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呯！』瓷杯摔到廚房的地上，立刻碎成幾片。黎葒按著右肩，劇烈喘息著，沿著流理台跪下地去。

她知道自己發燒了。因此才神智不清地一路睡到下午一點，現在劇痛蔓延到頸和背上，連左手也顫抖得握不住杯子了。

這樣子，沒辦法吃下消炎藥的。

糟糕，非常糟糕。昨晚這樣的睡眠品質，今天又是颱風天，肩傷發炎了，疼痛燒灼著整個右肩的傷處，身體卻感到冷，冷得顫抖起來。

昨晚，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安穩睡過。片斷的記憶、激烈的思緒，如海嘯一般捲來，淹沒了自己，很快便已經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怒吼、哭泣、掙扎，無數模糊不清的影像飛來飛去，她也不知道應該如平時一般蜷縮起來，蜷到角落去；還是應該像在球場上一般，把所有的痛苦和憤忿，都化為一球球無情的二號位扣殺。

Ana主動找她以Skype文字通訊。她把審到一半的稿子放下，與Ana打字通訊；Ana劈頭第一句便是感謝的話。

『謝謝你在《國際體育在線》英文版上通知我們，說神川大學要聘請排球隊教練。我已經通過視像面試了，神川大學決定與我簽約，由2023學年開始，擔任他們男、女子排球隊的主教練。』

是嗎？這麼說，她們日後會在同一個城市了嗎？

可是，下一句話，便把自己的一點小小期盼，推向絕望的谷底。

『這樣子，我便可以實現夢想了。這幾年來，我一直想進一步守護晨月。在初識晨月的時候，我便深知我的球手生涯已經見到盡頭了。但晨月仍是這麼年輕，還能打很多年，還能為中國隊創造很多勝利的榮光。過了今年，我便不能再以在國際賽時常見面的前輩、以及「約定」的對手身份守護她了。所以，我一直希望能夠改換另一種方法，在她附近、在她身邊一直守護她。我一向便想向教球的方向發展，一直也想中國的CVL或是學界球隊去做教練。這次神川大學的事情能夠成事，實在是我的榮幸。謝謝你，如果不是你，我也不會有這個機會。』

……是這樣嗎？其實自己也沒做甚麼，只是如實刊登了真相吧！

『或許你覺得只是舉手之勞，但對我來說卻很重要。給我這份希望之光的是你，Ruby，真的很感謝你。』

是嗎……不用謝……的啊……，那是……我應份做的事……

『我會在神川市落腳。到時約出來吃個飯吧？我請你，當是感謝你的幫忙，令我能達成這個夢想。另外，請你幫我暫時保守這個秘密，好嗎？神川大學方面是希望保密的，我也不想晨月太早知道，以免她想太多。現在她應該和我一樣，集中精神在為球隊爭取世錦賽冠軍的事情上。今年又改了賽制，12隊的全淘汰制，賽期也增到接近一個月，這會是場史無前例的硬仗……總之，我會自己找機會、想辦法跟晨月慢慢說清楚的。』

自己也不記得，昨晚是怎樣離開沙發几、怎樣回到床上躺著的了。

一夜之間，所有的仰望、所有的期盼，都變成了罪惡。

其實一早便已經知道會是這樣了，不是嗎？

不管世代不同、不管實力不同級數、不管成就的高低，便互相對視，立下『約定』要互相對戰。

說是『約定』要各盡全力，倒不如是說Ana以自己的方式，一直和晨月互相砥礪，教育她成才。

仇晨月，現在是中國國家隊穩坐正選位置的第二主攻了。

和一早已經具備衝擊頂峰實力和心理素質的素玉完全不一樣；晨月起初十分幼嫩，技術、心理素質和經驗也未夠火候。她是在與Ana的對戰、在一場場的對戰中漸漸進步，變得成熟、變得穩定，而終於坐穩了坐選位置的。

一早便知道，Ana一直注視的、一直俯視的，是這個人。

一切只是自己不切實際的期盼、不切實際的幻想。

2017年時，她沒有回頭，便永遠不會回頭。

因為她已經有晨月了。

不是麼？自己是知道那麼多真相的人、自己是最清楚一切的那個人，不是麼？

真相，是傷人的。

為此，她雖然知道真相，卻不會把所有真相都報導出來。為了撈新聞而傷害他人，不是她能接受的事情。

因為真相，可以是一把直刺心臟的刀刃啊。

Ana、Ana。

一想起這個名字，肩膊便傳來比以往更為難忍的劇痛，黎葒額上流下冷汗，咬著下唇，死死忍住呻吟慘叫的衝動。

那些在心中的呼喚、那些在呼喚和回憶中得來的勇氣，全都變成了傷害。

那些希望和夢，全部變成貫穿心臟的利刺。

她不想傷害任何人啊。所以，才沒有傷害Ana、才沒有傷害晨月。

哀傷也好、憤怒也好，只是死死藏在心中。

要她傷害別人，她寧可傷害自己……

但為甚麼，蒼天要這麼對她？

到處飄零、到處流浪。到哪兒都是自己一個人。

即使竭力呼喊，也沒有人聽得見；即使流得滿地鮮血，也沒有人回頭看她一眼。

葒。

長在溝邊、春生秋滅的花。即使枯萎凋零，也沒有人會關心一眼的花。

沒有人會需要這樣的花、沒有人會在乎這樣的花。

絕望的深淵，是如此的清晰，引誘著自己跳下去。

即使黎葒消失在這世界上，也沒有一個人會察覺得到吧？

這兒是十樓。底下是防火梯出口的走道，是沒有任何障礙物的混凝土土地。

只要打開陽台的門，打開陽台閘的鎖，便可以輕易地……

不，怎麼能這麼想？！

可是，心臟好痛、肩也好痛。永遠永遠無法癒合的滴血的傷口、永遠永遠孤身走下去而無人聞問的苦楚，她要受這種地獄般的可怕折磨，到甚麼時候？

「不行……不能這麼想……還有工作沒有完成……藍藍的稿……」黎葒喃喃自語，以最大的意志強迫自己站起來，也不管摔破的杯子了，踉蹌著一步一喘的挪出廚房，走進客廳。

平時只幾步路就走到底的小巧屋子，今天的路，為甚麼這麼長、這麼難走？

走過客廳，被座墊絆了一下。黎葒早就站不穩了，立刻踉蹌著倒到沙發上，在最後一刻條件反射的扭動身體，讓左肩先撞上沙發。

只是這樣的保護動作，也已經耗去她全部的體力。急淺的喘息著，她半臥在沙發上掙扎，連坐起身來，也再沒有辦法。

几子上，平板電腦的屏幕閃著光。湛藍的名字在閃耀，告知有未讀的文字訊息。

藍藍。

黎葒吃力地伸出左手，卻無法夠到桌上的平板電腦。

就算拿得到又如何呢？現在難道還能打字麼？

眼前模糊起來，黎葒縮回了左手，緊緊抱著劇痛顫抖的整隻右手，全身縮成了一團。

疼痛蔓延到手臂、手肘、手掌……直到指尖都在痛，冷汗不停不停的滲出，帶走了體溫，讓痛楚顯得更劇烈。

對不起啊，藍藍……今天沒辦法審稿了……答應了藍藍今天還給她稿子的，但是……

藍藍……葒好累，讓葒休息一下，好麼？……

陪著我，抱著我，讓我睡一會……我很快就會醒的……

到時，再一起工作好嗎？再一起出去採訪，在空閒時間，我再帶你去逛街。

不行啊……怎麼能這麼想呢……

她有甚麼資格，讓這麼乾淨、這麼好的藍藍，撫慰自己呢？

又是一陣劇痛傳來，黎葒痛苦的扭動了一下，手機從風衣口袋中滑出，掉到沙發上。

那溫暖的笑容、那溫暖的小手；那黑得發藍的眼睛裏，那純淨的光。

那是，她的救贖。

藍藍、藍藍。

藍藍……救我……

不行的，藍藍不是……不是……

可是，好痛、好痛……

……藍藍……你在哪……

好痛、身體好熱，心臟卻好冷、好冷……

藍藍……

『葒，葒？怎麼了？你怎麼了？葒，回答我啊！發生甚麼事了？』

啊……是藍的聲音……

黎葒閉上眼睛，安靜聽著那熟悉的語聲。

藍藍的聲音，真好聽……

藍藍，你好暖……

我好累……好冷……

想要……溫暖……

甚麼也不要緊了……抱著我、暖著我，好嗎？好嗎？……

身體好痛、心臟好痛……

藍……藍……

身子再也無力掙扎，黎葒輕輕抽搐了幾下，無聲流下眼淚，蜷臥在手機旁邊，意識在痛苦的海洋中載浮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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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把正在第八次覆看初稿的湛藍給嚇了一跳。

會打電話給自己的，是爸媽嗎？湛藍拿起手機，來電顯示卻是黎葒的號碼。

她一呆，立刻按下通話鍵。

黎葒虛弱的聲音響起：『藍……藍……』

「是？」湛藍連忙道，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葒？」

電話另一頭只傳來微弱的喘息聲。

「葒？怎麼了？」湛藍驚叫，「你怎麼了？葒，回答我啊！發生甚麼事了嗎？你在哪？你還好嗎？發生了甚麼事？」

黎葒仍然沒有回應，喘息聲漸漸低了下去，終於渺無聲息。

不妥！湛藍緊緊握著手機。

平時的葒是不打電話的啊！

她都用Email來聯絡；聊天和直接訪問時則用Skype文字訊息或是視訊。在約定地點與受訪者聯絡時，則用Whatsapp訊息。

若要交談，葒必須看見對方的臉。所以自己也盡量面對面和她說話、回頭看著她的臉，聽她說話。

一定是發生甚麼事了！要不然，葒不會打電話來，但卻連一句話也說不完整的！

拉了旁邊的風衣，湛藍站了起來，挪動上了強力護膝的腳，到了隔壁黎葒的位置。

今天的葒，一定特別虛弱了。一定是再也無法支撐，又或是受傷生病了，才會打給自己求救的。

必須去找她才行！

她打開了黎葒的抽屜，學著黎葒的樣子在雜物中掏摸，果然摸著了那串鑰匙。

湛藍把所有鑰匙往挎包中一塞，手機放進運動褲褲袋，抽了防風防水的風衣穿上，起身就走。

「咦？藍藍，你現在要出去？」黃琴驚道。

「是啊！去葒的家。」湛藍頭也不回地道，拉開往電梯大堂的門。

「不是吧？可是氣象局都要發出四號颱風信號了，現在才出去，很危險啊！」黃琴道。

「就是啊，葒她不要緊的吧？每次颳風下雨她都不會聯絡我們的，風暴過了就又復活的了啊。」小曹也道。「藍藍，你不要冒險啊！」

湛藍咬牙。敢情葒每一次夏颱、每一次冬雨，都要經受一次這樣的痛苦？現在才是葒最需要幫助的時候，這班人居然冷漠地說不要管；這班人，有甚麼資格說葒冰冷？「地鐵還沒停駛吧？我坐地鐵去市中心區。」

「好吧……」唐紫道，「要我們陪你去嗎？找小曹陪你去吧？」

「不用啊！」湛藍心中稍為溫暖了些，搖了搖頭。葒應該不會容許男人踏入她家門半步的，只有她自己一個，葒大概會稍為沒那麼戒備吧？「我自己去便行了，她的家就在地鐵站隔壁，不會很危險的，放心啊！」

「喂，那你真的要小心啊！隨時跟我們手機聯絡啊！」黃琴道。

「我明白的。」湛藍點頭，打開防火梯的門，就那樣衝下樓去。

葒，藍藍聽見你的求救了；藍來找你了，不要有事……

一打開門，走不夠一個街口，狂風就把傘子吹翻了。湛藍咬了咬下唇，把破掉的傘丟到垃圾筒，戴上風衣的帽子拉緊拉繩，冒著暴雨，閃避著被吹飛的雜物往前走，一口氣走到地鐵站入口，才停下來。

葒應該是在家吧？如果是在外頭，剛才在手機應該會聽到狂風暴雨的聲音的。

這樣虛弱的聲音、這樣的喘息，大概是肩傷發作了，而且應該相當嚴重。

就像五年前，自己也曾如此疼痛掙扎過。而葒，也明白那份痛苦，因此如此溫柔的對待自己那樣。

那個高挑短髮的身影，叫所有攝影人員停機，然後，安靜地站在一邊，無聲陪伴痛到無法站起來的自己。

那種痛苦，她明白的。

葒。

藍會一直守護著你的，用藍的一切來守護著你的，所以，不要自己一個人，受了傷、哪兒疼痛難受，便呼喚藍藍，好嗎？

藍都會聽見的，無論葒在哪兒，藍都會趕來保護你的。

就像葒攜著膝傷疼痛的自己、一直一直照顧著自己一樣；就如葒牽著自己的手，保護自己不受那程瑋的騷擾那樣……

地鐵很快便到了市中心區。市中心高樓大廈多，風也彷彿小了些，但雨點打在身上，一樣隱隱作痛。冒著風雨，湛藍繞進橫街，很快走到黎葒輸入給她的家中地址的公寓大樓樓下。

幸好，去伯明翰之前，為了人在異鄉有個萬一，她們交換過家裏的地址；自己把香港老家的地址給了葒，葒也把神川市的家的地址給了她……

躲在大樓大閘門口的屋簷下，湛藍打了黎葒的手機號碼，但沒有人接聽。再按大閘對講機，也沒有回應。

湛藍咬牙，取出那串鑰匙，很快試出哪一條能開到大閘，直接推開大閘便進去。

颱風期間，大樓都沒有人出門，電梯大堂空無一人。保安員窩在櫃台後打盹，湛藍冷笑了一下，和香港的同行也一模一樣嘛。她靜靜繞過明顯睡著了的保安員，按了電梯，直上10樓。

在黎葒的公寓單位門前，湛藍按下門鈴；仍然沒有任何回應。她再掏出鑰匙；鐵閘和大門卻沒有上鎖，鑰匙轉一圈便開到了。

這麼說，葒果然在家嗎？

「不好意思，打擾了……」湛藍自然地說了句話，當然屋內烏燈黑火的，也沒有人回答她。

那是個小巧整齊的公寓屋子。玄關後便是客廳，陽台的門關著並下了落地窗簾，在本來已經陰暗的天色下顯得更黑了。露台門旁的角落是書桌，隱約看見放了書和關上蓋子的手提電腦。飯桌旁邊，類似廚房的房間半掩了門，門後傳來唯一的燈光，讓她總算能不用拿手機出來開電筒程式。

「葒？你在嗎？」湛藍喚道。「我是藍藍，你還好嗎？」

回應她的是微弱的喘息聲，從客廳沙發、電視附近傳來。

她往牆邊張望，找著了燈的開關掣，室內立刻大放光明。湛藍立刻就看見了那團穿著黎明色風衣的顫抖身影，蜷在同樣是黑色的沙發上。

葒？湛藍跑到沙發邊，也不管自己扯痛的左膝了，直接往几邊坐墊上跪了下去，察看黎葒的狀況。

沒有蓋被子，黎葒以左手虛扶著右手手肘，蜷臥在沙發上。手機掉在旁邊，踡縮的身體偶然輕輕抽搐一下；及耳的短髮被冷汗打濕，黏在額上，又稍稍掩了慘白淚濕的臉頰。秀氣的眉完全皺起了，雙眼沁著濕潤的淚光，蒼白的唇張開，痛苦喘息，似乎顫抖著不知道在呢喃甚麼。

湛藍撫了撫黎葒被冷汗濕透的額，一陣燙手的感覺立刻傳來。

葒發燒了。

「葒？你怎樣了？我是藍藍，聽得見我說話嗎？」湛藍輕聲喚道，黎葒卻沒有回應，只是隨著湛藍撫額的動作，身子輕輕顫了一下，眼中又無聲滲下了淚。

湛藍咬了咬下唇，大著膽子撫了撫黎葒的右肩，嚇人的熱度透了風衣，燙了自己的手心。

果然發炎了，就像自己的膝傷舊患發作、發炎一樣。那是大學一年級時的事情，她被爸媽從九龍塘區的宿舍接回家，躺了三天。

那時的自己有父母照顧，但葒沒有任何人可以求救。

必須幫葒退燒才行。葒應該有藥吧？必須餵葒吃藥才行，然後幫她擦汗、讓她退燒……

受傷發炎的地方被碰觸，黎葒全身劇顫了一下，嘴唇微微開合，聲音卻微弱得幾乎細不可聞。湛藍連忙垂頭傾聽。

那是微弱的、機械式的話聲；恍如根本沒有預料到會被聽到的，自言自語一般的語聲。

『好痛』。

是呼喊了多少年、多少年，卻永遠沒有回應，那個聲音，才會變得如斯絕望？

眼眶一紅，湛藍握緊了黎葒的手，左手伸出，擁著黎葒燙熱的身體。「葒，不用怕了，我在，藍藍在……藍藍來幫你、來照顧你，好嗎？葒，不痛了、不怕了，不會只有你一個人了，藍藍會好好守護你的，會陪你渡過這一關的，好不好？」

風聲呼嘯而過；樹枝打在陽台門上，發出『噼啪』的聲響。颱風夜的傍晚，湛藍緊緊抱著黎葒虛弱顫抖的身子，以自己的體溫，盡量溫暖著她的身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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