せつなとイース、ただ立ち尽くすのみ(4)
失去意識是由於劇痛,能夠恢復神志卻也是基於正張牙舞爪瓦解體內結構的痛楚──剎那對這樣的疼痛並不陌生,即使最近肉體上已很少遭遇它的襲擊,但在無數深夜裡、在許多個恐懼醒不來的惡夢中,它就會不受歡迎地來臨。尤其當它伴隨寂寞和孤獨搖身一變成為深暗的存在時,就是能把自己一口吞下的巨大怪物。
每當那時候,剎那總會獨自站在陽台,望著星空與隔壁燈光未啟的窗戶,在寧靜裡找尋所需的踏實感。她不願為了這種事吵醒那個晨間上學總得跟時間賽跑的孩子,也不能讓對方看見臉上連本人也不忍目睹的脆弱,所以她選擇跟深夜相同的沉默、待在跟夢中同樣的孤單處境裡。
她只是忍耐著。
就像以前一樣。
不管是什麼負面情緒,全部忍在心底。
也許久了以後就不要緊。也許就能學會與交錯迂迴的心事共處。
無論何時,她就是不習慣依賴他人。
可是,對於願意為別人奉獻卻不能接受自身也需要別人幫助的剎那,友人們只是叮嚀下次別再這麼亂來,她們沒有明說的是,這樣其實很自私──不允許自己欠任何人人情──她們沒有說,高尚的情懷與傲慢的頑固僅有一線之隔。
她們無須說。因為剎那一人赴約雖然不智,但她已評估局勢,思考各種可能性和風險,把握了機會,並在最終決定冒險,無論何種後果當然需要自行負責,卻沒必要拿友情當成教訓的基礎,不需要將關懷壓在剎那身上而變成束縛行動的重擔。一言以蔽之,既然是剎那的選擇,作為朋友的她們即使再不認同也會拚命伸出援手。
或許友人們類此的想法會被視為衝動甚至偽善,但剎那在仍是Eas時便已經領悟了一件事──你永遠無法跟人的感情試圖講理。
「…剎那?醒來了嗎?」
關心的聲音擊散腦中暈眩,剎那睜開眼睛,看到一張聲音無法轉達、五味雜陳的臉。
「Love……」
Love在這裡。只是如此,疼痛即刻變得可以忍耐,心裡開始相信Love最後一定會驅逐這些痛苦。剎那偶爾會想,自己的身體反應恐怕比感情更不合理,彷彿在為對方謳歌著連本人都不甚明白的功績。
Love的表情有些奇妙。剎那無理由的龐大期盼透射在她臉上,卻只得到不知該怎麼應對的氣氛。「妳、哪邊很疼嗎?」
……剎那終於憶起發生的事。包含眼前的Love並不是某位滿心待見的摯友,失望與煩憂使她吐了口氣。
「哎…妳先不要動!醫生說妳斷了三根肋骨──」
剎那似乎沒有聽到勸告,仍執意坐起身,Love只好無奈地抽出枕頭靠在床邊,讓剎那的背部躺著,聊勝於無地減輕她施以胸口的壓力。
剎那朝Love揚起一抹感激的笑,努力收集說話的力氣。她發現不僅是胸腹間的局部疼痛,還有為了彌補困難淺薄的呼吸,次數不由得趨為急促,在牽引下帶動頸、腹、肩、臂的肌肉,扯弄出比起交代哪邊很疼、不如直接說哪邊不疼還比較快的身體狀況。
「別擔心…我還能自行呼吸就表示這只是單純性骨折,靠胸壁本身的固定便能自然癒合」
「醫生也這麼說、但是……還是不要太勉強比較好吧?」
「醫生?」
剎那剛提出疑問,隨即就在低下視線時,看到自己裸身蓋著棉被、僅穿有一條從Love那邊借來的深藍短裙,胸脯、腹部、左肩膀直到腰際都纏繞用來保護骨頭的彈性繃帶。
她臉紅地抿抿下唇。在學校更衣間有一群女孩子同樣赤身裸體,在家中澡間則有時會意外地與Love共浴,但無論在何種情形,剎那總是對這類親密空間感到極度的不適與害臊。
「不好意思,能請妳把我的衣服拿來嗎?」
Love趕緊走到某張靠窗的桌前,從那把椅子上拿起折疊整齊的襯衫。白色衣料已經染了血漬和污垢,被某人踩在地上踢打而變得皺巴巴的,破爛程度跟剎那本身的狼狽有得比。
在Love的協助下,剎那忍痛抬起手臂套入兩隻袖子裡,Love僅幫她扣起最中間的一顆扣子,免得壓縮到胸口,邊這麼說:「如果妳不喜歡骯髒的衣服,可以跟我交換──雖然我的也沒多乾淨」
正如她所言。赤茶色的目光從正在扣釦子的手、那右手腕上纏著的繃帶挪開,逐步從胸部上移來到Love的臉龐。沒有心情評論對方衣服塵土遍佈的髒污,剎那輕聲問:「妳的身體…還好嗎?」
「嗯」Love點點頭,唇邊浮現靦腆的微笑,使那雙桃花色的清目顯得如此神氣活現,宛如一塊不起眼的璞玉,只要有人對了竅,就能發現其風采迷人之處。
剎那不禁眨了眨眼睛。這個Love雖然不是她的Love,卻又不像原本的Love,有股介於兩者之間的氣息,令她疑惑於這份不算晦澀的轉變。
「雖然手有點酸疼,但比起某個斷了三根肋骨的小姐,我已經夠幸運了」坐在床沿邊,幾秒後正了臉色,Love續道:「這裡是──」
「──Eas的房間」剎那在注視下苦笑。「我知道,我們被請來Labyrinth的先遣基地作客了」
「我可不會形容我們兩個是客人,但是……」Love露出不解的表情,幾乎帶點好奇,像在思考某件下意識吸引她的謎題。「那個叫Eas的傢伙雖然沒出現過,我醒來時,卻有兩個醫生正在幫我們檢查和治療。為什麼她要做這種事呢?」
「因為她想研究我們」剎那淡淡地解答:「她相信生物一旦面臨重大傷害,為了拯救自己的生命會做出意想不到的行為,而透過瞭解那些行為,就能成為將來一舉擊潰該種生物的弱點」
Love本有的驚奇消失了,一張臉頓時垮了下來。「看來,我們不能期待那傢伙展現的任何好意」
「…好意這種東西,對某些人而言只是精於盤算後所為的舉動,但好意本身並不會中斷,一個好意的行為勢必引起下一個好意的連鎖──最後,即使是某些工於心計的人也會受到影響,不管是好是壞」
事實上,這就是剎那故意出現在Eas面前的原因之一。她想讓Eas對她產生興趣,想讓Eas對她好奇到會主動帶她回洋館,任何辦法,只要能更接近那個能到其他平行世界的裝置,剎那就得試試看。
計畫雖然執行地有些坎苛,結果還算是在預料之中,她被帶回洋館了。剎那沒料到的是,Love會在那時出現,會跟她一起被帶到這裡。現在,剎那得思考的不能再只是不計一切貫徹決定,她必須先確保Love的安全。
說起來…。不由得感慨地笑了。
在她擬定的所有計畫中,總有個迴避不了也難以推測的變因: “桃園ラブ”。
「Love,妳的母親…」
「我離家之前,請一個信賴的朋友幫忙照看」
其他在意的事獲得安心的保證,剎那猶豫一會兒,總算丟出核心的問題:「為什麼妳…會來?」
「妳的衣服乾了,我總得把它還妳」
刻意平淡的語氣中有股詭異的幽默感,引得剎那笑了出聲。沒有為什麼,她只是覺得這句話很好笑。
在笑聲突兀結束後,剎那冷抽一口氣,緊皺眉宇,一手壓住胸腹間。
Love同情地看著她,口吻真摯:「妳說我們是朋友……而我、不喜歡放朋友一個人在危險的地方。雖然我很清楚幫不上妳的忙,但我還是覺得不能讓妳一個人」
兩人都知道這個行為有多麼荒誕又沒道理。
剎那忍不住輕握Love放在床邊的手。「妳總是這樣…總是相信我的話,無論那些是天大的謊言或者聽起來有多麼荒謬……難道妳從沒懷疑過,也許我只是一個說著瘋言瘋語的瘋子嗎?」
「……沒有像妳這麼漂亮的瘋子吧」
看著放在自己肌膚上的手,Love語句模糊地囁嚅。她已經很久沒有跟除了母親以外的人們有過任何肢體接觸,差點忘記原來只是手握著手就能在心底燃起一股溫暖。
聽到那句不合時宜、卻十分使人羞赧的回應,剎那慢慢抽開手,尷尬地望向別處。
「我……很感謝妳。真的,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才好,但請妳一定要明白…」剎那深吸一口氣,勉強忽略肋骨的疼痛。「謝謝妳、沒有讓我一個人」
Love綻開笑顏。這是一張在她的Love身上常見的表情,卻是來到這個世界後才首度見到Love放鬆的一刻。
剎那忽然想起,她對自己的Love沒有說過類似的話。
她似乎從未對她的Love、對她沒有丟下自己一個人的這件事,乾淨簡潔、明快俐落地表達過謝意。日常生活裡,對於其他事情,一句“謝謝”很輕易就能說出口,但為什麼在這麼重要的環節上,剎那無法將感情化為言語,完完整整地向Love道謝呢?
──因為比起道謝,心裡存有一句更想闡述的自白。
剎那現在,面對著既是Love又不是Love的少女,終於得正視這段日子以來某份含混不清的思緒。
在兩人間發酵的曖昧,剎那有意無意地鼓舞這件事。她不是沒發現Love最近望著她發呆的次數增加,她也很清楚Love的眼神停留在自己身上時,那種能使人感官燃燒的熱度,特別是學校體育課的更衣時間,她有好幾次因捕捉到某股視線而側頭一瞥,明確地看到背對她換衣服的Love、耳根和頸間一片粉清的暈紅。
Love在想什麼?她是否跟自己想的一樣呢?
她們兩人渴求相同的東西嗎?
剎那祈禱著Love總有一天會發現彼此用友情強行帶過、不合常理的深度聯繫,然後由Love來告訴她這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感情,以及接下來要怎麼面對這份感情,她希望交給Love來決定,因為她不忍心把Love逼迫到無路可退的處境。
剎那總是牢記著剛適應這個新環境時,Love所給予的耐心、包容和時間,讓她有機會審視自己從憤怒、挫折、困惑、不得不苦澀地接受事實到鼓起勇氣邁向嶄新人生的來時路。這些與一般人無異的反應──這些證明剎那就是一般人的經歷──如今化成她願意無條件等待Love做出決定的支持力。
可是,如果想得再鑽牛角尖一點,“交給別人決定”這件事,難道不是把責任都推給對方的膽小鬼藉口嗎?為什麼剎那不先對Love說出一切的心情,讓Love知道所有的秘密,告訴Love關於自己的決定,之後再等待Love會有的答案呢?
因為怕被拒絕。只是這樣而已。
深怕一直以來樂意接受剎那全部喜憂的Love,這次會搖頭、會感到為難、會希望剎那打從最初就沒提起這件事。
嗚呼。如果有比肋骨斷裂更不舒適的事,就是在肋骨斷裂時還要試圖釐清糾成一團的思念。
剎那甩甩頭,把心神拉回迫在眉睫的現況。
後來,交換完雙方知道的消息,四名高壯而面無表情的年輕男人進房了。他們兩兩抓著Love和剎那,把Love拉去坐在牆壁旁的椅子,用手銬將她雙手往椅背後鎖住,粗魯的動作在過程中引起Love右手腕的刺痛。剎那看到她疼痛的表情,馬上想起身為她推開那些人,然而,在此同時,她的右手臂也被緊抓著,兩三條長達幾十公分的鎖鏈反覆捆綁手臂與床頭。
四個男人在完成任務後又無言地離開了。
「──這是要歡迎Eas大人到來的準備工作嗎?」努力挪動身體的Love,最後只能沮喪地攤在椅子上。「她真以為兩個傷兵殘將逃得出她的老巢?」
「小心為上永遠是最好的方針,不管是對她而言,還是對我們來說」剎那雖然也知道徒勞無功,仍是倔強地動動右手臂,鎖鏈激起哐啷哐啷的吵雜聲,以及胸口與肩膀的劇痛。她在放棄繼續虐待自己後,歉然地望著左前方的Love。「妳覺得害怕嗎?」
「有一點」Love老實地說,吸吸發紅的鼻子,不知道是因為冬天的低溫還是情緒的低落。「我不想讓媽媽太擔心,但看情形,一時半刻是回不去了」
Love沒有說出口的是、“再也回不去”這句最接近現實的推論。
「我……」剎那想了一下,斟酌此時能給出的保證。道歉是沒有價值的,也不尊重Love選擇來找剎那的心情,所以她說:「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保護妳,就算用盡我這條命也一樣」
Love皺眉。「妳這種話一點也沒讓我覺得開心」
剎那低下頭。
「我的意思是,我不想要妳為了保護我就犧牲自己什麼的,這種英雄似的行為,在電視裡看到時雖然很感人,實際上卻很讓人困擾」Love伶俐地笑著。「因為,假如我也想為妳做同樣的事,結果不是誰也無法獲救嗎?」
「妳想為我犧牲自己嗎?」剎那半分驚訝半分認真地反問。
「我只是說“假如”」Love的臉頰隱隱泛紅。「我在想,既然這個世界有我和妳的Love相對應,那麼,這個世界應該也有一個剎那跟妳相對應吧?如果有的話,真想見她一面…我跟這個世界的剎那,能不能如同妳們一樣也變成好朋友呢…?到那個時候,我就會這麼做──救她──像是妳這時候願意付出一切來救我一樣」
「……好意的連鎖」
剎那的喃喃自語,對應著Love眼中的笑意。
「我以為已經拋開過去的自己,但妳又將以前的我帶了回來,雖然只有一點點」Love溫和的聲音,春風般地撫過剎那的耳旁。「我想起了,我有多喜歡對人伸出援手的感覺」
剎那望著Love的笑容,跟她一起微笑,卻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因為不管是怎樣的回應,也比不過對方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的告白。儘管那種想法可能為她帶來不幸的結果,但對於Love這樣感情豐富的人來說,要她迫於現實壓抑善意才會變成真正的不幸。
一名女性走了進來,打斷這份沉靜的空間。她將兩個餐盤各自放在剎那的床上與Love的大腿,再幫Love解開一手的手銬,然後如同之前出現的男人們一樣,無表情地關上房門、無語地離開。
剎那仍凝視著門口,臉上的傷懷情緒讓Love忍不住問:「妳認識她嗎?她可是四葉鎮很有名的dancer呢」
「我知道」剎那將視線移到Love身上。「我很喜歡跟她學舞」
「在另一個世界?」
剎那微微一笑,以此應答。
左手指尖握住湯匙,剎那攪動熱湯,注意到Love沒有用餐的意思。
「妳知道野外求生的第一課是什麼嗎?」
「留在原地?」
「在那之後」
Love嘆息。「有機會就該盡可能維持體力」
「吃吧」剎那語氣神妙地笑說:「妳會用得著的,我想不久後Eas就會出現,她最喜歡在生物溫飽後行動」
「我一直想問妳……妳好像很瞭解她,那個叫Eas的傢伙」Love啃著乾硬的麵包,食不知味、隨意地開展話題。
剎那沒有回答。過了幾秒鐘,Love以為她沒聽到問話,想要重複開口時,一道聲音就搶先說道:「她當然瞭解我。我們過去很要好呢,簡直像是同位一體」
尋聲撇過頭,隨即見到一身黑衣、陰麗冷笑的Eas,雙手環胸地正靠著開啟的門板。Love睜大眼睛,硬是把哽在喉嚨的麵包吞下去。
剎那,靜靜放下湯匙,平靜地說:「…妳來得太早了,打斷我們的胃口」
Eas瞇起赤紅的瞳,眼底射出一觸即發的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