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當天黎葒與湛藍渡過了平靜的一天。

黎葒的瑞士精英賽前瞻第一部，以及湛藍訪問日本女單第一羽毛球手並木奈緒的稿子，在下午四點半交到總編白初蕾的Email信箱去。白初蕾毫無問題地收下覆檢，對二人在家工作的事毫不在意。

交出稿子之後，黎葒帶湛藍去菜市場搜購食材與造飯。在這方面，二人在幾個月共晉午餐的時光已經很有經驗，都很有默契地互相配合，挑選當天的好食材，準備兩個菜的今日晚餐。

「葒想喝廣東湯嗎？回去立刻開始煲，便趕得及在7點前熬好，晚餐的時候喝。」湛藍道。

「啊，對，藍藍是香港人呢。」黎葒笑了笑，很久之前喝過澄恩姊的廣東老火湯，可真令人一試難忘。聽說廣式豬骨湯還富含骨膠原，對藍藍的傷患有益。「那就拜託你了。」

「好。」湛藍笑著點頭，「那我們去肉店找食材吧？嗯……初夏應該煮個去濕氣的湯品呢；看看能買到甚麼輔料好了。」

半小時後，二菜一湯的晚餐敲定。二人買了食材，手牽手地回去造飯，安靜渡過她們同屋共住的第一天。

黎葒在晚上九點打開沙發的機關，把沙發床弄好；再安靜地把平板電腦拿回房間去，不打擾正在網上與卓雯以廣東話作連線訪問的湛藍。

一整天下來，白初蕾沒有傳訊給她們，更沒有強迫她們去任何地方作採訪，黎湛二人得以享受平靜的時光，晚上分別在寢室和客廳的沙發床上就寢。

晚上11點，黎葒披著風衣，從洗手間走出來，先繞到客廳去，幫湛藍嚴了嚴被子，再注視了那完全熟睡的放鬆臉龐。

「藍藍。」她以氣音輕喃。

藍藍，可愛的藍藍。如此乾淨、如此美麗的這一抹溫暖柔和的藍。

在這樣的深夜，就可以這樣注視著、以眼光撫觸著那份溫柔。

過了一會，她才笑了笑，站起身來，回房間去。

第二天早上，發生了比黎湛二人最狂野的想像，還要更超現實的事情。

早上八點正，一身整齊襯衣長褲的黎葒和湛藍面對完全被翻亂破壞、加上被警方採證再弄亂了三分的三樓辦公室，呆在當地。

「啊！我那個六花亭的罐子沒了！」黃琴哀鳴，「是誰那麼沒良心，那罐零錢是值多少，這一點錢也偷！那個六花亭的罐子是限定版的啊！把罐子還給我啊！……」

「這是甚麼回事？」牽著湛藍的手，黎葒冰冷地問道。

她自己和湛藍的辦公桌也沒有倖免，與黃琴、小曹等人的桌子一樣，鎖頭全被撬開，那個本來用來放後備鑰匙的小密碼箱也不翼而飛。幸好鑰匙已經給了湛藍使用，那盒子只有幾個用剩的美金硬幣而已，她並沒有多少損失。

至於湛藍，她本來就沒有任何值錢物品放在辦公桌，抽屜也沒有上鎖。裏面的東西也只被翻了一下，沒有任何物件遺失。

「是凌晨三點多的事情，發現的是司徒和桑原。」唐紫道。「司徒剛與身在里約熱內盧採訪世界盃的小郭連完線，桑原開車回來與他接力。桑原開車到樓下便發現樓下的門鎖被破壞，通知了身在六樓吃杯麵的司徒後，二人報警和合力搜索，在二樓伺服器室旁邊的庶務辦公室找到了正在大肆破壞和搜掠的賊人。那賊看見事敗，倒也敏捷，打破了庶務辦公室的窗戶，直接跳下樓去，逃去無蹤。現在司徒和桑原都已跟警方落了口供，閉路電視也拍到了影像，警方正在追緝那個賊了。」

白初蕾和金佳鈴這時也來到了三樓辦公室，都臉色鐵青。

《國際體育在線》總部和附近的公司行號不同，並沒有多少現金，最值錢的東西應該是伺服器，以及器材室裏的攝影鏡頭。可是爆竊犯似乎還沒來得及找到位於五樓的器材室，該處的門鎖沒有被撬，全部器材都完好無缺。

「在我金佳鈴的地盤撒野，真是不知道『死』字怎麼寫！」金佳鈴冷笑。「讓我找到那個傢伙？哼……」

黎葒、湛藍和其他同事同時打個突。大家當然察覺到金佳鈴與一般文職人員的相異處；但剛才那番話仍然完全出乎大家意料之外。這佳鈴到底是何方神聖？

「佳鈴，我說在報仇之前，不如先來處理一下保險的問題吧？」白初蕾雙手抱胸，道。「把理賠金拿到手，我再跟老闆說，也許請佟氏的人來好了。」

佟氏是植根在神川、上海、寧波都市圈一帶的保安業者，在行內享負盛名。黎葒是在走訪2021年春，中國國家隊訓練中心宿舍一、四棟重建工程時，知道有這個專門提供世界最高等級的保安，由鎖頭到保鏢一應俱全的業者的存在。

這應該不是一般公司行號請得起的業者吧？而且只是爆竊案而已，有必要動用到國家級的保安系統嗎？

黎葒伸手，牽緊了湛藍的小手。

她有一種直覺，這件事情似乎並不簡單。要不然初蕾和佳鈴的表情不會如此凝重，也應該不會提到要請佟家把保安系統重新再做一次。

不過，話說回來，雖然事涉自己的公司，但也不是她一個小小記者管得來的事情。

她伸出右手，摸了摸湛藍的髮。

幸好先把藍藍接回家了，要不然，若只有她一個人留守公司，那就危險了。

其他事也好、自己的小密碼箱消失也好，也都是小事。

只要重要的藍藍沒事，那就好。

湛藍顯然也想到同一件事情，也仰頭看著黎葒，緊了緊互握的手。

黎葒笑了，不管還在繼續議論紛紛的同事，再摸了摸比自己年輕六歲的得力拍檔的頭，再與湛藍分別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坐下來，為手提電腦接上電源，開始一天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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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氏的業者在5月18日來到《國際體育在線》總部，準備安裝新保安系統的事情。不過當天黎葒和湛藍都沒有出現在總部辦公室，也就沒有看到後來被所有同事(不論傾向和婚戀狀況)都熱烈討論的明星級美男子、佟家次子佟偉興的身姿。

5月18日一早，黎葒和湛藍就坐上南下的第一班高鐵，前往香港，進行當天來回的旅程，採訪女子排球全港學界賽。

本來黎湛二人是不需要理會學界賽的事情的；位於香港的NOW Sports等媒體會供稿。但今年適逢世界盃，NOW Sports、《明報體育》等媒體都把資源集中在足球項目上，抽起了所有項目學界賽事的欄目。因此《國際體育在線》要有稿子，便得自食其力了。

論香港學界賽，其實也只是採訪中學、高中組的RPS，以及大專組的香港大學與香港中文大學而已。RPS是學界冠軍的有力爭奪者；兩間香港的高等學府則因為有港隊成員在陣，也是全國學界不能忽視的強隊。

「藍藍要偷空回家看看麼？」在高鐵上，黎葒問道。

湛藍搖頭：「爸爸媽媽正在加拿大探望親人呢，就算回家也見不到他們的。」

況且，說句實話，重遊故鄉，自己也沒有甚麼特別的感覺。自己的家當也早就由浸會大學宿舍直接搬到神川市去了；她也不想回到老家的房間去，面對那一房子的塵封回憶。

那些與那位女子在一起的回憶，無論之前曾經多麼美好，也已經被之後發生的那些醜陋的一切，給洗去所有的瑰麗顏色了。

她已經離開了啊。親手送別了那個人、接受尖子計劃的邀請進了浸會大學、婉拒浸大校隊的邀請安靜療傷、畢業後又到了遙遠的神川市去安靜渡日、也遇到如此照顧自己的葒……

五年後的今天，又要回去香港、又要看那個仍在大學學界的人的比賽、又要再面對那一切了嗎？

又要，再把心臟上那個好不容易藏了起來的傷口，再次活生生撕開來了嗎？

是發生甚麼事了吧？黎葒看著湛藍突然黯淡下來的神色。

前天接到了這個新任務，她們一起收拾行李，和初步討論大約的採訪範圍。這幾天在公司也好、在家也好，一說到學界賽，藍藍就會露出這樣的神色。

黎葒知道，藍藍和家人關係很好。藍藍是獨生女，父母也會寄些廣東特產來公司給她。得知藍藍搬到自己家裏來，湛父湛母還寄來了禮品，弄得自己也不好意思起來。

所以那應該不是家裏的事才對。若與家庭無關，那就大概是與黎葒自己對Ana的期盼那樣，那種說起來老土，卻能狠狠撕裂心臟的那些事情了吧？

如果藍藍不說，她便不會刻意問起。

說起來，黎葒也沒想過湛藍的父母還會為自己收留藍藍的事而感謝自己。對自己來說，照顧藍藍是自己的意願，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更何況自己與藍藍都是女生，藍藍的父母知道，嗯，也就是她們那份『另一種傾向』的事情嗎？

但藍藍卻表示沒有問題，並帶來石破天驚的消息：她父母知道女兒傾向的事，而且相當理解的樣子。這讓黎葒更無奈了；父母都知道藍藍的傾向，還放心她跟女性同住？這樣與讓一般傾向的女兒跟男生同住有區別嗎？還是她父母已經完全誤會，以為自己跟藍藍是那種關係了？

黎葒嘆氣。自己的事情已經到了如此田地，老實說如果是和藍藍，發展成那種關係絕對沒問題。但這種事情是可以發生在拍檔與同事身上的嗎？而且也應該尊重藍藍意願才對吧？

她們是屬於『另一種傾向』沒錯，但不代表只要是與自己抱持同樣傾向的人，就可以發展成那種關係的。就如一般傾向的人，也不是任何一個異性也行一樣。

即使自己昨晚夢見與藍藍擁抱著快樂相處、即使若藍藍要求，她絕對願意與藍藍發展成再進一步的關係，也不代表藍藍必須回應這份渴望。

就像從前，她對Ana所抱持的期盼那樣……

真糟糕呢，自己的渴望，一旦喚起了，就不容易熄滅了。

想要溫暖。不是任何人的溫暖，而是那抹溫柔的藍的溫暖。

她是如此喜歡那份溫暖、如此喜歡像現在那樣的快樂相對。

如此的喜歡著，這抹溫柔、熱暖的藍。

可是，還是不能有所期盼的。

如果對藍藍有了期盼之後，藍藍卻投向另一人的懷抱的話；如果藍藍知道了這份渴望，藍藍卻沒有抱持相對等的意願，因而討厭了自己的話，她一定會立刻瘋掉的。

四年前，她不願意傷害Ana或晨月，才會在賽場上崩潰和傷患發作，在情緒崩潰的情況下被素玉發現。

在那個颱風之夜，她也清楚，若不是自己多年來銳意鍛鍊過意志力，她應該已經從家中陽台跳了下去；或更糟，想出甚麼辦法來意圖毀了Ana甚至是晨月。

就是因為自己是個如此激烈的人，她才一直冰冷、一直忍耐。

只有跟所有人、所有東西抱持一定距離，盡量不起任何執著的心，才能冷眼旁觀著一切來來去去，不會做出為了抓住喜愛的人和事，做出傷人傷己的極端行為。

藍藍就在身邊，是全心全意地信賴著自己的拍檔，也是把自己從絕望深淵中救拔出來，給了現在的自己以生存意義的人。

這樣接近自己的人，萬一真的發生甚麼事，自己一定會把持不住，動手傷害藍藍的。

她不會讓任何人、任何事傷害藍藍。而如果傷了藍藍的人是自己，無論原因是甚麼，她也不可能原諒自己的。

黎葒雙手抱胸，閉上了眼睛。

那種期盼是不可以再喚起的。

Ana的教訓，應該還很清晰、很清楚才對。

她可以守護藍藍、可以在拍檔的相處中汲取一點點渴求的溫暖；但卻不能奢望能得到像昨晚的夢境那樣，那種溫柔親密的相對。

那些溫柔，只能是夢。

只能是晚上，身心都完全放鬆休息後，那幻境中的夢……

高鐵舒服的預留席座位上，黎葒和湛藍二人抱著自己的包包，並肩坐著，卻都各懷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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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的學界賽與其他全市賽相似。並沒有特別劃出賽程來，而是利用周末或假日，學校不必上課的時間舉行。這兩天舉行的是第一圈的比賽，Junior、Senior組（即中國的中學組與高中組）以及大專組的賽事，地點都在伊利沙白體育館。

伊館的場地被分成兩個標準大小的排球場，分別舉行賽事。由於世界盃的緣故，記者甚少，黎葒和湛藍代表的《國際體育在線》已經算是當中規模最大的媒體之一了。

一下高鐵，黎葒和湛藍便立刻轉乘地鐵來到伊館，開始採訪上午10點正式開始的學界賽

「這次的稿子會供給很多媒體，包括香港本地媒體在內都很有興趣。所以也算是我們賺錢的來源呢。」黎葒笑著吐舌。「香港學界的情形藍藍最熟了，這次我是你的副手呢；請藍藍指示我們應該採訪甚麼。」

湛藍苦笑；這的確是初蕾總編輯作出的『戰術佈置』。「畢竟葒對中國排球壇才熟呢！我也只是……嗯，大家想要看的，應該都是我母校的RPS吧？其次是大專組的港大和中大，這兩支球隊，去年都打入了大專賽16強，也集中了很多前RPS和現港隊的成員。RPS Senior Team（高中隊）今年有已經入選南韓國家隊的主攻手朴加棋在陣，她也是去年RPS Junior Team（中學隊）在全國中學組奪冠而回的功臣之一。可是另一位主攻手林曉雪卻受了傷，看來今年學界賽不會見到她的了，以後能不能見到，也是未知之數。」

黎葒點頭。她明白；因為傷患而提早結束競技生涯的運動員，多如恆河沙數。藍藍是這樣；其實黎葒自己也算是其中之一，如果不是這嚴重的肩傷，她也可能參加CVL或VDLI，或許能在職業排球界，與Ana並肩……

以揹著包包和裝備的左手扶了扶右手手肘，黎葒把雜念拋諸腦後。她道：「那請藍藍指示我應該採訪誰，好嗎？」

「噗！」湛藍失笑，「RPS Senior Team的朴加棋和楚菱都值得採訪呢。尤其是楚菱，其實她同時是香港藝術體操隊的成員，我想初蕾總編會對她的專訪有興趣的。」

黎葒也笑了。白初蕾身為前度個人全能世界冠軍，自己就負責整個體操欄目。有這樣的兼項運動員，也許初蕾也會親自出馬，就那位楚菱在藝術體操隊的部份，再作一次專訪吧？

「至於大專組，聽說在2020年亞青盃冒起的桑雨虹已經內定要在高二時參加尖子計劃，並進入港大了。」湛藍道。「不過那也只是傳聞；若是我，我會想辦法採訪桑雨虹，再找機會與港大的主教練說說話，探聽看看這事情的真實性的。」

「好。」黎葒道。「那就是我來採訪朴加棋和楚菱，你來負責大專組的部份？」

「是的。」湛藍點頭，仰頭看著黎葒，縱容自己迷醉在那專注的漆黑眸光中片刻。「葒覺得這樣的安排可以嗎？」

「很完美。」黎葒笑了，摸摸湛藍的髮，也任由自己在那片刻享受著手中觸感的溫暖。「那我出發了。完成任務後便回來這記者席集合好嗎？看看新聞收割得怎麼樣，再看看要不要回酒店寫稿。」

「是。」湛藍點頭，和黎葒互相牽了牽手，出發分頭行事。

二人沿著記者通道，到球場去。黎葒兩年前就是現役的國家隊球手，立刻受到全場學界賽比賽選手們的注意；連教練也在偷偷看她。憑著自己的臉，黎葒截誰誰停，想要和誰說話都行，不過也簽名簽到左手手軟。

湛藍則得以安靜地往前走。與幾位前RPS的隊友、現在仍在大學隊效力的故人敘過舊，得到一些情報；她正想找香港大學校隊的主教練問問桑雨虹的事情，便感到肩膊被人拍了一下。

「藍藍，這麼巧？你怎會也在這兒？」

極之熟悉的男的語聲傳入耳中，湛藍全身僵了一下，勉強忍住拔足而逃的衝動，回過身去，對穿著香港中文大學校隊風衣的短髮男生露出僵硬的微笑。

那個男人，化了灰她也認得。

就是在五年前，讓她說出那個謊言，把人生中第一個心愛的人給親手推給他的，那個初戀情人所愛上的男生。

就讀與RPS位於同一座山上的的聖愛德華男子書院，與湛藍和那位女子同年，現在是香港中文大學土木工程系四年級的男生，尹志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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