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 落花之事（上）
景佑二十五年，春未尽，阴雨连绵。
京城东郊，地上还残些晨露的湿气，亦点亦片，俯以淡墨山水，煞是怡人。
“啊，天依姐，你看你看，那不是玉竹他们的马车么？”
小萱远远望见阿福鞭下那几匹熟识的青鬃马，兴奋地从石板上跳起，顺出怀中竹简指着南方。天依正倚栏，闻言抬了头，便看得那抹鹅青由车帐里闪出，急急奔来，只消一眨眼的工夫，就停到石亭前面。
“天依！这可真是好久不见。”
“阿凌此番吓人又是哪般……”
忽然凑到身边的绫让天依一时难以适应。她不禁轻抚胸口微微舒气，一脸嗔怪地拿粉拳锤那不识时务的登徒子前胸，“却不过是一整月，之前也曾有过的……”
一闹起来便全没了规矩。这石亭是绫在那泉眼背后、山头另一隅发现的，既来往方便又清静无人，伴上竹林清溪，活脱脱一处桃源。到街集上去还讲究点礼数的二人，在自然怀抱中可懒得理繁文缛节，亭柱上趴一只蚱蜢都能引天依拽了绫袖筒，密了脚步凑近去看，耳侧被彼此呼吸润湿。
“……虽是这样的小东西，也着实可怜得紧。”
绫凝目半晌，待天依移开视线，才低低喃道，仿佛不愿让几步外的玉竹和小萱听见，却也久久不得佳人回应。
“……天依？”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不及抬首，只见脚下人影蹁跹，绫情思一紧，眼里掠过伊人云袖从风微振，指在溪肩探出身的翠竹上。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天依回眸，半阖眉眼盖不住缕缕笑意丝丝涌散，悠悠扣入那公子心底，拨出一湖涟漪，如竹笛轻动，霎那弹响一世界叶香溢满耳鼻。
——若非亲眼得见乐正绫又怎能相信，一倾侧许得下一生的诺言与期冀。
小心翼翼走近仿佛梦幻一般一碰即碎的伊人，绫就像走近信仰之奥那样虔诚，声音也被惶恐的感激磨得透亮。
“阿绫近日是沾了哪家的鸿运，竟闻见天依拿《淇奥》赞我？”
朗声相应换来她莞尔。天依抚裙回步，再一笑已清澈如孩童。
“阿凌当初，不也以‘水中伊人’喻天依么？”
“哈哈，那可是颂朝兄所言，阿绫并不知个中深意呀。”
斜目瞥见她一瞬呆愣的可爱，绫不禁玩兴大起，赶忙收拾起谦恭埋进思绪深处，顺势环住少女柳腰，“当时倘真是阿绫出声相扰，也该唱它个‘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净是胡言。天依与你初见，未曾俟君城隅，何来见君颜开？”
“小事、小事。去年赶庙会，天依所赠长箫，阿绫可小心侍候着呢。”
“还在狡辩，那长箫分明是竹叶青色……”
“不是更存意蕴？润而不妖，恰如天依你……”
话到迷离处，手也不觉贴了上前，指腹轻挲那人儿颊上凝脂，任两珠翠玉映着雨后的新竹与流水，缓缓将理智吸入瞳仁中的太虚。
似辨清了绫指尖乃不堪与怜惜交织的颤抖，天依苦笑，抚上她冰凉指节。
“天依可瞧见公子今儿个专程捎琴过来了……那，公子今番到访，是要观舞还是听戏？”
绫抬眉，读不出伊人该有的羞赧，却惊为满满的清涩，忙提醒自己今日外出是来赏景相乐，别总是有意无意透出败兴的情绪，扰了大好时光。
“……你这阿绫公子，若说是缺一不可呢？”
“能点的曲子，便少了些罢了。除非……”
“——除非公子抚琴自吟？”
天依嗤笑，不再应答，觉察背后微凉，知是绫招手去取玉竹肩上的琴，自走去亭外溪边拣块平坦沙地，傍大石坐了，闭上眼，在溪水淙淙中静待她的阿凌拨第一声弦。
初春寒阳朗照，槐柳依风侧腰，翩翩再回转，弄一树鸟雀叽喳——上下一抚的时令小调令天依眉角轻舒，闭着眼便探手点着水边，云袖柔拂鸣蛙。琴声再随清流东进，绕木抱石，从鱼带虾，舞步也跟着一路跃下，同身旁燕雀欢声。滑过数里，溪流要入河了。水声见浊，风声渐厉，走着跳着飞过一阵细密的雨，步子便有了疑虑，顾盼只见阴下的穹顶。枝叶簌簌娇息，忽芽茎俱裂断下水中，不及素泪滴落，晴空再无和颜——
看！墨云卷来洋洒骤雨遮天，鹰隼突起红日黯。听！野马掠过惊动狼啸绵延，厉鬼穿林嘶嚎惨。一案和煦春景覆手成风浪大作。咆吼河川汹涌推入大泽，岸沿海燕惊扑双翅，尖声撕破云翳摇上九天，到半途余力不及断线坠跌。舞步早也乱了，受煞风阵阵的逼，重心不稳抵上巉岩，雨帘里隐约望见一丝白光映亮海面。正道是羲和不忍八荒受难，却未料雷公电母含威挥鞭，生生一道霹雳割裂海面，应了漫天狂澜，舞出个混沌沌天地只盼业火烧尽的怆然。鬼哭得力竭，阎王似也不悦，崩天辟地地再斩下一闪，眼前什么云翻雨覆什么河海相冲再找不见了……
天依睁眼，还是这鸟语花香的春，还是这温热坚实的地。
而她从倒影里看到，自己正跪在地上喘息。脚踝传来愈发剧烈的痛感，许是旋转的节奏把握不好，跌倒了……
半晌才想起，这是自己与阿凌在水边的相会。
阿凌……阿凌？
失焦的眸终于捕到那对沉寂的赤。绫双手死死撑住琴额与龙龈，剧烈的颤抖持续好一阵方缓缓平息。涣散了精气神的绫仿佛不再是初到时活力充沛的那个她——天依支起身子探出手去，终究悬在半途里。
这一曲释出多少绫不愿天依知晓的暗绪，不语的这两人，心里总清楚的，心里却清楚着。
唯有闻见那单纯一弹一拨背后凄吼的舞者，会在曲终一裂中，恍惚失衡。
“……阿凌……”
“——天依，你的脚，受伤了罢。歇着别动，我喊玉竹来，她身上带的有药。”
洛天依的目光饱蘸着伤痕累累的同情——恰是乐正绫最不愿见到的。将那人儿打横抱起放到石亭长椅上，绫并未理会变得过于有礼的声线，转身走向停着马车的林中空地，却忘记失手寄愤恨于曲中的正是自己。
“阿凌……”
痛感激上的泪眼模糊了远去的那公子的背影。天依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这是诀别，急匆匆赶赴目的地的阿凌公子丢下伤到无法前行的天依姑娘……
尽管这只是臆想。背着药箱回来的绫表现得仿佛片刻之前的无意冷漠不过错觉。然而天依吃痛间隙明白过来，这不欺人的身体早替自己铭记下悲哀的心悸。绫轻柔除下天依鞋袜，从研钵里擦些粘稠的草汁，再接了玉竹纸包里的粉末，剪一片厚纱全沾上，便将药面贴在天依脚踝，左手按着，右手拉一卷网布，顺着天依足型细细缠了起来。天依只觉面颊发烫，不禁乱想，这阿凌公子平日该是琴棋书画碰得多，一双手怎柔若无骨，好似女儿家般的灵巧——哪里猜到今日鸡鸣开天时，这双手方收千仞剑、正起万斤弓……
“来背面绕一道……成了，天依，没事了。你这回只是稍有些肿，骨位未动，无大碍。我给你调了镇痛促愈的方子，多休息几日，还能赶上下次相会。”
绫别了身去拿溪水洗净指间药余，没听见天依答应，就换个方向问，“天依这屏息凝神的，是在等何方神圣呀？”
“……哎？也非神圣……只是，玉竹手上那粉末里，似有些蟹味……”
“蟹味？——哈哈哈哈！这十份药里，才混一只小蟹进去，还有麝香盖着，也跑不出天依的鼻子？”
说着便勾起药味尚残的食指往天依鼻头上刮一刮，惹那人儿又一阵脸红。
“这……这蟹许是长在咸水里的，味道与草药有异，倒不如说……”
“倒不如说？”
好像不忍将那副窘迫的可怜样子一口气看全，绫眯起眼，也坐到相对的石板上——本来琴架在这上边，被玉竹顺带着药箱收拾了。慢风浮起十步外的桃花从二人交错的视线中间荡过，蜷到皱起的波面上，自在摇摆着顺流而下。天依装作被这队花瓣船吸引，别过脸去拴紧心中乱撞小鹿。
“……诶，凌公子，你可得留心听着。天依姐眼里呀，这世上唯有两样东西。一样呢，叫能吃的东西，另一样叫不能吃的东西。那蟹味么……”
与许多下人们相同，小萱也看不得主子多有矜持却迟了佳缘，围着二人走了一圈，绕到天依身后去。玉竹背琴负药无力阻拦，打算强笑求饶，却没等来绫的怪罪目光，壮起胆子瞟上一眼，倒看见背朝自己的公子面上停着若有似无的笑。
“嗯，说得也是，能吃的，不能吃的。”
这话的语气不对。天依忙回头，绫的注意力却不在她身上，引着她不免心焦，下意识地要走近去关心，全忘记右踝卷着纱布，一出脚就踏了个空。
“——天依！”
或是发现影子的大小起了不寻常的变化，绫蹬地沉身，肩上顿时重了几分。
“……阿、阿凌……”
“……天依脚扭着，也不好再玩什么，总归要吃好些。老实坐着，我帮你弄点鱼来。”
朝小溪上游寻着，绫不禁自问今日为何反复无常。天依跌下来的温热吐息仿佛分明还缠绕耳周，那娇躯搭上来时颤抖的融化感也分明覆着肩头。
明明愿抚一支落竹赏花调好好伴佳人的急旋慢转，怎么就粗心大意引了这首疾风骤雨令出来败尽一切美景？明明是久待不及的相会，缘何几度遭多余的烦忧打断？思来想去，竟只有一条道理，便是那清润碧眸的主人太容易懂这抵死掩藏内心的阿凌公子了。一拨弦一顿首，哪怕精神的一游一离，一旦教她发现，那后边的万千思绪便再捂不住……
“哗啦”一溅，一尾白额大鲤被穿到绫由林边折来的断枝上。似乎是想要暂且排解某些影响判断力的心情，绫定住鱼身，拔了断枝，打算在河滩上找个小水凼处理处理。然而环顾四周的绫注意到的并非最初的目的。
——却是流水之中，阳光映照下并不显眼的几缕殷红。
“这是……唔。”
上山时接受的训练打磨出绫对血液的绝对敏感。有风送过，绫立刻辨出鲜腥的源头。重新串鱼在枝，小心搭去一块大石背阳面，赤眸公子卷了卷袖子，执起另一根更细也更紧实的树枝贴着水边搜寻，不出二十步就找到一具胸腹被砍刀划得稀烂的尸体，由着装看来该是路经此处的行商。
若是平常，碰上此等路遇，乐正绫必定细细查看刀口形状，再经周围蛛丝马迹判断恶人去向，而今回不可再怠慢……不知是看尸体的第几眼后起的这个念头——亦或是嗅到腥味断定此人方糟横祸时便有的想法——绫突然回步一顿，拼出全身力气加速冲往下游。
——还在附近。还在附近……
绫浑身的神经都在因这一点震颤着。周围的景色变换不断加快。
——不可，纵使你看透我……正因你看透我……
似乎由于速度大到一定程度，磕磕绊绊的河滩也不像来时那般硌脚了。
——唯有你读懂我……
在一袭黑暗中抓住一束光便不愿放手般，明知无法挽留也死死坚持着紧握的姿势，毫不畏惧光束的中心没有暗影的容身之所……
微微喘息着停步在一群对她的来访并不惊讶的蒙面持刀人形成的包围圈外，此刻的乐正绫单纯得可怕。
（待续）
天哪不行了最后我怎么写出这么现代化的文字来了……一开始只是打算把这个场景作为很普通很日常很温馨很治愈的急旋慢转啊~抚琴低吟啊~来处理的，结果写着写着就黑化了是怎么回事！如此直笔勾勒心理的话我果然没办法勉强维持古风的叙述……Orz估计到时候这一段要大修还希望看过的朋友能多提建议……或者简单地告诉我这样感觉很奇怪也可以Orz
绫的感情起伏我明显感觉自己没有处理好……非常突兀，明明这一段是承接章一末尾的，那时候的绫该是很单纯的玩乐心思才对……怎么插叙了个章二这日常气就回不来了TAT期待且舞且奏场景的大大们或需要失望了，原本的细水长流变成三起三落了，还特别仓促，总之这次没能好好展现CP的成分，倒是剧情暗示的作用大了些……唔不清楚这种看到内心的戏码能不能算恋情升温（敲头）
说好的中旬回归，其实早就拿到电脑和网络了，只是确实懒……没想到这一懒把技能点都洗了还没发重置，写出来就是各种惨不忍睹……但这个状态也不是时间能弥补的，继续努力地写才是正道。看看最近的南北文，没新的，旧的也很少有更新，就觉得写多少放多少吧，好歹算个份子，也算个还没消失却变渣了只能重新努力的声明……今后，更加需要各位读者的指教，哪怕是最言简意赅的“绫的思路跳跃幅度略大”也会带给我很大帮助……再次叩谢……
看了看之后的大纲，似乎连篇累牍的心理刻画还逃不掉，可就现在这个手感处理起来确实会超级吃力。果然谈论关于古风文里的详略之后自己会立刻中枪……我再也不装评论家了TAT
润色了三遍，还是这个效果，凭我一己之力恐怕也就这种水平了（姬友都睡了……），所以还是决定先发上来……默默地准备好明天上来点开看的时候迎接各种批评指正，虽然分不多但我会砸的……
……要死地发现这个感言快赶上前三章的梗概长度之和，果然我也憋太久了么……同时文章的长度简直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原本写成日常系就预估了这个长度的来着。
Anyway本次的更新就是各种抱歉各种无法直视，令各位失望的情况无法避免了……
但还是要祝大家阅读愉快，并诚祈安好。
下章预告：章三 落花之事（下）
（期待这部分的打戏能挽救我糟糕的状态，虽然打起来我更加无法掌控古风的明显程度……尽量周内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