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葬礼歌的前奏曲

我在变化。

这种变化来得如此的明显，让我无法不注意到它。有某种痛苦的东西就溶在空气之中，随着我的呼吸在体内流淌着，累积着，一分一分地压垮我的意志。紫大人说，那是西行妖的毒。而幽幽子大人已经在这种痛楚中生活了近二十个年头。

二十年对我来说是非常短暂的事情，从离开家乡云游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百年有余，但是对我来说这只是出了一个远门的程度而已。人类的生命如此的短暂，短短的二十年就要走到尽头。

但是这二十年依旧非常的了不起。

从我来到这座寺庙到现在不过才几个月而已，西行妖的花朵开始凋零，春天就要结束，很快就会长出绿油油的叶子来。

但是西行妖的花期还没有过去，甚至就像黎明前的黑暗一般，它的力量一天天持续增强着。白天的时候，青时常坐在院子里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杆，望着西行妖出神，我有些担心西行妖的侵蚀对她究竟影响到了什么程度，然而终究没有真的询问过她。

幽幽子大人几乎不会在白天出现，她像夜行妖怪一般地昼伏夜出，即使是我也明白这对于人类来说并不寻常。妖忌对我说，这是因为幽幽子大人必须在西行妖力量最强的夜里保持清醒。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幽幽子大人已经有多少个夜晚没有睡过觉了？我来到这里才短短的一个春天，西行妖的侵蚀也已经显而易见，而幽幽子大人却在这样的危险下生活了近二十年。

人类真的是非常神奇的生物。我并不是夜行妖怪，或许有些狐妖习惯夜行，但是至少我并不是如此。我的生物钟根深蒂固，非常难以改变，即使每个夜晚我都能感觉到西行妖正试图将我的灵魂从肉体上剥离也一样。它对我无可奈何，因为我是八尾，我的力量足以抗拒它的蛊惑。

但是青又是如何呢？

人类可以改变自己的习性，只要调整睡眠的时间，就能变成夜行的生物。但是我们不行，我们是妖怪，即使要忍受噩梦一般的痛苦，我们也无法做到在白天入眠。西行妖在折磨我，而我也知道，它的胜利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它没有时间了。很快它就会被幽幽子大人永远地封印起来，连同幽幽子大人自己一起。

我不知道我还能忍受多久，但是比起自己，我更担心青。

我和青一起去山下的小城购买一些食物和日常用品，我很疲惫，这也是因为夜里无法入眠的缘故。青拉着我在一间小酒馆坐下，抬手向店家要了两瓶酒。

“来来来，辛苦的人。”青笑着这么对我说道，在我的杯子里倒上酒水，“你好像很疲倦，晚上没睡好么？”

“是啊……”我拿起杯子，酒精可以缓解情绪，不过这只是暂时的，但是就算是暂时的也好，一直绷紧的神经需要休息。

“西行妖好像闹得很凶。”青压低声音对我说道，大约是不希望有人发觉我们是寺庙中的人，“连八云大人都开始担心了，担心幽幽子大人能不能撑到明年春天。”

明年春天，那是西行妖封印的日子。

“可能西行妖也知道，如果在今年的花期之内无法杀掉我们，它很可能就逃脱不了被封印的命运了。”青拿起酒瓶，给自己也倒上一杯，“所以它可以说是开始歇斯底里了。”

“紫大人跟你说的？”我喝着酒有些郁闷地说道，就算我如此的艰难，紫大人却也没有在我的面前出现。

“八云大人每晚都会去我那里。”青笑了起来，“怎么，吃醋了？”

“去你那里干嘛？”我没有理睬青的调侃，我非常的疲倦，没有开玩笑的心情。

“布置结界，她说我不应该在这里送命。”青无奈地耸耸肩，“爱，我和你不同，我根本就没有抵抗西行妖的能力。我只是三尾而已。”

难怪青能活到现在。我心里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不过，她不会去这么帮你的。”青拿出了她的烟杆，点起了烟，“八云大人明确地跟我这么说了，你必须自己想办法。”

紫大人说，她会保护我。岚这么说过，织也这么说过，但是她们都已经离开了我，紫大人又是如何呢？不过即使如此怀疑，我却并不认为紫大人只是说说而已。

“蓝，你觉得西行妖有多大？”

有多大？什么意思？我想抬起头来，但是脑袋非常地沉重，好像有什么压着我的头一般。

好像有什么压着我一般……

我伸出手去，在我的头顶上摸到了一段湿漉漉的木头。准确的说，是树根，它像触手一般蠕动着，缠过我的脖子。

“你觉得这么大的一株樱花树，它的根系能伸多远呢？”

树根缠住了我的身体，勒紧我的脖子，青的声音听起来好远……

磅！

一声巨响吓了我一跳，我几乎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环顾四周，那缠人的树根并不存在，四周的酒客好奇地看向了我们，而在我的面前是一脸担忧的青。

我心有余悸地摸着脖子，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爱，你不太对劲。”青拍了拍我的脸，“身体还好吗？”

“我怎么了……”我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酒，感觉心里平静了许多。

这的确是青，因为青是不会称呼我为“蓝”的，或许这一点以后也不会改变。

“你突然就睡着了。”青怀疑地眯起了眼睛，将烟嘴送到嘴边。

“刚才的声音是……”

“我拍桌子了。”青吐出一口烟来，“你没问题吧？你好像很虚弱。”

“是西行妖，它想勒死我。”我用袖子擦了擦脖子上的汗，“不妙啊，真的不妙。”

“你最不妙。”青向我翻了个白眼，我只好对她笑了笑，“爱，要不今晚你就别回山上去了，离西行妖远点，在这里或许能睡个好觉。”

那是不可能的。我摇了摇头。

“青，你觉得西行妖这么大的一株樱花树，它的根茎能延伸到多远呢？”我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感觉好多了，“我没办法远离它，而且我远离它，也就远离了幽幽子大人。人类可是很脆弱的，我不能扔下她不管。再说了，我必须执行紫大人的命令。”

“是啊，人类可是很脆弱的……脆弱又短暂……但是让人回味无穷。”青想起了什么一般望向酒馆的门外，阳光非常的灿烂，气温已经开始有些炎热了。

青慢悠悠的吐着白烟，回忆着又开了口：“呐，爱，我跟你说过我丈夫的事情吗？”

“没有。”

“我也记得我并没有对谁说起过。”青一直望着门外，点了点头，“不介意的话，听我说说吧。”

青喝光杯中的酒，开始说起自己的故事。

“我被兰打伤之后一直往南边逃，自己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直到我再也走不动了，便倒在了山腰上。我非常的虚弱，觉得自己就要死了，这个时候我遇到了他。他是猎户的孩子，但是并不擅长打猎，随着父亲上山打猎结果被妖怪袭击，父亲被妖怪吃了，他一个人在山里迷了路。

“于是我对他说，既然都要死了，不如就陪我一起死吧，在这样的山里迷路，被妖怪袭击也只是早晚的事情。”青笑了起来，“当时天已经黑了，但是他并不怕我，还在我身边不远的地方生起了篝火。他把他的干粮和水分给了我一半，他说他从来没有见过我这么大的狐狸。他发现我的小腹在出血，那是被兰划伤的，出血虽然不多，但是一直没有止住过，于是他帮我包扎了伤口，还跟我说，如果放弃了就一定无法活下去，所以绝对不要放弃。夜里非常冷，他就靠在我的肚子上睡觉。一晚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大概是因为山上的妖怪惧怕我是三尾吧，就连野兽都对我敬而远之。

“天亮的时候，我恢复了一些精神。我让他骑在我的身上，将他送回了村子。他将我藏在他的院子里，他没有母亲，父亲也死去了，但是他并没有因为父亲的死而记恨妖怪或是迁怒于我，他让我在他的院子中休息，我也在那里逐渐恢复了气力。

“他第一次看见我变成人形的时候，红着脸躲到屋子里不敢出来，反应非常的可爱。”青很快活地哈哈笑了，“那会他大约还没有现在的幽幽子大人的年龄大，傻愣愣的也没有怎么接触过女性，他把他的衣服借给我，在我穿上衣服之前一直蹲在地上抱着头盯着墙角不敢乱动。我觉得他实在可爱，再加上也没有地方可以去，便就在他家住了下来。村里人对我一直有闲话，毕竟我来历不明，但是久而久之也就没有人再去追究我的来历了。特别是有了孩子以后，怀疑的声音就几乎听不到了。当时每年秋收之后，为了过冬，山上的妖怪们会纷纷下山抢夺村民的存粮，自从我来到村子之后，这样的抢夺就少了很多。抢夺的主力军就是山上的狐妖，有一次她们再次来到村中的时候，我以三尾的模样见了她们的头狐，我对头狐说，她要么把族**给我，要么就让我吃了她之后再接手她的族群。头狐当然很为难，她不想把族**给我，也知道自己不是我的对手，于是我说‘在这个村子中有我的丈夫，在他去世之前我不会动你的族群，当我的丈夫去世，我就会来接收。如果想多点自由的时间就想办法确保他能够长命百岁吧。’我这么说了之后，那群狐妖就几乎在没有来伤过人，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我的丈夫究竟是谁，所以就连其他下山袭击村子的妖怪也被狐妖们阻拦了下来。

“村里人只知道有一个大狐妖保护了村子，却不知道那个狐妖就是我。他们开始祭祀我，也就是你知道的那个丰收节。后来丈夫他无疾而终，我便回到了山里。当时我最大的儿子已经有了孩子，你们见过的狩是次子。于是狩和长子就带着其他的孩子一起离开了村庄，他们知道我是狐妖，便放手让我回归山林。丈夫去世的时候我就在他的身边，他对我说即使回归了山野也请保护这片土地。所以我留了下来，就算八云大人用武力逼迫我我也没有再离开那片土地，直到听说你们遇到了兰。”

“我是来了结恩怨的，但是这份恩怨却并没有就此了结。”青最后吐出一口烟来，那烟雾悠悠地漂浮着，久久不散去，“织并不是救不了兰，她是故意见死不救。只要织愿意，救她的方法要多少有多少。织可没你那么好的心肠，她恨兰，这我知道。爱，你知道为什么我要找岚吗？”

青转过脸来望向我，见我摇摇头，她又笑了起来。

“力量的反噬能让别人承担我可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倒是吞噬别人力量的时候激发被吞噬者的暴走比较说得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青将烟轻轻地吹到我脸上，“我的意思是，我认为是那孩子夺取兰的力量的时候，兰的力量暴走反噬，所以兰才会死。兰到死还在保护她，看来兰真的很中意她。但是正因为如此，这段恩怨还没有了结，她能杀死兰，也能杀死你。她做了和兰一样的事情，你可要千万小心。”

我低下头去，没有说话。

“比起这个，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情。”青拍了拍我的头，“先考虑怎么应付西行妖吧，你这样下去早晚会撑不住的。其实紫大人有一个提示可以给你。”

提示？我抬起头来。

“不要孤军奋战，你并不是一个人。”青笑着，拍了拍我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