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黎葒和湛藍的手腳很快,當天中午吃飯的時候,已經開始構思收拾東西搬家的事情;晚上下班後,湛藍婉拒了黎葒的幫忙,並把黎葒推出701室的房門去。
「東西由我來收拾就可以了;葒還剛剛消炎,不適合操勞啊!還是回家吧?」湛藍道。
「藍藍真的應付得來?」黎葒不放心地問道;她不是第一次進到藍藍的房間了,房間佈置簡單雅致,雖說裝潢是原本的,但擺飾仍然能夠看到藍藍的風格……不對,而是東西似乎蠻多的,藍藍一個人收拾和搬動,大概會很吃力吧?
「不用擔心啊!擺設我會先放在位子上的。除了布偶之外,杯子之類的東西應該都只會留在公司吧?」湛藍道。「楚真小姐說了,葒這個禮拜也得好好休息才行,千萬不能操勞的啊。放心吧,葒只要到時開車來幫忙,就可以了啊。」
「好。」按了按隱疼的肩,黎葒點點頭,但又不放心地握了握湛藍的手,「不要勉強傷膝,我明天要去一趟國家隊訓練中心︰明天上班,我再拿一個行李箱給你,好嗎?還是你想要紙箱?」
「啊,行李箱就好了,謝謝你!」湛藍連忙道,「我的東西也沒有那麼多啊。」
「好,我把我最大的行李箱都拿過來讓你收拾。」黎葒笑了,摸摸她的頭,再看了與自己共眠三天的人兒一眼,才回過頭,關門離去。
晚上八點半,吃過一個人的晚餐,黎葒收拾好一切,開了自動感應吸塵器讓它自己在客廳清潔;才回到房間,開始收拾房間另一個衣櫃的東西。
黎葒自己的衣物不多,現在的衣服基本上都為了採訪工作而購置的,基本上塞不滿一整牆衣櫃的一半。難得有休假的時候,她也不會怎樣出門,穿的都是以前積下來的T恤、風衣和運動長褲。另一邊沒放衣服的衣櫃,放了一些以前的雜物、獎盃之類。退役快兩年了,她整個人都撲在工作上,一直也沒有閒情去整理那些從國家隊宿舍拿回來的東西。
現在藍藍要搬來,也得把那半邊衣櫃騰空出來了;再怕麻煩,也得開始整理。
那些中學、高中時代的獎盃,也許放到書架的空位上好了。2020年的奧運銀牌是自己最寶貝的東西之一,可以放到寢室桌子的抽屜裏,有空便拿來給藍藍看。那時在房間使用的几子和坐墊都送給素玉了;但還有舊杯子、隊友送的臨別禮物、球迷禮物之類的東西帶了回來。那些東西也許也要做個了斷了,有些丟掉、有些轉送給別人,雖然擔心會辜負了大家的好意,但數量太多,也沒有辦法了。
有些比較可愛的日用品,例如有小熊圖案的麥克杯,也許可以給藍藍使用吧?
想到湛藍可愛的笑容,黎葒的嘴角勾起來了,把杯子拆出來放在寢室的小桌上,包裝紙隨手扔到垃圾袋中,又打開了端正放在放折疊好衣服架子最頂一層的錦盒。
那是2017、2018年國際排協年終最佳接應二傳的紀念獎牌。還有小小的獎盃,那兩年的12月,她飛到瑞士洛桑市參加年終大會,把這獎項領回來。
兩屆『世界第一接應二傳』,黎葒。
那兩屆,都是和Ana Spencer並肩。
心中一陣酸澀,她閉了閉眼,默默把錦盒關上。
以前,會為這成就感到自豪、會為她終於能再與Ana並肩而感到自豪。
可是現在……她也不知道,現在還剩下甚麼。
她還有甚麼?她還可以有甚麼?
根本一開始就沒有、一開始就是自己一廂情願,不是嗎?
因此,從來沒有講出口。從來沒有對Ana、或任何一個人透露過一句,到了發現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太遲。
2018年世界錦標賽後,中國國家隊發生了『某重大事件』,那時候發生了滔天風暴,之後的亞運會和冬訓前半段,就像走過災後焦土一樣。
四年後,想不到自己也迎來了一片災後焦土。
只是,四年前還有隊友在、還有素玉在;她還有比賽要打、還有責任要盡。還有,對Ana的那份期盼,那時候仍然存在、仍然沒有破滅……
現在,只有自己一個人,去面前這片一無所有的焦土。
在破滅的那一剎那,方才明白,其實那份期盼,遠比自己以往想像的劇烈。
可是,一切已經太遲、太遲。
黎葒閉了閉眼,兩行眼淚沁下,濕了臉頰。
這幾天,隨時隨地都有這份流淚的衝動。她不想藍藍擔心,都趁夜半藍藍熟睡的時候,安靜地翻過去,背著藍藍,安靜落淚。
心臟已經冰冷、也已經不再懂得哭出聲來。
只剩下藍藍,她不想這樣的事情,讓藍藍顯現出擔憂的神色。
老實說相處了也四個多月了,也一起採訪過、也一起拍檔,天天相處下來,要不知道藍藍是和自己一樣,擁有不同大部份人的傾向的人,那自己也不用出來走記者這一行了。
她早該想到才對。畢竟大家都有過女校的經驗呢,沒吃過豬,也應該見過豬走路吧。
像自己的事情,說到底也只是件很老土的事,藍藍大概也見得多了吧?
可是,她不想藍藍擔心。這是無論如何,自己也不願意做的事情。
快要迎來28歲的生日了,她的生命中,除了工作的職責外,便只剩下了這件事。
藍藍。
冒著風雨來到自己的家、溫柔地擁抱自己、拯救自己的溫柔的藍藍。
她只想守護藍藍,直到……
或許,藍藍也像自己那樣,只想安靜過活吧。
畢竟,人海茫茫,哪能這麼容易,找到既是與自己一樣傾向的人、也能溫柔對待自己、也讓自己心甘情願地溫柔對待的人呢?
難得遇上藍藍,藍藍如此溫柔的對待自己,自己也能對藍藍溫柔、保護和教導。
是甚麼感情也不重要了。對Ana的感情也是、對藍藍的感情也是。
心臟已經沒有那麼痛了;只是好冷、好冷。
再也沒有辦法思考這種事情了。
是甚麼感情也好,只要一直保護著藍藍、一直把藍藍想要的一切都給她,這樣便足夠了吧?
別的事情,以後再想吧。
藍藍,或許她不知道、或許永遠也不讓她知道;但至少,在這一段時間,讓自己自私一點吧、讓自己把照顧和守護藍藍,當作是不從露台跳下去、結束一切的一個理由吧?
走到這一刻,若不給自己一個理由,她真的沒有勇氣走下去。
藍藍。
在這段時間,讓她自私一點,讓她汲取藍藍的溫暖吧?
她不會白拿這些的,她會以自己畢生所學、自己生命和心靈的一切,去保護藍藍、去照顧和疼惜藍藍的。
藍藍想要的東西,自己能給的都會給。
把錦盒拿出來,與奧運金牌一起收到抽屜裏,黎葒再次揉了揉眼睛,站直了身子。
這個屋子,讓藍藍進來吧,讓藍藍住進來。
因為,對Ana的思念、對那位快要光榮退隱的四屆『世界第一主攻』的期盼……
她皺了皺眉,閉上雙眼,再也不壓抑那份悲哀,任由眼中的淚水滴落,濺在寢室的小桌子上。
甚麼嘛,都變成這樣了,難道還不容許自己做想做的事嗎?
你既無心我便休。
她要做甚麼,也無所謂了。不是嗎?
把大包垃圾給紮好,準備明天早上出門慢跑時順便拿去垃圾站丟棄;黎葒關上已經空出來的衣櫃門,走出客廳,先把書桌上與Spencer合照的相架隨手掃進抽屜;再把之字形書桌靠露台那邊的書清乾淨,放到入牆書架上方空格,清出一個可以放手提電腦和平板電腦的空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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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1室,湛藍把最後的雜物都放進黎葒借出的黑色大行李箱中,看著空空如也的房間,不禁呼了口氣。
這樣,便把所有東西都收好了。房間也已完全復原,自己曾經住了四個月多一點的房間,再沒有一點自己曾居住過的痕跡。
葒果然如承諾一般,開車把兩個舊的大行李箱取來給自己,還答應幫她載運行李(其實也就只有四個行李箱的東西,外加一個燉鍋而已)到葒的家去。
葒……今天下班時,最後那一瞬間的眼神,讓湛藍完全震住。
那個眼神,是如此疼愛,也如此悲傷。
葒不快樂。這是她早就知道的事情;但也是在照顧發炎發燒的葒,那三天之中,她才知道,葒不只是不快樂,心中似乎還藏著許多悲傷。
葒會在睡夢中皺緊了眉、會背對著自己默默流淚。
葒從來沒有哭出聲來,但在那颱風的一天,她發現昏迷倒在沙發上的葒時,葒那些痛苦的眼淚、那幾聲絕望的小聲呢喃,她永遠也忘不了。
好痛。
在5年前的這段時間左右,湛藍說出一生中最大的謊言。當天校隊訓練完結,她也不管那時已經開始疼痛的左膝,以最快速度衝回家,躲在房間哭泣、在被媽媽發現後,倒在媽媽的懷裏哭泣。
她還有家可以回去、還有清楚自己的一切、並諒解和包容自己的雙親。
但這一切,葒也沒有。受了傷,也只能自己一個人面對、自己一個人在那冰冷孤獨的屋子中療傷和落淚。
湛藍坐在床上,呼了口氣。她不知道葒所遭遇的詳情、也不知道對方是哪一位;但她能理解那種把心臟撕裂的痛楚。
為甚麼?這麼溫柔、這麼優秀的葒,誰會把這樣好的人棄如敝履?
換成是自己,一定會緊緊抓住的、一定會好好珍惜的、一定會以自己的一切守護她、以自己的一切來換取葒的疼寵和愛戀的。
湛藍輕笑搖頭。怎麼能這樣想呢?
前天,在這個房間商量要不要順初蕾總編的意搬家的時候,自己用了一點心計,試探了葒。
葒的答案,肯定了自己先前的估計。
都在一起拍檔四個月了,那種氣味,大概葒和自己雙方也已經十分清楚了吧?
她們都是同一種人。
真糟糕呢……這樣自己會存有幻想的。
那樣溫柔的人,抱著自己,撫觸、疼愛著自己。
本來只能是夢,倒還可以認份;但如果有了希望,心便會亂……
湛藍用力搖頭。那怎麼可能呢?自己是如此平凡,優秀的葒怎會看上自己呢?
像她們這樣的人,大部份時間也只想安靜渡日而已。或許葒也是如此吧?畢竟心受了傷,或許,她也好、自己也好,也不存任何能得到那些美麗愛情的希望了。
不,不要想那麼多了。
反正以後也只是打算平靜渡日,在這不知道能有多久的時間內,能有這個榮幸好好守護、照顧葒,這樣便好。
葒或許不知道、或許永遠也不會知道,她身邊就有像自己這樣的一個人,一直敬慕她、一直以自己的一切來守護她。
這樣子,便足夠了。
讓她自私一下吧?讓她一個人守護著葒,和葒共享這些親密的時光。
然後……
怎樣也好吧。
她累了,心臟也越來越痛、越來越冷了。
即使沒有所謂的愛也好。
即使理智漸漸崩散,到最後只能沉沒在深淵中作夢,也好。
現在理智不能潰散啊,葒的肩還在痛呢。葒還是虛弱、還是哀傷,需要守護和照顧,自己是不能倒下的。
也許有了必須做的事,便不會這麼容易倒下吧?
對,一定是這樣的。
湛藍點點頭,掙扎著站了起來,把風衣披在身上。
今晚到樓下的餃子店去買份鍋貼吧;省回煮飯的功夫,就當是獎勵自己好了。
為了葒,她會努力的,不會沉溺於自己的幻想中,而忘記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如果有一天,葒不再需要自己了,到時再發瘋、再沉溺在溫暖的夢中,也不遲。
甚麼也好,到時再算吧……
再拿了鑰匙和銀包,湛藍拉上風衣的拉鍊,掠了掠披散的長髮,離開了701室,坐電梯下樓,走進神川市荊區商住混雜區的黑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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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3日,排球欄目排空了14日一天沒稿出。在13日上午8點半出了2022年度全省市學界賽的預定賽程速訊後,黎葒和湛藍就收拾東西離開辦公室,開始幫湛藍搬家的工作。
行李箱有四個,除了車尾箱外,連後座也放了兩個中型行李箱,外加一個燉鍋。湛藍抱著裝了細軟的大包包與黎葒的挎包,坐在駕駛鄰座,由黎葒開車,從荊區開往市中心區去。
在停車場,二人走了兩遍,才把四個行李箱搬到10樓去,再拆箱和擺放。這樣一直拆東西、放東西,到了下午1點,才總算完全安頓下來;二人一起癱在沙發下的坐墊上,也才開始感到肚餓。
「這樣的事還是那麼累啊!」黎葒伸了個懶腰,道。「比去採訪一整天還累。」
「是啊。」湛藍轉頭,對黎葒微笑,「謝謝葒收留我,還幫我弄這一切。」
「說甚麼傻話;那是理所當然的事。」黎葒也笑道,摸摸湛藍的頭。「午飯想吃甚麼?我來做給你吃。」
「不用啊!我來做就可以啊!」湛藍連忙道,「畢竟我是住在你家,我應該分擔家務才對,這……」
「嗯,我知道。我也會讓藍藍做菜的,放心吧?」黎葒道。「唔,不過我們的晚飯,好像不能像以前的午飯那樣,我們一人負責一個菜,先在前一晚煮好了。」
湛藍側頭,「葒打算怎樣呢?」
「嗯,一人負責一天好像也不錯。」黎葒沉吟。「我蠻喜歡藍藍的廣東小炒的。又或是繼續一人負責一個菜也可以,不過這樣我們便要每天一起在廚房裏忙。反而買菜是肯定要一起的。」
「好,葒想怎樣,我也會配合的。」湛藍點頭。
黎葒笑了笑,閉上眼睛,舒服往後仰躺。「真是的,你是我的拍檔啊!你的意見也很重要的。藍藍想如何,即管講出來就行了,好嗎?」
湛藍也笑了,學著黎葒的樣子,在几下把雙腳伸直。「好。」
「嗯,或許今天外食好了。反正電腦甚麼的也全部帶回來了,今天才不想回公司呢。」黎葒苦笑;回到辦公室,肯定要看見初蕾總編那副奸計得逞的嘴臉了。說不定還會在精英賽開鑼前,被強迫去採訪不知哪一個羽毛球賽或甚麼其他比賽,到時就慘了。
瑞士精英賽之前的前瞻,也差不多要做了。還有到時的現在採訪和實況文字直播,到時會有藍藍陪伴,應該可以熬過去吧?
黎葒閉了閉眼睛,那個時候的事情,到時才算吧。
「嗯,就這樣決定。反正都下午1點了,午飯繁忙時間也過去了,我帶你去吃日式咖哩飯,之後再回來寫稿,好嗎?」黎葒對湛藍道。
「好。」湛藍笑著點頭。
黎葒起身,笑著伸手把湛藍也拉起來,一起整了整身上的上衣和牛仔褲,拿了錢包和鑰匙(黎葒把那串後備鑰匙給了湛藍使用),一起出門吃飯。
五月份的中午,穿著短袖夏衣的挑染短髮女子牽著穿風衣、梳低馬尾的少女的手,走進初夏的陽光中。二人輕鬆快樂的笑語著,不知不覺,肩和膝的舊傷,也被她們拋諸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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