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好了，那藍藍就交給你了，即管吩咐她幫你做事吧？」白初蕾踮高腳，勉強拍了拍黎葒的肩，轉身去了。

唐紫、黃琴、小曹等也知機，一起回到位置上做自己的事，完全沒有理會黎湛二人。

「這個……」湛藍仰頭，看著比她高一頭的短髮女子。

「先把你的密碼之類弄好。」黎葒看了看湛藍手上捧著的一堆文件，說道。

「呀，是……」湛藍點頭，看見黎葒又坐回自己的位置，便也坐到分配了給她的黎葒的右邊位子，把杯子等雜物放好；又打開自己的手提電腦，一邊等電腦開好機，一邊偷偷看著用左手持筆，在拍紙簿上寫著草記的黎葒。

她取出文件，照黎葒的吩咐，先把公司內部的一些密碼、登入方法之類的東西弄好，讓黎葒好好想想要叫自己做甚麼。

昨天履新的時候，總編也完全沒有告訴她會歸入黎葒旗下的事；還是今天去見她的時候，才突然被告知，她會在《國際體育在線》排球項目近半年來唯一出稿的Ruby Li手底下工作。

黎葒，在湛藍那代自問叫做懂得打或看一點排球的，沒有人不知道這個人的存在。

她是2017、18年兩屆『世界第一接應二傳』。2014年接替改任青年軍主教練的梁妍打正選，是2015年取得世界盃亞軍的功臣。在中國國家隊成績不理想的那幾年中，黎葒是唯一的世界級明星。她的官方部落格不太更新，但天天擠滿粉絲向她表達敬慕之情，而她那淡如水又一視同仁的回應，似乎更激起大家的熱情，又適當地杜絕了一些瘋狂粉絲的破壞性活動。

做到她這樣不慍不火，真是厲害。她的涵養一定很深了。

2019、20年，黎葒在連續拿了兩屆『世界第一接應二傳』後，卻急流勇退，全力帶林素玉這位與湛藍自己同年的新人出身。事實證明林素玉足堪大任，每一場球，鏡頭都捕捉到她指點林素玉的情況。林素玉每次賽後訪問，也感謝黎葒對她的教導。

中國國家隊在接應二傳位置的梯隊交班，實在做得漂亮。林素玉完美地融入了隊伍，她多變的技術型打法和黎葒的強攻型打法互相輝映，只要調換她們入場，整支隊伍的風格立刻起變化，令其他隊伍無所適從。中國國家隊在2019年世界盃擊敗第一主攻Ekaterina Sadovskaia缺陣的俄羅斯，奪得第三名。

然後，在林素玉取得2020年奧運會決賽MVP的時候，林素玉當著全世界觀眾與黎葒擁抱，拉了黎葒一起接受全場12000觀眾的歡呼致敬，那一刻堪稱是奧運會最美、最感人的一瞬間。

能見證這麼一瞬間，是傳媒人的畢生榮幸。當時有份採訪的香港記者，到她畢業時都還在津津樂道那一幕。

退役後，黎葒便變成了這《國際排球在線》的全職記者。之前她也已經以兼職記者的身份寫一些稿子，中英甚至西班牙文都有。她的文字流麗洗練，處處透著對各種運動的切身理解，和一般照本宣科、有時根本讀不懂的新聞稿非常不一樣。

然後便是前幾天的『歐文斯獎』。能有這樣的勇氣，接受同事臨危囑託，把這樣的驚天大秘密給爆出來。這種決斷，竟出現在一個27歲的女子身上。自己的年紀比她小些，但到了她這個年紀，自己能不能做到這種事，還真說不準。

湛藍輕笑。像黎葒這樣的人，單論排球手生涯，已堪稱傳奇。雖說好像有肩傷，但能這樣急流勇退，又無私地教導後輩；退役後安享平淡生活，但又在其專業領域盡忠職守、不畏艱難危險。這種不計己身成敗的涵養，和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真的很了得。

老實說自己不是因為黎葒才進《國際體育在線》的－－自己只是個新人，沒資格也沒能力挑剔工作。膝蓋的傷令她無法像那些當了主播的同學那樣，幾個小時像模特兒那樣端正站立報導新聞；再說自己也沒有她們長得那麼美麗嬌艷，身材也略嫌太高，和男主播無法配合。投了大量履歷後，《國際體育在線》是第一家願意跟她視像面試和聘請她的公司，她便立刻收拾行李搬來神川市，準備過新生活。

過了15分鐘，把所有網上文件、內聯網密碼、加密連線全部搞定，黎葒卻仍然無話，還在繼續寫著草記，不時擱筆，在word上打著甚麼東西。

「這個……黎小姐，初蕾小姐說你可以吩咐我做事沒關係。」她小聲說道。「請問……我有甚麼可以幫到你的嗎？」

黎葒沒有回頭，只是放下筆，拉開抽屜，取出一根髮帶，交到右手，再擱放在湛藍的桌子邊緣。「把你的頭髮紮起來。」

「咦？」湛藍一呆；唐紫等都豎起耳朵聽好戲。

「你這樣，我看不清楚你的臉。」黎葒道。

湛藍恍然大悟。採訪的時候應該裝扮得俐落而具清潔感，這樣也可以讓受訪者安心。黎葒大概是在提醒自己留意這個吧？「是！」她連忙接過髮帶，拿了口袋中的梳子，開始挽頭髮。

唐紫偷偷用Skype打字給小曹和黃琴：『葒這傢伙又來了！她最討厭在看不見人家的臉和口型的情況下交談的吧？』

『是啊，她都用Whatsapp或Email和我們聯絡的。如果可以選擇，打電話永遠都是她的最後選項不是嗎？』黃琴也打字道。『她打電話或非得背對著對話時，那滿臉陰霾的樣子真可怕！』

看著屏幕，大家都偷偷伸了伸舌。同事的怪僻往往是熱門八卦話題。就算是自己的怪僻，也理所當然地被傳頌；所以更要說別人的八卦補回來。

過了片刻，湛藍把頭髮乾乾淨淨地紮成馬尾。齊額瀏海也梳理整齊，整個人立刻俐落亮眼了不少。

小曹也看住了，被黃琴偷偷拉了回去，以免被黎葒發現他在偷看年輕女同事；這可是犯了總編忌諱的。

湛藍轉過頭去，剛好迎上黎葒轉頭而來的目光。只見黎葒對她端詳了片刻，再扯動嘴角，笑了一下。

「這樣順眼和清爽多了，也容易做事，不是嗎？」

湛藍笑了，點了點頭，「是，黎小姐。」

看著湛藍那份純然快樂的笑容，唐曹黃三人的下巴都快要掉了下來。

這種冷冽的態度、這種銳利又不留情的對話方式，黎葒面對新人時必定會這樣『考驗』對方兩三天。連新來的男同事也嚇得屁尿滾流，小曹去年也被嚇透。湛藍居然能夠接受？難道她們剛才還對通了甚麼排球圈子中的秘密暗號嗎？還是這就是排球項目圈子中溝通的方式？

黎葒回頭，以左手操控滑鼠。「叫我葒就可以了。嗯，你的名字果然在內聯網和Skype出現了。我把檔案傳給你，這是美國那邊友社寫的花絮，可以轉載的。你看一看，然後翻譯頭一段給我看看。」

「是！」湛藍連忙答應。她在浸會主修傳理副修翻譯，英翻中正是強項。

檔案轉眼間傳送完畢。二人都集中精神地處理工作，手指在鍵盤上飛快舞動，看得唐紫等人頭暈眼花。

早上8點半，《國際體育在線》總部的工作氣氛，已經上升到最高點。

************************

下午6點，黎葒市中心的公寓。

圓形的自動智能吸塵器在客廳空間轉動清潔地板，今早洗下的衣服則已經完全烘乾，正在客廳堆放。黎葒在廚房把豬肉切成絲。一邊爐頭正在熬著蘿蔔肉圓湯。薑燉豬肉的配料中增加了薑的份量，可以溫暖腸胃和身體。昨天做下的涼拌菠菜已經在冰箱裏，拿出來灑點芝麻便可以食用。

這樣的份量可以吃兩天。第二天把剩菜和白飯拿出來在電飯鍋翻熱，加點酸辣筍片甚麼的配著吃，便又是一道營養均衡的美味晚餐。

黎葒拿刀的是右手。多年以來，左手的靈活度已經練得跟右手差不多，滑鼠、筆、筷子、甚至鍋鏟等也交給左手握持，掮包也必定以左肩揹。可是刀具危險，仍然以右手操作。

就是如此徹底的奉行讓右肩休息的政策，把右臂所有的力量留在打球時才用，自己才能一直掙扎到26歲，參加完奧運會後才光榮退役。

現在回歸平淡，仍然維持這樣的習慣。雖然不再需要高強度運動，只做些適量的運動讓肌肉維持力量，肩的傷還是一操勞就痛。小心保養是一輩子的事，雖然發作時會非常難受，但她想她已經習慣與傷患相處。

完全習慣這樣算是寧靜的生活、完全習慣這樣遠遠守護著，一個人安靜地思念著重要之物、重要之人的生活。

那是今天南美友社的西班牙文電稿，由自己翻譯成中文和英文，在《國際體育在線》的排球版轉載，明天也是早上八點半準時全稿上線。

『那個人』還在排壇征戰。今年她也參加了國家隊的冬訓，在接受傳媒訪問時聲稱，這一年會是她和Monica在巴西國家隊的最後一年。至於退役後的去向，尚未決定。

Ana Spencer，2010年代的傳奇級球手，四屆『世界第一主攻』。

2019年世界盃後，發生了一件大事。Ana Spencer同國家隊同職業隊的好拍檔Monica Verturini、以及俄羅斯皇牌二傳兼隊長Valentina Ogienko的戀情被公開；二人發信否認的同時，Monica宣佈腕傷惡化休養、Valentina配合俄羅斯隊的需要，退役轉任青年軍的主教練。

其實Monica和Valentina的事，是圈子裏早就人盡皆知的公開的秘密。她完全沒有意思去把這件事公諸於世；畢竟這種事情除了她倆外與誰都無關，說出來對任何人也沒有益處。那家意大利體育媒體想要挖獨家，才把這秘密爆了出來，結果引來了ESPN的追查，並導致這嚴重後果。

黎葒嘆氣。當時她再一次深深體會到，自己的筆、自己的電腦文稿，所擁有的能力可以去到哪兒。那是一把威力極其強大的雙面刃；可以給予人們超越任何其他方式的重大溫暖和支持、可以斬破一切障礙令人獲得重生。但也可以，瞬間毀滅人們花費一生心力建立和珍惜的最重要事物。

俄羅斯國家隊遭受接近毀隊級的打擊。2019年精英賽Natalia Takhanina重傷終身傷殘、世界盃後Ekaterina Sadovskaia宣佈早前的腕傷之餘還發現左膝疲勞性骨折，在德國動手術並要休養半年。同時失去第一、第二主攻手後，再失去主二傳；三名主力出事，俄羅斯在2020年精英賽前的邀請賽全部退出，這可是連國際排協也驚動了的大事。幸好她們在歐錦賽已經獲得參加奧運會席位，要不然若要參加奧運外圍賽，那就慘了。

她那時為《國際體育在線》撰寫有關俄隊的分析報導，中英文版都是自己操刀。Email給Valentina和Ekaterina看，Valentina沒有回覆。倒是Ekaterina回覆了，說她會努力復健，爭取在2020精英賽前復出，與自己和素玉在國際賽場上相見。

Ana獨力支撐巴西隊，冬訓期間也『水土不服』病了一個星期，自己那時也曾Email慰問她。Ana在Email的言語仍舊正面和溫柔，但她感覺得出來，Ana為Monica的事也心力交瘁。

其實她大約知道Monica那所謂腕傷惡化的內情，但她沒有去探究，或搜集甚麼證據。

那也的確是『腕傷』，就讓大家也這麼認為吧。這樣的真相根本幫不了任何人，反而是在Monica和Ana的傷口上灑鹽，這種事她做不到。

就像很多年前一樣。那時自己還是個學生，以新聞系採訪實習小隊記者的身份，在效力神大校隊打學界賽大專組時順便採訪些學界球手。她興高采烈地和學界球手們聊天采風，寫稿發表；直到採訪RPS時，那個高中二年級的主二傳抱著傷膝，靜靜地坐在一角，看著正在採訪卓雯的自己。

黎葒回想起來，那應該是自己認識小卓的開始。但她已經忘記了那個主二傳的名字。還是根本沒有問起過？實習小隊的同學說，學界冠軍級人馬RPS高中的主二傳受重傷，這一定是件有爆點的大好新聞。但她搖頭，請同學停了攝影機，自己安靜地站在那主二傳的身邊，沉默了10分鐘，當是訪問過了，然後離去。

這麼算來，藍藍應該是和那時的RPS同期吧？如果真的開口詢問，她大概會知道當時那主二傳的名字吧。

把豬肉和配料都弄好，燉鍋也準備妥當。調好火力後，煮食的工作也暫告一段落。順手按下電飯鍋的按鍵，黎葒回到客飯廳兼書桌所在的空間，看著手提電腦開著的文稿發怔。

那是自己今天給藍藍翻譯的英文文稿。寫的是VDLI外援球員的一些花絮，是排球題材，理應難不倒藍藍。但藍藍一個半小時後交稿，水平之高還是出乎黎葒意料之外。

這麼快她便掌握了公司內聯網的人名資料庫，每一個人名都和之前的新聞稿對榫。內容翻譯得十分準確，文字功底扎實而流暢。難得的是保留了原文的幽默感，英文玩笑位以相應的中文玩笑來替代，若合符節；這樣便很不容易。

下午再給藍藍中譯英的文稿。那篇比較難，是自己所寫、中國國家隊冬訓前龍洛平主教練的訪問。她以同樣流麗的英文書寫，帶點英國風味的英文，是比較傾向美式英文的黎葒所寫不出來的風格。

在中國國家隊服役的最後兩年，黎葒回歸校園，修讀兼讀制的翻譯學士後課程。本來她就雅擅中、英、西班牙、葡萄牙等語言，掌握了基本的翻譯技巧後，在譯稿方面駕輕就熟，這也是白初蕾總編放心讓她單人主理排球項目、有時還捉刀翻譯足球項目的稿子的原因。

備受看重應該是件好事吧？不過如果有好像藍藍那樣的好幫手，便可以像今天這樣早點下班。如果沒有藍藍把這兩篇稿子翻譯好，現在她應該還在公司奮鬥吧？

聽說藍藍還會日語。這下日本排球新聞不用找『武術組』的桑原雅實跨刀了。

單是翻譯的部份，藍藍已經合格了。不過作為一個小小的、員工不過25名（包括電腦技術人員）的體育新聞網站，單只會翻譯稿子還是不夠的。雖說藍藍曾是浸會大學校刊幹事，理應有實務底子；但還是得考察一下。

黎葒拿起保暖壺喝茶，忽然一頓，衝口而出：「慢著，我怎麼開始訓練起隊友來了？」

老實說她根本沒有耐性去『訓練』甚麼新人；人又孤僻，尤其對著朝夕相對的同事，根本說不出甚麼親切場面話來。在把兩個男同事給凍成冰條後，初蕾也知機，讓其他同事先進行『基本訓練』，有一定基礎後再丟過來與她拍檔『進修』。

是因為藍藍本來也算是排球圈子的一員嗎？結果讓她有了像以前指點素玉一樣，想要指導她、特訓她的念頭。

畢竟自己也是打排球出身的啊！再怎麼習慣一個人工作，那種團隊合作的精神總是深植在骨髓內，剝也剝不掉。

有時，只有一個人在總部留到深夜，默默為世界大賽直播文字訊息奮鬥。那個時候，也會有點想念，在燈火通明的球場上，扣球打入對方場區得分後，隊友們歡慶時掌心的溫度……

藍藍的起點已經很高，看起來又是個聰明和知所進退的。而且更是女子，她對女性總是比較有耐心的。帶起這位新同事，她應該做得來吧。

黎葒輕輕笑了。廚房內傳來晚飯的香味；她抬頭，看著窗戶外的萬家燈火，還有那海景一角，神川港海面上的點點燐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