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５＞
『人與人一旦相愛，恰如握著把鋒利的刃，一不留心便劃傷了彼此。』
救護車拉著又長又遠的鳴聲響破了寧靜，舞衣和遙是最先趕到的，其他還來了哪些人，夏樹也沒留意了，急診室拉起重重的簾幕，簾後醫生和護士正幫靜留上藥，一群好事者擠在外頭，沒有人理會她，她也不跟任何人說話，木然地靠在牆上。
聽完醫生的報告，遙率先走向夏樹，看上去處於盛怒中。
「是妳做的吧。」她的眼神像面對一塊在角落發臭的蛆。「為什麼要這麼做？」
夏樹直盯著靜留身處的診間，沒有回答。
哪來的正義使者？這是她與靜留之間的事，道歉和解釋，她只需要跟靜留說，跟其它人沒有關係，更沒有興趣向別人分享她的私事，所以憑什麼要向她解釋？她以為她是誰？
沒有人能介入她與靜留之間。
然而夏樹的沉默更加激怒了遙，就是她這種悶嘴態度才把事情搞得這麼糟！那個茶泡飯女也是！談個戀愛有什麼好彆扭的嗎？！她最不爽快看見這種死氣沉沉的樣子！！
所以，這破事她管定了！！
史上最好管閒事的風華學園執行部部長──珠洲城遙，氣急敗壞地扯住夏樹的領子，惡狠狠道：
「妳根本什麼都不明白。」
──她的確不明白，關於愛人與被愛。
寒意從窗框的細縫中顫顫地竄了進來，夜裡被凍醒的時候，恍惚還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
起身確認空調的開關設定，夏樹探頭往窗外一看，窗櫺上白雪已積了半個手掌高，難怪這麼冷。她踱回床邊將靜留的被子攏了攏。
今晚是靜留入院的第三天。
入院後沒多久靜留就發了高燒，夏樹知道那是在這麼寒冷的冬天還浸透在冷水下急救所致。
之後靜留就一直處於短暫的清醒，與昏沉的夢囈中。
當靜留清醒時，她們卻又各自逃避著什麼、狼狽了兩張臉，誰也不敢直視彼此，用沉默熬過了尷尬，直到靜留再度陷入昏睡，她能做的只剩下守在一旁，讓揮不去的罪惡感啃蝕著自己。
窗外的雪還在下著。
──很疼嗎？
她想起某個白銀銀的午後，靜留微垂著眼瞼，低聲問著她，將掌心輕輕覆上她的左肘。
「…妳怎麼發現的？」皺緊眉，不悅地問道，她明明掩藏得很好了呀。
「啊啦，我時時刻刻都注視著夏樹的呀。」她抿著嘴笑道，那笑臉背對著夕陽，卻令人感到刺目。
當時夏樹感覺有什麼要襲來了，無法言喻的恐慌，自己還沒準備面對，下意識選擇逃開。
「與妳無關！」她撇開頭，刻意避開那雙落寞的眼。
如果，在她來得及阻止自己無能的逃避，轉身回望的話…就會發現，每一次、每一次，總有個娉娉身影，在原處等著她吧。
──很疼嗎？靜留，我這麼對待妳…
『藤乃不想再讓她的感情困擾妳，才答應和別人交往。』
『我覺得妳們兩個真的蠢到極點！』
『要與不要有那麼難嗎？如果不喜歡，爽快地拒絕不就好了？拖拖拉拉的妳想把她逼到去跳海嗎？』
她…是因為她嗎？
遙那直來直往的陳述，反而讓夏樹鬆了口氣，會有這樣的想法讓她發現自己是個多麼卑鄙的人。
可是，靜留沒有愛上別人，靜留不會走。
這事實令她感到安心，她喜歡靜留，無庸置疑，但原來她所相信的假象，是造成一切的加害者。
她認為自己是個遺棄之子，身處於地獄般的世界中，沒有任何人值得信任，沒有人可以依靠，以此為信念活到了今天，刻意與人保持著安全距離，保護自己不會受到傷害，避免去傷害到任何人，也從沒想過自己有足夠的重量去傷害人。直到遇見了靜留，靜留走進了她的世界，與她談笑，陪伴她，剛開始還覺得這女人對她那麼好，絕對居心不良，怎麼趕都趕不走，關心她到呵護的程度，但對自己私下進行的事不會過問太多，其實，她非常享受靜留在身邊嘻嘻鬧鬧。
那讓她有種不是只為了仇恨活著的感覺。
而媛祭時靜留為她做的一切，她是欣喜的，她為她做了那麼多，縱使不是她鼓勵的事，但在她孤單的生命中，沒‧有‧一‧個‧人曾經為她付出，更沒有人回頭牽起她的手，只有靜留這麼做了，要的回報卻非常微薄，甚至不敢向她開口。
她也就這麼忽略了，靜留那微小的願望。
──她因此反覆地傷了她，很重很重地。
她還有挽留她的機會嗎？在她做過這麼多錯事，傷了她那麼多以後。
這次…她只是比較幸運而已，將來靜留一定會遇見許多人，那其中可能會有靜留…真正喜歡的人，那人不會是她。
──她有一天終將不屬於她！
病床上靜留喃喃地呻吟，像小動物被束縛時，所發出的嚶嚶低泣，醫生說明因為灼熱還留在背上，止疼藥也無濟於事。
她坐在床沿，小心翼翼地把靜留的被拉高了些，輕輕拍著她，如同安撫著一個夜啼的嬰兒。
「靜留，我喜歡妳。」
雖然她仍不確定那是不是愛情。
「在教堂裡，曾對妳說過，我沒有妳所期待的感情……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在尋找，如今我還是不明白……」
搬進舍寮，與靜留同住後，她承認自己習慣這樣的陪伴，貪戀著她的疼愛。
「但是，我很慶幸走進我生命的人是妳。」她努力去回應，就是因為明白靜留感情的重量，也想用同樣慎重的態度去面對……
但現在想起來，其實她什麼也沒做，她向來只是被動地、單方面吸取靜留的情感。是她太天真了，以為可以這樣走下去，自然而然她就會發現心中真正的想法，卻沒想到折磨了靜留。
靜留即使沉睡中也蹙著眉，也是因為她嗎？想到這可能性，禁不住伸手揉開這緊纏的憂愁，非常溫柔地。
「我不明確的態度，使妳感到痛苦嗎？」
她是個沒有嚐過愛的人，倘若今天靜留喜歡的對象不是她，依靜留的條件，鐵定是更幸福的結局吧。
也許正因為知道靜留不會聽到她的自白，她才能這麼侃侃而談，靜留仍在沉睡，高燒讓她白晰的膚色微微泛紅，闔上的長睫毛，亞麻色的長髮散在背上，她比媛祭前看起來更瘦了，看上去像個孤單的睡美人。
「…如果不曾喜歡過我，妳…會快樂點嗎？」
如果一切重來，她會轉過身嗎？如果回到原點，是不是就沒有人受苦了？如果如果，她能擁有和靜留一樣的感情……
愛情，她從沒想過自己會與這字眼沾上邊，她是個不懂愛的人，沒有擁有過，也就不曾明白，在這樣的夜裡，心中某個陰暗的顏色像墨汁般渲染開來，她感到無助，但她確信，有一件事情是不會改變的。
「我不想離開妳。」
──她是真正地，喜歡靜留，非常喜歡。
──不願意其它人來分享。
當夏樹發現自己在做什麼的時候，她已貼上靜留的唇，吻了不知多久了。
隔天早上，護士打點靜留換藥，夏樹被晾在一旁，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不敢出聲。
從護士動作的縫隙中，她看見靜留被扶坐起身，任由胸間纏繞的繃帶緩緩解下，儀式般地散落在身旁──像朵白花捧著她，這時一夜的雪已經停了，是個晴朗的好天氣，晨光透著窗簾灑進屋內，捲在靜留的髮間，一絲一絲瀑著神聖的光，靜留的輪廓讓這片金黃更加襯脫出來，映在頰邊、莊嚴的薄唇、細緻的眉，再從赤裸肩上緩緩滑落纖弱腰際，夏樹屏著氣，她看見靜留的每一處都閃耀著，連背後的塵埃都燦燦地發著光。
靜留察覺夏樹的視線，看向夏樹，用眼神指控她的不迴避。
夏樹驚訝於自己沒有迴避，而是無法迴避，反而直直望進緋紅的眼。
她心跳得很快，胸口被一種強烈的感覺揪住，自媛祭以來她所有的困惑、不安、遲疑、恐懼，這時全被這突然的風暴捲上空中，呼嘯不休，伴著她的心跳聲轟隆隆地放肆喧鬧著，持續撞擊她的腦袋，她無法思考一切是怎麼回事，直到看見包紮的繃帶又一層層地捲上，慢慢地，慢慢地，一層一層地裹著，夏樹同時感覺自己也被治癒了，這些情緒漸漸沉澱了下來，埋進沙裡，消失無跡，只剩下夏樹急促的心跳、只剩下最初的感覺存在。
──這樣的靜留非常美，美得令她無法呼吸。
她跌坐在椅子上，她想，她找到了答案。
──一個非常簡單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