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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世界•译文版》11年10期载
【美】雷切尔•斯韦尔斯基 文
陈璐 译
(注:本文获2011年星云奖最佳中长篇小说奖)
我死的那一天,故事本该就此完结。结果,那只是一切的开始。
我骑着马,穿过那座日落于斯的山,太阳直射在我的背上。我们投下的阴影中还走着一匹驴子,驴蹄声夹杂着马蹄声,显得很不协调。女王的侏儒基恩对我转过头来,他畸形的额头上画着红蓝相间的保护颜料,汗水从额头上慢慢滴下。
“我们…… 是不是……该歇歇了?”他喘着气说。
阳光穿过崎岖的石灰岩峭壁,泛着红色。一阵劲风从东面吹来,带来阵阵山花的香味。我指着一个狭窄处,两块大石靠在那里。
“那边,” 我轻轻踢了一下马肚子,想走得更快点,抢在基恩能出声之前。他哼了一声,咒骂他的驴落在了后面。
我讨厌基恩,他也讨厌我。但女王芮内命令我们一起骑马侦察,出于对她和花开丘郡的爱,我们服从了。
我们在我指定的地方下了马。在这山峰之间,我们可以看到下面山谷敌人的一举一动。这些入侵者遍布山下的草甸,仿佛一群享受盛宴的蚂蚁。他们女人的营帐扎在大部队的后面,看上去黑漆漆的一小团,很不起眼。连营帐篝火上升起的炊烟也显得若有若无。我皱起了眉头。
“走过这些岩石,”我指挥基恩,“尽量靠近峭壁边缘。”
基恩做了一个带着嘲弄意味的遵命姿势。“如你所愿,尊贵的夫人。”他语带讥笑,撇开双腿下驴。巫师的那一包用麻绳系住的石头和种子碰到了他的脚踝,咯咯作响。
我懒得理他。“盯着山谷,”我指示道,“我要从你的脑子里抽取他们营地的图像,发送给女王的占卜池。千万不要动。”
侏儒移向岩石边缘,他的眼神来回游移,怯懦的天性表露无遗,仿佛他觉得在这山上——在这片女王的领地——也会遭遇入侵者一样。我没费什么力气就看透了他,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在女王的城堡里,他招摇自大,不可一世。像许多生而扭曲的男人一样,他的畸形让他有些自视甚高。传言他觉得自己甚至配得上女王。
我很想知道他如何看待下面那些男人。他是不是梦到他们将征服这片土地?他会不会觉得他们会让他强大,然后把武器放到他畸形的手中,让他昂首阔步地走在他们的行伍之中?
“看得清楚吗?”我问道。
“嗯。”
我闭上眼睛,看到了他所见到的下面山谷的全景。我将他看到的一切摄在脑中,然后,我面向东风,后者会用它无形的漩涡载走这些完美的图像。我想象着战场像卷纸一般在我面前铺开,犹如一张地图平铺在平洁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我用低沉严厉的语调,让图像按我的意愿开始转换。我教它如何没有深度却有长度和宽度,如何成为水中反射出来的色彩与光。待它学会这些事后,我念念有词,让图像显示在女王占卜池的池水中。
突然间,图像从我脑中消失了。一个东西呼啸着飞了过来。我一转身,痛楚像闪电一样击中我的胸膛。
我大叫一声,倒在地上。基恩那包裹着种子和石头的袋子在我头上咯咯作响。我的视线模糊成红色。侏儒为何在我身旁?他该在岩石那边啊。
“你这叛徒!”我大叫,“敌人怎么会发现我们?”
我在地上痛苦地扭曲,挣扎着想抓住基恩的双腿。侏儒按住我的手腕。痛楚让我丧失了力气,我无法挣脱他的双手。
“别动,”他说,“越动箭就插得越深。”
“放开我,你这懦弱的矮子。”
“我不是叛徒。这是女人的魔法。你摸一下箭杆。”
基恩引导我的手向上,触到那支插入我胸口的箭。尽管很痛,我还是感受到了女王的一只大鹏鸟的柔和羽毛。
我的手居然还够得着箭杆,真是太难得了。
我让自己倚着岩石躺倒。“女人的魔法,”我轻声重复他的话,“有人背叛了女王,背叛了这片土地。”
“可以肯定,有人叛变了。”基恩说。
“你必须回去报告女王。”
基恩靠向我。他的呼吸拂过我的脖子,带着浓重的烟草和香料味。
“不,纳伊娃。你仍然能帮到女王。她给了我一个东西——一块纯净的白榴石,它能拉出人的灵魂。如果我将这种力量用在你的身上,你的灵魂就不会入睡。它只会休息,等待召唤。”
血涌出我的嘴,“我不会让你乱来的……”
他的声音更近了,他的唇在我的耳边,“女王需要你,纳伊娃。难道你不爱她吗?”
爱……这词就像荆棘上的倒刺,紧紧抓住了我。啊,是啊。我爱女王……
我的意志变得薄弱起来,我被稀里哗啦地拉出身体。冰凉清澈的白榴石仿佛张着大嘴,将我的灵魂吸走。
愤怒中,我想用手扼住我见到的第一个脖子,用力挤压。但我的手太小了,只有我记忆中那双手的一半。我那又短又细的手指抖动着。浓重的麝香让我鼻孔干燥。我感到脚下的精油蜡烛散发的热量,听见火焰吞食烛心的哔剥声。我猛冲向前,却突然止步。红色和黑色的绳结标志出我不能越过的界限。
“噢,尊贵的纳伊娃夫人,”一个拖长了的声音吟诵着,“我们代表芮内女王和花开丘郡,前来拜谒您。”
低语声回荡在屋子中。透过模糊的视线,我大致看到拱形的屋顶和画了壁画的墙壁。我听见有人说话,却只能辨析出一个女人模糊的轮廓——她可能是叫花子、贵族、战士,甚至男性或者一群人。
我想号叫。我的声音碎成闷闷的一声,犹如牢笼中的风。一个老女人的声音。
“尊贵的纳伊娃夫人,你认得我吗?”
我转向那个毕恭毕敬的声音。一张面庞进入我的视线,兜帽下一双闪烁的眼睛,黑色的条纹从下嘴唇拉到下巴:死亡低语者的刺青。
恐惧切入了我的愤怒,那一刹那,我清醒的意识到:“我死了?”
“让我来。”另一个声音响起,这次是个熟悉的声音。镇静、透着权威的低语:那是某个从不需要大声说话的人的声音。我来回摆了摆我的头,努力想瞥见女王芮内。
“听我说,在我窗下采红花的夫人。是我,你的女王。”
声音如此正式!她竟然称呼我的头衔而不是我的名字?我快气炸了。
声音降低了,变得柔和,充满诱惑:“听我说,纳伊娃。我请死亡低语者为你诵经,将你的灵引离死亡。你正安住在他们教会一位长老的身体中。向下看,看着你自己。”
我向下看去,绿色的裙褶边绣了一只跳跃的兔子。丝绸下面突出一双瘦骨嶙峋的脚。它们被包扎在粗糙的纱布中——那是医生为因年老而站立困难的人所采取的措施。
这不是我的脚。我还没有这么年老的脚。
“我被施了魔法的箭射中了……”我想起来,“那个侏儒说你可能还用得着我……”
“他是对的,不是吗?你才死三年,我们就又用得着你了。”
声音中透着沾沾自喜。芮内完全相信,无论发生什么事,死亡或蒙羞,她的人将永远对她忠诚。
“他欺负我,”我痛苦的说。“他利用了我对你的爱。”
“啊,我窗下采红花的夫人,我一直知道你爱我。”
啊,是的,我曾爱过她。当她需要继承人时,是我,把手放在她的小腹,用我的魔法取出她的幼卵;是我,用她选定的男人的养料,养育这些幼卵的魂魄;是我,把幼卵植入一个多产肥沃的子宫;我催化了这些子宫三次,为芮内带来女儿。我还没有被选中生育我自己的女儿,但我和芮内之间对这事一直有一个共识,那就是,当那些幼卵从我身体中拿出,跟男人交配,再植入子宫时,和我的魔法师在一起的人将是芮内。
我很惊讶地发现我不再爱她了。我还记得那种情绪,但那种激情已随着我的身体一起死了。
“我想看到你。”我说。
死亡低语者担心地将身子转向芮内发出声音的方向。她的鼻子呈鹰钩状突出来——似乎越出了兜帽。“如果你站到我的位置,她可以看到你。”她说,“但是如果咒语出错了,我也没办法……”
“别担心,克拉图。让她看到我。”
一阵沙沙的脚步声后,芮内出现在我眼前。模糊的视线让我什么也看不清,除了她那月亮般的脸庞。她的眼睛在光滑、赭色的皮肤上闪烁着黑色。琥珀好黑曜石在她前额上熠熠生辉,构成一个象征花开丘郡的三角形。我想看到并摸摸她那优雅得体的腹部和健壮的腿肚。但她下巴之下的身体都褪成了灰色。
“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问道,“那些侵略者又来了吗?”
“我们在那场战役中击退了他们,你的死成就了我们的胜利。那是一场完胜。向你致谢。”
微笑浮现在芮内的脸上。我记得那种微笑。“你为你的国家和女王尽职了。”她似乎在说,“你应该引以为豪。”但我在芮内有着树叶图案的被单上睡的次数太多,在她早餐桌上用早餐的次数也太多,这样浅薄的把戏很难骗倒我。
芮内继续说,“一个篡夺者——一个我们自己培养出来的女人——建立了一支偶人部队来进攻我们。她给他们蜂鸟的心脏,使他们速度惊人;给他们鹤的羽毛,让他们外形美丽;还赋予他们乌鸦的脑子,以使他们睿智无比。他们已经从泣女湖边出发了,越过平原,一直到达特娜的记忆山谷。他们的速度比我们最敏捷的战士更快。他们将我们的农夫逐出田野。我们必须摧毁他们。”
“一个篡夺者?”我说。
“一个用我们自己的魔法背叛我们的人。”
女王对我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让我更想知道那些她未说出的事。
“一个会用一根大鹏羽毛射杀女王的女巫的人?”我试探着。
她的眼光快速转向别处。“也许吧。”
虽然复仇如此诱人,我还是考虑拒绝芮内的请求。为什么我要原谅她束缚我,让我只能为她服务?她和她愚蠢的死亡低语者也许能把我的灵魂从死亡中唤醒,却无法让我违反自己的意志。
但是不行——即使没有爱情让我盲目,我仍然无法和芮内撇清关系。我会一如既往地帮助她,就像我们做姑娘时骑马经过我祖母的田地那样。每次她从马背坠地,总是我停下马,抚平她的伤口,扶着她的背让她重新骑上马鞍。就算儿时,我也知道她不会如此待我。
“给我武器,”我说。
“什么?”
“我想杀人。给我武器。或者我该杀了你的死亡低语者?”
芮内转向那个女人。“牵头母猪过来!”芮内命令道。
一时间,大厅里响起低语声,接着是慌乱的脚步声。我看见一些忙乱的手牵来一头肥胖、身上满是黑斑的东西;听到一群死亡低语者挤在一起窃窃私语。我看向她们站的地方。我不知道在她们眼里,我这个裹脚的老年贵妇到底有多么邪恶。但我不管这些,向着他们咆哮。回应我的是沙沙的衣褶声,在地砖上向后滑去。
我走向那头猪,脚撞上了那条隐没的召唤圈界限。“靠近点,”我命令道。
有手将它推上前来。那猪咕哝着,带着惊恐。我跪下来,感觉它坚硬的毛发,闻到它身上的硬泥块发出的臭味,但我看不到这痴呆的大块头。
我用自己那双瘦骨嶙峋的手绕着那家伙的脖子,扭了一下。灵魂的力量战胜了身体的瘦弱,我的手中传出肌肉和骨骼碎裂的声音。鲜血淹没了裙褶上那只跳跃的兔子。
我将猪头掼向芮内。它滚出那隐没的召唤圈,在大理石上砰然落下。芮内弯下腰,吐了出来。
人群颤抖了,发出惊叹。在声浪中,我口授了击败敌人的方法。“把芥菜籽和蜂蜜拌在一起可以让他们狡诈的舌头慢下来。加些盐水可以摧毁他们的美貌。再混合些捣碎的鸦片可以减慢他们快速跳动的心脏。把这混合物放在一阵强风上,让风吹散它们。那些人只要粘上一粒就完蛋了。甚至连一粒都不用——只需要有一粒混合物碰到停留在一朵鲜花上的蚊蝇,当他们行军路过这朵花时,他们就将溃败。”
“听见没有!记好了!”芮内向低语者们吼道。身上的丝裙发出沙沙声。她不动声色地看着我,“没别的了吗?”
“叫拉克图来。”我回答道,“我想问她一个问题。”
一个紧张的声音在我视线之外响起。“我在这儿,尊贵的夫人。”
“我的魂离开后,这具身体会怎样?”
“嘉达会死。你的灵魂已经赶走了她。”
我能感觉到嘉达的驼背和束缚她双脚的那些小布条。我从来没有这样的背,这样的脚。至少某人会为打扰了我的死亡而死。
第二次我醒过来,愤怒仍充塞在我的内心。我压抑住想怒吼的冲动,松开握紧的拳头。我的视觉比上一次清楚:我辨认出了帐篷的轮廓,里面充满了类似枕头和毛皮的黑乎乎的东西。我发现我的界限就在附近,他们插了木桩,上面绘着棕色和白色的条纹。
我的视线晃动了一下。一个人影:健壮的二头肌,有力的大腿,绿色的继承人长袍。我花了些时间才辨认出这是女王芮内的大女儿。她小时候我曾教过她。我死那会儿,她还是个平胸的小妖精,正在学习骑马。
“若艾丝?”我叫道,一种不祥的预感升起来,“你怎么在这儿?侵略者获胜了吗?女王死了吗?”
若艾丝笑起来。“你想错了,尊敬的阿姨。我就是入侵者。”
“你?”我嘲弄道,“一个小姑娘想要女人的王位做什么?”
“我想要回属于我的东西。”若艾丝挺直身体。她有着和她母亲一样的嘴唇、胸廓和盛气凌人。“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看看你现在在谁的身体里吧。”
我朝下看去。我的手大小还正常,但上面涂着属于芮内的蓝色涂料,戴着金银戒指。晒黑了的人肉条装饰着我的胸膛。我把指尖抬到锁骨处,果然摸到了疤痕突起的边缘。那些疤痕组成的三角代表了花开丘郡。
“你母亲贴身侍卫中的一位,”我低声说道,“名字叫?”
“奥克拉奴。”
我露齿一笑。“我早想杀了那贱货。”
“你看,我告诉你的确实是实话。对一个篡夺王位者来说,贴身侍卫提供的信息太重要了。尊贵的阿姨,我今天来见您是带着诚意来的。我只带了一位偶人跟着我。我的线人告诉我我母亲周围全是女巫,这样我便无法接近她。我对你更多的是尊敬。”
“你想要什么?”
“帮我夺取本应属于我的王位。”
“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自负的孩子背叛我的爱人还有我的国土?”
“因为你没任何理由效忠我母亲。因为我想为这片土地带来最好的东西,而我知道怎么才能做到这一切。还因为我的那些被你毁灭了的偶人。它们虽然是用唾液和泥块做成的生灵,但它们是好样的,拥有美丽的灵魂。古俊是他们中的最后一位。”
艾若思抓着古俊的手进入了我的视线:用泥巴、树枝和青草精心制作的纤细匀称的手指。太美了!我的胸中激荡起惊讶之情。
“尊敬的夫人,请务必倾听我的主人和我的话语。”那东西慢条斯理地说。
它的声音中有着鸣鸟的颤动。我厌恶地做了个鬼脸。“你做了个男偶人?”
“就一个。”若艾丝说,“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没有被你的咒语所毁灭。”
“是的,”我说,一边沉思,“以前从没有人会制作男偶人。”
“你会听我们说吗,尊敬的阿姨?”若艾丝问道。
“你必须听,尊贵的夫人。”偶人跟着说。对一颗抑郁的心来说,他的嗓子像诗般美妙,但声音却很大。他有鹤的羽毛,乌鸦的脑子。
“好吧。”我说。
若艾丝举起手掌表明她说的是实话。我看到她那双分得很开的双目和宽阔圆润的额头,和她母亲一模一样。
“去年秋天,落叶被风吹红之时,母亲把我逐出了城堡。他把我的东西扔进河里,鞭打我的仆人并把她们赶走。她告诉我我只能像候鸟一样生活,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因为她已下令任何人都不准收留我。她说我不再是她的继承人,她要任命达莉莎或者佩妮做她的继承人。噢,尊贵的夫人!她们俩怎么能继承王位?”
我没有理会若艾丝的哭诉。她确实比她的两个妹妹更有责任感,生来就肩负着继承人的重任。但是,在我活着的时候,我也看到随着年岁的增长,达莉莎和佩妮这两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变得越来越野心勃勃。
“你没讲重点。”我说,“你母亲为什么要赶你出去,冒失的孩子?”
“原因在这儿。”
偶人用手扶着若艾丝,搀着她爬上一叠枕头,让我看得到她的身体。她的肚子有些微隆,鼓得像青蛙的喉咙。
“你长胖了,若艾丝。”
“不。”她说。
我意识到:她不是长胖了。
“你怀孕了?像个奶妈一样生孩子?你发什么傻?我不知道你居然如此堕落。比堕落还糟!即使最低等的食虫者也知道和男人搞的时候要嚼蘑菇。”
“我没有堕落!我爱女人。我像风一样自然!但我觉得我们不应该把我们的女性分为女人和抚育者,这样做减少了我们的人口数量。强盗的数量都快赶上我们了。没错,他们还很野蛮、弱小。但只是现在。他们越来越强壮了,数量也增长得很快,已经快赶上我们了。到他们三倍、五倍、八倍于我们的时候,他们会像潮水涌上无人的海滩那样席卷我们。女人该自己生孩子了,就像母鸡抚育后代那样。我们需要更多的女儿。”
我嘲笑道:“强盗像养奶牛一样养他们的女人,也跟我们养奶牛的理由一样:增加牛群的数量。假如我们的男人看到美丽的女人怀了小孩,并用身体哺育她们,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觉得我们弱小,他们会背叛我们,最后我们会沦为他们的玩物。”
“抚育者不会威胁到我们,”若艾丝说,“她们会按自己接受的训练那样去做。我们会教她们听话。”
若艾丝爬下枕头,让偶人退开。那东西离开我的视线时,我察觉到一丝哀怨。
“你还没到干涉朝政的时候,冒失的孩子,”我说,“你不该怀孕的。”
“没时间了!强盗们会等吗?在我等待我母亲死去的时间里,他们会闲着吗?”
“你这样就更好吗?分裂我们的国土,打内战?”
“我曾经发誓要拯救花开丘郡,”若艾丝说,“不管有没有我母亲。”
若艾丝靠得更近了,这样我能看到那三角形的疤痕。那些原本镶嵌在那里,代表她王位继承人地位的宝石已经被挖出了她的面颊。红色的三角形伤口还在发炎。若艾丝的呼吸滚烫;她的双眼像沾了油,闪烁发光。
“即使没有偶人,我也有足够的军力夺取王宫,”若艾丝继续说,“除了一件事不成。”
我等她说下文。
“我需要你告诉我如何解除你设置在王宫和我母亲房间的防卫。”
“话又说回来了。我干嘛要帮你?”
若艾丝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她看起来那么害羞。她不愿和我对视。
她说:“你死的时候我还很年轻,幼稚地以为我们是不可战胜的。你死后那场战役动摇了我的信念。我们差点输掉,死了很多人。我意识到我们需要更多军力,我以为我可以代替你成为女巫,给我们力量。”她停顿了,“在学习过程中,我研究了你的巫术,不论大小。不可避免地,我读到了你死前所中的那段咒语,就是你把敌军位置图发回占卜池时所中的那段。”
就在那时,我知道了她接下来要说什么。真希望我能说我心如止水,我早知道伴君如伴虎。可我的心惴惴不安,我的嘴干涸难言,我觉得我的心在不断下沉。
“母亲身边的一些谋士说服她相信你在密谋叛变。她们一点证据都没有。但母亲一旦起了疑心,她就会鬼迷心窍。她违背了女人魔法的圣洁,教基恩如何召唤一根大鹏羽毛刺穿你的心。她命令他等到你传回敌人军营的图像后再杀你,然后束缚你的灵魂,让你永世流浪,可以被不断唤醒,以惩戒你的不忠。”
我想否认,但有什么意义?现在若艾丝强迫我透过旁观者的眼光来鉴证我的死亡,我看到了那些巧合,知道她讲的都是真的。我为什么会被施了女人魔法的箭射中?而且箭头还是女王的大鹏羽毛做成?像基恩那样的可怜虫怎么会刚好随身带着那块石榴石?我从没见过如此强力的石榴石。
我攥紧了奥克拉奴的双拳。“我从没想过背叛她。”
“当然没有。他自己也及时意识到了,于是处决了那个秘密告发你的女人。但她有你的魔法,还有你那永不安息的灵魂傍身,她相信有这些就够了。”
好一阵子,悲痛和怒气在我心中交替升起。当这一切过去以后,我做出了决定,决心硬得像在火上煅烧的矛。
我举起双手,做出宣誓的姿势。“要解除皇宫的防卫,你必须平躺到地面,脸颊要接触到泥土,这样它才认得你。这样做的时候,你必须说:‘女王窗下采红花的夫人对女王的爱忠贞如一,永不改变。’然后你必须亲吻泥土,仿佛它是你爱人长袍上的衣褶。等到你感到你身下的土地移开了,防卫就被消除了。”
若艾丝点了点头。“我会照办。”
我继续说:“这样以后,你必须剥掉你的一块皮肤,把它磨成细粉。用女王窗下的绸卷包好,快速地埋好它。只要有一粒细粉漏掉,母亲房间的防卫就将启动。”
“我会照办的。”若艾丝说。她还要继续说下去,但我抬起我那根带着戒指的蓝手指叫她闭嘴。
“还有一组防卫措施你不知道。在你母亲身上。只有用你所爱之物的鲜血才能攻破。把那血洒到女王身上,并且说:‘女王窗下采红花的夫人背叛了你。’”
“鲜血?你是说,我得杀了……”
“那个偶人。”
若艾丝的脸上有些沮丧的表情。“古俊是最后一个了!也许杀了肚里的小孩,我还可以再怀……”
“如果你能提出杀掉小孩,说明你还不够爱它。死的必须是古俊。”
若艾丝没话说了。“那就古俊吧。”她同意了,但她的眼睛不肯看我。
我把手环抱在奥克拉奴的胸前。“你想要的我已经给了你。现在帮我一个忙,很快就要当上女王的冒失小孩:你杀芮内的时候,我要在场。”
若艾丝以女王的方式抬起头。“到时我会召唤你的,尊贵的阿姨。”她转向阴影中的古俊。“解除召唤。”她命令道。
这是第一次,我看到了古俊的整个人。这家伙有一棵树那么高,身形俊逸,走路时还颇为优雅。“我代表偶人和我的主人感谢你。”他的美丽嗓音颤动着。我想:多么可惜,下次我见他的时候,就是他的死期。
我闻到强烈的血腥味,混合着铁和潮湿的味道。我的视线一下降低了,仿佛我膝盖以下的部位被截断了一般。女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厚实的地毯上。鲜血溅在丝裙上,染红了上面的花和树。我对这房间太熟悉了。即使死了也不会搞错。这是芮内的房间。
然后我发现:我的视线并不像个被迫跪在地上的女人,倒像是个小孩或者矮子。
我向下摸去,发现了毛茸茸的膝盖和戴着穗子的脚踝。“啊,基恩……”
“我想你可能会喜欢这样。”是若艾丝的声音。在我面前的可能是她的腿,裹在宽松的绿丝裤里,裤腿垂到小腿肚,上面缀着铜珠串子。“杀了他给你取乐。他束缚了你的灵魂,让你永不安息。现在你可以驱逐他的灵魂了。”
我触到基恩挂在背后的刀鞘,于是拔出那把锋利的刀。用刀剥下他那阴险狡诈的皮肉的感觉一样很爽。
“我要是你,就不会这么干,”若艾丝说,“感受到痛苦的人是你。”
我把刀插回刀鞘。“你攻下城堡了?”
“不费吹灰之力。”她顿了一下,“我没说真话。并非不费吹灰之力。”她解开右裤腿上的绳结,把丝绸往上卷起。伤口上仔细缠着绷带,渗着血迹。“你的防卫很坚固。”
“是的。”
她重新打好裤子上的绳结,继续说道:“苔藓发夫人试图挡住我们进入地下室的道路。”她踢了一下我脚边的一具尸体,“我们杀了她。”
“是吗?”
“你不在乎吗?她可是你的朋友。”
“我死的时候她在乎过吗?”
若艾丝移动了一下重心,像是提了提腰带。“我还有一个礼物给你。”她将一颗人头扔到地上。那头滚向我,舌头耷拉在血淋淋的脸上。好一阵我才认出那高颧骨和小眼睛。
“死亡低语者?你干嘛要杀了拉克图?”
“你想要嘉达和奥克拉奴的血,不是吗?”
“我只在乎你母亲的血。她在哪儿?”
“带我母亲上来!”若艾丝命令道。
若艾丝的一个侍卫把芮内拖到房间,侍卫的双手涂着代表忠于继承者的绿色涂料。女王被撕破的袍子上血迹斑斑,掩着她身上的伤口,却无法隐藏她手臂和腿上青一道紫一道的瘀伤。她的眼光触到我,尽管境况如此之糟,她的嘴唇上还是挂着一抹皇室特有的微笑。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是你?女王窗下采红花的夫人?”
“是我。”
她抬起一只血淋淋的手,颤抖着打开挂在项链上的一个小盒。干花瓣洒落到地上,那是我从前用来保护她的红花残余。香气散尽的时候,它们依然保持着完整。如今,它们干瘪碎裂,一如我和她逝去的爱。
“即使当你的魂魄能够安息,这世上的蜥蜴也将用它的下颚咬碎你的灵魂,以此惩戒你谋杀你的女王。”她说。
“我没杀你。”
“你唆使她们来杀我。”
“我不过是以牙还牙。”
一抹微笑又出现在她嘴角。她闻起来有一种熏木味,浓重而黑暗。我想看得更清楚点,但我那可怜的视力把她红色的伤口和赭色的皮肤混在一起了,她整个看起来就像搅拌成一团的红色泥土。
“我想我们的灵魂会永远纠缠在一起。”她顿了一下,“那倒也不错。”
在我们前方,阴影中看不见的地方,我听到若艾丝和她的女人们在搜查芮内的房间。脚步声,尖厉的说话声,木头的碎裂声。
“我曾经很喜欢寒冷的早晨,”芮内说,“那还是我们做姑娘的时候。我喜欢和你一起躺在床上,打开帘子看雪落下来。
“我奶娘不在的时候,我们一起裸体躺在被子下面更暖和。你还记得吗?”她大笑起来,然后停下。再开口说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变轻了。“太怪了,回想起大冬天和我躺在一起的你,再看着住在这个身体里的你。噢,我美丽的纳伊娃,已经变形成可怜虫了。我知道我今天沦落到这个地步是罪有应得。我怎么能派个可怜虫去杀害我一生的最爱呢。”
她把脸转向一边,仿佛她再也说不下去了。真会演戏,想以儿时的亲密无间来打动我,可这一点都没有皇室气度。我还记得,那时她就很会用一点小小心痛或者一阵突然而至的眼泪来表示她对我的信任,从而操控我。等到我对此越来越清醒时,我意识到她那些忧郁悲伤、充满懊悔的眼神全都带着虚伪。这一切旨在表现她的柔弱,用亲密和信任的暗示让我为她所用。
一开始她就试图以示弱来束缚我,但这次我没有被爱迷住。
芮内继续说着,声音轻得像耳语。“我很后悔,纳伊娃。基恩回来的时候,我看到你冰冷僵硬的身体——我立刻知道我错了。我暗自哭了好几天。听着,”她的声音冷静下来,“我们不能让你我之间变成这样。我们的国土危在旦夕。你知道若艾丝要干什么吗?她要彻底毁了我们,你的帮我阻止她……”
“若艾丝!”我大吼道,“你可以解决她了。”
沉重的脚步声踏过地毯。 若艾丝握着一把带骨柄的刀,跪在她母亲面前,仿佛一个农夫准备宰一头猪。“古俊!”她叫道,“推开门。让大家都看得到。”
修长、沾满泥土的双腿大踏步跨过我们。再见到他已经是冬天,那些用于织就他身体的细枝条已经长满了绿宝石般的树叶和猩红色的花朵,发出耀眼的光芒。
“你这个蠢货!”我对着若艾丝大叫,“看你干的好事!你还留着他!”
若艾丝的眼神迅速瞥过她母亲的喉咙。“我牺牲了孩子。”
若艾丝的士兵们押来了芮内的侍臣,房间里到处是说话声和脚步声。
“你牺牲了孩子?!”我重复她的话,“你把女王的地位当儿戏?你以为做女王就可以随心所欲?你现在还不能驾驭魔法!鲁莽的孩子!”
“安静点,”若艾丝的轻声中透着怒气,“我很感谢你的帮助,尊贵的夫人,但你不能这样跟你的女王说话。”
我摇摇头。让这蠢孩子胡闹吧。我完全是自作自受。
若艾丝扬起她的刀。“让每一个在此聚集的人看清楚,这是女王芮内,一个想要支配女儿的女王。我是她的继承人,胆大妄为的若艾丝。听着,我是为了花开丘郡,为了我们的荣耀和力量才这样做的。尽管我也对此表示遗憾。母亲,愿你死后能自由,愿你的灵魂像太阳大鸟,随着微风展翅飞翔。”
刀子向下砍去。深红色铺满了芮内的身体,流过地毯,流过若艾丝的双脚。有那么一刻,我以为我错怪了若艾丝——也许她真的很爱那个孩子,但当血流过芮内散落在地上的花瓣时,一道亮光闪过屋子。若艾丝像被击中了一般向后倒去。
芮内的伤口消失了。她盯着我,眼里闪烁着快乐的光。“你没有背叛我!”
“不,我有,”我说,“只是你女儿无能。”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若艾丝造成的后果——某个我爱的生命的鲜血就在这儿,还在静静地浸透地毯,染红石头。
我的魔法还能使用。我用五指蘸了一点芮内溅出的鲜血,念道:“在你窗下采红花的夫人背叛你了。”
我将鲜血洒向芮内。干花瓣瓦解了,伴随着女王的尖叫,魔法保护消失了。
若艾丝突然又出现在她母亲身边。在刀落下之前,芮内看了我一眼。那一刻我以为她可能会表现出一丝脆弱。但根本没有,没有痛苦、背叛、甚至消沉,只有完美的皇室特有的镇定。
若艾丝刺中她母亲的胸膛。她让她母亲倒向地毯。
“看啊!我胜利了!”若艾丝宣告。她转向她的属民。她的姿态是强硬的:她的脚稳固地踩在地上,可攻也可退。
我感到心中五味杂陈,宽恕、开心、后悔、得意,全混在一起。我快要自由了,我的脸贴近芮内躺的地方,吸进她最后的几口气。
“勇敢点,”我告诉她,“很快我们就自由了。”
芮内的嘴唇缓慢地开合着,她的舌头模糊地吐出字句,“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你会死,”我说道,“当我离开这个身体时,基恩也会死。没了支使者和操作者,咒语将不复存在。”
芮内发出一个声音,应该是一声大笑,“噢,不,我亲爱的纳伊娃……比这复杂多了……”
恐惧压紧我的喉咙。“若艾丝!你得找一片石榴石来……得比那岩石还硬。除了死亡没别的东西能让你的灵魂沉沉睡去……”
她又大笑起来。
“若艾丝!”我大叫道,“若艾丝!”
那女孩儿出现了。有一刻,我的视觉变得像我生前那样清晰。我看到那个毛头小孩女王和她的偶人站在一起,后者的手臂环绕着她的腰,他们两人充满了胜利的喜悦。若艾丝转头亲吻树结(那是那偶人的嘴),然后,我的视线再次模糊。
那以后过了一阵,芮内死了。
又过了一阵,若艾丝放了我。
如果我死的时候故事还没有结束,那它应该就此结束了,因为我已经在芮内的房间里报了仇。
可故事并未就此终结。
在当朝早年,若艾丝常常问询于我。我熟悉她房间里的那些模糊画面,还能瞥见鸣鸟栖息在积雪的树枝上,在山泉水中洗澡,振翅向太阳高飞。
“没人为你提供建议吗?”一天我厉声问道。
若艾丝在我面前停下步子,挡住了那幅无情画家画的鹪鹩图。
“你知道我的处境吗?侍臣仍然称我未来将成为女王的冒失小孩。因为你就是这么叫的!”
古俊赶忙安慰她。她让那东西靠近她,溺爱他、宠爱他,就像宠爱一只拴在皮带上的猫。他轻抚她的双臂,她把头倚在他的肩上。这一切都似乎太过容易、太过熟悉。我不知道若艾丝有多少时候沉溺于这样的感情漩涡。
“对女人来说,听从比她们年幼的人可能会有些难度。”我说。
“我已经生了两个健康的女孩。”若艾丝急躁地说,“当我跟别的女人谈起生孩子的时候,她们还是说她们做不到,说‘女人的身体不适合生孩子。’呵,如果女人不能生孩子,那我是怎么出来的?”
我无言以对。
“她们让我忙于放牧和粮食分配这样的琐事。她们如此食古不化,扰得我不安。我如何能备战?入侵者近在咫尺,那些愚蠢的老女人却不接受能击退他们的策略!”
偶人满怀同情地轻抚若艾丝。若艾丝甩开他,又开始踱来踱去。
“至少我有你,尊贵的阿姨。”
“只是现在。你的福气迟早是会用尽的。”我抬起手察看那些年轻、陌生的指头。参差不齐的指甲里藏污纳垢。“这是谁的身体?我认识的人吗?”
“死亡低语者拒绝我使用她们的身体。这是什么世道,快死的老女人不愿为了祖国的利益早点献身?”
“这是谁的身体?”我重复了一遍。
“我不得不把你召唤到一个下贱的小偷身体里。你看这多糟。”
“你想怎么样?风会派一百只鸣鸟在你的加冕礼上欢呼歌唱?糖桔会从天上雨点般洒落?花儿会在冬日的枝茎上开放?”
若艾丝对我怒目而视。“别跟我说这种话。我也许是不懂事的小孩,但我是女王。”她用了一会儿恢复镇静。“聊够了。给我我要的咒语。”
若艾丝会在正式场合召唤我到一个她不喜欢的仆人身体里,或者一个已经没用的奶妈身体里,为她做见证。我出席了四个仪式中的每一个。若艾丝全身涂着代表皇家的蓝色,将他的女婴献给太阳:四个小小的家伙,每一个都是女王自己生的。这让我恶心,但我保持沉默。
她也在为古俊授予官职的朝政仪式中召唤我,她编制了官位,让他能混进皇室圈子,享有尊贵的西风之类的无稽称号。那是秋天的时候,红的黄的叶子点缀着古俊的肩膀,像一件斗篷。若艾丝假装没听到妇女们不满的低语,但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大。
当我最后一次见到若艾丝时,她正处于极度恐慌中。她站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墙面是光滑的石头,厉风吹得破窗户嘎吱作响。若艾丝的袍子上沾满了不知道是谁的鲜血。“我的妹妹们背叛我了!”她说,“她俩告诉牧场的女人,说我要把她们变成抚育者,然后领着叛军攻打城堡。有一千名妇女正朝着城堡而来!我得把她们全杀了。我一直怀疑达莉莎。但是佩妮也背叛了。去年秋天,她还生了一个自己怀的孩子呢。是个可怜虫,真的,但她下一次可能会有个女儿。她说了她想试试的!”
“你身上是她们的血吗?”
她伸出那双被血浸红的手,无限悲伤地盯着它们,似乎这不是她自己的手。“古俊也在她们那一边。我不得不把他捣成碎枝。她们一定给他念了咒。我想不出……”
她的声音颤抖着。我给了她时间来稳定情绪,保持尊严。
“似乎你已经掌控了局势,”我说,“女王必须时常处理这种事情。重要的是不要在你的朝臣面前显示出软弱。”
“你不明白!事情比这糟得多。尽管我们女人拼死抵抗,但入侵者还是攻进了在开放天空下炙烤的太阳郡。他们已经攻陷了半个郡。我们正在希望颤抖城里开会表决,但我们没法一直拒敌人于城池之外。最多几个星期。我早告诉过她们这事会发生!我们需要更多的女儿来保卫我们!可她们不听!”
芮内懂得如何用女王的威严和勇气来表现她的怒气。若艾丝只会缺乏深谋的鲁莽发泄。她的情绪外露,人人都能看到。“冷静点,”我轻声责备道,“你必须集中意识。”
“侵略者发出消息,描述攻下城堡后他们如何对待我和我的女儿们。我抓了信使,烧了他的舌头,把他交给了抚育者。等她们处理完他后,我用弩炮把他剩余的身体弹射回入侵者的营地。我可以这样对付他们每一个,可我还是的听他们那些可耻、懦弱的威胁。”
我打断她的长篇大论。“希望颤抖城堡地处高地。但如果你已经失掉了东翼,那防御就困难了。带你的女人们去背叛尖塔,在那个地方,有牧人们放牧牛群。你没法构筑传统的防御工事,但是他们也无法轻易攻下那里。你将与敌人妥协和谈,那时女子魔法将让你占据优势。”
“我的司令官也这样说,”若艾丝说,“他们人太多。我们似乎在螳臂挡车。”
“转移必死守好。”
“即使我们在背叛尖塔打和,敌人也会在我们的土地上繁衍生息,用我们的抚育者怀孩子。如果他们今年不能征服我们,十年之内也会摧毁我们。我需要点别的办法。”
“如今没别的办法了。”
“想点办法!”
我陷入了沉思。
我的记忆闪回幼年。我记得在我娘家有个锁起来的房间,仆人们都不准入内。每个黄昏和清晨,我和我表妹都要用力刷洗这个房间,以此磨练自己的恒心和毅力。
我记得那张雪松木做成的桌子。我的菲尼斯阿姨在那里教我画鸟。一开始尽油墨所能及,画尽每一笔每一划来描绘一只写实的鸟;但后来,我的绘画变得越来越简洁,笔画越来越少,直到我完全不用笔刷就能勾勒出鸟的精髓。
我记得那个红色的有很多抽屉的柜子,我们用它来储存叶脉和冬季酿造物。我记得我那跋扈的表妹奥恩惊慌地穿过大厅时脚下打滑。她撬开了一只锁着的抽屉,那是不允许我们碰触的东西。害怕的表情将她的脸扭曲变样,使她无法再想过去那样伶牙俐齿。
我记得那年我旅行去外郡学习魔法。我被当地的风俗吓坏了。那里的女人在门口撒尿以避开神灵,在长女成年时给她们剃光头发。我和邮差、织工以及低语者走在一起,学习那些被我的人民误解了千年的魔法秘密。我记得我在不应存在的沙漠的遗迹里度过那三个恐怖的夜晚,祈求驻守那方的神灵说出被它们诅咒过的城市的秘密。我的同伴们一个个死去,我每日以挖坟度日,可那些神灵认为坟墓是没用的。第三个黎明时,它们带着祝福教给了我想要的东西,将我变成了一个明智的女子。
我记得当我回到花开丘郡时,我把学到的东西放进了我娘家那间锁起来的房间储藏起来。我记得所有这些,可我仍然想不起有什么可以帮到若艾丝。
直到一只记忆的知更鸟出人意料地跳出来——我想起一条魔法。那是我和牧人们旅行时学到的,跟施咒无关。那是一个古老的魔法,农夫们在需要剔除近亲繁殖的物种时使用它。
“你必须制造一场瘟疫。”我开始说。
若艾丝死死盯着我。我看到她脸上出现的希望,我意识到她期待我说服她。
“找个生病的婴儿,停止它正在接受的任何治疗。喂它蚊子的腹部、动物杂碎和脏水,让它的病情加重。让它长疮,充满脓水。当它的前额变得很烫,女人一碰就会觉得烫手的时候,杀了婴儿,把它的呼吸献祭给太阳。第二天早晨,太阳出来时,瘟疫将随着阳光散播。”
“那样就杀得了侵略者吗?”
“成千上万。如果你制造的是剧毒的品种,它将杀掉大部分敌人。它会像镰刀收割小麦一样杀掉他们的孩子。”
若艾丝拍着她那双染血的手掌。“太好了。”
“我得警告你。你的孩子也会被杀掉。”
“什么?”
“在婴孩体内制造的瘟疫将杀了所有人的孩子。事情就是这样。”
“绝对不行!我来找你帮忙,而你叫我去杀我的女儿。”
“你以前杀过一个的,不是吗?为了救你的偶人?”
“你和朝中的那些干瘪老太婆一样疯狂!我们需要更多孩子,不是更少。”
“但愿你能说服你的女人们怀孩子,这样你才能比敌人更快地重建人口。”
若艾丝看起来想要把万条咒语施向我,但她没说出口。她眯起黑漆漆的眼睛,用一种冷静、带着怒气的口吻说:“那就这样干吧。”
当她那年发誓说要杀古俊时,她也是这口气。那次尽管她很愚蠢,我仍有能力挽救她;这一次,事情恐怕没那么乐观了。
我再次被召唤的时候,什么都看不到。一阵遥远的低吼声引领我进入这世界,周围到处都是动物身上发出的臭气。嘈杂中传来一个略带忧虑的声音。“行了吗?你到了吗?拉薇纳,还是你吗?”
带着疑惑,我向四周寻找着线索。我的手触到一个用于召唤的屏障。
“拉薇纳,不是你了。对吗?”
粪便的臭味刺激我的喉咙。我咳嗽着说道:“我的名字叫纳伊娃。”
“天哪,起作用啦!你好,永生者,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外面有些男人,我不知道我们能抵挡他们多久。”
“出什么事了?女王若艾丝死了吗?”
“女王若艾丝?”
“她没施放瘟疫吧?自私的小子。入侵者现在在哪里?你们在背叛尖塔吗?”
“慢一点,永生者。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在哪里?强盗已经占领了多少地方?”
“这里没有强盗,只有国王安德里克的军队。从前他们只要我们交税并且俯首称臣,我们之间还能相安无事。如今他们想要我们像他们一样,崇拜他们的神,让我们的男人来命令我们。我们中间有些人在政府剧院前面游行表示反对,他们就派来了萨满。这些人施了魔法,烧了我们的城市。现在我们在外城旅馆中做最后的抗争。我们在马厩里寻了一块地方做法召唤。”
“女人,你疯了吗。男人没法修持此类魔法。”
“这些男人可以。”
旁边一只驴昂昂叫起来,一阵新鲜的屎臭味挤进空气。外面,我听见烈火熊熊燃烧的声音,男人和孩子的大叫声。
“我们俩说的似乎不是一回事。你从未听说过花开丘郡?”
“从来没有。”
我曾在不应存在的沙漠行走,我知道文明如何香消玉殒,无迹可寻。女人和时间一同流逝,残酷而自然,一如沙砾。
“我明白了。”
“对不起。我还不太熟练。这是我的第一次召唤。以前是我的赫塔阿姨做的,但是敌人像杀猪一样割开了她的喉咙,然后把她的尸体烧了。巴度丝说他们会烤了尸体来吃,但我觉得没人会这么做,对吗?赫塔向我演示过很多次怎么召唤,但我从未实践过。她应该做得更好。”
“这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
“不,是那个小孩的原因。她叫拉薇纳,是个瞎子,但可以说话。她的孪生姐妹娜米正好相反,是个哑巴。”
“她的孪生姐妹?”
“娜米就在这儿。娜米,靠近点圈子,碰一下你妹妹的手。好孩子。”
一只小手攥紧了我的手,带点粘粘的汗。我也握紧她。
“带走她妹妹似乎不公平,”我说道。
“什么意思?”
“我离开这个身体时她就会死。”
“不,她不会的。娜米的灵魂会把她召唤回来的。你的人没用孪生子召唤过吗?”
“没有。他们都死了。”
又是一阵沉默。她讲了真话,尽管我从未听到过这些词语。我们是无畏的人民,她说。
“你想要我帮助你们击退那些萨满吗?”我问道。
“赫塔阿姨说有时永生者眨一下眼睛,就能把七个里格以内的魔法都除掉。或者挥一挥手,就能把一群人扔到飓风里面去。”
“呃,我做不到。”
她沉默了。我考虑着她的情况。
“你身边有没有还属于你们的家畜?”我问道。
“马厩装不下的东西都扔在内城。如果你能设想一下的话,里面的情况更糟。”
“你能捉一个他们的士兵吗?”
“我们撤离的时候带着一些囚犯。我们不得不杀掉一个,但其他的人都关在庭院里。”
“好,杀掉他们,把他们的血和你们橱柜里的谷物混合起来,烤成大块面包。拿些面包给你的每一只动物吃下。它们将充满武士的怒气,击溃你们的敌人。”
女人犹豫着。我能听到她的双脚在盖满干草的地上走来走去。
“如果我们那样做,我们就会失去所有的谷物和动物。那我们怎么活下去呢?”
“当可怜虫假装的女王的援兵到来时,那时你们还是要用光橱柜里的粮食。如果你们可以安全逃离,交盲童带你们去太阳喜悦地。不论她指向何方,都将是安全的。”
“谢谢你,”女人说,声音里带着紧张和疲惫。很明显,她原本期待御敌的计划能容易一些,但她有足够的智慧直面当下的局势。“我们的御敌计划有些疯狂。”
“是的。”
女人朝前一步。她的步履中散发出干草的香味。“你不知道你的国家如何了,是吗?”
“不知道。”
“我真为你的离去感到遗憾。一定是……”
那哑孩子在旁边低声呜咽着。门外,吼声变得更响了。
“我得迎敌了。”那女人说。
“祝你好运。”我说。我是真心的。
当我沉入我那永无安宁的沉眠时,我感到拉薇纳与我擦肩而过。她的灵魂一闪而过,那亮光仿佛一枚对着太阳的硬币。
我再没见过那女人或任何她的人。我宁愿认为她们没死。
我不喜欢花开丘郡消失后的世界。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被男人召唤。大多数时候这些人都面色蜡黄、气色不好,长得贼眉鼠脸,生着颜色浅得异常的头发。长着山羊胡子的巫师太以他们那些雕虫小技为荣,向我炫耀烟火这类技术的使用。他们还命令我去揭示那些已被他们的人遗忘的魔法秘密。有时我保持沉默,有时我让他们误入歧途。一次,一个五大三粗、辫着胡子的野蛮人命令我给他飞行的秘密。我告诉他转向风吹来的那一方,祈求天空的爱人给予帮助。当大鹏鸟俯冲下来吃了他时,我感到一阵快活。至少鸟儿记得如何惩罚那些偷了女人魔法的可怜虫们。
为了这些微不足道的胜利,我受了不少苦。野蛮人不放我走,我被束缚在一小块草坪上,被一些兔子头包围着——那巫师用它们来标志召唤圈。我在寒风呼啸的夜晚中颤抖着,直到我终于想起来踢走一个兔子头。它滚过草坪,我的灵魂也随之沉入大地。
男人待我和女人不同。我已经习惯了在战争初期被等待我建议的女王和司令官召唤。男人则回避我的建议,希望窃取我的力量。有人将我唤入一个盒子里,指望把我关在那里,然后把我当个小鬼一样供他驱使。我唱了个咒,烧了他的手指。他的手离开盒盖时,那盒盖猛然打开,我便自由了。
我们的魔法使用鸟儿和风。这些新的魔法师却偏爱美洲豹、熊还有狼这些血腥的食肉动物。我们描绘太阳的优雅和华丽,而他们眼中的太阳却是个粗俗的锯齿状的家伙——一个金色的圆盘,旁边围绕着突起的刺,扭曲得像把花哨的小刀,就像年轻时我在其他国家里看到的一样。
那些男人叫我婊子女王。他们宣称,我恨自己的子宫,诅咒所有的人类不得生育,但那咒语反而把我自己咒死了。他们还说,很明显,我是自己上吊死的;或者我试图在一天之内将所到之处的每个男性都开膛破肚。还有的人说我为了避免怀孕,念咒将整个王国催眠入死。他们还说,由于我怀孕了,在报复心的驱使下做了上述所有事情。我用巫术杀掉男人和怀孕的女人。我跟一千个男人结了婚,然后又谋杀了他们。我谋杀了亲夫,也就是国王,把他的头挂在城堡外的刑柱上,然后强迫王国的所有女人含泪照做。我丈夫和儿子死的时候我发疯了,命令把王国里的所有男人都处死,并且宣布所有人都不得享有我曾经戒绝的欢愉。我生下来本是男孩,但我父亲的一个对手阉割了我,于是我恨所有真正的男人。我命令所有被逮到用人乳喂养小孩的女人都要被切除**。我命令切掉我爱人的生殖器把它缝在我身上,我命令把我的阴道缝起来这样我就永远也不会怀孕,我命令王国里的所有人都要叫我男人。
他们猜测我的魔法一定来自我的生殖器:对于我没有脱光衣服,在阴道里混合物体,或者用我的经血施咒,他们表示惊讶。他们问我这些事的时候我很生气,他们对此也表现得很惊讶。
他们中最糟的人相信他可以通过**我偷走我的魔法。他唤我进入一个孱弱的瘦女孩身上,在花开丘郡,这类女孩会被认为太瘦弱以致不能成为一个女人,太虚弱以致不能做抚育者。为了实施他的计划,他不得不将召唤圈弄大点,好容得下一张床。当他强行爬到我身上时,我拧断了他的脖子。
那以后没多久,他们中间最好的一个男人召唤了我。他是一个紧张、手指发颤的年轻男孩。他革新了方法,将我的魂召唤到他自己身上。在他那个光线暗淡的小屋,书籍和卷轴散落一地,上面还滴落了不少烛蜡。跟他说话非常古怪,我们两个用一张嘴交流,用同一双眼睛观看。
很快,我们意识到我们不需要语言。我们的交流方式是从一个灵魂渗透到另一个灵魂中,就像染料倒入水中。他视我为一个小姑娘,和芮内一起骑马的那个小姑娘。他能感受到我在不应存在的沙漠掘坟时,直射到我背上的太阳光。看到那个想**我的可怜虫时,他畏惧了。我则看到了他和他的五个兄弟,全都是孤儿,住在大街上,努力寻找残羹剩饭。我看到他在一位游方抄书吏的看护下学习阅读,那人带着他的书从一个城镇到另一个。我感到他对这位导师又爱又怕,虽然这位游方者扶持他成为一位抄书吏,并让他成为了一个初级魔法师,但这一切却是他用性和服从换来的。
“我没想到我居然感受到了你的经历。”我告诉他。
“我也没想到。”他回应道。
我们用他那双大大的绿眼睛盯着彼此。
巴夏需要找个办法来阻止附近的火山毁了他居住的王国。大地已经开始轻微震动,建筑嘎嘎作响,预示着不祥的未来。
也许我不该给巴夏那个咒语,但那并不是女子魔法的精深招数。再说我住在他的脑子里,他比以往任何人都靠近我,因此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们一起着手魔法的实施。当我们从王国的十二个城池中的每一个家庭火炉收集炉灰时,我问他:“你怎么还没让我从你身上退去?你自己去做这些难道不是容易些他一直想叫他最小的吗?”
“如果你的灵走了我便会死。”他答道,随后,我看到了那些他保守的秘密。
我不想他死。“好吧,我留下。”我说道,“我不想打扰你的生活。我将尽可能隐退。”
“我无法那样长久地保持魔法。”他说。我感觉到他的悲伤和决心。我甚至暗中瞥到更深的悲哀,他那些再也无法实现的愿望——他一直想教他最小的弟弟读写,这样他们两人可以搬出这个小村庄,在城里开个小店,做抄书吏;甚至也许可以挣更多的钱买房子,养活所有的兄弟。
我想起了拉薇纳和娜米两姐妹,试图说服巴夏让那两位孪生姐妹的魔法来为他和他兄弟所用。他说我们的时间只够阻止火山喷发了。王国比我自己更重要,他说。
我们在靠近火山底部挖了一个坑,然后将收集到的灰烬倒进去。我们用一根凤凰羽毛搅动它们,直到它们着火,这样可以让火山以为它已经烧着了王国的炉床。一阵密集的烟云从隐约可见的山中冲上天空,而大地保持着静止。
“行了。”巴夏脑子里的倦意和释然同样明显,“我们成功了。”
我们一起坐到黄昏,这时巴夏开始垮了。
我不行了,他说。
“不,”我哀求他,“再等等。让我们回到城里。我们可以找到你的兄弟。我们可以找到救你的方法。”
但是他脑中的魔法在消退。我想起那条挂在希望颤抖城堡的古代挂毯,它们在那儿挂得太久了,任由蛾子光顾、时光流逝。巴夏的脚和手指失去了知觉。他的神识开始游移。它们变得很慢、很远。他的呼吸停在肺里。没等他的生命完全终止,我的灵魂向下沉去,留下他独自死去。
自那之后,我再没有勇气回应召唤。男人们呼唤我时,我踢开那些他们用于束缚我的物件,然后再次消失。最终,召唤停止了。
以前我从未觉察过我在地下呆了多久,但随着召唤的间隔时间逐渐变长,我开始有了模糊的感受:白和灰的东西,伴着无声、莫名的痛。
召唤终于来了,我甚至觉得是种解脱。当我意识到召唤我的是个女人,我着实吃了一惊。
“我没想到这还有用。”那女人说。她有着蜜桃色的肌肤,圆圆的双下巴让她的下颚显得很温和。她戴着一副大大的眼镜,绿色的镜片让她的眼睛看起来像昆虫的复眼。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辛辣刺鼻的味道——不知是这个女人身上的味道还是某个咒语残留的味道。
我发现自己既被这活生生的世界所吸引,又拒绝参与其中。我保持不动,乐意置身于这些味道、视觉和声音中。
“假装你不在这儿是没用的,”那女人说,“稻草人通常不会眨眼睛或者呼吸。”
我朝下一看,看到一个稻草做成的简陋人身,关节处似乎用麻绳联在一起。我抬起稻草手,舒展每个手指,那些关节起了些皱,却没有断开。“这是什么?”我的嗓音听起来又干又破,不知道这是否是因为我现在是稻草人的缘故。
“你觉得这很新颖,是吧?很正常。稻草人是个新玩意儿。对于孪生子、灵魂重生者以及其他让永生者进入躯体、从而饱受痛苦折磨的人来说,稻草人让他们速释重负。创造稻草人的是欧林•宁博。他和我同一年毕业。可二十年后呢?他改变了整个世界,而我却在图书馆中打发时间。但我想,总得有人教学生如何分辨皮德尔的呼吸和夏日双花。”
那女人走近我的召唤圈,用手拧我的耳垂。稻草起皱了。
“这是在打招呼,”她说,“来吧,拧我的。”
我犹豫地探出身去,让我想起我姑姑教我新咒语时的样子。“我是学者米萨•梅缇库勒丝。”她举起手中拿的那个水晶球,眯着眼睛看它。魔力开始显现,出现了一些不熟悉的咒语字母蚀刻。“而你是在女王居所附近采红花的尊贵夫人?来自那个由女人统治的王国?”
我皱起眉头,或者说,试着皱起眉头。我不清楚我的稻草人脸上是否能皱起眉头。“它的名字叫花开丘郡。”
“噢。”她用一个细长的工具修改着蚀刻。“我们最早的记录上写得不一样。这类事情比你想象的更常见。事实和谣言混淆。谣言成了传奇。用不了多久,没人能记得哪些是历史的真相,哪些是编造来吓唬小孩子的。例如我打赌,你们的人不让下层社会牧人中的女人生孩子。”
“我们叫她们抚育者。”
“你们叫她们……”米萨的双眼睁得圆圆的,有点惊悚。这震撼来得快去的也快。她很快被逗乐了。“我们得找位历史学家来跟你聊。他们吃这碗饭的。”
“是吗?”
事情越来越明显了,这女人当我是一项遗产。愤怒之火传遍了我的全身;我又不是一只埋在沙漠里的瓮。我是……
“我只是个转经探查法的老师,”米萨继续说,“我寻找那些我们以前没研究过的永生者。查询追索以前的记录、拼凑古老的咒语碎片,这些都很费时间。我已经找寻你三年了。你沉睡在黑暗中。”
“也不是那么黑暗。”
她走进召唤圈,同情地在我肩上拍了一下。“永生意味着孤独。”她说,“学术也是孤独的,因为我们研究的是永恒。来吧,我们干嘛不去散个步?我带你去看图书馆。”
我的稻草眼惊讶地眨着,发出沙沙的声音,“散步?”
米萨大笑起来,“试一下。”
我歪歪扭扭地迈出一步又一步,她又笑了起来。我每僵硬地走出一步,这稻草人的身体各处关节便吱嘎作响。我觉得有尴尬又难堪,但我不否认能动起来很开心。
“来吧。”米萨又说道,示意我朝前走。
她带我走上一条铺着白色闪光大理石的走廊。走廊墙上装饰着神秘晦涩的符号,肉桂和草药燃烧的味道——施咒留下的余味——弥漫在空中,混合着穹顶上飘来的冷气。脚下的地面被无数人的脚踏过,而现在米萨和我独行其上。我疑惑世间怎会这样:这可容纳成百上千人的处所如此空旷,仅有一个低阶学者和一个死女人化作的雕像在此行走。
我的问题很快得到了回答,一群学生闹闹哄哄地从一条间道趋近。看到我们的时候,他们停下了脚步,突然静了下来。米萨皱起眉。“继续走啊!”她一边说,一边挥手让他们走开。学生们从来的路上退回,似乎很解脱的样子。
这些人剃了头,穿着松垮的袍子,难以辨明身份。但我无意间看到了一些米萨本不想让我看到的秘密。
“你教男人?”我试探地问道。
“男的、女的、中性的,”米萨说,“任何来的人。当然,他们必须够资格。”
我感到一丝失望:又一个渎神的低俗文明。我早该知道。
“我明白了。”我无法掩饰自己的怨恨之情。
米萨似乎没注意到。“很多文化都创造了男子魔法和女子魔法两个分离的系统。你们的文化是个极致,但并非特例。男子运用魔法治愈别人,女子歌唱对天气施法,或者相反。她们都很呆板,非常不科学。你试过教一个男人为一场午夜降雨而哀诉吗?噢,也许他们做过。但如果他成功了,那也只是那一个男人的事,而不是他的灵魂更女性化。他们只是例外,而规律本身没有问题。想想发明板球的卢卡斯佛罗、或者发现斐特林鸟的阿切科,或者举个女性方面的例子,想想女王厄尔特。当然,如果你安排男人为飓风唱首情歌,可能连一阵小风也吹不起来。噢,即使有人能行,你还是确信男人无法用唱歌影响天气。这很重要,没有证据的事情都可能是错的。我们现在知道法力和性别无关,但如果当初人们恰好问到这个问题,我们或许会早一点知道答案。你知道北部沙漠吗?那个地方的人相信只有双性人才可以施咒。”
“他们是蠢货。”
米萨耸耸肩,“大家迟早都是蠢货。我跟我的学生根本不把这当回事,说不定哪些我们现在相信的东西将来会被证明是错的。我羡慕你能永生,你能看到这一切发生。”
“你不该这样,”我说,“未来的人有可能毁掉你这番所谓的真理,把你的谬论暴露得彻彻底底。”
她转向我,脸上带着完全能理解我的表情。“你可能是对的。”
我们走进一个巨大的房间,房间用桃花心木建成,大得能装下一只大鹏。房间的格局宛若一个复杂的迷宫。米萨带我小心地穿过狭窄的通道,动作迅速又精准。
房间的墙壁上有着各种形状和大小的棱镜。还有一些古怪的东西,有着我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形状,由钢条和坚硬的岩浆汇集而成。
头顶上有一个巨大的透明圆穹,透过圆穹可以看到星空和散落于天空中的星星。我意识到这些闪亮的针刺小孔般的星星并无模式,似乎我所知的所有星星都聚集在了一个巨大的手掌心中,然后又随意地散落成一个新图案。
米萨一边走一边聊。“这是学院图书馆,仅仅这一个部分就有超过三十万条咒语。第二座图书馆也快完成了。我的学生正在为即将开工的第三座图书馆打赌。他们打赌谁的塑像会放在门口。欧林•宁博的塑像是最热门的候选者,你大概不认识他。”
我们走过许多专设的阅览桌,桌上摆放的地图上有着奇怪的河流和红色的沙漠。桌子之间的空隙处有一些小洞,里面插着的管子里装着更多的地图,管子底端标着一个陌生的字母。
“我们让一年级的学生记世界地图,”米萨说,“一个学者必须知道世界有多大。”
我在快到尽头处的一张预览桌旁停下。地图表面高低起伏不平,显示出海拔的变化。我试着想象它描绘的土地从高空看起来会是如何,从大鹏的脊背上俯视时是何景象。日落山会隐藏在这些参差不齐的点后面吗?
米萨在我身后停下。“快到了,我正好有些东西要给你看。”她说。我们再次在沉默中前行。
不久,我们来到一处大理石阶梯,它通向水槽区。我们拾阶而下,似乎进入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房间,图书馆的主书架呈弧形向上绕去,就像古树上的年轮。
我们四周围绕着男男女女的塑像,从上面完全无法看到。他们向上摊开的手掌心上捧着圆球,上面刻着咒语。
“这是永生者的世界,”米萨说,“所有的永生者都在这儿了。这是我们全部的发现。”
在这些胸部隆起的老太婆和留着胡须、眼神疯狂的男人中间,我看到一些更古怪的事情。带着盔甲的突出物从女人的脊椎凸出。一个男人似乎戴着一个状似羊头的头盔,后来我注意到他的耳朵在头后缠绕在一起,这才发现那是他的双耳在头后形成的一只公羊角。一个孩子张着嘴,露出一圈针一般细的牙齿,好似水蛭。
“这些不是人类。”我说。
“是人类,”米萨说,“或者说他们曾经是。”她指给我看一处地方,那里有一个没有牙齿的男人,和一个士兵,后者的脸被挡在石刻盔甲的后面。“你的塑像也会跻身于此。雕刻的人想跟你聊聊。或者,如果你不想跟他谈,你可以跟他的助手谈,她会记录下来。”
我惊恐地看着这些石头脸。“这就是你召唤我的原因?为了这多愁善感的纪念?”
米萨眼里闪着激动的光。“塑像只是一部分。我们想更多地了解你和女人统治的国度,对不起,应该是有关花开丘郡的故事。我们想从你身上学点东西。我们想你留下来!”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声音刺耳又阴森。这个女人是在询问一片古代的石墙是否愿意被展示在博物馆里吗?即便是那些想偷我咒语的可怜虫们也没这么放肆过。
“对不起,”米萨说,“我不该这么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一向尖酸刻薄,跟其他人处不好。一般情况下,我发现什么很棒的东西以后,都是由别人来做召唤、带他们来图书馆。委员会要求这一次由我自己来做,因为在进入学术界以前,我生活在由女子统治的领地里。我是他们所谓的女子中心者。他们觉得我们俩有共同点。”
“喜欢女人是很正常的事,就像清风一般自然。这并不是什么共同点。”
“不错。可你和我的共同点还是比你跟欧林•宁博的共同点多。”
她停了一会,咬着嘴唇。看得出来,尽管谈话开始变得不顺利,她的脸上还是洋溢着兴奋。
“你会至少呆一阵子吗?”她问道,“你已经在黑暗里沉睡千年了。在光明里呆一阵子又有何妨?”
我嘲笑她,并且要求她将我驱逐回黑暗中——但学者的兴奋之情已经在我的心池中激荡起涟漪。我还以为那会是永恒静止的水面。
那些无法辨认的地图和散落的星群让我明白了,永生的代价就是遗忘。我是孤独的,孤独得发狂。另外,我开始喜欢米萨笨拙的聊天方式。她让我再度醒来,让我重见光明,产生触觉,并且让我有了疑惑。
我告诉米萨,如果要我留下来,那她必须明白,我已经受够了想要得到我魔法的可怜虫。当我在光明中的时候,我不想让这种人来浪费我的时间。
米萨的嘴角向下,表示不赞成,她说:“学术让我们了解了无数的信仰。有时我们必须放下自己的那一套。”她走过来触摸我,“但你只要留下来,就是你给我们的伟大礼物。我们将永远尊重你的选择。”
在学院工作的最初的日子里,米萨和我亲密无间。我们对每一件事都要争执一番。争吵中,我们的角色不断地在老师和学徒间变换着。一开始,她会问我问题,当我告诉她那些我从娘家锁着的房间里学到的东西时,她会打断我,告诉我我错了。她会说她的人实验过这些事,结果和我说的不一样。我们马上就会争论什么是魔法,它想怎么样——有一件事我俩都同意,那就是魔法是有点生命的。
在我们一起工作的日子里,米萨停止了她的教学。那些日子就我们两人呆在她教学的那个大沙龙里。她那些人的魔法在我眼里肤浅到几乎称不上是魔法。他们运用一些精致的公式,这些公式决定映射出来的物体将是圆柱体还是十二面体,这些物体由石榴石、天青石或铜线缠成的笼子组成。通过映射这些公式,他们将他们的咒语构造到物理几何里面去。米萨告诉我,就算是由学员做出的物体都带有隐约的魔法,尽管这些魔法的效果很模糊,也不集中。
“魔法就像建筑学,”她说,“你得给它造个适当的容器,让它生长。为它的心造一个家。”
“你没有考虑到魔法的诗意。”我争辩道。
“你的咒语太过率性而为!”米萨回答道,“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的咒语怎么起作用的。这一点你自己也承认的。咒语的效果是变化的、不可预期的,它缺乏严谨性!”
“而成就是伟大的,”我说,“你的学者们有多少可以与我匹敌?”
我很快便知道,米萨并非是个如她自己所说的窝囊废学者。按照协议,我们允许她的女学生偶尔进入沙龙咨询。有一位女子,穿着宽松的白衣,看起来非常年轻。她拜访米萨时总是带着敬畏,样子近乎恐惧。还有一次,一位非常年轻、看起来还没过青春期的女孩,在课程结束时深深地向米萨鞠了一躬,吻了她的手,然后红着脸逃离了沙龙。
当她的脚步声远去后,米萨摇着头说:“她把我当成欧林•宁博了。”
“你为什么坚持这样骗人?”我问道,“你在图书馆拥有的咒语和他一样多。被请求加入学院成为一位学者的是你,不是他。”
她疑惑地瞥了我一眼。“你一直在跟其他人交流?”
“我一直在听。”
“我在这儿的时间很长了,”米萨说,“他们需要我这样的人来做小事,像欧林•宁博这样更棒的人就能耳根清净了。”
但她的话很明显不是真的。学院里所有的学者,上到最知名的,下到刚出道的,都跑来找米萨做咨询。她接受他们的请求,然后到别处去和她的同事讨论,让我一个人在她的工作室里学习或沉思,随心所欲。
在花开丘郡,曾经有一位有名的女子学者叫会问清风产生以及如何产生。米萨就是这样一位女子,不切实际,总是对她的研究感到不满足。我们曾经在她的地下室同吃、同住、同睡,但除了全神贯注地将她抽象的魔法理论转化成复杂美丽的有形事物,我从未见过她专注过任何事。
有时候,我会考虑米萨和我的初恋是多么不同。米萨对知识的广泛涉猎、不懈追求,这一点和芮内对于魔法的运用大不相同。芮内像尊雕像,里面装着美丽而永恒的东西,从不学习或改变;米萨到处跌撞,像阵好奇的风,寻求理解、改变和合作,但却从没有控制别人的欲望。
我们最初在一起的几天,米萨和我分享了大量的新奇事物——那些带有争议,让人敬畏又启迪人的东西。我们被文化和世纪隔开,却因为我们带进彼此生命中的陌生而联系得更加紧密。
学院由一个轮值的委员会控制,由每年抽签选出的学者组成。他们通过达成共识来做出决定,大小事务都由他们控制。包括从受邀加入学院的学者中选出新魔法师,就此进入这个特殊的群体,和日后可能控制魔法的那些人待在一起。
“我每年都很感恩他们没抽中我。”米萨说。
下午晚些时候,我们会坐在她的工作室里,悠闲地靠在拱形的沙发上,从一个青瓷色的杯子里啜饮又热又甜的饮料。米萨的一个学生和我们坐在一起。她是个有着一双明亮眼睛的姑娘,希望自己的头脑变得更加敏锐。米萨认为她是可以倾诉的对象。饮料闻起来带着橘子和肉桂的香味;尽情享受之余,我更加惊诧于我这个古怪的稻草身体还可以干这个。
我看着米萨,问道:“为什么?”
米萨颤抖了一下。“身在这个委员会真的很……麻烦。”
“为什么?”我又问,可她只是更大声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对我的问题完全没有耐心。
后来,当米萨和一位学院的男学者讨论一个咒语时,她的学生告诉我:“米萨不想比别人地位高。这对她那种人来说是个非常大的禁忌。”
“避免权力是自我放纵。”我说道,“总得有人运用它。让强者掌权好过让弱者上台。”
米萨的学生对我的话感到不舒服。“她那样的人不那么看。”
我吸了一口饮料。“那他们就是傻子。”
米萨的学生什么也没说,但她一喝完饮料就找借口离开工作室了。
我在学院待了一年以后,委员会要求见我。他们希望将我在这里的停留用条款正式确定下来。他们希望留在这里的永生者在他们各自擅长的课程中任职,对学院的学术有所贡献。
“我会教,”我告诉米萨,“但只教女生。”
“为什么!”米萨不解,“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偏见和执着?这是不理智的。”
“我不会将女子魔法教给男人,这是亵渎。”
“怎么亵渎了?”
“女子魔法是给女人的。把它交给男人降低了它。”
“为什么!”
我们的争论变得紧张起来。我大发脾气:男人配不上女人的魔法。他们心胸狭窄、阿谀奉承,充满**。给他们女子魔法是错误的!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米萨大惑不解。她引经据典,向我描述从哲学到实验都证明男子魔法和女子魔法并无二致。我们兜圈子,绕弯子,攻击对方的论点,仿佛我们是占领对方领地的动物。我们互不相让,可是似乎我们俩谁也无法最终得胜。
“够了!”我吼道,“你总说学术界尊重其他文化的神圣信仰。这是我的信仰。”
“它们是荒谬的!”
“如果你不同意那我就不教。把我放回黑暗中去!我不在乎。”
当然,我在乎。我已经舍弃不下这里的混乱和嘈杂了。还有米萨。但我拒绝承认。
最后,米萨答应将我的意见交给委员会来决定。她对这个意外又生气又担忧。“他们不会同意的,”她说,“他们怎么可能同意?但是我会尽力。”
第二天,米萨在头发上涂了带着花香的软膏,手指上还戴了一枚神秘的戒指。手中的羽毛笔不住地抖着,她心中的焦急溢于言表。
轮值委员会的房间闪着昏弱暗淡的魔光。冷空气里混着高阶学者们喜爱的麝香味,除此之外,房间里还不时飘过一丝烟草和草药的味道。房间的拱门通向不同的区域。米萨带着我们穿过东边的通道,她解释说这是通向讨论区的通道,它的尽头是一块马赛克地板的中心。
委员会的学者们坐在高高垫起的沙发上,沿着屋子排成一圈。他们每个人的座下都燃烧着忽明忽暗的火,有红色也有金色的。火光让委员们的形象在暗淡的屋子里变得生动起来。我看到一个穿着红色和黄色袍子的男人,他的头上戴着一个黄铜项圈,发出耀眼的光芒,然后很快熄灭,像闪烁的繁星。他身边站着一个个子高高的女人,头发如苔藓,皮肤如树皮。而她另一边的那个男人有两个头,躯干下面却只有一双腿。一个女人举起手和米萨打招呼,水从她手臂上似瀑布般垂落下来,又翻腾成一片迷雾,在到达地面前消失不见。
米萨曾经告诉我,年长的学者常常被她手下的人的魔法所改变,她们用改变咒语的方式改变这些年长学者的身体。我以前都不明白她说什么。
他们朝着我们进来的方向指指点点,像小动物一样窃窃私语。其中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问道:“你们怎么看?我们应该建一个女子图书馆吗?我们应该检查我们学生的性别以确保没有女扮男装或者男扮女装或者双性人吗?”
“别管那些,”一个声音在我们身后响起。我转过身去,看见一个穿着金属制服的矮胖女人,“从实用主义的角度来说这跟对象无关。这个请求是排他性的。”
“不止,”瀑布女人接着说,“这是不道德的。”
她附近的委员们点着头表示赞同。两个模样一致穿着皮衣的男人鼓掌表示支持。
米萨看了一圈儿那些表示赞同的学者们。“你们是对的。这是排他主义和不道德的。但我请求你们再考虑一下。如果我们拒绝纳伊娃的条件,那么,所有她知道的东西我们都无法得知。有些人知道总比所有人都忘怀了好吧?”
“如果代价是偏执,保留知识有价值吗?”一个有着一头美发的瘦男人问道,但其他人的眼光仍盯着米萨。
他们继续辩论了一阵,但仍旧莫衷一是。
“对你来说这古怪吗?”我问米萨,“跟一个稻草人呆这么长时间?”
我们独自呆在她狭小凌乱的卧室。这是一个开凿的粗陋不堪的地下洞,只能通过梯子爬进爬出。米萨承认学院给了她更好的住处,但她说她更喜欢这里。
米萨假装惊讶地说道:“你是个稻草人?我还没注意到呢!”
她咧嘴朝我笑笑,我也回报她一阵大笑。
“我已经习惯稻草人了,”她郑重地说,“我们聊天时,我思考的是那些咒语、魔法和你见过的事物。不是稻草。”
话虽如此,稻草还是太笨重了。米萨建议我们玩游戏,说咒语,运用一些工具,但我拒绝那些使我跟她疏远的事物。夜晚我们躺在一起说悄悄话。她的手忙于抚慰自身,而我在一旁关注低语。然后,我们亲密地躺在一起,但我不能给她温暖的身体,我没有。
一天夜里,我醒过来,发现她不在我身边。我发现她在工作室,她的周围环绕着一排水晶球。一个拴着脖子的木偶从她旁边的墙上吊下来。它的皮肤很温暖柔和,涂着赭色。那是多少个世代前我皮肤的颜色。我抬起它的脸,看到那正是雕塑者的助手给我画的素描的样子。
米萨从运算中抬起头来。她有些尴尬地微笑着。
“我本该知道一个单纯的替身无法起作用,”她说,“否则,多年前欧林•宁博就该弃用稻草人了。但我想,假如我让它起作用的话……”
我移到她身后,看着那一大堆水晶球,上面显示着密密麻麻的咒语。球的下面,是打磨过的木头和橄榄碎石组成的咒语。
米萨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很晚了,”她说,一边拉起我的手,“我们该回去睡觉了。”
米萨未完成的工作经常到处乱放。但我觉得这个木偶有所不同。我觉得她已经完工了。
米萨一头扎进学院以外的各种事务中。她开始把我独自留在地下室,自己却整日在工作室工作。即使回到我身边的一小段时间里,她也像梦游一般,然后又从黑暗中起身回去工作。
我故意对外界的灾变置若罔闻。我不想更多地卷入学院的政治。
我的讲座非常吸引人。学生们和米萨一样听得入神。当我试图引导学生讨论自己对魔法的嗜好时,一个女人抱怨说:“现在不是讲理论的时间!”第二天她没来上课,其他人也没有回来。
好奇无法打动我,孤独却会。我开始尾随米萨去她的工作室。由于我并没有协助她念咒做法,每当察觉到我来了,她也只是抬头看我一眼罢了。而我也会趁着她不注意的时候研究咒语。
有一次,米萨离开了几个小时后和一帮闹哄哄的学者又回来了。他们中有男有女,个个衣着光鲜,说话大声。看到我的时候,说话声突然停止了。
“我忘了你在这儿。”米萨不在意地说。
我又惊又气,感到自己和他们格格不入,却不愿在这帮可怜虫面前显露我的怒气。“我会回你的地下室去。”我用僵硬的嘴说。
我还没回到我的房间,他们就又开始大声嚷嚷了。他们闹嚷嚷的不像是学者在辩论。他们用言语怒斥彼此。他们在生气。他们在害怕。
那晚,我去找米萨,要求她解释这一切。外面出瘟疫了,她说。患病的人皮肤和眼睛出血,舌头鼓出来直到窒息而死。
他们无法治愈此病。他们治疗一个症状,却发现会变得比以前更严重。患者死了,然后给他们治病的法师也死了。
我说这病一定是魔法所致。米萨对我怒目而视,异常生气,她说,不!这不是魔法!如果是魔法,他们就可以治愈它。这是一种邪恶、致命而自然的东西。
那时她已经为此变得憔悴不已,下巴和胃部的肥肉都消失了,她身上的肋骨都出来了。睡着以后,她的靠枕上落满了头发。它们在夜里掉落,发梢暗淡无光。
我的生活中再没有对话或魔法或性了。我只有遥远而无心顾我的米萨。我的世界开始绕着她转——我对她的爱,我对她的关心,我担心她找不到治愈的办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很虚弱,她正带领我变得虚弱。我的脑子里描绘着我不愿想象的画面。我听到不应存在的沙漠的灵魂低语着文明的死亡,以及在爱和尊严中如何抉择。
米萨醒过来。没回去工作,黑暗中她坐在床上,盯着阴影。
“没有治好。”她低声说道。
我躺在她后面,看着她的侧影。
“当然有治愈的办法。”
“噢,当然,”米萨打断我,“只是我们太无知找不到!”
如此不理智的怒气。我从不知道如何应对这样的爱人,如此易于被情绪所左右。
“我没说你是无知的。”
“你只是没说。”
米萨开始踱步,双脚狠狠地踩在厚厚的地毯上。
我意识到我一直在担心,却从没停下来考虑过瘟疫是从哪来的,它是否蹂躏了米萨与之生活在一起并爱着的人群。让这种事影响自己,我的人民会认为这是一个弱点。
“或许你是无知的,”我说,“或许你无法通过消除瘟疫。你想过吗?”
我以为米萨会再度生气,但她满脸敬畏地转过身来。“或许事情正是如此,”她慢慢说道,“或许我们需要你那类魔法。或许我们需要诗意。”
瘟疫出现以来,紧张的线条第一次在米萨脸上舒展开来。我爱她。我希望看到她平静而好奇,恢复成一个对新事物感到好奇的女人,那个在我身边度过夜晚的女人。
于是我做了我知道不应该做的事。我坐下来听她描述灾祸的情形。瘟疫开始于远东的沼泽,她说,在一个根茎盘错潮湿的地方,那里的水下潜藏着无数吃人的危险东西。瘟疫随着夏日的热气蔓延至西方,先是儿童和老人生病,然后袭击年轻人和健康的人。儿童和老人有时会好转,年轻和健康的人却无一幸免。
我回想年轻时我所知道的的疾病。一种非常奇特的病进入我的脑海。那是我做姑娘家时,一个想要篡夺王位者投放的疾病。它随着冬天的风来到花开丘郡,将患病的人冻成雕像,吹不破,也融化不了。在芮内的母亲杀掉那个篡位者并且制止了疾病以后很多年,花开丘郡都被那些已故爱人冰冷的鬼魂缠绕着。女王的女巫一个个找寻它们,用激情的回忆融化了它们。据说当那些幸存者的爱人被融化时,这些幸存者哭泣并诅咒着,因为她们已经爱上了那永恒的冰封的回忆。
那个病跟折磨米萨的人民的疾病完全不同,除了一点——那个病同样放过了老弱者,带走了强壮者。
我告诉米萨:“这种瘟疫从患者身上窃取力量,再用它来夺取患者的性命。”
米萨的呼吸慢下来,变得沉重起来。“是的,就是这样,”她说,“事情正是这样。”
“患者必须从疾病中夺回他们的力量。他们必须自我痊愈。”
“他们必须用你那种咒语。诗意的咒语。”
“是的,”我说,“诗意的咒语。”
米萨闭着眼睛,仿佛想痛哭一场。她看起来那么疲惫脆弱。我想让她躺在床上,轻拍她的面颊直到她入睡。
米萨的肩膀摇晃了一下,但她没哭。相反,她正了正眼镜,拽了下袍子。
“有点热,呃,黑曜石怎么才能变得诗意?”她大声地自然自语。她朝梯子走去,又停下来转身看我。“你会来帮我吗,纳伊娃?”
她一定知道我会说什么。
“我会来的,”我安静地说,“但这是女子魔法,不是给男人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无可避免:一阵颤抖穿过米萨的身体,她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不。纳伊娃。你不会的……”
但是我会的,她早该知道,如果她了解我的话。
她把结果摆在委员会面前。她说事情都是这样决定的:通过讨论,通过辩论。
我们通过西边的通道,那是冲突通道。学者们排列在高高的沙发上,看起来和米萨一样憔悴。有些座位是空的,其他座位上坐的是以前我没见过的男人和女人。
“这为什么会是个问题?”一个新学者问。她是个老女人,她的脸和胸口有着一张张细小的、长着毒牙的小嘴。“把咒语交给女人,她们要诅咒男人吗?”
“患者必须自己施咒。”米萨说。
那老女人嘲笑道:“什么时候咒语开始讲究谁施用它了?”
“这是个老魔法,”米萨说,“诗意的魔法。”
“那是怎么样的?”一个声音在我们背后提问。
我们转过身去,看到一个瘦瘦的男人,有着一头精美的头发。就是那位曾经质问由偏执获取的知识是否值得保存的男人。他的眼光向下盯着我的脸,他的头发也飘向我,似在寻找什么。
“我们中的一些人没机会学习。”他又说道。
我盼望米萨会出面解释。但她把眼光从我身上移开。她紧闭双唇,一言不发。
那男人又说话了。“也许在我面前描述它违反了你的原则?”
“不,不会。”我停下来组织我要说的话。“按我的理解,你们的人民将咒语限制在精巧的建筑中。你们修改建筑外壳的形状和质感,以此改变咒语的形状和质感。”
委员里响起一阵充满异议的嘀咕声。
“我意识到这是一种初级的描述,”我说,“但是,它会让事物对立起来。我的人民试图用诗意吸引咒语,用形象、标志和暗示作为我们的工具。你们的人给了魔法一个地方住,我们用片刻的约会追求它。”
“那个,”那个多嘴的老女人打断我的话,“跟患者自己施咒有什么关系?”
我还没回答,那个瘦男人说话了。“那一定是诗意的对称性了。身体和疾病争夺身体的力量。身体必须自己赢得战斗。”
“是这样吗?”老女人向我要答案。
我点头表示赞同。
一个穿着袍子,一头猩红头发的女人看向米萨。“你确信这有用吗?”
米萨的声音有些平静,“是的。”
那女人接着转向我,猩红的头发在胸前分离开来,露出青蛙一样的皮肤,还闪烁着湿气。“你不会被说服、交出咒语吗?”
我说:“不会。”
“即使我们保证只把咒语给女人,而让男人去死?”
我望向米萨。我知道她的人民信仰什么。委员会可能会为知识折腰,却不会为生命妥协。
“我不相信你们会遵守这样的承诺。”
蛙皮女人大笑起来,嘴里寒光闪烁,像个装满水晶的大洞。“当然,你是对的。我们不会。”她看向其余的委员,“我看没选择了。我提议强制她履行义务。”
“不。”米萨说。
“我同意简。”一个穿红黄袍子的胖学者说,“强制履行义务。”
“你们不能这样侵犯她,”米萨说,“学院是建立在尊重的基础上的。”
蛙皮女人朝米萨扬起眉毛。“如果我们让成千上万的人去死,尊重有什么价值?”
米萨执着我的手。“纳伊娃,别让他们这么做。求你了,纳伊娃。”她更加靠近我。她的呼吸急促,眼神绝望。“你知道男人是怎样的。你知道他们不一定是无知的可怜虫或是贪婪的畜生。你知道他们也可以聪明而高贵!记得巴夏吗。你给了他需要的咒语,为什么你不帮助我们?”
巴夏——我的思维连体,比我的肌肤还亲。那时情况似乎不同,我在他的脑子里。但我现在是独立的,用我自己的眼睛看世界,知我所知。
为了应对族人必然的灭亡,若艾丝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抚育者。为了生存,她选择降低自己和女儿的身份。如果她那时成功了,花开丘郡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这些傲慢冷酷的人们、驾驭风和太阳神圣力量的人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不会公开我们的知识,把它拱手交给牲畜。这不只是学到东西那么简单。这将是打开我娘家那间秘屋,撬开那只有许多抽屉的壁橱。这将是把一切神圣的摊开在腐败面前。
我撇开米萨。“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们!”
委员会立即采取行动,达成一致协议,无需审慎再议。那瘦男人用手写出一个咒语,米萨告诉过我只有稀有的高手魔法师才能这样做。他的手指划下正确的形状,再把它们吹进笼子里。
强制履行义务。
仿若跌入黑暗。我挣扎着要抓紧点什么,渴望爬回自己。
我的嘴张着。可说话的不是我。
“给他们沼泽地的水,用水淋湿额头,直到他们感到疾病滋生地的湿气。和任何出生的生物一样,疾病的灵魂会寻找它的根源。让患者跟随他们灵魂的视野找寻,直到发现疾病的灵魂站在他们面前。每个人的情形都会不同,有些发出水蒸气和恶臭,有些则变得狡猾而机敏。让患者张开他们灵魂的口,吞噬疾病,直到疾病的灵魂在患者的灵魂内,正如疾病的身体在患者身体内一样。这一次,他们将成为征服者。他们醒来时,就会比此前强健许多。”
我的话在房间里回荡。米萨颤抖着,开始干呕。那个蛙皮女人剪下一缕猩红头发,和着随着我的话语升起的酸雾,把它传给了参与治愈测试的实习魔法师。我的意志仿佛撞击了大坝,冲射回我的身体。回归的力量充溢着我。
魔法是有一点生命的。它喜爱讽刺,喜爱激情。带着我对故国的强烈感情,我开始撕扯我的稻草身体,用自己的稻草手。稻草人的内部在碰撞、碎裂,稻草掉落到马赛克地板上。
那瘦男人,还有那些委员,知道我想干什么。他疾步快走,用手指快速形成一个保护的咒语。没等我可以完成我自己的魔法,它已经成形,发出微光。但激情和诗意闪耀着我,我知道我会获胜。
怒火在我眼里和舌尖跳跃,烧着了囚禁我的稻草。大火。魔法。狂怒。学院变成了地狱。
他们将我封闭在一块岩石里。我可以看可以听可以说,却不能动。他们带着这块岩石穿过南边的拱门,那是报应之门。
那瘦男人在对我讲话。他的头发在大火中烧光了,留下一个秃头,甚为可悲。
“你很危险,”他说,“委员会已决定不再留你在这儿。”
委员会的房间也在大火中被付之一炬。碎石瓦砾之上,尘烟袅袅,大火过后的余臭弥漫在空气中。米萨坐在仅剩的几张沙发之一上,她的眼光回避我,她的身上起了厚厚的难看的疤。她把右手放在裙兜处,她的手指融化成了一只不分五指的蹼爪。
我想握住米萨被烧坏的手,亲吻和安抚它。可这是一个并不是什么好的愿望。我没想过要后悔。
“你毁了学院,你这个婊子。”一个女人在我左边愤怒地咆哮。我记得她曾经可以在举手投足间挥舞出瀑布,但现在她的双臂被烧成了残桩。“图书馆、学生、咒语……”她的嗓子哑了。、
“委员会理解强制履行义务里包含的严重的不公正,”那瘦男人继续说道,仿佛没被那女人打断过,“奴役一个灵魂是十分严重的过错,特别是它还违反了已有的承诺和信任。尽管我们相信我们的行为是正义的,我们还是要告诉你,我们不公正地对待你,我们亏欠了你。
“另外,”他继续说,“委员会一致同意你不能再留在光明里了。我们有责任把你送回黑暗中去,把你束缚在那儿,这样你再也不能响应任何召唤了。”
我大笑,声音十分刺耳。“正如我所愿。”
他歪着头。“只要你愿意就好。”
他走向身边的女人,拉起她们的手。剩余的委员加入他们,弯起自己身体,直到形成咒语的形状。米萨转身加入他们,她身上那些僵硬、闪光的疤痕在光中晃动。我从米萨那里学到,她皮肤的质地可以改变和决定咒语的方向。我意识到他们对此很在行,他们精通魔法,以致可以用自己的身体产生魔法。
当最后一个学者的身体到位时,我那么一瞬间,我明白了他们制造的咒语形状有多古怪,多扭曲,多完美。在一刹那间,我意识到我终于开始理解他们的魔法了。就在那时,我跌入了没有止境的黑暗。
我还记得。
我记得米萨。我记得巴夏。我记得男人们唤我去陌生国土的时光。
我的思绪,总是不可避免地,要回到花开丘郡。那时我离开最久,却最熟悉的地方。
米萨和芮内。我背叛了一个,一个背叛了我。两次以悲剧结束的爱。也许所有爱都如此。
我记得我娘家那个锁着的屋子,所有那些刷了漆的小小抽屉,装满了各种奇迹。我姑姑的手飘动在这些小抽屉上,像只苍白的蝴蝶,而我总在想她会打开哪只抽屉?她会揭示什么样的奇迹?那个世界如此浩大,我从未想过能明白它。
“要画一只鸟,你必须让画笔知道怎样才意味着飞。”那时我努力要画出一根完美的羽毛,姑姑握着我执笔的手对我说。画笔颤抖着,一浸、一斜、一压,毛刷喷涌出墨汁,流过卷轴——好了!一记神来之笔,勾勒出飞翔之意。
当爱、时间和真理彼此争执时,一个女人能怎么办?碰撞和尖叫、哀号和哭泣,祈求你进入一个你从知晓的世界,从国王的士兵手中、从即将喷涌的火山中、从瘟疫中拯救这个人、那个人。当如磐石般坚硬的信仰变得如秋风落叶般干枯时,一个女人能怎么办?当她必须背叛爱人或她自己时,一个女人能坚持什么?
一个女人不是一只鸟。一个女人需要大地。
冬天的时候,我的姑姑们都会围坐在火炉旁,聊些新闻和八卦。她们的声音充满安慰地流向彼此,发出无法辨认的响声。风儿见缝插针而入,我们则欢迎这个朋友。它带着松树和冬雪的气息吹过我。我跑过咯吱作响的地板,爬到姑姑的膝上。那膝盖跟我的个头一样高,而我的手臂则绕过一个又一个又黑又柔软的大腿。我像风一般在角落玩耍,在每一个新怀抱中找寻慰藉和承诺。
光回来了,灰色笼罩着我。
我站在一个圆顶建筑的基座,四周的屋子沉浸在黑暗中。我的双手触到了袍子,感觉像是丝绸。手触到丝绸,两者的感觉都很新鲜。我抬手到面前,看到的是我自己的手:棕色,短短的,很灵活,指甲层次不齐,那是和吉恩在日落山侦查时爬岩石造成的。
在我四周,我看到更多的基座,它们被排成一个圆圈,顶上是我无法辨认的古怪形状。我的眼开始适应周围,发现了一个士兵,他的脸藏在一个铜质头盔的后面;一个女人,脊柱上套着铠甲。在我身旁站着一个孩子,嗅着发臭的恶水和死鱼。他的眼瞟向我这边,而我看他们都显得非常衰老,非常可怕。他张着嘴打哈欠,在他嘴里,我看到针般尖锐的牙齿排列成环。
我一下子明白了。这是我在米萨的图书馆里看到的永生者,他们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而且还有更多,无法计数的更多。我们这样的永生者,全都在栖息和等待。
当那个东西在我们面前现身时,我首先想到的是:魔法是有一点生命的。它的身体是一团古怪的黑暗,像群星间毫无变化的暗。它有着窗和门,闪烁的星光般的银色。它们打开又关闭,像星星一样缓缓地眨眼,提供通往另一个黑暗的端口,那里意味着超越。
这东西一点也不像任何我相信等待在永恒核心的实体。它不是冰冻世界的蜥蜴,等着用它冰冷的下颚撕碎背叛者;也不是燃烧的太阳,欢迎那些喜悦的灵魂,如同她烈焰之翅上的羽毛。那时我多少有点明白,这东西是宇宙最深的精华——像群星间跳动的心脏,陌生,持续不断。
它的声音像唱诗班般陌生,像许多声音在同时发声,同时又完全不像声音。它说:“你是已经到达了时间尽头的人。你见证了这个宇宙的尽头。”
它说话的时候,声音向外扩散开去。当这黑暗趋近时,那长着尖牙的孩子蹒跚后退,他望向我的眼睛充满着恐惧。接着那黑暗也走向了我,我被阴影和倾泻而出的星光包围了。
那东西说:“从宇宙之死中会有另一个出生。这已发生了无数次。在时间之外,深不可测的宇宙眨眼间就从一个转向下一个。唯一延续的是这转换中不曾改变的精华。”
声音消失了。我伸手触向那温柔的黑暗。“你想我们重生吗?”我问道。
我不确定,在它的空旷中,它是否能听见我的话。但它说话了。
“新宇宙会和这一个完全不同。它将是陌生的。将不会有‘出生’,不会有‘你’。新宇宙是无法被谈论的。它是对语言的诅咒。它甚至是无法被思考的。”
在我之上,一扇像窗子的东西打开了。但那不是一扇窗,那是它那奇怪存在的一部分。令人安慰的银色光辉像水一般从它倾泻而出。它急速冲过我,像清新的春天早晨刚描画出的气息,让我身体发麻。
我能感到那东西的期待围绕着我。当别的永生者们做出决定时,更多的窗户打开又关上。
那时我想到了一切——我被束缚的那一个千年中我曾想过的一切,我应该想却没有勇气想的一切了。我看到我的一生化作无数记忆的碎片:芮内谴责我帮助她女儿夺取王位,因我的背叛,她不再理会我的种种行为;若艾丝讥笑我缺乏意志,因为她目睹我在几个世纪的召唤中拒绝了无数掌握权力的机会;还有米萨,她的额头无限失望地低下,恳求我放弃我自己,变得像她一样。
她们都是对的。她们都是错的。我的心碎成了千宗罪。
我想到巴夏,我根本不该救他。我想到他如何试图不让我遭受他死去的痛苦,在他孤独地死去前,用尽最后的力气安慰我。
整整一个千年,我都在寻求遗忘,却无法做到。现在,当我趋近最终消失的时候……我开始明白那种期待,那是一种无法言说、深不可测的新事物。
我靠进窗户。那东西揽我进入它那大块的黑暗中,将我向上提升。我变成一个星光描画的女人,越来越少,直到只是一抹银光。那道银光原是一个女人,如今泰然自若地飞起来。我像星星般闪耀过不应存在的沙漠——那些久恒之物的永恒见证者。窗外的黑暗拽着我。我飞身跃向它,伸展,改变。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