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４＞

靜留像個考零分的小學生，不敢回家在市區裡遊蕩著。

她沒前往與夏樹放學後約定的會面地，反而獨自去了內衣SHOP、電玩中心、書店、茶屋、超市…那些常和夏樹一起去的地方，可是一個人的她什麼也看不進去、什麼都沒買，單單漫無目的地閒晃…她覺得她應該先練習沒有夏樹陪伴的生活，尤其在這兩個月美好的共處後，得早些習慣孤獨的感覺，所以雙腳不由自主地移動，機械性地逛過一家又一家的店。

為什麼？她憑什麼篤定夏樹會離開她，這不是她為了留下夏樹，才作的決定嗎？

咬了咬下唇，她拿起架上新發售的洋芋片獃獃地盯著，美乃滋口味。

或許，她最害怕的，並不是夏樹離開她，而是被夏樹那坦然清澈的雙眼注視著說：「聽說妳交男友了，恭喜妳，靜留！」──是她最不願面對的場面。

好矛盾，連她都快分不清自己真正的想法了。

夜有些深了，店家紛紛拉下鐵門，最後靜留只買下那包美乃滋洋芋片，回舍寮的路上當珍寶似地捧在懷裡。

房間裡一片黑，沒有任何人。

…夏樹，走了嗎？

她有些緊張，開始檢視起房內屬於夏樹的物品，都還在。

會不會，厭惡她到連東西都不想回來拿了？

無可厚非，連她都覺得自己爛透了，明明仍說愛著夏樹，卻自暴自棄地答應別人的交往，還故作正經、冠冕堂皇地對遙說了一堆理由。

默默跪坐在房間的正中央，她沒有哭，此刻眼淚像是從身體消失了，再也哭不出來。

奇怪的是，在痛楚的深處，有一層安穩墊在絕望下頭，她知道那是源於塵埃落定後的踏實感。

──到此為止，結束了。

不管是愛情，還是友情，她和夏樹之間什麼都不剩下了！

勉強撐起身走到廚房，打開冰箱拿出要用的食材，今天就只吃了早餐，可是她並不感到餓，那…為什麼還要作飯？大概是為了回歸寂寥的一種無意識動作吧。

看見配料沉進未滾的水時，靜留愣了愣。

她剛放的是兩人份的食材。

難堪地笑了，為自己的傻，莫非還期待著夏樹一起吃晚飯嗎？她搖搖頭，否定這個說法，心想習慣真是煞人的刃。

「那孩子不會再回來，或許…不會再見面了。」她喃喃唸著，告訴自己再怎麼習慣也是最後一次了。

然而銅門外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逼迫她驚恐地望過去。

「……夏樹？！」

夏樹穿越玄關，這次完全不隱藏她的怒氣，抿著嘴，用極緩慢的步伐走到靜留面前，炯炯地看著她。

靜留幾乎不敢直視夏樹，心虛地低下頭，如同現行犯被審問般地不安起來──夏樹傍晚時全看見了，她已經沒辦法裝作若無其事，更無法笑問“吃飯了沒有“等等的閒話。

緘默橫跨在兩人之間，只有爐上湯鍋裡的晚餐感受了熱度，氣泡咕嚕嚕地冒著。

明明才幾秒鐘的時間，彼此都覺得像經過數年那樣漫長。

夏樹終於打破僵局，沉聲說：

「妳為什麼沒有等我一起回宿舍？」

當夏樹極度生氣時，那張狂的怒氣反倒沉澱了下來，轉化成冰藍火燄包圍著周身，使她看上去顯得異常冷靜，像頭被激怒的獅子，無視任何抵抗，一步步地逼近眼中的獵物，隨時準備張開爪撲上前，盡情撕咬對方的咽喉。

夏樹現在很生氣，靜留憑直覺發現到這點。

──可是…為什麼？……又為了哪件事？

「我問妳，為什麼沒等我一起回來？」再問了一次。

「…對不起……」

「妳知道、我要的不是道歉。」

夏樹揪緊拳，阻止自己想狠狠地搖晃這女人的肩膀，看能不能掉出一兩個解釋來。

「我等了妳三個小時。」

──妳真的和那個人在交往嗎？

「妳去哪裡了？」

──是不是和他在一起？

「告訴我。」

──妳最重要的人，還是…我嗎？

好難受，好疼，好痛。

看見她被其它人牽起手那一刻，她所有被拋棄的記憶，如刀割後腐爛的裂縫、從心臟最中央向外擴散開來，深幽幽的恐懼籠罩著她，她渴切地盼求一個解釋，就算是藉口也好，只要能合理地去平復這傷痛就好，況且她已還了承諾，她不會離開，她們將守護著彼此，不再讓任一人孤身隻影地哭泣，所以執拗地等待，在約定好的地方。

──等我，不要走。

19：00、20：00…天色完全暗了下來，夜裡的寒氣凍得雙頰刺麻，可是遲遲等不到靜留，她完全亂了分寸，在黑暗中無助地找遍整個校舍，一遍又一遍，幾乎覺得自己瘋了。

不管來回尋覓幾次，都看不到靜留的身影。

──靜留被帶走了。

已經不需要她了，那些曾說過的守護都是謊言。

只因為…移情別戀嗎……？

不久前的她還告訴自己無論何時都想著她，愛她，付出所有也要得到她……她記得，她全都記得，但如今記得又有什麼用！！

──再漂亮的承諾，結果都是虛假的。

背叛感像洪水般襲捲了她。

明明說過…不要太深入她的內心的…越深入只會越痛苦，她早該選擇遠遠地逃離。

過去她從不懂什麼叫愛，但靜留說喜歡她時，她很開心很開心，也發現心裡最重要的人是靜留，即使承認自己很笨拙，總是不該如何去面對這份感情，綁手綁腳地學習怎樣去愛…不過是兩個月前的事情，難道愛情是這麼脆弱易改變的東西嗎？！

母親也好，靜留也好，都丟下她了。

如果愛只會帶來傷害，她寧願一生都不要懂得什麼叫愛。

「夏樹…一直在中庭等我嗎？」靜留訝異極了，從約定的時間到現在已過了五個小時，這段時間夏樹一直在等她嗎？「…為什麼呢？」

──夏樹沒理由這麼做呀…

「妳真喜歡那個男的嗎？！」夏樹咬緊牙低聲吼了出來，憤恨與痛楚填得胸口一隆一伏。難道只允許這傢伙無視別人的問題？她同樣也可以拒絕回答。

靜留有些恍惚，看著那糾緊在眉心的疼痛，被妒意暈染的綠眸…難道代表著……

懷疑自己錯看了，否則怎會在夏樹的臉上，發現某種熟悉的情感──那真的是嫉妒嗎？

為什麼？怎麼可能？！

夏樹居然會在乎她喜歡上誰，她不是屢次拒絕了自己的示愛，還說過對她只是朋友，沒有她所期待的感情…所以，她總認為她們之間不會有任何可能…

一直都這麼認為的…

如果…是真的呢…？

「…夏…樹？」

試探地、懷著極其怯懦的心情，將右手湊近了曾說服自己再也觸碰不到的臉龐。

「不要碰我！！」

接下來的一切就像慢動作，靜留還來不及有任何感覺，只看見夏樹怒紅了眼，用力揮開了她的手──多麼熟悉的場景，多麼直接的拒絕…她復墮落到地獄，失去了重心、踉蹌了腳步，腰際撞上背後的爐，可是，也不感到痛，然後是夏樹睜圓了眼，很是驚慌的表情，嘴上似乎不斷喊著她的名，可是她看起來像慢格子的底片，她什麼聲音都聽不見。

──夏樹別害怕，我不會再對妳有任何逾矩的…請不要露出那種表情…

直到被夏樹打橫抱進浴室，深冬的水花淋上她，冰冷強烈地鑽進腦袋時，意識這時才回來了，聲音、感覺…等，都重新彙聚在眼前，鮮明跳動著。

這時才知道，背後傳遞給她的是陣陣的灼熱…

是了，是那鍋兩人永遠不會一起喝的湯──代替夏樹懲罰了她。

比起再一次的絕望，其實，真的不會很痛。

靜留將臉緊緊貼上扶住浴缸的手背，淚和苦澀終於溶化在水裡，合而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