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通常第一次起了頭,第二、三次便會接著出現,慢慢地就成了習慣。
張媽請假的原因漸漸浮出水面;是她閃了腰,五天後發現是椎間盤脫出,要入院動手術並留醫和復健,全程為期超過半年。恰逢新學期將於四月開始,大學第一輪入學試又相近,這段時間甚難請家庭主婦兼職。直到五月初,《國際體育在線》總部才透過街坊委員會的幫助,請來了替補的飯堂掌杓人選。這是後話。
公用廚房在晚上還有些同事會來下即食麵甚麼的;在午市根本無人問津。黎葒和湛藍便老實不客氣地佔用廚房空間,只要人在辦公室,差不多天天都煮飯炒菜。有時是二人各帶自己前一晚的剩菜,有時是早上或中午到樓下去採買食材,實行有甚麼煮甚麼。
吃飯的時候,她們或談公事、或聊排球手時代、大學時代的事情。湛藍因此知道了很多排球手們的小掌故和趣聞。有時黎葒也會點撥湛藍邀請訪問的方法,或傳授一些線上訪問的要訣、或就她的訪問稿發表意見。有時二人都累了,便不說話,只是相對安靜進食。
然後,在湛藍發現自己居然在前一晚用小電鍋燉著五香牛腱,以供明天午飯與黎葒一起食用的時候,她頓了頓,驚覺事情居然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
今天自己晚餐的菜式是腰果炒肉丁。牛腱是飯後開始醃製和燉煮,與晚餐完全沒有關係。
現在開始以小火慢燉,明天中午便可以吃。
她居然專誠為明天午餐烹調新菜式?
本來只是一次偶然的共食,然後不知不覺,變成差不多天天共食。然後葒說她也帶自己的剩菜回來吃,也因此她們得以預聞第二天的菜式。然後她們開始互相配合菜式,或你肉我菜、或一剩菜搭配一現炒的菜。葒會說做川菜的食譜(不辣的菜式)、自己也會示範廣東小炒給葒看……
湛藍甩了甩頭。反正今天的腰果炒肉丁,腰果是吃剩的零食,份量本來就不多;腰果煮好又冰一晚後會變得不脆,食感大打折扣。不如乾脆一餐吃完,明天再煮新的。像牛腱那樣的菜式,可以前一天就準備好,明天又可以省回點時間,可以吃慢一點、多聊一點了。
反正明天是葒帶白飯來;這有點花功夫的菜式,就當是酬謝葒顧念新入職的湛藍自己、故此常常帶主食來減輕她的負擔的這份情吧?
嗯,就決定是這樣吧。
開放式的小流理台,小電鍋中傳來香料和肉的香味,在房間內迴流。湛藍小聲哼著不知名的小曲,好好洗了個澡,又回到開放式的空間,坐在床沿,擦乾及肩的長長秀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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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陰下雨。黎葒少有地在8點15分才進到辦公室。她和平時一樣先到六樓把食物冰好才回座位;湛藍已經坐立不安了半小時有多,連譯NHL《讀賣新聞》出的稿的速度也慢了些。
一身毛衣和長褲,防風雨的大衣已經脫在門口掛好,黎葒看見抬頭看著自己的湛藍,說道:「下雨,有點塞車,所以晚了點。」
剛剛進宵作NBA實況文字報導的唐紫差點摔下椅去。那是藍藍又不是初蕾總編,葒竟然會對同事解釋自己的去向?
湛藍點頭,只當黎葒是一般的交代去向,沒有深究。「葒,今天日本排協總部將會發出重大通知,應該是和10月的女子排球世界錦標賽有關。」
「世錦賽?」黎葒揚了揚眉。2022年女子排球世界錦標賽將會在日本東京舉行,由日本排協主理;男子世界錦標賽則由中國排協主辦,地點是杭州。
「早上7點半左右,我臨出房間門口時上了國際排協的網站,在公告欄發現的。」湛藍道。
黎葒點頭,把平板電腦接上電源,左手握著電腦筆,點開國際排協網站,看到了即將發佈重大通知的公告。
「嗯,這公告是可以轉載的。」黎葒看見下面可供行家自由翻譯、轉載的暗記。
湛藍側頭:「可是現在十劃還未有一撇,一般民眾會對單純對『今天下午會有不知是甚麼的通知』這樣的新聞有興趣嗎?」
黎葒頓了頓,點漆般的黑眸一剎那有激賞的光流過。「嗯,你對。或許有人可以讓我打聽一下,我來看看。」
「那我先做日棒翻譯的部份了。」湛藍道。
「好。」黎葒點頭,「把你收集回來JVL的花絮整理好,弄好後和我弄回來的VDLI花絮配合一下,弄成集錦後交給美工部排版。今天提早11點吃飯,我會把平板電腦帶上六樓連線,到時你我都邊造飯邊留心著。」
「是。」湛藍應道。
當下二人分頭行事,各有各忙。把日棒和JVL快訊都譯成中、英文後,湛藍動手處理JVL趣聞的部份,眼角一邊還留心著鄰桌的黎葒,好讓自己能隨時回應她的指令。
今天葒用的是平板電腦,稿子也是直接以左手執持電腦專用筆,以手寫輸入法寫出來的。這樣速度會比打字慢很多;湛藍自己已經弄好了JVL快訊,VDLI快訊和花絮卻還未得。在等葒完成的時候,她還可以抽空回覆花絮專欄中讀者的意見反晌。
自己做得比葒還要快,這是很難想像的事情。
是手提電腦故障了嗎?
還是和那些下意識地遷就右半身的小動作有關?
外頭風雨越來越大了。湛藍暗暗按了按膝蓋,慶幸自己昨天就煮下牛腱了,要不然便要冒雨去買食材,那樣就慘了。
中午11點。JVL和VDLI快訊和花絮總算完成並上載完畢;二人收拾行裝。黎葒左手夾著平板電腦,和湛藍一起從樓梯上樓去。
「昨晚做了涼拌青瓜……」黎葒低頭,看了看身後的湛藍一眼,「我知道這不合時令,可是……嗯,只加了一點點辣椒提味,不太辣,南方人應該也接受得來。」
湛藍點頭,沒有漏聽黎葒剛才一瞬間的欲言又止。「我做的是五香牛腱……聽Suka說,多吸收些骨膠原對運動傷患有幫助,所以才做來……嗯,做來吃吃看,看看是不是有用。」
一陣溫暖升上黎葒心頭,因為天雨造成的不適也彷彿減緩了些。「我也順便有得吃嗎?謝謝你藍藍。」
黎葒自己有肩傷,大概全中國排球圈子人盡皆知吧?只是很少記者問及嚴重程度,自己也不好意思主動提出而已。事實上到現在,她還不很習慣與他人分享自己身體的痛苦。除了不想麻煩到別人外,也畢竟怕被進一步傷害,自己亦不想以這種沒有尊嚴的方式去換取同情和溫柔對待。
曾經有一個人,花了心思不著痕跡地溫柔對待自己,在自己肩傷劇痛、在療程過後虛弱昏睡時,握著她的手……她永遠在心裏感謝那個人,在無盡的黑暗中,稍稍喚醒了僵硬的自己,令自己重新得回感受溫柔的能力。可是,那應該已屆極限;她可能只能接受這樣小小的、或他人無意的關心。太熱情的問長問短,她還是陌生、還是防備。
藍藍那應該是煮給自己吃,她只是順便的吧?這樣小小的溫柔,剛好在她能安心坦然地接受的範圍。
運動傷患……也許藍藍也有一些吧。畢竟打的是RPS,這麼多屆學界賽,中學和高中隊也是全國級人馬;在全國業餘公開賽的學界組又是冠軍級隊伍。那兒出身的隊員,訓練應該都很嚴格吧?
藍藍的履歷,只有參加過RPS校隊,在提早入學浸會大學後便沒有再參加校隊。
黎葒完全沒有聽過香港浸會大學女排校隊的事情;但也應該有隊伍才是,因為香港體壇快訊也有『八大大專對抗賽』,這囊括了香港所有大專院校,浸會大學的名字也在其中。看來藍藍的傷應該頗重,又或是想要專心讀書?要不然應該有參加校隊才對。
她張了張口,想問,可是卻又問不出口來。
不知道為甚麼,看見那抹溫柔美麗的淺笑,即使自己身為記者,也不忍心把那傷患的問題問出口來。
曾經有一個人,是她一直仰望、關注、思念的對象。
也曾經有一個人,以溫柔平靜的目光,堅定的注視、支持著自己。
但專業是放在第一位的。對這兩個此生最特別的人,她也可以開門見山地問問題、當面和Skype也可以訪問。即使是有關傷患、有關失敗,這樣的問題,她也可以直接詢問。
可是,不知道為甚麼,她不忍心提起藍藍的傷心事;不想那對帶藍色的黑的雙眸,露出悲傷難過的光。
那不是禮貌上的不探聽私隱、也不是理性上知道真相不對任何人有益的分析結果。畢竟,要報導出來是一回事,問出口又是另一回事,她問過很多事,但也沒有因此公開它們。對此她是分得清楚的。
為甚麼,連問也不忍心問出口?
湛藍卻沒有留意到黎葒的思緒,只是從冰箱裏取出黎葒今早放進去的飯和青瓜,把白飯拿去重新蒸熱。然後,她從今早已移放到流理台的小電鍋中,撈起一塊大約夠她們吃的牛腱,開始切塊。
黎葒以左手把碗筷放好,平板電腦也放到一邊。坐在長桌邊,她以左手抱著右手肘,安靜看著湛藍料理一切。
湛藍回頭,對黎葒微笑,又回頭去繼續切肉。
葒的肩果然在痛吧。自己是二傳手,攻手扶著傷處的小動作,是瞞不過她的。
5分鐘後,掠拌青瓜和五香牛腱上桌。黎葒以左手持筷,先挾了一塊牛腱吃下。「很好吃。」
「謝謝。」湛藍笑道,暗暗留意著黎葒把碗放在桌上,以右手虛扶著、以筷子挾取一團飯來吃的動作。
那是日本人吃主食的方法。在世界已經縮小為地球村的今日,在中國有人這麼吃飯也不足為奇。但看在湛藍自己這『有心人』眼裏,發生甚麼事便心知肚明了。
冬末春初的回南天時,也總是特別難熬的。其次是颱風季的時候,也會很辛苦。
今天由她來洗碗吧?自己的膝雖然也在扯痛,但換腳也站得住。可是葒,她不得不用上右手來洗碗的,尤其是碰到冷水,會更疼痛吧。
黎葒以飯拌暖了青瓜吃,道:「星期六我們去採訪中國女排青年軍。我和梁副導,嗯,就是青年軍主教練梁妍小姐約好了,到時內定了的隊長君灕也會出席。不過內定的事暫時還是秘密,不要講出來。去物資庫挑選照相機和長焦距鏡頭,到時要拍照。」黎葒道。「到時我介紹青年軍的人給你認識,下次你便可以聯絡她們作訪問。」
「好。」湛藍點頭。之前葒已經透過Skype、Email等媒介,介紹了一些CVL隊員給她認識。其實亮出《國際體育在線》的招牌也可以作出訪問;葒這樣做主要是混個臉熟,在現場、線上訪問時,自己也可以容易點為人接納。
黎葒的胃口倒是還在,把飯和一半的菜都吃完。看見湛藍在收拾餐具,黎葒鬆了口氣,有些搖晃地站起身來。「近幾天熬夜多了點,有些不舒服。我在沙發那邊躺一下,藍藍幫我看著國際排協網站的動向,有新消息便叫醒我,好嗎?」
「是。」湛藍道。請好好休息;她在心裏加了一句。
黎葒笑了笑,躺到對她來說有些短的沙發上,左手抱著右手手肘,整個人縮了起來,閉上了眼睛。
洗好碗,湛藍靜靜上樓,在自己的房間取來小羊氈和平板電腦。把小羊氈攤開,輕輕蓋在黎葒身上,她盤坐在沙發下的坐墊上,開了自己的平板電腦,接上電源,留意著日本排協和國際排協網站的更新。
網站暫時沒有任何更新。湛藍回頭,看著皺著秀眉小睡的黎葒。
看起來很難受的樣子。那種疼痛,大概和自己的膝有點相似吧?現在自己的左膝是上了保護用的護膝,隱藏在牛仔長褲下面,外表看不出來。
這種時候,如果有人陪著,雖然對方未必可以做到甚麼事,但光是有那種氣息和溫暖在旁,心情便會放寬不少。
就像那遙遠的、已經模糊了的溫暖記憶那樣。
那種在球隊、在課室中快樂相處的日子。那時一切都很單純,就只有自己和她,一起牽手走過。
直到出現了第三個人,他……
湛藍輕笑一下。在想甚麼呢,都已經是五年還是六年前的事了,不是嗎?
自己也離開了RPS校隊、離開了香港,不會再入場看她的球賽了。
其實已經不再眷念那個人了。只是在那一段時間,她發現了真正的自己;所以才算是比較有紀念價值而已。
那是和神川市、和現在的職場、和此刻躺在沙發上的葒,相距如此遙遠的時空。
不過既然有緣來了神川市,還有緣從事和體育相關的事業,她便會把那段過去、那有關自己真貌的秘密深藏心底,在這平靜城市安靜過活、盡忠職守,在尊重事實和當事人的同時揭露真相、報導資訊的。
她在平板電腦上按下『重新整理』鍵,國際排協網站更新了,日本排協的公開通知連結出現。暫時只有日語版本的連結可以按下去,她連忙按下下載鍵,把那PDF檔案載到平板電腦上。
這通知看來是匆忙下達的,英文翻譯一時也還沒準備好。但日文版難不倒湛藍,她盤坐在墊上,一行行閱讀著那些公式化的日文文字,不禁呆在當地。
竟然,竟然有這樣的事?!
這是『世界三大大賽』啊,不是嗎?
「怎麼了嗎?」彷彿感受到湛藍的震驚,黎葒揉著眼睛,掙扎著坐起身來。「啊,謝謝你的毯子……日本排協的新聞稿出了嗎?說的是甚麼?」
湛藍回頭,也顧不得打招呼,直接道:「日本排協宣佈,緊急放棄舉辦2022世界錦標賽,並把舉辦權交回給國際排協,並聲稱已得到國際排協的首肯了。」
黎葒也瞠大了眼:「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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