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tlice 于 2013-1-22 06:54 编辑
之十九
终归是不好张扬的事,苏大夫人并无回书,只遣了心腹的陪房程婆子亲身向林家走了一遭。五娘听程婆子言语吞吞吐吐,大有将苏湘一顶小轿送来便不闻不问的意思,心里权衡了一刻,忽的笑道:“京里的风俗果然与我们定州不同,嫡亲的伯母,结契礼上也不给添妆么?”
“自然是要给的,”程婆子见五娘面带春风,眼底煞气却更浓了些,心底发苦,面上却依旧道,“只是五娘子想,这样事体可是张扬的么?夫人的意思,如今且万事从简,后日慢慢再补来——”
“我倒是有心允了,只怕夫人日后不肯认我这一门亲。”五娘笑道,“我也不缺银子,不过是沾沾长辈们的福气,博个彩头罢了,夫人仁慈,想来必定是肯的。倘若不方便送来,我遣人上门去拜领也是一样的。”
程婆子心底苦意更浓,只得应下来回去传话,她方欲告辞,五娘却自怀里掏出份文书递与她道:“添妆是一件,另一件便是这结契文书。我上无父母,只新近认了位姑祖母,她老人家已经应下来,只等着阿湘敬茶,还劳烦伯父伯母也早日送了文书过来,好了结老人家的心事。”
五娘孤身一人是众人皆知的事,苏大夫人也并不觉得一个小小军户能攀得怎样的好亲戚,只见苏大老爷接了文书不怒反喜,又捻着胡须沉吟,便将那名字又多看了几遍,道:“这位许夫人是何等人物?老爷这样郑重?”
“我本疑心册子是那军户偷出来的,如今看来,却不是侥幸了。”苏大老爷道,“许氏当初是阴氏最得力的心腹,一直在镇抚司里死撑门面,几十年油盐不进的,如今怎地看上了这么个破落军户?想来却是蹊跷。”
苏大夫人虽然也觉得五娘可恶,只想到陈家学堂那边还要她出力,又想着早早把苏湘苏湉姐妹打发了,免得日后占了苏家公中的份子,便笑道:“能有什么蹊跷?老爷上次不是说那阴老夫人身子骨撑不住了么?想那许夫人也有了几十岁的年纪,总要寻个后路,找个养老送终的人才是。”
苏大老爷却想到许飞娘那出了名的蛮横声名,又想到五娘那肆无忌惮的行径,心道果然是物以类聚,贼婆子便寻了无赖子孙,也便不再提。只是他心中依旧觉得不妥,便亲自召来五娘见了一回,试探了几句,见五娘答得滴水不漏,心下信实了几分,却又沉着脸将那册子摔在案上,故意道:“妇道人家不明事理,鲁王殿下便在兵部,论理这样的物事,该上禀他处置才是,那结契的事,更是伤风败俗——这样惹祸的东西,你便收回去罢!”
五娘并不惊慌着恼,将那册子拿在手里,向着苏大老爷一揖,笑嘻嘻道:“既然大人这样说,晚辈便告辞了。只是山水有相逢,日后苏大人有什么为难的事,也只管吩咐晚辈就是。”
苏大老爷哼了一声,道:“文武不同途,我苏家能有什么事求到你的头上?”
“我知道大人嫌我是个妇人之身,做不得府上的乘龙快婿。”五娘见苏大老爷脸色又黑了几分,婉然笑道,“大人别恼,且听我道几句实在话。如今开女科也有几十年了,虽说朝堂里倒也不曾阴盛阳衰,但鸾仪司终究也曾经算是登天捷径,在宫里终归还是有几分人脉,比不得那些个穷酸读书人几十年苦熬出头,也攒不下什么根基。我虽出身不甚好,好歹是阳信殿下手里的人,如今殿下一心坐门招夫,把定州让与别人,将来无论是哪位殿下得了去,总有好大一份情面在里面。俗语道莫欺少年穷,大人怎就这般觉得我日后没甚出息?”
苏大老爷眼睛眯了眯,捻须不语。只听五娘继续又道:“我虽是个女子,却也知道从一而终的道理,自然会对阿湘一心一意,我又无亲眷,日后这过继的子嗣自然也要从阿湘族里挑拣。都说皇帝也有三门穷亲戚,虽然大人不在意,但终归是阿湘的嫡亲伯父,这件事还能让其他人来主持么?我虽不才,手里也有些许薄产,只要放出风去,不怕没人动心,到时候苏家人皆以伯父马首是瞻,这宗祀么——”五娘笑了笑,低头把玩手里的册子,再不多言。
苏大老爷心道果然是破落军户,这样的言语也胆敢堂而皇之地宣之于口,又想到苏家嫡系长房这些年只出了几个举人,却依旧死霸着族长之位不放,只又眯着眼睛沉吟了一会儿,和缓了语气道:“你虽是女子,也算是朝廷命官,岂不明白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鲁王殿下在前,太子殿下怎好插手?”
“天命所归,若这册子该到鲁王殿下手里,早些年便该到了,怎会拖到现在?”五娘笑道,“不瞒伯父,这些年鲁王殿下为了得这样东西,着实使了不少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惹闹了许姑祖母。她向我道,如今阴老夫人不管事,她也看开了,这册子便是她安家养老的所在,只是旁人都可,只有鲁王殿下,便是搬了金山银海来也不给——不然,我何必这样费周折?”
苏大老爷暗道许飞娘果然还是这样性如烈火地记仇,心中更信了几分,又停了停,叹道:“听你言语,倒也不像个蠢笨蛮横之辈,虽然出身市井,却与我苏家有恩,也罢——你虽是个女子,三娘随了你,也是一辈子的事,你可看顾得好她?”
“侄女自然会好好看顾。”五娘应声跪倒,叩头道,“多谢伯父大人成全。”
苏大老爷任五娘与自己叩头,待她起身方郑重其事地道:“我二弟早亡,你若薄待了她,我这个做伯父的,也少不得替她做主。”
“我与夫人虽有意替她操办,但你我文武殊途,终究有碍物议,若御史弹劾起来,阻了你的前途,也是误了三娘。”苏大老爷叹了口气道,“这一层意思,你却要替我向许侯禀明,不可令她老人家着恼生气。”
五娘连声应承,眼见苏大老爷在那结契文书上签了名字,心底一声冷笑,恭恭敬敬接了文书,又将早请人算好的吉期单子呈与苏大老爷看。
苏大老爷只略看了看,便替苏湘定下了五月初六的日子,道:“总要过了端午才好,好歹在府里再过一个节气。”
五娘了然苏大老爷生怕自己将苏湘拘在院子里不放她入府见苏老夫人,又或者苏湘见了苏老夫人诉苦,却并不点破,只笑道:“伯父大人选的日子不远不近,自然是好的。”将帖子带回去自去操办一应事宜不提。
却说苏湘被苏大夫人明里暗里逼迫了几次,便闭门抄经,除了晨昏定省,再不见外人。抄经之人自要茹素,那厨房送来的饭菜便日日敷衍起来,苏湘心知苏大夫人只要自己低头,只不理会,见苏湉气不过,也只抚着她的发丝开解道:“这饭菜不是比咱们去定州时吃的好得多了?那时我吃得下,这时怎会吃不下?只是你身子正是要紧时候,别和我一处吃饭,免得耽误了。”
“姐姐怎么说这样的话?”苏湉心底对苏大夫人恼恨到了十分,只是因苏湘的嘱咐,一句也多说不得,索性禀了苏老夫人,只说要学厨艺,又要亲手做了点心供佛祈福,在院里设了个小炉,自去厨房取了米面菜蔬来做。苏湘对自己衣食并不在意,只见苏湉日日与自己一处粗茶淡饭,少不得不时下厨做些苏湉爱吃的菜肴,又想着苏湉日后进了学堂,自己与她打理衣食便不这么方便,便也顺便教她些厨艺。
这一日做的却是龙须面,苏湘见苏湉吃得香甜,却蓦地想起五娘那一日的光景来,想着苏大夫人这几日倒是放松了些,又想着如何送了苏湉去五娘处读书,正出神间,却听苏湉低声道:“姐姐可是想五姐姐了?”
苏湘回过神来,见苏湉笑嘻嘻地望着自己,只觉得自己妹妹被五娘竟也带累得无赖起来,板了脸斥道:“女儿家怎说这样的话?”
“我听府里人说,姐姐端午后便要去五姐姐处抄经了,还说——”苏湉扯着苏湘的袖子,一语未了,忽见服侍苏老夫人的丫鬟小喜进了院门,便松开手,不再说话。
那句话却在苏湘心底激起一片惊涛骇浪,她揣摩了一路,随着小喜进了苏老夫人房内,果见苏大夫人坐在一边,苏老夫人沉着脸坐在榻上,身边一个丫鬟婆子都不见,见了她便斥道:“你做下的好事!”
苏湘心中明白了数分,跪下道:“祖母素来慈爱,今日责我,想必是三娘做错了事。只是三娘年少,还望祖母指点。”
“你与定州林娘子,可是,可是——她如今上门,竟要与你结契,可是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做了什么不该做的?”
苏大夫人见苏湘脸上白了白,神色茫然里带着委屈,心中暗自笃定了几分,见苏湘只是不语,便笑道:“母亲,这样的话三娘一个女孩儿家怎么好说出口?咱们苏家的人向来规矩,怎肯做那样人不人鬼不鬼的事?想来是一时疏忽,或是被人逼迫也未可知——”
她还待欲言,却见苏湘蓦地抬起头来,直视着她道:“苏湘自是有错,却是不明白大伯母的意思。不知伯母所言,人不人鬼不鬼的事是指什么事?一时疏忽,被人逼迫又是指什么?这样的话,苏湘不敢受。虽然林千户性情跳脱,行事有些逾矩,但我与她清清白白,天日可见,求祖母明鉴!”说着,便与苏老夫人磕头。
苏大夫人咬了咬牙,暗恨自己得意失言,只得笑道:“如此,那我们也可以放心了!三娘莫要多心,不过是我与母亲听了几句闲言,想着女儿家清誉要紧,召你来问几句。既然你与林千户清清白白,端午节后,你便去她府上帮衬她几日,一是帮她料理料理家务,二是那里清静,也正好抄经,既全了你的孝心,又还了恩情,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苏湘心底一沉,只望着苏老夫人道:“祖母!”
苏老夫人看着苏湘哀求的眼神,叹息一声,将苏湘扶起,搂在身前,向着苏大夫人道:“你且下去。”
苏大夫人生怕苏老夫人坏了事,只赔笑道:“母亲——”
“我必如了你的意,”苏老夫人斥道,“还不下去!”
苏大夫人闹了个没脸,悻悻而去。苏湘却是第一次见到老夫人对着大夫人这般正言疾色,怔了怔,方道:“祖母——”
“三娘,祖母护你不住,你可怨我?”
“祖母这是说哪里的话——”苏湘一惊,正要与苏老夫人赔罪,却觉苏老夫人将自己搂得更紧,苍老的脸上第一次显出懊悔:“那些面上的话便莫在此时说了——祖母如今也是力不从心,也只能白嘱咐你几句了。”
“是。”苏湘低声应了一句,见苏老夫人咳嗽着伸手在榻上摸索,忙起身捧了茶来,老夫人却不理会,只自榻间摸出个小匣来,取了身边的小钥匙打开,里面却是两张地契并五百两的银票,递与苏湘道,“这几样东西,便与你和六娘傍身罢。”
“祖母怎么——”
“你是个聪明的,我也不必多说。”老夫人接了苏湘手中的茶压住咳意,令苏湘坐在自己身边,抚着她的手道,“我虽老了,眼睛耳朵却还好使,你与那林千户自是清清白白,可你们两个的心思我也看得出来。”
苏湘更惊,却听苏老夫人又道:“你大伯母一心将你送出去,却不知道是成全了你。你放心,祖母老了,虽然看不惯,可也知道如今时节与往年大不一样,林千户又是个细心可靠的孩子,这条路,也不知道是福是祸。”她又叹息一声,道,“外面有了那样的流言,那些个好人家都有了忌讳,你大伯母说要送你入宫,我想着你不是那等轻狂争胜的,咱们家也不是那等招人眼目的重臣,总能有碗安稳茶饭吃,却不想你这样不肯,你大伯母又生了这样的心思,难道这就是命数?你父亲自小就倔强,当年他为求娶你娘在你祖母门前跪了三天三夜,险些搭了命去,我若不允,只怕你走了他的老路——”
“三娘知道祖母一心为三娘好,怎会忤逆祖母?”
苏老夫人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向着苏湘道:“你还以为我不知道!你虽然面上柔顺,内里却和他一模一样,倔强直性,撞了墙也不回头的脾气,又心软和善,只吃闷亏。六娘虽然调皮,内里却比你机灵得多,若换是你考了女学,我便万万不肯让你去上的。”
苏湘只觉眼前一亮,抬头道:“陈家学堂肯收阿湉了?祖母可应允了?”
苏老夫人面上却无喜意,只道:“你大伯母要送她过去,想来是怕她舍不得你,闹出事来收不得场。我已经派人送了束脩过去,也正好趁这几日安排安排,免得她去了不惯。这些且不说,我只问你一句,你可当真愿与五娘子结契?这是一辈子的大事,祖母也只问你这一回。”
苏湘不由得红了脸,踌躇半晌,向苏老夫人叩了头,低声道:“孙女觉得林千户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人,求祖母为孙女做主。”
“果然是冤家。”苏老夫人叹息一句,令苏湘起来,将那小匣重又递到苏湘手上道,“那孩子不像个轻狂人,想来也未必有喜新厌旧的毛病,只是人心易变,你且记得,这几样东西,莫让知晓,也莫与她轻易用了。你日后便是有了继子,也是一样,莫太实心实意,提防吃人算计,遭人厌弃,连翻身的机会也没了。”
苏湘听苏老夫人语气沉重,也觉心酸,正要寻出几句话来安慰,却听苏老夫人又道:“你和五娘子都是女子,日后相处,与那寻常夫妻便不一样。女儿家都心思细,你日常多让着些她,莫太直来直去,女儿家好面子,你把她当做六娘那般容让,却不可像对六娘般那般训斥,莫事事全倚仗她,若是全倚仗了,日子长了,有个磕碰,便说不起硬话了——”
苏湘眼圈却是红了,低声道:“祖母的教诲,苏湘定记在心上。”
苏老夫人看着她,心中只是一阵阵叹息:苏湘容貌举止都不差,只是为那不能生育的流言所累,满京里竟寻不出一个好人家,若是要她去与人做填房,也一般是为人作嫁,还要小心翼翼,倒不如借着结契自立门户,日后自己挑拣个合心意的继子自在。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埋怨苏老太爷那般自私无情,只顾自己吟风弄月,把一滩家业都交在大房手里打理,事到如今,便是她想与苏湘多补偿些,也是不能了。
苏大夫人此刻坐在屋中,面上仿佛稳操胜券,心底却也是一阵阵发烦:那杀千刀的军户果然是无赖不肯吃亏的,也舍得下脸面,明明那结契礼连箱抬来就是,她却竟一日一册地遣人送来,眼看吉期将近,竟只送了十几册来,惹得苏大老爷连发了数次火。苏大夫人想到这里,一时恨五娘贪得无厌狮子大开口,一时恨苏大老爷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轻易允诺,半晌方咬了咬牙,向着一旁噤若寒蝉的程婆子道:“去公中取了与三娘添妆的银子来,送到那晦气地方去,把老爷要的那样东西全须全尾地抬回来。告诉那厮,一千两,连个京里的杂货铺子,再要多出一分也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