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Li,這是妳第六部電影,卻是第一次擔任女主角,內心壓力大嗎?」
今天的工作有三個宣傳通告、服裝雜誌攝影、和最後的訪問。
「導演給我非常多建議……」
微笑以對,說完看向比自己還緊張的導演,對方也回應一個勉強的笑容--啊,不能笑,忍住忍住!
「和電影相關的問題已經結束了,反正還有時間,再回答我最後一個問題吧。」
心中的警鈴大響,記者的燦爛笑容通常不是什麼好事。
「嗯。」
「妳還記得當初出道時合作的K先生嗎?」
果然,八成要問K的新女友吧。
「當然。」
「剛出道時妳也跟K先生有交往傳言……」
「都七、八年前的事了,還要問這個嗎?而且K很受歡迎,就算有女朋友也不是罕見的事……」
想起那一通通的未接來電,除了記者的來電外,還有一堆認識或不認識的來電,除了打來求證是不是正在跟K交往外,還有想確認自己是不是當上藝人,為了讓自己不再被騷擾,經紀人還幫忙換了號碼。
為了怕熟悉的朋友連絡不上自己,她還一通通傳簡訊通知他們自己換了電話,同時也接到很多關心的回電。
「不不,是K先生最近有結婚傳言的消息。」
「結婚……最近很多人結婚嗎?」
不過那個要結婚的人沒打來,一通都沒有。
「咦?喔……因為百年的關係,好像還真的蠻多人結婚的,像我這個月就被炸了三次。」
記者苦笑,發現話題轉移,馬上發揮本性,繼續追問。
「你們交情很好是眾所皆知,他要結婚妳也在受邀名單內吧。」
「對啊,她有說但叫我不要去。」
「所以K真的有結婚打算囉!」
沒想到竟然問出這天大的消息,得快點要主編把頭版留下,內容就用Li的證詞和K歷任女友、交往事蹟來充數,想必可以寫出一篇精彩的報導!
「咦?K?」
「我剛剛親耳聽到,Li說K要結婚但叫她不要去,說不定想秘密證婚?」
就在她遲疑的同時,記者按下編輯室的快速撥號鍵已經接通,來不及阻止的錯誤流言已經發送。
「呃,我真的不是想炒新聞--抱歉,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是啦,我說的是我朋友--咦?不是很熟?沒有,我們認識很久了--感情不好?唔,我覺得不錯啊,當同學當了十四年--不是,我們同班,同班了十四年喔,很有趣吧!--我覺得她有她的考量,可能跟藝人身分有關吧--嗯,也許吧--我會跟記者解釋,好,那個再說--」
結束通話,她向後靠,看向車窗外的車流,凌晨一點,車流量少了很多,店鋪也都拉下鐵門,熱鬧的街道有些冷清。
「他很生氣?」
「還好。反正他早就習慣被寫了,而且最近又有新戲要宣傳,還謝謝我幫忙炒新聞咧。」
「那就好,不然得罪他可是很麻煩的。」
經紀人點頭,打著方向燈,等負責指揮的保全走出--雖然這時間實在沒什麼車。
「妳會去參加朋友的婚禮嗎?」
「要好的會去吧,不過如果跟其他事有衝突的話……嗯,總之看交情。」
「妳結婚了吧?如果發喜帖卻叫對方不要來的情況是什麼?」
「剛才說到的朋友嗎?」
「嗯。」
「她是圈外人吧,可能是明星身分會很困擾,婚禮的主角都是新人嘛,搶了主角的風采不太好。不過通常不會拒收紅包,妳就包個大紅包吧。」
「她也要我不要包。」
「那可能不喜歡用紅包來衡量你們的友情吧,現在要朋友不包紅包只要來祝賀的年輕人也不少。想去嗎?」
去看她和其他男人走紅地毯?
「也還好。」
「結婚的日子是哪天?要的話我可以幫妳把日子排開。」
「不知道。」
「咦?那地點呢?在南部的話還要預留通車時間喔。」
「帖子寄給我爸媽,詳細我不是很清楚。」
她也沒有自己住所的地址,昨天打電話給她是這五年多來自己主動連絡吧,上次連絡還是她寄明信片說要辦國中同學會,而且是別人託她連絡自己,明信片寄到老家,媽媽轉達的消息。
那次同學會剛好遇到她在香港宣傳新戲,來不及回去,不過還是送了一些香港的土產給他們。
「問清楚再跟妳說。」
下了車,看著對方倒車、調頭離開。
不要去、不要包,哼,她哪次叫自己不要做的事情有乖乖聽話過,就偏要去、偏要包個嚇死人的大紅包給她!
***
從不覺得對方討厭自己,反而還覺得她對自己有好感,超越朋友的好感。
這種感覺是在高一即將進入高二的暑期輔導中發現,但一直裝作不知道,忽略對方的目光。
大學聯考完一個禮拜,也是十八歲生日那天,一群人跑去離學校有點距離的KTV唱歌,剛滿十八歲的小鬼總是想喝酒,裝成熟。
十個人當中,七個人剛成年,另外三個,她也包括在內,都還是未成年的十七歲,但剛考完又是慶生會,沒有人會特意掃興說不喝,買了兩打啤酒,盛夏的炎熱下午,在溫度像冰櫃般的包廂內又唱又跳,助興的酒精讓身體溫度和外頭曬太陽的行人差不多。
也不知道是誰提起的,突然開始玩起真心話大冒險,在場都是青春洋溢的女孩子,當然對戀愛話題最有興趣,一個個被逼著告白,不然就要喝下一大杯啤酒,一開始大家只是想喝酒,但兩輪下來,沒什麼飲酒經驗的小鬼都撐不住了,紛紛投降告白。
到了第三輪,就連自己也撐不住,硬是隨口說了一個有點好感的對象,大家也知道那只是隨口說說,沒心思多去追問,而輪到她時,前三輪都喝酒回應,到第四輪時就只剩下她沒說。
看她臉紅像是剛跑完百米般的紅,剛猜想撐不住了,她卻突然站起身,朝自己看了一眼,丟下一句沒有喜歡的男生後,迅速衝到廁所,隨後是伴隨著沖水的嘔吐聲,身旁的兩三人也起身跑過去看她的狀況,而其他人,包括自己都呆愣在原地。
全班的人都知道她的脾氣,就連老師都說她是班上最能信任的學生,沒有人對她勉強自己多說一句,反而把剩下的啤酒都倒掉,重新叫了烏龍茶或柳橙汁等不含酒精的飲料。
聚會結束時,氣氛並不尷尬,反而沒有一開始的意氣用事和任性,大家都知道能再這樣相處玩鬧的時間不多了,紛紛以擁抱告別,一時間,倒有點像是畢業典禮般的感傷。
因為兩人家住的近,她看來又尚未恢復精神,於是打消和其他人繼續逛街的行程,陪她回家。
路走到一半,她突然拉住自己的制服,指著一旁的公園涼亭。
「可以坐一下嗎?酒氣好像還沒散。」
公園距離她家只有八百公尺,看她的樣子,大概馬上就會被發現喝酒的事。
「可是那邊有很多老人耶。」
涼亭裡有人在下棋,對面的廣場則有爺爺奶奶等級的人在跳舞,對跳舞沒研究的自己,實在分不清是國標還是土風舞。
「……嗯。」
她轉頭張望,兒童遊樂區也被一群小鬼佔據,附近的椅子上坐著正在東家長西家短的「媽媽們」,並不適合兩個剛喝完酒的高中生靠近,雖然自己和她都不會做什麼。
當時還沒有外籍勞工,當然也沒有外籍看護。
「那要不要回母校看看?」
指著前方,距離公園有一個街口的學校正是一起就讀的國小。
「嗯。」
雖然距離她家更遠了,不過也只有一小段路。
大概是身上的制服起了作用,又是星期六的下午,警衛二話不說的放行,把腳踏車停在警衛室旁,走入佔據人生三分之一的校園。
高大的圍牆變成能輕易翻過的高度,碰不到的鐵架伸手就能摸到,經歷好幾次整修的校園已經不再是記憶中的模樣,新舊建築勾起回憶,莫名的有些感傷--雖然今天才剛滿十八歲。
「換了顏色,不知道是找學生當免費油漆工還是找工人來漆喔。」
想起六年級集體幫校園內生鏽的鐵杆重新上漆的回憶,當時還幹的挺起勁的。
「連去鏽都做了,應該不是學生漆的吧。」
她說,抬頭看著鐵欄杆的上方,天花板依舊保留著當年漆上的藍色。
「那該不會是我們漆的吧!妳還記得嗎?」
跟著抬頭,注意到有些剝落的油漆,彷彿發現寶物。
「當然啊,妳還差點摔下來耶。」
「嘿嘿,我還記得妳叫我不要上去,可是我看那些男生都爬上去了啊,我又是我們這組最高的女生,我去可以少爬兩三階嘛。」
最後被老師罵了一頓,不過她們那組負責的區塊是六年級中最漂亮的。
「反正我說的話妳沒一次聽進去。」
「唉呦,別這麼說嘛,事情不做做看怎麼會知道呢。」
她對自己這種態度最沒轍了,正如預料中的,她也只是翻了白眼。
「想想我們也同班十四年了耶。」
「對啊。」
「雖然不會同班,不過大學要不要讀同一間啊?說不定電腦出問題又把我們分在同一班耶。」
慣例,那只是隨口的胡說八道。
「妳要去北部念吧?」
「嗯,老師說要學外語那間的師資比較齊全。」
「我會留在這裡,我媽近幾年身體不太好。」
她停頓,那是她上高中後第一次跟自己說家裡的狀況。
「而且去台北念書會花很多錢,吃住之類的……消費比較高嘛。」
突然想起她考上但不去念的美術班。
「妳姐都可以在國外念音樂了,這點小錢算什麼啊!」
「她快念完了。」
她給了牛馬不相關的回答。
「不對吧,太不公平了!憑什麼妳姐就可以花大錢念自己喜歡的!」
「學經濟也可以幫我爸啊,而且留下來是想照顧我媽的身體。」
「那畫畫呢?妳上次不是還打敗美術班的拿到第一名嗎?」
「因為沒有壓力才畫的比較輕鬆,而且可能剛好評審喜歡我的風格而已,我覺得用名次區分誰比較好這點很怪,不過跑去參加比賽也沒資格說話就是了。」
她說的很有道理,但自己卻無法接受,尤其是她那彷彿什麼都看透的表情。
「哼,反正說道理我說不過妳啦。」
「妳很奇怪耶,幹嘛生氣啊。」
「哼。」
別過頭,就是不想跟她說話。
「……喂。」
「哼。」
拋下她,自顧自的走到假山假水的造景旁,還記得曾經和男生在這裡抓不知道是誰放生的蝌蚪,最後那些像小珍珠的蝌蚪全都被沖到水管底下,可怕的惡夢讓自己到現在都不敢喝類似的飲料。
「我……」
因為假造瀑布的水聲太大,沒聽到後頭的話。
「什麼?」
盯著水中那不時探出頭討食物的鯉魚,有著肥大到令人害怕的體型。
「快五點了,我也該回去了。」
「喔,要我陪妳嗎?」
「不用了,妳早點回去吧,學校見。」
「嗯,學校見。」
轉身,只看到她快步行走而躍起的馬尾。
『我有喜歡的對象,但不是男生。』
有聽到卻裝作沒聽到的自己是不是很卑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