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從過往夢境中再次轉醒,已至深更,更漏的滴水聲是萬籟俱寂中的唯一聲響,尋聲望去時,卻見著坐於榻前的尹然。
尹然似乎維持同樣的姿勢許久,雙眼目不轉睛凝視著她,在黑夜之中,那雙眸子猶帶光采。
「娘娘一直待在此處嗎?恐怕有傷玉體……」
「妳在昏睡中,喊了我的名字。」尹然緩緩輕訴。「十四次,妳喊的每一聲尹然,各有情韻。」
「方才……」
「方才妳服了寒食散神智不清,我知道。」尹然側過身子,月光正映著側臉,灑在微微顫動的眼睫上。「我竟有這麼一刻慶幸妳服用寒食散,才能聽見那些平常不曾聽聞的話,那些常人該有的七情六欲……一直以來,我總是看不透妳,又或者我看透了妳,可是妳卻不讓自己看透自己。」
「天底下最難得到的東西,是妳的心。可是蘭貞得到了,其它人也得到了,偏偏我擁有了整個天下卻無法接近這顆心一分一毫,嚴妍妳告訴我,這是為什麼?」
寂靜中只剩水滴落至地面的聲音,嚴妍收起回望的目光,轉過頭。「娘娘言重了。」
「坦承一次,真有如此困難?」
嚴妍身子倏然被扳正,只見尹然握住她的手腕,眸中仍有淚光閃動。她看著近在咫尺的面容,剎那間竟想抽身──
「妳逃開我,是因為怕。就像過去妳逃開我想進宮,進宮後又逃開我想去太平館,我在妳心底就像洪水猛獸一樣可怕……不,是妳害怕關不住心底的那隻野獸,妳怕妳會失去往常的自恃自重,會踰越心底一直不敢踰越的禮俗教條,妳恐懼著妳喜歡我。」
尹然俯在耳邊低訴,細弱的聲音卻如響徹的閃電,重重打在心扉上。
「嚴妍妳的身子怎在發顫?一直以來,應當是我怕妳才對。我怕妳離開,怕妳無辜捲入後宮鬥爭當中,更怕妳摸捉不定的心。」尹然將頭靠在嚴妍胸前,閉上眼睛。「這些年來我過得戰戰兢兢,為了保全自己,得防範身邊的每個人,為此我除去了自己的夫君和兄長,甚至我也想除去蘭貞。我從不害怕報應天譴這回事,也不畏懼和任何人鬥爭,卻只有妳,始終讓我感到如此的害怕不安。」
「為什麼妳,從來都沒有心?」
尹然說罷,將指尖往嚴妍心口一戳,後者疼得微微皺起眉頭。
忽地,一聲輕笑。
尹然不解的目光往上望,卻發現嚴妍竟笑了起來。
「娘娘,愛別離,怨憎會,不過是滿眼空花,一片虛幻。」嚴妍神色早已如常,只平靜說道:「若娘娘能多加鑽研佛法,定能領會其中奧妙。」
「妳!」尹然驚怒坐起,亦收去臉上悲淒神色,只餘滿腔怒氣。「強行將妳留在身邊的事我做了,好話我也說盡了,妳的心為何仍硬似堅冰,絲毫不肯對我軟化半分!」
「我從以前便說過,若有兩條路可以走,我寧願選擇死路。」
「妳就這麼想死?」
「也許妳該問的是除了死,我還有什麼選擇?」嚴妍撐起身子,雙手整理衣矜,姿態華美,絲毫未理會身旁傳來的一聲冷哼。「我的父親嚴政,一直以來野心勃勃,是妳欲除之而後快的對象。若我死了,妳還會賣著幾份薄面;徜若我今日選擇的是另一個回答,妳必定會除去嚴家。同樣的,蘭貞也會有此下場。」
「人皆如此,得不到的東西往往最為美好,連帶愛烏及烏。迨得之,每多齟齬,又漸生防人之心,這不正是妳的寫照?」嚴妍目光蕭索,略帶幾分悲涼。「而我,的確有妳說的害怕。我不敢賭妳的心底會想些什麼,也不賭從來不確定的事,只要眼前所見能如同心中所料,世事安步當車,不是比鏡花水月來得更好?」
「那只是妳的藉口!如妳所說,諸法萬物亦是空相,妳卻寧可盡信虛無,也不願跨出一步。」
「也許妳說的對,是我不相信自己善於猜疑的心。」嚴妍就這樣無波無漪的望向尹然。「如果真是如此,妳要怎麼做?」
尹然不可置信的望著嚴妍,她自認可以擺佈天下操弄全局,但在這個人面前,因愛而懼,懼得她成了對方命令的棋子。
「尹然,我們之間是死局。」嚴妍再也平靜不過的望向她,尋常得像討論著今日衣飾等瑣碎小事。「妳的衣領鬆了,我幫妳繫好。」
嚴妍的手尚未觸至衣襟,便被尹然緊緊握上。
「妳要本宮怎麼做?」似有所感,尹然聲調不住發顫。
「妳看,妳都自稱本宮了。」
嚴妍眉眼一揚,笑意淡然。「長期服用寒食散,將致魂不守宅血不華色,容若槁木形似鬼幽,聽說還有些人舌縮入喉,有的癰疽陷背,有的脊肉爛潰,若真變得如此,那可怎麼辦?」
尹然眼中分明全是痛惜,卻還是強自冷著聲問:「我只想知道一個答案,妳可有喜歡過我?」
「我喜歡妳。」見著尹然一瞬間柔軟的神情,嚴妍笑道:「可是妳一定不想聽一百個我們會走至此種境地的理由。」
「夜深了,娘娘請先回宮歇息。」拉開房門,嚴妍作聲送客。尹然目光一凝,又恢復王大妃的穩重深沉,步出房門頭也不回。
門上門的瞬間,嚴妍才讓那句話放肆而出。
──我喜歡妳,唯有一個理由是我過不了自己的心魔。
種因收果,一切唯心,心造百魔。人的欲望是溝壑,她又怎能帶著他人同墜萬丈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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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沒任何意外,下一次更新結尾。終於,我覺得我這次寫作的速度真是快啊~(淚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