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好痛。好痛。

沒有人會聽到的吧？

這麼多年，從來沒有人留意到。

自己為被同學作弄而受傷的手臂包紮、自己在手指上紮上繃帶、自己扶著越來越痛的右肩去看國家隊訓練中心的醫生、自己為腳上的水泡敷藥、自己在這公寓裏熬中藥吃。

好痛。

心臟越來越冷、聲音越來越低。絕望地走在無盡的黑暗中，在痛得再忍不住的時候，才呢喃出來；但再也不存任何人會聽得見的希望了。

沒有人聽得見、只有自己，一直只有自己。

好痛。

想要留住的人，一個一個的離開了自己。

到了最後，還是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Ana……眼前恍如出現了Spencer的幻象，黎葒伸出手，那身影卻越飄越遠，和仇晨月一起，越走越遠。

不要走、不要走。

這樣的話，卻一句也說不出口，這麼多年來，一直說不出口。

右肩的劇痛是這麼清晰、這麼劇烈，她坐倒在黑暗中喘息，再也無法向前走，尋找那沒有一次看得見的亮光。

這麼多年，都是她自己一個人在忍耐、自己一個人在走。

這沒有盡頭的路，要走到甚麼時候？

已經再沒有力氣、再沒有勇氣走下去了。

她不在乎世俗的榮譽，也不在乎萬人景仰。

她想要的，只有……

『你呀……就是這樣啊！怎麼要一個人忍耐呢？不需要這樣的。』

黎葒笑了。是素玉嗎？怎麼來了呢？

模模糊糊間，林素玉的身影顯現眼前。穿著國家隊的風衣和長褲，皺著眉微笑，注視自己。

黎葒笑著搖頭。真是的……她沒事的啊，只要像平時那樣，睡一晚就會退燒了吧？素玉應該在忙著學界賽的事啊，怎麼專門跑來了呢？

迷糊間，她感到自己的手被林素玉拉起來了。她身不由己地跟著前進，耳畔又傳來林素玉柔和清澈的語聲：

『疼痛、傷心，便呼喚我們，跟我們說啊！葒必須學會求救才行的。那些時光已經過去了啊，那些人、那些事情，也不會再在你生命中出現的了。你現在有她了啊，不用再自己一個人硬撐了，好嗎？』

她？甚麼？誰？

林素玉只是笑，把黎葒帶到一個天藍色的地方。

湛藍就站在那兒，穿著那件荷葉裙的裝束，微笑著對她伸出雙手。

藍藍。

黎葒不知不覺地迎向前，迎向那張開的手，讓湛藍把自己給抱入懷裏。

藍藍的懷抱，好暖。

藍藍的笑語聲，好動聽。

藍藍，這樣好暖、好舒服……

在天藍色的純淨氛圍下，黎葒舒適地踡著，肩的疼痛漸漸緩了下來。溫熱的液體紓緩著喉嚨的乾渴，溫暖小手的撫觸和擁抱，讓她漸漸睡沉了。

黎葒睜開眼睛，便看見咫尺之遙的美麗臉孔，一雙明亮清澈的眼睛，在看著自己。

藍藍？

湛藍就在眼前，穿著紫白二色相間的RPS風衣，坐在床沿，注視著她。

這是另一個夢境嗎？黎葒閉了閉眼睛，以意志力強迫自己清醒，卻只換來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睜開眼睛，自己仍然躺在同一個地方，湛藍仍然在自己面前。

「葒，你醒了？」湛藍喜悅地道，伸手輕撫黎葒的額頭。「燒好像退下來了呢。還好嗎？身體覺得怎樣？」

「啊，藍藍……」黎葒掙扎著便想起身，「現在幾點了？午休完了吧？該工作了嗎？」

湛藍失笑；葒睡迷糊了吧？「這是你家。對不起，下午我接到你的電話，我很擔心你，所以擅自拿了你的後備鑰匙過來找你。唔，我自己也淋濕了，借了你的浴室沐浴和換上乾衣，不好意思……」

「電話……？」黎葒一呆，湛藍已經把手機遞給她。

黎葒以左手操縱自己的手機，果然有向湛藍打出電話的紀錄，打出時間是下午2時10分。之後便有湛藍打來的未接來電，3點左右又有兩個新的未接來電。

她模糊地記得，自己迷迷糊糊地做惡夢到下午1點醒來後，習慣性地把手機放進風衣口袋內，才站起身來，竭力走到廚房吃藥。後來藥也沒吃成，好像連盛水的杯子也打破了……

是在劇痛掙扎時，無意識地撥打了電話嗎？還是電話摔了出來，無意中按到了撥出鍵？

這幾個月來，藍藍是和自己通了最多SMS和Whatsapp訊息的人。無論在哪個通訊錄裏，藍藍的名字也是排在最前頭的。

藍藍是聽到自己的求救，才趕來幫助自己的嗎？

看見黎葒凝視自己，湛藍以為黎葒對她『擅闖禁地』的事感到不悅，急忙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有意拿後備鑰匙的！我只是……葒突然打電話來，我很擔心你！對不起！你的東西我都沒有動，我、我立刻就走，我……」

「不要走。」黎葒脫口而出，想了一想連忙補充道：「該是我說不好意思，麻煩你來這一趟才對。我那時真的痛到說不出話來了，幸好你明白我的意思……謝謝你趕來幫助我。」

雖說應該是無意識或是手機誤撥，才把電話打了出去；不過無論怎樣，自己本來就在心中，一遍遍的呼喊著藍藍求救了。所以，就當作是自己打了那通電話給藍藍吧。

湛藍釋懷地笑了，又摸了摸黎葒的額頭。「不麻煩啊，這是我願意做的事。葒疼痛時想到的是我，又叫我來找你，我很開心啊。只要是葒呼喚我，我便會來找你，和你待在一起的。」

葒醒來了，葒退燒了，那就太好了。

至少，想要一直守護葒的心意，是真實的。

只要葒需要她……她真的很想葒需要她。

黎葒一呆，抬頭看著一臉純真喜悅地笑著的湛藍。

藍藍知道自己說了甚麼嗎？

這種說話，會讓人有問題聯想的啊。

這樣的笑著，說這樣的話，會讓她有錯覺，覺得藍藍是……

「葒的上衣都被汗濕透了，剛才幫你換下來了。葒暫時不要起床，好嗎？另外你放在廚房流理台的消炎藥，說是要四小時吃一次的；我剛來的時候餵你吃過一次，待會再拿給你吃，嗯？」湛藍道。「快到晚飯時間了，葒肚子餓嗎？我煮點粥給給你吃，好嗎？」

「嗯，我不餓……」黎葒道，忽然想起廚房的一片狼藉。「對不起，廚房那兒有個摔破了的杯子，藍藍你出入的時候要小心……」

「沒關係，我已經把碎片清理掉了。」湛藍微笑道，轉身去取平板電腦。「不要緊的了。葒好好休息吧？我在這兒邊寫稿邊陪著你。葒有甚麼需要，喊我一聲就行了。」

黎葒一呆，夢中林素玉的說話，再一次兜上心頭。

不要緊的了。

藍藍在。

藍藍聽到她求救的呼喊，藍藍來救她、來陪著她了。

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

再也不要緊了。已經熬過去了；以後會有藍藍在，不要緊的了。

黎葒閉了閉眼睛，任由安心的眼淚滲下眼瞼。

湛藍回頭，剛好看見黎葒的淚，連忙湊過去，察看她的狀況。「葒？怎麼了？哪兒在痛嗎？」

黎葒笑著揉揉眼睛，搖了搖頭：「我沒事，只是鬆了一口氣……藍藍，是你來救我，這樣就太好了。謝謝你。」

這次輪到湛藍呆住了。葒，她知道自己剛才說的是甚麼嗎？

不是『有人』來救她，是『藍藍』來救她。

是因為葒完全不能接受其他人接近她，只有身為拍檔的自己是特別嗎？還是有其他原因？

葒，說這樣的話，藍藍會多想的……

黎葒的確沒有發現自己不知不覺把真心話說了出來；只是笑了笑，伸出沒受傷的左手，摸摸湛藍的頭。「藍藍的膝還好嗎？會不會痛？」

湛藍苦笑。其實自己也是在逞強；剛才把黎葒半扶半扛的弄回床上，又進進出出的幫她換衣服、擦汗、餵藥和喝水，本來一整天都在拉扯的左膝傷處更加疼痛了。雖然沒有發炎，但現在左膝抖得只能挪著左腳跛行，整個人累得只想躺著不動。

黎葒憐惜地摸摸湛藍蒼白了的臉頰：「你也休息一下吧？不要像我那樣，老是勉強自己。來被窩裏躺一躺好嗎？我想我得再睡一下，胃口才會回來吧。我陪你睡一會，若有甚麼事，我會叫醒你的，不用擔心，嗯？」

湛藍閉了閉眼睛，縱容自己享受臉頰上大手的暖意。

模樣仍是那麼虛弱，但仍然透出如此溫柔、可靠的氛圍。

這麼溫暖的撫觸、這麼低柔憐惜的語聲，和自己幻夢中的葒，一模一樣。

葒說，會陪她睡一會兒呢。

這樣溫柔地跟自己說話，這麼專注的看著自己，這樣憐惜、疼愛著自己……

能有這樣的一刻，太好、太好了。

黎葒已經累了，也沒有留意到湛藍的神色，只是在湛藍的氣息圍繞下，安心地閉上眼睛。

湛藍呆了半晌，決定還是遵從睡魔的召喚，掀起被子，鑽到黎葒身畔；就像在伯明翰的時候、以及在公司房間共眠時一樣，與黎葒並肩躺著，合上雙眼，讓身體和精神放鬆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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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葒一直躺了整個周末，發炎的狀況才完全消褪下來。到了星期一，颱風遠離神川市，一星期的假期也完結了，才回來上班。

在颱風的三天期間，湛藍在黎葒的家過夜，整天留在黎葒的家，陪伴、照顧著她。

到了同枕共眠的第三天，她們已經互相牽著手，沉沉熟睡了。

早上

二人一回到辦公室，便立刻被白初蕾叫到總編室去。

「這樣太危險了！萬一出了甚麼事要怎麼辦？下次絕對不能這麼冒險了！」白初蕾拍桌怒道。

「對不起！我不應該在颱風天跑出去的，下次我會注意！」湛藍連忙道。

「我不是說你，藍藍。」白初蕾道，轉向了黎葒，「我是說啊，葒，你再這樣就太危險了！有這麼重的舊患，還堅持一個人住，有事也不找人求助，這實在太冒險了，萬一你有甚麼事，排球欄目怎麼辦？《國際體育在線》的廣大讀者怎麼辦？你的球迷一定會殺上總部來滅了我們的！」

黎葒苦笑；初蕾這次也太誇張了吧？「這次我叫藍藍來幫助我了。」

「整件事我都已經聽說了；但這樣還是不夠的啊！」白初蕾嘆氣。「萬一藍藍那時不明白你的處境怎麼辦？而且，從這兒到你的家，坐地鐵起碼要半小時吧？萬一有甚麼事，不就來不及了嗎？再說，難道每次都要藍藍這樣奔波嗎？像這次藍藍便是冒颱風來的，這樣太危險了啊！萬一藍藍中途出了甚麼意外，不只我負責不起，你也會一輩子良心不安的吧？

黎葒無聲嘆氣。雖說初蕾說的是事實，但哪有上司管那麼遠的？雖說同是國家隊出身，但也不用這樣子吧？「那你想怎樣？」

「很簡單，一是你搬來頂樓住，房間任選一個；二是你找個室友。」白初蕾道。「剛巧我們請來代替小除和老陳的，是北大新聞系出身的兩位高材生，剛好她們又是情侶。要是葒也搬過來，也熱鬧多了，也順便教教她們一些基本事情吧？」

黎葒和湛藍都嚇了一跳。『她們』？同性情侶？一次過兩個人也聘請？不是吧？

黎葒皺住了眉。要她放棄自己寧靜的小家，每天住在某個套房，看著那兩個新人放射恩愛閃光？還要由自己來教她們這新聞網站的一般工作流程？是國家隊中的隊友恩愛，自己自問倒還能忍受；要她看公司的同事？門都沒有！

「那你找個室友吧！」白初蕾無所謂地道，「現在有個現成人選啊，你覺得藍藍如何？你們是排球欄目的拍檔，作息、採訪的時間也差不多，可以互相配合。你們也一起出外地採訪過了，應該也知道對方的生活習慣了吧？這樣子不是不錯嗎？你們也蠻合得來的不是？」

黎葒雙手抱胸，望向一臉無辜的白初蕾總編輯。

要是到現在還不知道這初蕾的真正目的，她出生至今這27年半真的白混了。近來意大利、英國等地足球聯賽也已進入最後直路了，世界盃又臨近；足球部幾位同事將會經常作現場通宵視訊直播，住在六、七樓空房的時間大增。又適逢新人來，要搬進頂樓，房間供應更為吃緊。想來初蕾已經想了很多辦法，騰出足夠的房間給來來去去的同事們使用吧。把藍藍擠出來便是其中一個辦法。

有那麼容易嗎？這樣逼迫藍藍，不會太過份了嗎？

黎葒正想冷著臉拒絕，轉頭卻看見湛藍凝視自己的目光，又把話吞了回去。

近些天，藍藍在頂樓的生活，大概不會太安寧吧？那麼多男同事出出入入，她一個單身女子住在這兒，好像不太好。

自己也不是懷疑男同事的操守；可是人口這樣雜，藍藍大概不會很好受吧？

「你讓我跟藍藍商量一下吧！」黎葒道。

「沒問題。」白初蕾從善如流。

離開了二樓的總編輯辦公室，黎葒直接拉著湛藍，按電梯直上7樓。

「藍藍,到你房間去說話好嗎？」黎葒問道。

「好。」湛藍點頭，這種事，老實說她也不想同事們聽見。

7樓的走廊上，邋遢到一個無可救藥地步的小李和司徒二人，如遊魂一般飄過。黎葒冰冷地瞄了他倆一眼，牽著湛藍的小手，直接走到701室去。

湛藍鎖上了門。二人圍坐在吃飯、打電腦用的几子兩邊，分別坐在黑色和藍色的兩個坐墊上，相對說話。

「藍藍，如果想繼續住在這，便跟我講，我回去跟初蕾說。」黎葒道。「你現在的薪金是扣除了住屋費用的。如果初蕾決定公司不給你住了，便應把住屋費用加回薪金中發給你。這種事情必須據理力爭才行。」

湛藍吞了吞口水，「其實……如果葒不介意的話……我不介意和葒一起住，照顧你的。如果初蕾把住屋費用發給我，我會用來付租金的。我也會造飯和打掃，不用擔心的。」

黎葒笑了笑，摸摸湛藍的頭：「你不要在意初蕾的話。我喜歡你照顧我，但你也不需要勉強自己配合我或她。況且正如你所見，我家只有一個房間，你這幾天也很克難地和我睡在同一張床上而已，不是嗎？要不然就只能睡我沙發打開的沙發上。像出外採訪住酒店、又或是周末你照顧我的時候那樣，只有幾天也還好；長此下去，你會很不方便的。」

湛藍搖頭：「我睡客廳也沒關係的；葒……」她笑了笑，「嗯，我相信葒不會侵犯我的。」

老實說，她心中還真的希望……唔，怎麼能這麼想呢。

黎葒笑了，「那種事情，我不會強迫別人的，這反倒可以放心。」

她深知自己的性格，戒備心重到自己有時也看不下去。這個世界上，說到她可以接受住在同一空間的室友，也應該只有寥寥數人而已。在國家隊，為了避免各種問題，住房都是一個個不設衛浴的單人小間，讓運動員能得到安靜休息的私人空間。現在自己有了房子，她也已經習慣有個安靜的私人地方，讓她能好好思考和思念。她一直完全沒有找室友的念頭，也和這樣的習慣有關。

思念？還思念甚麼呢。黎葒淒然一笑，已經不用再思念了。

思念也好、幻夢也好，已經被無情的打碎了。

光是思考的話，即使藍藍躺在旁邊，也沒有影響。

既然一切都已經消散無蹤，她要做甚麼，也再沒有關係了吧？

深深吸了口氣，黎葒道：「要是藍藍願意，我沒所謂。我收留你。」

「真的？真的可以嗎？」湛藍喜出望外，脫口而出。「謝謝你，葒，謝謝你！」

黎葒反而笑了。敢情藍藍真的認為初蕾打算趕她出去，擔心因此無家可歸？其實初蕾是不會做到這一步的，只是一來真的擔心黎葒自己肩傷發作的問題；二來想到這樣可以省回一個房間，順水推舟而已吧？「不用擔心，其實……嗯，總之你住在我那兒吧？然後6月的時候，我們一起去瑞士採訪精英賽。」

「好。」湛藍點頭。她的小禮服便是為了採訪歐洲體育賽事而訂製的；而瑞士精英賽是標誌國際排壇賽季正式開始的高規格賽事，是全年最重要的賽事之一。

黎葒站了起來，把西褲稍為理順了一下。「好了，我們回去工作吧！唔……雖然說好像沒有甚麼重要的東西要做。午飯後再來想想看幫你搬家的事情。嗯，藍藍，今天午飯想吃甚麼？」

湛藍的確沒有甚麼重要稿子要寫；但她知道，葒應該還有西班牙文的足球稿要翻譯吧？「今天孫媽也會主理午市的，我們一起到六樓吃，好嗎？她的手藝不錯的，很吃得過。」

「我休假了一星期，還真沒嘗過她的手藝呢！好，今天和大家一起吃飯堂吧。」黎葒笑了一下，看著湛藍也站起身來，才跟在湛藍身後，一起離開701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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