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徽派小宅 于 2012-10-29 21:54 编辑

章二 细雨之事 （上）

景佑二十二年，春末夏初。

三四月是落雨的时节。饱满的雨滴从房檐上滚下，打在花盆缺口处，正好碎成均匀的四瓣，应了一旁亭亭羞放的金边瑞香。小萱已在走廊栏杆上趴了一上午，快要被雨珠破碎的啪嚓声催入梦乡。

“小萱累了吗？这雨一时停不下，不如吃过饭去补个午眠？”

朦胧间身后传来关切的声音，小萱赶紧揉揉眼睛站起来，视界顿时清晰许多。

“还不累，只是让雨下得什么都做不成，闲得身上长蘑菇。”

“长……蘑菇？”

“啊，那是北方流行的说法，就是过于没事干，太无聊的意思……天依姐是苏杭那边的人，这些京话大概听得不多吧。”

眼见着起了兴趣的主子就要凑上来听自己详谈，小萱赶紧前迎一步，作势要走回茶厅——雨渐渐大了，靠得太近，会湿了上好的绸缎。在这深宫里，那封于江南织造总局赤红大印下的御品，说不定比一两个奴婢的命还值钱。

小萱唯一奇怪的是，自己的主子从未受过宠，哪里得来如此精细的手艺活儿呢？

“天比早上晴些，或许很快就停了呢。哎，也不晓得陛下是不是又找到了不入后宫的借口……”

“陛下是以朝政为重，不入后宫有何不可。若真是日日沉醉温柔乡的陛下，也不合后宫三千为他留待。”

似乎丫鬟的不敬口吻已经触怒了圣上，天依换上一副认真忏悔的模样，轻曲四指叩几下小萱的额头，训斥道——口吻里却是不尽的温柔。

外人看来此二人确是主仆，可这寂寞深宫，敢托心者，无非贴身小侍一人，于主上更是如此。仆从们好歹有个共事关系，私下相见了，一杯茶，一盒酥，谈笑风生，令主子们好生艳羡。只亏当朝皇帝无意烦忧后宫事，厢房之间未划出地界，大体的气氛尚属轻松。

“天依姐别这么严肃啦。陛下不来，是好事啊，我们才有机会跑出宫去玩一玩……”

“这……这怎么可能，就算这里靠近御花园，要出宫也绝非易事。再、再者，我已入宫，此身便是陛下……”

“咦——天依姐你犹豫了哦？别看我只进来不到一年，这宫内的规矩不比她们陌生。天依姐要是首肯，我马上就能帮你……”

“都、都说了不可逾矩——你看，饭已送来了，先用了再议。”

天依急急落座，连抬筷时当有的礼节性一顿都忘记。小萱将她心不在焉的样子看在眼里，暗地里早已笑得喘不过气。

天依姐啊天依姐，你就这么瞒自己瞒下去罢！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午膳的第一筷子夹的不是荤食……

乱归乱，饭点中的天依倒是心无旁贷。小萱把眼珠滴溜溜一转，便早早收拾干净自己那方碗筷，退入下人房舍，兀自翻找起皇宫的地形图来。

天依一向视进食为天下一等神圣之事，此前从未有过以用餐逃避话题之行为，今日举动必有蹊跷。想来倒也罢了，宫中孤单寂寞，怎会是盛放倒仙容身所？

嗯，雨也停了，连天公都提醒自己勿失良机，怎可再有迟疑。

——自动过滤“想出宫看看的是自己”这条根本性动机，小萱握紧拳头誓为主子夺回“自由身”。天依居所的位置得天独厚，利用院门便可轻松绕过第一道岗哨，余下的只是把守后门的太监，其中一个还是小萱的旧识……

“啊呀，小萱？你在看什么呢？屋子有些乱，我不放心，就进来了……”

这才过去一刻钟不到，天依就离开餐桌——午后逃离这一折有戏！小萱连忙藏起图纸，回转身面若桃花。

“诶——没什么啦，天依姐这么快就吃完了？今天可是有一旬一度的深井烧鹅，细细品味起来还要花上一番功夫。”

“只要火候够，骨也是能入肚的……不、不对，小萱，我是有要事……”

小萱挑眉欣赏主子的窘迫相，毫无下仆的自知之明。

“要事相托？天依姐还没求我办过事，不好好听一下不行呢。”

“小萱你看，这雨后初晴虽不稀奇，今日却格外洗练，常言道纨绔勿叹别离易，此番天赐佳景，是否……”

“……去年十月闷到今天，天依姐也终于想出宫去转转了？”

“这自是一面！——然、然而，毕竟……”

到底是哪里不好开口了……小萱或许永世无法理解。无奈只得又陪她折腾半晌，总算尘埃落定。给炊事房跑腿的德生要上邻镇采买皇后爱吃的水荇，一来一回，恰好捎二人这一程，出游之处也便成了城郊驰道三里外的小溪边上。德生道那驰道早二十年已遭废弃，周围尽是当地农家，不必挂念被人认出，可放松游玩一阵。

春日昼见长些，小萱便与德生约在酉时中再相见。回头一眼不见天依，脊背正发寒，余光瞥见谁人侧身垂发，指尖轻触水面，抚起涟漪。远望竟似这人儿是水里化出洛神，秀颜清丽，目转碧波，非人间能留。就连同为女子的小萱，也不觉胸中一激，赶紧轻拍双颊驱走红晕。

……也对，江南女子，生性该是柔水一般的温婉。宫内只见硬硬的井水，洛天依入宫逾半载方与这清溪相会，亦是久别重逢。

“姐，我们刚下马车，先别急着游玩。前方有个茶馆，何不先歇歇脚去了土气，再慢慢欣赏这别致景色？”

虽是无甚人烟，保险还得上足。“出宫即不成其本人”这一条，小萱总归是清楚的。

宫内的午膳用得早，如今午时还未过。茶馆里有些过路的旅人匆匆啃着白馍，真正的茶客不多。天依挑了个楼上靠水车的位置，半口半口慢慢抿着杯中茶，看向牛饮的小萱的眼里满是笑意。

“说是为了我才特意跑出来，妹妹你自己也是呆不住的主儿。”

见计谋被识破，小萱不好辩驳，吐吐舌头权作求饶。然天依决不是怪罪。且不论窗外这弯溪水为她带来多少乡思情愁，光是暂时无需与阁楼残烛作伴，也称得上是难得的解脱。她只是叹息自己亏欠小萱。身为下人，小萱不似自己有绫罗绸缎、丝竹管弦，还得成天忙里忙外，招呼这个宦官、那个小厮，才换来不谙宫事的天依这许多寂寞却也安宁的回忆。相较于同等级的姐妹，小萱又不似她们可以借采买寻访之机出宫散心，整日被锁在主子身旁，以她那好动性格，着实委屈。故天依这回甘冒风险，溜出宫来，亦有对丫鬟的愧疚与补偿之心。

吃完茶，午后热气渐渐涌起来，店家将帘子放下，阳光才不那么刺眼。二人不慌起身，更靠近些坐了，一面相互剥茴香豆吃，一面倾吐闺房秘话。吃了午饭的过客大多离去，周围耕作的农人手头正忙，店内顿时空阔下来。

又过去半杯茶功夫，布帘被一口仿龙泉之剑挑开，走入三位公子来。为首者白衣黑氅，体阔腰圆，左佩剑，右备容臭，手握折扇，春风满面，挺胸跨步走向挑帘小侍剑柄所指的桌子。其后所从，一者艾绿衣、松花罩，长近九尺，执一抄本，眼露疲惫，步律不稳，身旁小侍负一紫檀书箧急急跟随；另一者单着一套赤衽苍底直裾，腰坠麒麟，背手持一竹笛，刀眉凤眼，锋锐暗藏，体侧并无人跟随。三位公子围桌坐下，只留一面空档，恰可望见天依主仆。两名仆从替主子呼来下酒菜，便坐去角落嚼黄豆芽拌猪耳朵，自在休息去了。

“凌肃贤弟，你们家那个玉竹，怎么这么慢，不过是两坛陈酒，从马车里提过来，还要花这许久？”

白衣公子呼啦一声收起折扇拍打桌沿，借同游者起发泄有菜无酒的烦闷。他邻座的苍衣公子倒是不恼，按住即将五度抬起的扇骨，轻声道了几句，即刻止住扰人噪声。小萱说话说到兴奋处，教白衣公子几声拍击打断，正含嗔欲怒视，便受了那凌肃公子的解围，不免心存感激，轻拍天依手背。

“哎哎，姐姐你看，那边几名行者，可有富贵之相？”

天依忙剥豆，匆匆一瞥，只看清白衣公子长相。

“富则有余，贵倒未必。”

“哇，这怎么说？”

“他穿的衣裳，是东市怡国坊的手笔；长剑仿湛卢，容臭含灵香草——相距若此仍辨其味者，非南陲灵草不可——这是富。然而湛卢乃仁道之眼，着奢服而佩，这是不敬；灵草乃天地精华，携之妄近酒肉，殒其芬芳于鲍包，这是不怜。不敬不怜之人，就算富可敌国，也定是称不上‘贵’的。”

“唔……照姐姐这么讲，旁边那位公子，可算是敬而怜之人了？”

天依顺小萱目光所指望去，看那凌肃公子虽身量不大，却双目炯炯，饱含不羁，服饰也简单自然，比起白衣公子近乎赴宴的装束，更像是郊游赏景的打扮。

“……敬不敬怜不怜，也不是一言可以蔽之的。”

语毕，天依又专心摆弄茴香豆，小萱唤她品评第三位长公子，不得回应。

忽然一名短褐少年怀揣什么东西撞开帘子走进来，靠向三公子一桌，将那东西交给苍衣公子，再离开茶馆提了二壶酒送上桌，才跑去角落里下人们的地方坐了。看来这少年便是檀衣公子的小侍。

“……也包括德生那边的厨子，都是很喜欢针线活的——咦，是鸟叫声吗？”

虽口中聒噪，小萱听到好玩的响动还是不由自主移去视线，发现一只小雀立在公子们的桌上，啄食一小碗稀饭。她回头来与天依说了，谁料方才毫不在意这些杂事的天依没等她说完就站起身来，朝楼下投去不可思议的目光。

“姐姐发觉什么了？竟然如此……”

“这……不，没什么，或许只是巧合……”

这么说着，天依还是收了向楼下抬开的步子，回到桌旁坐下，只是背对栏杆。

“姐姐，你这样做，这是怎么个说法？”

“稀饭在江南，也有唤作‘粥’的，若捉一只小雀置于其侧，则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即使真到了江南，也少有人知晓此信才对……”

小萱一愣，随机了然。此暗号所指，并非简单两句抬首，核心乃为下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贪图好玩出宫，竟搭上这等糊涂会，天依双颊泛起潮红，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她慌乱中已做出回应。不识此信者，大多不为所动，或纯因好奇回头来看它两眼；识此信然不欲相识者，会立即离店；唯有意相知者，起身再背君落座——只为不让千金小姐面上的酡红过早流露。

“小萱，你看仔细，这回又是哪位公子，有何动作？”

顾不上修正称呼，天依急急问道。

“噢噢——好像很厉害啊！这回……啊呀。”

扇骨敲击剑鞘的声音传来，天依忙望向小萱，却在她眸中收获遗憾之情。

“动作嘛……叫做‘窈窕淑女，钟鼓乐之’吧？不过可是那个不敬不怜的白衣公子呀，看来掉下来的姻缘也不见得都是天作之合”。

小萱耸耸肩，又补充道：“一开始还把剑放在桌上敲，被别人提醒才摆正角度呢。这又是如何讲究的？”

“因编钟是要吊起来敲打的……等等小萱，你说，他是经人提醒的？”

“是啊，那个蓝衣服的。”

天依脑中立刻浮现那双灼灼瞳仁——明明未及细辨，却好似久烙心间。

“呜呜，如果是那个蓝衣服的敲剑，事情就有意思了……啊，不好，白衣服的怎么上来了？”

闻此，天依更加确信白衣公子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受了另一人的指示。按此信所约，若红颜有意，当自挽罗裳另寻空座，发信人再装作不经端茶靠近，演一出香茗沾衣，再多做打算。此人信毕便登楼来访，心急气浮，昂首阔步，眼带涎光，正是贪心意薄者，恐只为寻欢作乐。

“在下罗颂朝，不知姑娘芳名唤作什么？家住何处？这天气煞是可爱，姑娘若有闲，何不与我弟兄几个阳湖泛舟？附近有个青荇泊，不过六七里，景致可好着哩，姑娘意下如何？”

白衣公子快步走到天依桌前，还未站定便抛来一堆问题。小萱护着主子，鼓起腮帮子正欲还一句“有这么一上来就让人家跟你走的么”，被天依扯住袖子。

不行，不能怕，只要露出一丝胆怯，主动权就会回到对方手上……道理很清楚，景况却是另一番模样。罗氏公子身材极具压迫感，天依并小萱二人也不够他半边身子宽，仰视此等人物，还要打婉拒的腹稿，难度不可谓小。

“这位公子……”

“——颂朝兄，戏可不是这么演的，你怎么就这么跑上来了呢。”

危急存亡之秋，木梯上传来救命的朗声。苍衣公子拿着白衣公子落在楼下的剑和扇子，笑得直不起腰：“披着氅，也没带子让人拽；颂朝兄力可开山，小弟哪里止得住！都怪小弟言而未尽，教颂朝兄在美人面前失态。”

那罗颂朝见出谋划策的兄弟也这般说道，便不好多逼问，嘿嘿笑着挠挠脑袋，一屁股压在天依身侧的长凳上。不过警报是解除不得的，看上去好说话或许仅仅是被骗时更毫无觉察。天依撑起勇气，视线迎上苍衣公子隐蔽的打量目光。

碰撞只在一瞬。

这一瞬，不足天依看清对方眼神的微妙变化。

“如何，凌肃贤弟，咱别的本事没有，看人的水准可是不谦让的。就算隔了一里地，照样好使！咱嘴皮子笨，凌肃贤弟给说通说通，请美人跟咱们来个青荇泊泛舟？你可说清楚了，咱们都是正人君子，而且这光天化日的，绝无不轨啊！”

“颂朝兄，这便是你的不对了。我们时间松，人家姑娘可指不定有何要事。大中午进茶馆的，可不全是我们这等闲人。”

天依倒听出苍衣公子的口气有了明显转折，不由得略感尴尬。刚要开口，那边接过话去：“初见姑娘，小生名叫凌肃。同来的二位是结交的朋友，如这位颂朝兄所言，均是郊游时见了姑娘戏水溪边，油生憧憬，一路追过来的，仅有趋美之意，并无摧花之心。颂朝兄平素粗野惯了，令姑娘多有惊吓，还望姑娘见谅。”

或是年少所致，凌肃的嗓音并无罗颂朝的浑浊，清透得仿若天籁。说这话时捧书的长公子亦踱上楼来，自谦一番，原来是唤作刘贤的读书人。天依一一答过，急中见半杯残茶，便自称阿茗，称小萱阿蒲，只道是姐妹二人揣些盘缠探望重病叔公。罗颂朝直呼可惜，却不住找借口劝二人分个午后悠哉逍遥，被凌肃打着哈哈逐一驳斥，弄得天依都快分不清敌我。刘贤倚在桌沿上读新出的选本，偶尔抬眼望一望说话的三人，并不开口。

“喂喂，我说凌肃贤弟，方才可劲儿给咱出主意来向美人求同游的是你，现在可劲儿拦着美人不让跟着走的也是你。你这一来二去的，咱看不懂啊！”

几回合嘴上斗争过去，凌肃竟越来越偏袒天依，惹得罗颂朝拿折扇不住地击打长凳。天依也好生诧异，不料这始作俑者还能变成自家人。

那一眼凌肃看见什么，恐怕只有他本人知道。

罗颂朝又教凌肃一套之乎者也打下阵去，脑门冒汗，忽然大腿一拍，作恍然大悟状：“难不成……凌肃贤弟也终于开始对女人感兴趣了？”

凌肃说得口干，正以茶代酒润喉，听这一句差点把胃袋都呛出来。

所谓将计就计之机，说的就是这种时候了么……凌肃嘴角抽搐。

“咳咳，颂朝兄，在下只是据理论事……不过颂朝兄不介意的话，今日顺了好事，改日在下共家兄登门拜谢。”

天依看来这真是急转直下的情势。简单“拜谢”二字似有天大魔力，罗颂朝原先穷追不舍，闻此亦松了口，只朝刘贤哈哈大笑。

“好事——这是好事！咱们这位凌肃贤弟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总算是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了！刘贤弟你好生看看，都是读孔孟出来的，你还长他两岁，怎么就跳不出书斋了，啊？哈哈哈哈！”

“罗兄不可这般言语，这书中……”

“——咱听过！书中自有颜如玉，人家凌肃贤弟的颜如玉如今蹦出来遇着他了，你的又如何？”

天依脑中混沌，只觉自身处境未变，也不过是邀约方由白衣公子换成了苍衣公子。浑浑噩噩间共小萱和凌肃送了另两位公子出去，满心都是羞涩之后涌起的不安。

“……阿茗姑娘，方才多有失礼。罗兄只是心急些，莫让姑娘受惊了。”

“公子过虑。承诸位公子看得起……”

按普适的解围唱本，凌肃该躬身告别潇洒退场了。然而……不仅毫无离意，还反过来笑央天依允许自己“将功补过”，一拂袖带她晃到小溪对岸的竹林中论起《诗经》，这位目蕴深邃的凌肃公子，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说好的章二只能先写一部分了……没想到交代天依这边的背景花的时间这么多。

……咦难道没人看出来这是二人的初遇吗？

如果说开坑的时候只是措辞上感觉困难这下就是整个给内容跪了……我还是第一次写同人文三小时中有两小时十分钟是在查资料Orz……果然能写古风的前辈们都是神一般的存在，过去曾经觉得酸的我真是罪大恶极……

诶为了不那么突出绫竟然给了某肥男那么多戏份……不过章二接下来的部分应该不会有局外人（或许）

余下的部分希望能在跑去考试之前更完……如果31号晚上还没戏的话，就只能5号或者以后了（死）

最后借个地嘲讽一下说电子的德布罗意波比光子长是因为电子质量小的欢乐辅导书。

另外这么欢乐的桥段竟然是听前尘如梦写出来的，这不科学_8(:3J∠)_╯

下章（其实只能说是下次更新……）预告：

章二 细雨之事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