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博隆那市郊，山林中的兩層高小巧別墅。時值四月份的春季，百花盛放，春雨也洗淨了林中各種林木的樹冠，新葉迸發出怒放的綠意。

晚上10點，林素玉揉了揉眼睛，從被窩中撐起身來，棉被沿著赤裸的肩膊滑落。

『累了就睡一下，嗯？你餓了，我便弄點宵夜給你吃。愛你，我的素。』在意識矇矓之前，戀人在自己額上印下一吻，柔聲呵哄自己睡覺。

其實體力支持得住，也沒有暈眩和疲累。但相擁之後的餘韻是如此溫柔舒適，精神也完全放鬆開來，也是會讓人想要好好睡一下，讓心靈在幸福的氛圍下放鬆享受的。

她看了看開放式的樓上臥間。玻璃全部調成霧化，玫瑰薰香的氣味淡淡繚繞。戀人不在床上，她側了側頭，大概去樓下小廚房準備宵夜或睡前牛奶了吧？

拉了風衣來罩著自己穿衣，林素玉碰了碰飽滿的胸口，激情的餘韻仍然殘留著，溫馨暖意漾滿心頭。

Tarina擁抱自己的感覺，和以前一樣，但又完全不同。

彷彿一觸上、一吻上，便如有電流過一般的動情。快樂的感覺如潮水一般拂過全身，直通到心靈最深處，令身、心、靈魂也為之震動。

不能思考，也不用再思考。那是安穩的純白光芒一般的世界，只有自己和Tarina，享受著沒有一點距離的相依相愛，身心都結合為一的美好感覺。

Tarina今天佔有自己，用的是左手。右手撫過自己的全身，帶來最灼熱的渴望後，便一直按著自己的左邊胸口，**和心臟所在的部位，輕輕的覆著，激情時會稍稍用力的按一下。

『我想感受素的心律。』Tarina在自己的耳畔呢喃。『我想感受素活著、健康的活著，在我身邊，被我擁有著，也擁有著我……』

林素玉也伸出左手，覆上自己的心臟，感受那規律的跳動。

嗯，沒事的，她好了，心臟已經完全回復正常。她會健康的活下去，帶領中國國家隊轉戰國際賽、實現與Tarina各盡全力的約定、與Tarina一起帶領新隊伍在CVL重新出發、帶領望月、和朋友快樂相處、和心愛的Tarina幸福地相依相守。

內衣和長袖T恤也已經全部穿回去。套上長褲和黑橘相間的神大校隊舊風衣，她拿了檀木的梳子，梳順了長及胸口的黑色秀髮，也不紮起馬尾，套了拖鞋便下樓去，既斟點水喝，也和戀人會合。

樓下的起居間只開了小燈，開放式廚房也是烏燈黑火的。她回頭，廊下的燈開了，玻璃門也拉開了一半。低柔的歌聲隱約傳來，是她最熟悉的聲音，戀人帶一點俄國腔的英語的聲音。

Amazing Grace, how sweet the sound,

That saved a wretch like me...

I once was lost but now am found

Was blind, but now I see.

是《奇異恩典》。

把杯子放回早餐桌上，她拉上風衣的拉鍊，走到玻璃門前，果然看見Ekaterina Sadovskaia，穿著和自己一樣的黑橘二色風衣，坐在廊下的木板地上，仰頭朝著星空，唱著讚頌的聖歌。

低柔婉轉的聲音，充滿磁性，虔誠地唱著獻給神聖蒼天的聖歌。林素玉笑了，感到心靈也震動起來，便安靜地坐下來，欣賞戀人動聽的歌聲。

Sadovskaia立刻就發現了戀人的存在，唱完第二節後，回過頭來，伸出了手，和林素玉相握。「素，怎麼起來了？不多睡一會？」

「睡夠了。」林素玉笑道。「再說，沒有Tarina在床上暖著我，有點冷呢。不如起來尋你，和你在一起。」

「傻瓜。」Sadovskaia以戴白金婚戒的左手，摸摸林素玉的頭。

「怎麼忽然這麼好興致，唱起歌來呢？」挽了挽在春風中飄揚的秀髮，林素玉笑問道。

「我離開了西伯利亞那麼久，雖說住在城市，但還是身處大自然附近。但也好像沒有怎麼像以前那樣，讚頌、奉獻過甚麼給養育我、提供給我生活所需的蒼天、山林和海洋。」Sadovskaia笑了笑，道。「這樣的我，蒼天還是聽了我的禱告，把你帶回來給我……這次來到意大利，也有著很像我家鄉的森林。我也沒有甚麼可以奉獻給祂的，就只有這樣的頌歌，我還是會唱的。」

林素玉動容了，稍為挪近了一點，讓Sadovskaia摟著自己的肩。「Tarina唱得很好聽啊，要是我是無垠的蒼天，也會高興地接受這麼美好的奉獻的。」

「我覺得我差得遠了，就只是唱得出個音準而已。」Sadovskaia道。

「這樣已經很好了，很真誠，具有靈魂。」林素玉笑道。「Tarina，我也可以唱嗎？」

Sadovskaia失笑：「這樣也需要問我嗎？素不也常常在我彈鋼琴時和唱嗎？素想唱，我便會聽。」

「好。」林素玉笑應道，閉上眼睛，由音調轉高的第三節開始唱起。

Through many dangers, toils and snares,

We have already come.

T'was Grace that brought us safe thus far...

And Grace will lead us home.

「真動聽，就像專業歌手一樣。」Sadovskaia讚嘆道。「素的高音還是這麼動人。」

林素玉抬頭，望向群青色的春日星空。「那也只是技巧，只要學過，人人都可以唱到的。以前的曉璇的聲音才動聽，她那是天份，我們怎麼學也學不來的。那時她常常都唱歌，各種各樣的歌，我們都沒有錄下來，真是可惜呢。」

『以前』，Sadovskaia沒有漏聽林素玉英語中使用的過去式。「曉璇，是Justine（南曉琪）的姊妹？」

「是的，比我大一年的表姊妹，算是曉琪的堂姊吧？大舅父那邊的。」林素玉道。「她有嚴重的先天性心律不整，2015年4月去世的，那時還不滿16歲。」

Sadovskaia怔了一下，摟著林素玉的手緊了一緊。

林素玉安撫地拍了拍Sadovskaia的右手，道：「所以第一次發作的時候，我立刻知道是甚麼一回事，因為都跟曉璇那時候一模一樣……後來曉璇住進了醫院，也只有我們姊妹會去看她。我記得那時我帶花式溜冰比賽的錄影去給她看，她已經在吊心臟藥物的點滴了，還笑著拉著我的手，說如果我拿到冠軍，要準備得獎者表演的話，她便唱歌製作錄音，讓我用她的歌聲去表演。」

看著Sadovskaia瑰麗的綠色眼眸，林素玉輕輕一笑，道：「我哪有可能拿甚麼全國冠軍呢？那是做不到的。我根本跳不出三周跳，完全沒有那個實力，也志不在此……她連校園生活也無法正常地過，上學也是斷斷續續的，只有我們這些姊妹，還能陪陪她，一起做些她力所能及的事情。後來她在醫院，也通常是我、瑤箏、曉琪曉珊她們去看她，最後還是我們送她的終……大舅父和大舅母那時帶著智瑤表哥在瑞士，聽說是看管著智瑤在那邊讀書，我不知道詳情。後來還是老太太出面，代替無法分身回中國的大舅父夫妻，把後事辦好。」

Sadovskaia不語，只是默默握緊了林素玉戴婚戒的左手，無聲傳遞著安慰。

「我當初也沒想到，會是我觸發了這份心律不整隱患。」林素玉以空出來的右手覆上自己的胸口。「我們每一個人都帶著南家傳下來的這份血緣。不過除了曉璇外，我們沒有人有過可以算得上嚴重的問題，最多是太緊張時有點心悸吧！就和正常人沒有任何分別。說起來，我們姊妹也只有我走上國家級運動員之路，南家倒了後，又只剩下老太太的基金可以對姊妹們供書教學，那個基金也交了給我，代替老太太監察……所以會是我超出了負荷限界而發作，應該也是能夠想像的事吧。」

「嗯。」Sadovskaia握了林素玉的左手。「我會保護你，不讓你再次經歷超越心臟負荷的事情。」

「好的……我自己也會多加注意的。」林素玉仰頭，對Sadovskaia微笑。「Tarina在我身邊，一直保護我、暖著我的心，這樣就太好了。」

「傻瓜，那是我自己想要做的事情。」Sadovskaia回以溫柔喜悅的笑容，右手指腹撫了撫戀人的小小手術疤痕，感受著穩定的脈搏。「素也一直暖著我的心……我想素感到幸福快樂。」

「真是的，Tarina的幸福快樂也很重要的啊……我也想Tarina感到幸福呢。」和戀人的手交纏互握，林素玉坐直了身子，深深吸了口清新的空氣。「或許那時，我應該在她墓前唱歌，送她最後一程的。她喜歡唱歌，也喜歡聽人唱歌，以前都會由我或瑤箏姐姐彈琴，讓她和唱。鋼琴呢，我現在沒辦法再彈了，只能唱歌而已。我用中音跟她和聲的時候，那真是心靈的享受啊！如果可以，真想再聽一次呢……」

聽著林素玉清澈溫柔的歌聲，Sadovskaia閉了閉眼睛，摟緊了林素玉的肩。

遠去的人，永遠不能再回來。

素站在原地，送別親愛的人；光是自己知道的，就有三次半。

7歲的時候，送別生養她、愛她的母親。

15歲的時候，送別共渡大家族中僅有的快樂時光的親表姐。

18歲的時候，送別雖然嚴厲、但養大並關懷素、又送素去醫治手腕，讓她得以回歸排球圈子與自己見面的外祖母。

23的時候，把完全失憶的瑤琴送到意大利去休養。面對一臉茫然、對自己陌生地禮貌微笑、完全沒了過往同喜共憂的回憶的瑤琴，對素來說，大概和送別一個永眠的人沒分別吧？

一個一個親愛的人，都離她而去。

這樣的素，心臟哪有可能不會充滿創傷？

「那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有生的喜悅，當然有死的悲哀，那是，嗯，大自然的循環吧？」林素玉輕笑，說道。「我們出生，面對生命，遇上很多人，也目睹別人的生和死亡，最後以自己的死亡作結。嗯……除了Tarina外，我想我應該都能承受吧？不過其實也沒甚麼差別。若真有你先我而去的一天，送走了你，我料理好了一切，也會很快來尋你的。這種事我不會麻煩到旁人，也不會讓你等太久。」

Sadovskaia動容了，把林素玉的手緊緊握住。「我不會讓你承受這一切的，我會一直陪伴你，到最後一刻。」

「嗯。我也會一直陪伴你，到最後一刻的。」林素玉也笑道，側頭倚到Sadovskaia懷裏。「那麼，Tarina，我可以再唱一次嗎？由頭唱起，當是唱給曉璇聽……這麼多年了，早該唱給她聽的。」

「好。」Sadovskaia點頭。「我幫你和聲。」

「那麼說，就是我做主音嗎？」林素玉嫣然一笑，「好啊，Tarina的低音真好聽，令人期待呢。」

Sadovskaia笑了笑，和林素玉對視，同時唱了個音，和了和調。

那是讚頌蒼天的聖歌，也被作為送別離人的聖歌。

南曉璇，那位自己從來無緣得識的素的表姐，她在天之靈，也在守護與她遭逢同一命運的表妹嗎？

在姊妹圍繞下安靜逝去的曉璇、從鬼門關繞回來並奇蹟地復原的素。

遠去的人，永遠不能再回來。

站在原地的人，在誓願幸福地走在人生道路的同時，獻上聖歌，祈願永眠的人，能得到安靜休息……

滿天繁星的群青色夜空下，深棕色長髮的女子和黑直髮女子互相牽手、對視微笑。清澈的高音、低柔的中音，在博隆那市郊森林之中反覆迴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