抢了的,被杀了的,被烧了的,还有,还有那些女的——”他深深吸了口气,眼睛湿润地好像哀伤的小鹿,“我那时候才明白,什么叫兵者凶器,止戈为武。团座要我一起去投懿王,我没去,还在这里当参将,就是想要是再来一回,是不能让这样的事儿再重演了!班副,你是不记得,咱们都看过南京的电影,你那时候还对我说过,要是再打仗,肯定不会再有那样的南京!”
骆贤并不明白陈强的意思,苏晓晨的记忆包罗万象,她看不十分明白的地方早已被她淡忘了,但品嚼着“南京”这两个字,她就仿佛觉出什么不一样的意思来,心底拱出来一股滚烫的不甘:“你和苏晓晨,都是南京人?”
“不是。”陈强摇头,“我们是,”他想了想,“用这里的话说,该是中原地方的人。”
“中原什么样?”
“什么样?”陈强挠了挠脑袋,黑脸上浮上一层怀念,“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古时候说话写字,好像和这里差不多,但现在和这里比,就不一样的多了!”
骆贤并不再问,看着陈强出了帐。她那心里头依旧被那股陌生的滚烫烫得坐不住,干脆出营到街上闲逛。
毕竟是百年来的名城,虽然兵祸所及,街上稍有萧条,但那商贩行人依旧不绝。骆贤一路仔细观察,想要把洛州和苏晓晨记忆里那个散碎的南京拼起来,却觉得景致人物没一样相似,只是都莫名地让自己胸口滚热发烫,仿佛有一股郁气结在胸口不得疏解。她并不擅长对付这样的情绪,最后自己也逛得烦了,骆贤忍无可忍地把马鞭在鞍上一敲,心想反正我已经答应了,就干脆豁出去把这傻事做到底,凤翔寨这么些人,虽然打胜还是不能,逃跑总还是能的,不然不就成了废物了么!只是这件事也不能一家做,总要让伍禅,长公子再出点血才成!
第五十一章 相见
和陈强担心的不同,伍禅对出城这件事是十二分的赞成。城里钱粮虽然充足,毕竟死气沉沉的无趣,又是能预见的末路穷途,投靠懿王也未尝不是个好办法——反正眼看便是个天下大乱的格局,手里有兵,哪里不能有条活路呢?
骆贤将这件大事商量妥当,回帐里换了夜行衣,悄无声息地自帐后牵出一匹黑马来。顾家人深居简出,只有一个小丫鬟每日出门采办日常菜饭,她等了许久都没能等到顾三莲一面,此刻已是迫在眉睫,不能不把去把话说开了!
顾宅是个精致小巧的三进院落,骆贤轻易就摸到了灯火通明的正房,在暗处她轻飘飘落了地,贴着墙侧着耳朵仔细听里面的动静,里面只有细微的棋盘落子声音,一男一女两个影子印在窗上,似是正下到要紧处,都一动不动地出神。
骆贤等了一会儿,眼见那小丫鬟提着铜壶出了门往厨房去了,才自角落里闪出来,几步到了门前,一只指头勾住门缝,另一只手悄无声息地自背后擎出刀来,朝里面瞥了一眼。
里面正是一男一女两人对弈,男的一身道袍,背对着门口看不清面目,女的却是俗家装束,发髻高挽,金钗绸袄,是个妇人打扮。骆贤目光落在妇人脸上,登时就倒吸了口冷气,那脸形眉目,竟真似是顾三莲!
她不再犹豫,拉开门便闪了进去。两人觉察出不对,抬起头来,那青年道士看着骆贤便是一怔:“你这,你这是十八师妹?师妹,”他看了一眼骆贤手里的刀,手里的棋子不用自主地落在了棋盘上,“我是秦十二啊!”
骆贤并不理会秦十二,目光定定看着妇人,心里一阵寂寞失落——不是顾三莲!这妇人确实与顾三莲十分相像,眉目脸形,乃至身材,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然而她那一抬起眼睛,骆贤就陡然觉出一股陌生——她和顾三莲亲近了一年多,就算她再生自己的气,再不理会自己,也不会用这样生疏的眼神看她!
“这位是齐十四齐师妹。”秦十二见她不说话,就自动地赔笑介绍,“二师伯的徒弟。齐师妹,这是骆师妹。”
骆贤依旧有些失魂落魄,对着秦十二也没生出半分久别重逢的喜悦来,盯着齐十四不做声。
齐十四被她看得不自在,秦十二却对骆贤和顾三莲的事深知就里,向着齐十四道:“骆师妹是顾师妹的好友。”
“真的?”齐十四神色蓦地兴奋起来,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骆贤,“骆师妹?难道就是师姐说的那个阿洛?”
骆贤那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利刃一样逼视着她:“阿洛?你从哪儿听来的?”
“还有谁?”齐十四嫣然一笑,“顾师姐呗!她在淮州正一子那儿休养,我听她提起过。我这一次来洛州,用了她这张脸,一是方便,二是顾师姐叮嘱,要替她打听一个叫阿洛的人的消息,早知道也是咱们仙宗门里的人,就不用费那么多事了!”
骆贤深吸了口气,心里依旧是戒备万分:“你这里有什么信物?”
“都是同门,要什么信物?”齐十四自怀里掏出支木簪,“不过顾师姐说过,你要是阿洛,就该知道这东西的来历。”
骆贤睁大了眼睛:那簪子是朵莲花形状,錾了个小小的“莲”字,正是自己给顾三莲做的那一支!
一股疼痛交织着喜悦一起涌上胸口,她垂下头捂着嘴咳嗽了几声,悄悄擦去了眼角的泪花,抬起头时,脸上已经又是个不动声色的冷淡模样:“她怎么到了正一子那里?”
“也是巧,”齐十四把簪子收在怀里,朝她又是一笑,“我和师傅常去乱葬岗上翻尸体,找些新鲜零碎,顾师姐正好被扔在那岗子上,我看她还没咽气,就顺手捡回去给了正一子,没想到,还居然是同门!她伤得厉害,我来洛州的时候,还不能下地行走,过了这么多时候,该好得差不多了!”
骆贤心里狠狠一痛,仿佛被人狠狠捅了一刀。她屏住呼吸又继续盘问齐十四,然而齐十四生性散漫,对顾三莲的事所知不多,最后干脆一拍桌子:“反正人是我救的,那些事你自己去问她好了,她不大说那些事,我看她也不想讲给我听!”
骆贤不再追问,将刀收回鞘中,向着秦十二道:“我不管你们来洛州什么事,三天后城就要破了,想活命的,明天就收拾东西到我营里,后天入夜跟我们一起走!”
“那是自然。”秦十二郑重朝骆贤道了谢,齐十四却依旧一副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的散漫摸样,“哎?骆师妹,我救了顾师姐一命,又替她找到了你,”她冲着骆贤一笑,露出两排齐整的小白牙,“你该怎么谢我?”
骆贤看了她一眼:“你想怎么谢?”
“东西我不缺,也没什么想要的,”齐十四想了想,“等我想到的时候再提,你记着就行了!”
骆贤觉得这人有点莫名其妙,仔细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对于这两人,她是信,也不信,不敢不信,更不敢全信。等第二日两人来了凤翔寨大营,便秘密叮嘱大小姐和二寨主挑拣一批精干的小厮丫鬟,名为服侍实为监视的将两人彻底软禁在自己手心里,才稍微放下心来。
眼看大战在即,各项事务文书雪片一样层层叠叠地摞在骆贤案头,骆贤几乎无暇安枕,也没法安枕——只要一想到顾三莲,她就心底涌起一股混着悲哀的喜悦来,同时就把秦十二和齐十四两人的言语举动在心里审视了一遍又一遍。
“她在淮州!”她想,“在正一子那里,正一子不是个能耍花样的人,应该是无恙。”然而过了一会儿,她就又觉得那两人言语蹊跷,举动可疑,一面疑心大起,一面无可奈何:“要是他们敢骗我,我就两人一块儿杀了!可莲娘要是不在,那杀不杀也都没意思了!”
所幸骆贤生性沉默冷淡,心里虽然千变万化,那眉目间也能一样的不动声色,只是秦十二被她不动声色地审视多了,竟然平白无故地心虚起来,觉得这小师妹年纪渐长,也越来越似自己那死人脸的三师伯了。
十月十九的晚上,洛州城北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伍禅特别挑出的一队心腹精锐领命冲出城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营而入,却并不急着冲出,只是来回厮杀,扰乱大营。骆贤领着凤翔寨的人跟在他们身后,轻轻松松开出一条血路来,同时第三队的民夫士卒一窝蜂上前,在凤翔寨喽啰身后用大车土袋等物架起两道简易鹿角,城内百姓就拖家带口地自两道鹿角之间蜂拥而过,直奔洛水。
洛水对面早有接应的人备下船只来接,而这边民夫也早备了些船,两边一起渡河,因为人多,洛州府知府特地备下百余名刀斧手,每船船头船尾各一,防着人争抢上船。有些年轻水性好的人,看着这边战局凶险,便不等上船,而是自备了门板浮木等物,打算自己游过去。
长公子自然是第一批渡河,随之便是大小姐及士绅官眷,等到接近黎明,百姓过去了三成,伍禅便领着人渐渐向后撤去。“快走!”他经过骆贤的时候低声道,“等天亮了,就纠缠不休,走不了了!”
骆贤仰起脸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身后,鹿角间逃命的人群犹自络绎不绝,她深吸了口气,摇了摇头:“再等一阵!”
伍禅想了想,把陈强一部留下,自己领着心腹上了船。他一撤下去,凤翔寨的压力陡然增加,最后只得随在最后一批百姓身后,且战且退。
天已经大亮了,眼前敌人潮水似的一批批涌上来,虽然并不如凤翔寨喽啰勇悍,却难缠棘手。骆贤连着两次仗着火枪手将对方攻势迎头打散,但等对方第三次冲上来,她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是快要没什么办法了。
蚁多咬死象,何况对方并不是蚂蚁,而是和自己一样执刀弄枪的人呢?然而洛水边那百姓依旧没能渡完,有些见凤翔寨的人渐渐后退,生怕自己在乱军之中保不得性命,都自动地跳了水,拼了性命地向对岸游去,水上船上一片密集的人头,同时传来密集而噪杂的哀告,祈祷老天保佑凤翔寨能够多顶一阵,让这些人平安逃命。
骆贤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招过了张长保和陈强:“你们领人先退,我和老姜再等等。”张长保自然是唯她命是从,陈强才张了张嘴,不及抗辩,便被骆贤先发制人地打断了话语:“你们先过去,准备二十条船过来接我们!还有,火药火枪全部留下!”
骆贤扬手,又招过了老姜,令他选了二十名精壮喽啰。这二十名喽啰待敌军稍退,便催马笔直向敌阵冲去,胸前背后鼓鼓囊囊,连着马腹下都绑了许多火药。两军白刃相交十数次,此时相距不过五十几步,敌军几乎猝不及防,那喽啰已经冲入阵中,也并不拼死抵抗,只是一个个专往那阵间尚未熄灭的火把上凑。不过数息之间,敌阵间爆炸声连起,一阵人仰马翻的慌乱。
骆贤一夹马腹,轻喝一声:“杀!”
余下人紧紧跟着她,一并冲杀了上去。因为知道倘若再拖下去,到了洛水边被人追上,也一样无能渡河,故此这一次众人都几近全力。骆贤在阵间连斩了四个敌军头目,回望百姓将将撤尽,对岸已有空船领头向这边开来,便不再恋战,示意众人一半径直退到岸边,另一半由自己领着且战且退。
然而敌军仿佛横了心要把这些人留在这里,凤翔寨攻势少减,他们便又缠了上来。骆贤此时厮杀了一夜,已经受了七八处伤,手臂几乎累得抬不起来,她强打精神看了看将尽头顶的太阳,恨不得这一刻能够凝固,让凤翔寨的人稍微喘息一下:他们到现在水米不进,饥渴交加,可那敌军人多势众,轮番上阵,此刻远远的已经飘起炊烟,预备午饭了!
平心而论,眼前这军阵亦不过寻常,然而此时骆贤身边过河的过河,折损的折损,剩下的不过数百人,就是耗,也会被把这些人彻底耗光了。
她知道自己是没能把握好逃命的时机,然而她对自己人向来都是言而有信,既然答应了陈强给城内百姓一条生路,那就是把凤翔寨搭上,也得做到底了!
骆贤回头看了看洛水上行到一半的船只,又看了看眼前蜂拥而至的刀光,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刀柄,既不后悔,也不惧怕:她是万分不肯死的,也不能死,顾三莲还在淮州等着她呢!
鼓足最后一点气力,骆贤催马上前,自马上腾身而起,仗着轻功高超身法精妙,足尖连点敌军马首,同时长刀势如闪电,顷刻间连杀七人。敌军登时大哗,未等长枪手弓箭手上前,骆贤提气飘身,反身上了自己坐骑。不动声色地压下自己胸口涌上的痛楚和甜腥,她眉目冷淡地提刀审视眼前略带骇色的人群,提气发声:“要送死的,就过来!”
那些小头目们没见过这样狠辣的刀法,又因为这一仗凤翔寨的人奇计百出,总不按常理,也都略略有些打怵,几人回顾一番,便有人调转马头,向营内驰去。骆贤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示意背后喽啰们不疾不徐慢慢后退,而自己则独自压在阵脚,时刻提防。
眼看离着洛水不过一箭地,那敌军突然鼓声大作,几千骑自中军向岸边海啸般压来,为首的却是个黑衣女子,和骆贤一样,并不用沉重盔甲,手里一样是一柄长刀。
她并不急于上前厮杀,且驰且令手下放箭,漫天箭雨笼罩,骆贤无奈之下,率人返身也厮杀了回来——此时船还在洛水中央,纵然有弓箭手预备,也射不过来,只能自己再亲身上阵了!
她抱定了擒贼擒王的宗旨,直奔女子而去。那女子却不闪不避,迎着骆贤,只朝她一笑:“你就是骆十八?”
她那刀随着声音一起递了过来,骆贤心中一竦,因为这女子的刀竟然比自己还快了几分。她只支持了几招,就觉出蹊跷:此人似乎对自己刀法很是熟悉,几乎招招克制,把她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不过一会儿,额上背上便是一片冷汗。
女子却似乎很是轻松如意地朝她一笑,自她背上轻轻削下一片皮肉:“你还不到火候呢!”
骆贤不做声,抡刀又全力砍了下去。那女子接住向外一磕,脸上依旧是轻描淡写,但手底下却渐渐狠辣起来,最后一击,骆贤勉强躲过,但坐骑马首却被生生砍下。
马血蓬的散开,让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只觉背后一阵风声,本能地向外格挡,却突觉后心一阵剧痛,重重摔在地上。
骆贤几乎一滚的同时跳了起来,但颈上也同时传来一片冰冷——女子的刀已经架在了她的颈上,笑容依旧轻描淡写的没有一点变化:“不想死的,就别动。”
骆贤没有动。眼前自己那数百人在短暂的厮杀中已经折损殆尽,一半横尸当场,一半和自己一样血淋淋地做了阶下囚,那几千骑兵把住岸边,正朝河里放箭,船队在箭雨中已停止向前,似乎还在犹豫。骆贤目不转睛地盯着对岸——她依旧既不懊悔,也不惧怕,只是顾三莲就在对岸的淮州,她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眼看骑兵已有人涉水向前,那船终于缓缓地掉头了。骆贤并不失望,老老实实立在女子刀下,任小兵把自己捆得结结实实,同时就思考着如何脱身逃跑。突然,她蓦地睁大了眼睛,那离岸边最近的一条船上,突然有人向船尾跑来,虽然面目尚远看得并不真切,但那动作身影,竟然像极了顾三莲!
眼看那船又停在了洛水中间,骆贤站不住了。她微微仰起脸,带着一丝哀求看向女子:“我能不能到岸边去看看?”
女子的目光蓦地冰冷下来:“看什么?”
骆贤那眼角余光瞥见船尾的人几乎是毫不犹豫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