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李懌(下)
只要長今站在他這邊,等同確保了世子的安危,若他想得到,代表中殿亦知此事。果真聽聞內禁衛回報,中殿再度和長今密會。
「你說她們在嚴尚宮處所前遇見的?」
「屬下不知這消息是否太過瑣碎,只是覺得奇怪……」
「前些日子寡人命你去調查中殿的背景,還記得嗎?」他凝起眉頭沉思。「入宮以來,中殿向來和後宮關係和善,嬪御之間亦相處融洽,可是唯獨對於嚴尚宮,疏遠得生份。」
「是否因選妃之事,兩人種下心結?」
「中殿是怎樣的人,你還不明瞭嗎?」和尹然做了這麼多年夫妻,他有些了解這個女人。「對於越要對付的人,中殿會表現得越親近,但她如此孤立嚴尚宮,甚至不顧過去交情將其貶至太平館,樹敵明顯這不像中殿會做的事。更詭譎的是,嚴政近日在朝中表現,竟是導向中殿支持的勢力,若真如傳聞兩人早已鬧翻,此舉豈不奇怪?」
「殿下的意思是?」
「不如換個方向思考,也許這代表,嚴尚宮對於中殿特別重要──甚至是中殿佈在宮裡的暗樁!」
「那殿下打算……」
「我想探探嚴妍是個怎樣的女人。」他想起那晚提及嚴妍名字時,尹然俄而色變的剎間。「如果是中殿的人,留不得;如果不是中殿的人,就讓她成為寡人的人吧。」
那夜,他頭一次認真審視差點成為他妻子的女子。和嚴政的鋒芒銳利截然不同,嚴妍五官圓潤平和,彷若一卷壓封已久的書冊,不因外界喧嘩而噪動。
卻是在開了口後,他才明白這女子和她的父親極度肖似。
「王上是否想請奴婢告知家父,如今的風向看似順風,但不見得會一路得勢到最後。」
「母后曾對寡人說,嚴尚宮直諫敢言,果然不假。只是嚴尚宮如此脾性,如何在後宮生存下去?」他輕笑數聲,卻在聽見下一句話時驀地變了臉色。
「──因為奴婢有中殿。」
嚴妍果然清楚他想問的是什麼。「中殿想讓長今成為自己的至密,可是寡人想讓長今當寡人的主治醫官。這,也可以嗎?」
將話題落到了中殿身上,只見方才仍笑著對他說「因為有中殿」的小女子,極細微的一怔。不多時,嚴妍壓低身子,恭敬說道:
「請王上遵從自己的心意。」
他看著眼前順服的身影,如此迅速的倒戈投降,不知中殿聽到時,會做何感想?他望著身後跟隨的內侍,投來探索的視線,不由放聲大笑。「妳和中殿這麼好的交情,卻如此阻止她想做的事,這麼一來,中殿可會原諒妳?」
不管嚴妍是真心或是假意的選擇站在他這邊,結果都是一樣──「恐怕,中殿是會恨妳的了。」
數日之後,在朝臣群起反對下他以天賜王權冊封醫女長今為大長今,中殿出乎意料的保持緘默,他坐於帝王之位,想來是中殿見到了他的意志而有所忌憚。
有長今在身側,他總算能無顧忌的說出心內話。
「對妳,寡人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實在無話可說。不只是對妳一個人,自從登基為王,寡人一直都是有口難言有苦難訴……寡人心中無時無刻不充滿自責,自責自己不是做君主的料,自責自己並沒有做好身為一國之君的準備,寡人沒有確立王權,是個周旋在功臣之間,被眾臣左右的君主。就連寡人今日封妳這件事,也不能說是完全無愧於心,又將妳捲入是非當中,寡人實在不願如此對待救命恩人。」
「整頓燕山君時期頹廢的朝綱及敗壞的制度,讓一切步入正軌,光是這一點,王上您的功績就無人能及。有很多的事事,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發生的,所以王上必須要原諒您自己才行。」
「不得已嗎?長今妳可有過不得已的時候?」
他想到了尹然,尹然想對付世子,也是不得已的嗎?就算身為君王,也無法給她更多保障,若至他升遐之日,擁有大君的中殿便將成為朝臣群起攻之的對象,所以尹然必須先狠下心讓大君坐上王位。雖然他知道尹然的苦,卻只能讓她獨自承受。「這麼多的不得已,可是還是這樣走了下去了吧?」
他看見長今哀淒的眼神,情意切切的心裡頭應該藏著個人吧?這個從宮女變成醫女的大長今,將她的半生都耗在宮廷當中,若說他這個君王是不得已,那麼長今又是為了什麼?
「寡人的童年時期,大君和所有王兄都必須在宮內接受教育,可是寡人想盡辦法避開讀書,心想反正有王兄在,怎麼樣也輪不到我,反而對狩獵、武術以及馬術興趣濃厚。出宮之後更是海闊天空,時常與研讀天文醫術、音樂繪畫的人士交流對話,並且跟那些周遊天下的各地風流雅士到處遊覽。寡人很懷念,當年的那些時光。」
那是他與慎氏曾一起度過的日子,沒有尹然,沒有宮中是非的鬥爭,那是他一生中少數能開懷大笑的日子。
他抬頭望天,彷彿那些美好的日子正藏在那兒。「如果有機會,出宮去吧。過著尋常百姓家的生活,執子之手……」
不管他如何愛惜自己的生命,將長今留在身邊,京城中突然肆虐的痘瘡讓他得將長今暫時借給黎民百姓。如今自身健康無虞,中殿一時半刻也動不了世子,出於對長今的愧疚,是該放出她這個陰謀傾詐的宮廷透透氣了。
他少了個說話對象,一時間卻難改深夜遊蕩宮廷的習慣。就在這夜,他望見燒廚房中仍亮著燈火。
示意內心熄去燈籠,他悄悄前去觀看,正見一名年輕的內人正練著刀工,將蔬菜切得一絲絲如雪片般晶亮細薄。過了兒,那內人似乎感到有人注視,回過頭時嚇了一跳,刀子落至地上差點劃傷手腳。
他尷尬訕笑,說道:「是寡人嚇著妳了?」
「不、不是……王上您怎會來此?」內人連忙俯在地上,頭也不敢抬。
「看來寡人果真可怕,讓妳更願意親近灶邊的塵埃。」他微微一笑。「起身吧,告訴寡人妳正在做些什麼。」
內人大膽起了身,他才瞧見眼前的人有雙眼尾微微上揚的眼睛,像極鳳凰展翅的嫵媚,若更確切的說,這雙眼睛有些像尹然。
「奴婢正練習刀工,等會兒想試著做菜餚。」
「這麼晚了還在練習,妳這麼喜歡料理嗎?」
「奴婢想早日習得高深的料理技巧。」
「看來妳是想與大長今看齊了。」
他沒忽視提及長今名字時,內人臉上難以掩飾的厭惡神色。他將此事放在心上,回頭叫內禁衛查了內人的背景。
「……這孩子的身份特殊,所以在宮內備受排擠。」
「莫怪她會討厭長今。」思索一會兒,他輕輕笑道:「這麼說來,她不會是其他人安插在宮內的棋子了。」
他是王上,縱然是個周旋在功臣間委屈求全的帝王,但在他的後宮,仍有至高無上的權威。所以當他坐在內人面前說要試菜時,完全不管對方一臉驚恐神情。
「王上,您是王上……」
「我知道我是王上,不用重複這麼多次。」
「奴婢只是一名小小內人,尚未有資格做菜給王上吃……」
「可是寡人現在餓了。」
「我……」
「寡人相信妳的手藝,據說在內人新味祭裡妳獲得了狀元,妳也曾呈菜上來吧?」
「可是……」
「寡人命令妳,趕快做菜!」
在內人處所中,他不合時宜的出現在此,狼吞虎嚥吃著桌上佳餚。「閔尚宮老是照長今的吩咐,盡做些清淡的菜餚,但寡人偶爾也想吃些別的。」
內人侷促的坐於一旁,不知該說些什麼。
「妳知道這些菜餚的典故嗎?應該是從鄭尚宮開始的習慣吧,每當寡人用膳時,最高尚宮總會講些有趣的故事給寡人聽……輪到崔今英崔尚時,她是御膳廚房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最高尚宮,卻博學強記,經史子籍各式出處信手拈來。寡人有時在想,崔尚宮若是男兒身,必為國之棟梁。」
提及崔尚宮,果然內人的神情漸趨激動,卻強自握著雙拳,壓抑那絲激動說道:「王上若想聽聞,奴婢願說給王上聽。」
……
明明那雙眼睛如此肖似尹然,此刻他卻心平氣和聽著對方說起典故,不用再揣度他人心意。這頓宵夜吃得心懷舒暢,事後他半帶玩笑的問著內人:「不如妳做寡人的嬪御,每夜便可以說予寡人聽了。」
「奴婢惶恐!奴婢只想好好鑽研料理之道,別無他想!」匍的一聲內人直拉接跪倒在地,臉上一副不願置信的神色。
這姿態像極當時他曾帶著調笑要長今做為嬪御,長今那副從容就義的仇苦恨深。他呵呵笑了數聲,記得當時閔政浩還跑來質問他,說讓長今做喜歡的事才是愛慕的方式。他不喜歡閔政浩的迂腐,但欽佩他真的做到了此點,至今仍只是默默的守護長今,不越雷池半步。
「寡人也想多吃些妳做的菜,若是做為承恩尚宮,恐怕妳就得像淑媛一樣埋沒自己的手藝了吧。」
若是可以,他想有更多一些這般悠閒的相處時光。但原本只略微不適的身子,頃刻間病情急轉直下,在長今前往惠民署研究疫病的數月之後,他竟雙眼迷茫臥病在床。
「長今……長今怎麼還不回來?」他叫內侍擬了御令召回長今,長今遲遲未至,他心底開始有些發慌。
「王上毋須擔憂,興許是近日暴風肆虐,耽擱了行程。」
「寡人不只下了一道御令,甚至派鄭判官去接替長今職務,可是人為什麼仍未回來?中殿……去查查是怎麼回事?」
中殿鬆開握著的手,向外傳喚道:「傳御醫進來,再看看王上的病症。」
「我不要御醫,趕快去找長今……」他無力的話卻被中殿漠視,只感到御醫的手搭在自己的脈膊上。
「……微臣惶恐,王上的病來得又急又快,只怕唯有大長今才治得了!」御醫把脈片刻便鬆開手,磕頭於地的聲響輕晰可聞。
中殿的聲音清冷響著:「如果大長今回不來,你們就沒有辦法了嗎?」
「……這病症看來不只腸閉塞如此簡單,或許要和大長今商討後才有方法。」
「你下去吧。」
尹然如此平靜,平靜得完全不合常理,躺在榻上的他連咆哮都顯得氣若游絲:「中殿妳去把長今找回來!快去……」
中殿不顧他的聲音,只吩咐左右退下,又低低說了些什麼他聽不清楚。半炷香後,整座宮殿靜得可怕。忽然一陣腳步聲急踏而來,他只聽聞有個人開了殿門,而後是中殿的聲音──
「思蓮,妳做得很好,崔家能搜羅到的藥材果然非是一般。」
他聽到這名字時驚得痛喘一口氣,聲音硬是從齒縫擠了出來。「思蓮,是妳?妳怎會……」
「王上,崔今英和她的侄女崔思蓮是我的人。」中殿聲音冷冷響起。「至於每晚思蓮呈上的菜餚,也是我吩咐的。」
「尹然妳……妳為什麼……」視力茫然的他,雙手不住向外攫掠,卻抓不到一物。
「此事本不該由妳來做,但要表示效忠,得先獻上自己的忠誠,這是本宮用人的原則。現在可以說說妳想要的是什麼?」
「……我要徐長今的命。」
「王上升遐後,本宮會以治病不力的罪名,派人緝拿長今。只是本宮要提醒妳,有時候表面的憎恨並不代表內心真實的想法。」
「……奴婢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奴婢的確憎恨徐長今。」
「如果這是妳期望的,本宮會替妳完成。沒事了,妳先下去吧。」
宮殿裡只剩下他和尹然。
「王上問我為什麼?如同你猜的,我想掌握世子鞏固位置,可是世子有王上的保護,我只好先這麼做。王上還有什麼想問的?」如此溫柔多情的語調,討論的是要致他於死地的話語,若他此刻有餘力,定是大聲的斥笑,說不定還會笑到流淚。
「妳的心大到……要除去寡人?」
「我只是移開路上的石子。」
「當初進宮,也是算計好的嗎?」
「我有個玩伴叫蘭貞,她是極聰明的女子,卻只能屈意承歡任人狎玩。她告訴我,終有一天她要翻轉這世間,將男子悉數踩於腳底下。」
「呵,鄭蘭貞,寡人聽過她的名字,調查妳的背景時,也順便查到她。」
停頓半晌,腳步有了翕動,他感受到中殿來到面前,微微傾下身子。
「王上還想明白什麼?」
「妳……一直在設計寡人嗎?寡人和中殿,不也有相處愉快的時光?」
沉默半晌,只聽得一絲聲響。「王上你累了,不如臣妾傳閔政浩進宮,想必王上也很擔心長今醫女的處境。」
他聽聞尹然的腳步聲漸遠,喉嚨裡忍不住迸出一句──「為什麼?」
「長今死了,沒有半分好處,我希望她活著。」
這就是尹然,讓人摸不清楚內心所思所欲,她永遠反覆不定,也永遠不回答他真正想問的問題。
在交代完事情後,李懌沉沉闔上了眼,在夢裡時常出現的慎氏和敬嬪,正在遠端揮手迎向他。他卻回了頭,看向站在雲霧另一端,模糊不清的尹然。
若他只是李懌,只是最初策馬遨遊城中的瀟灑男兒,尹然會不會敞開心扉傾慕於他?他們之間是否將不再愛與恨併存、共同快樂著也傷害著?他只能相信尹然最後說的那句,表面的憎恨並不代表內心真實的想法。
只得相信,他才能不帶遺憾的闔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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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算了算,王上回憶錄竟然有一萬字,回憶這麼長,是在回憶個毛線球啊!
王上你好,王上再見,感謝王上貢獻這麼多的醬油瓶,您可以安心被毒死了,慢走不送。
我最近實在懶得檢查錯漏字,抄襲一句凌雁秋女俠的「就這樣」,看到錯漏字麻煩再提醒一聲,謝謝。
其實王后的最終目的也只不過想留嚴尚宮在身邊罷了
這是其中一點,不過王后的心還開闊許多,是無法讓男人女人一手掌握的王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