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热带沿海城市，近年关依旧炎热，实在是不近人情。

走出中心医院时，祁连沈脱下外套搭在手上，抖落静谧空气。然后两人走到正午的大街上。

甫出医院，便觉里外截然不同。走出午间郁郁树荫底下浓密安静的阴影，阳光无情无绪得近乎残酷，它无遮无挡瀑布般倾洒，将一切泼上耀眼的反光，腾跃海洋的白色鳞片，不适宜的时候却带来泼污的观感。烈日底下，尘世仿佛曝光过度的胶片，失真严重，恍惚时看见道路像纤夫的背起伏着，蒸汽中扭曲变形更为生动，幸而黑乎乎的街道和破碎的地砖经年积垢熏出汗水腌臢气味，如从地面伸出触手，好歹是抓稳了虚浮脚踝，不至于整个人就在臆想中不经意氢气球似的飘走了。

这条街在镇上已是很老了，但它还活着。只要还有数以百计外来者骑着自行车从这里经过，还有路政队每日挖凿铺填，它就不至于死去。死活全凭路人一念罢。明明能够制造已然制造了，然而一停止就会完完全全地真空，彻彻底底的失所，因此只能开动着，进行零进益的假动作，将所有的叹息转化为内在的虚耗，持续地耗损，曾经的辉煌都顺便当作燃料烧掉了，指针慢慢指向负值。坟茔未建，岂肯死于人前。

很多古老的城市里，一条街够老了，它就会安静下来，乖乖地，温顺如狗；但在还不曾有过历史的地方，一条街道安静下来，就会死，或者伏着咳着尘埃。在这个镇上，除非死处，哪里都是闹哄哄的。这里的死并不等同于墓中安稳长眠，不过占些地方，展览残肢空壳。这里太年轻了，没有计划坟墓的时间。

街上太闹了。两人皱着眉头抵挡刺眼的光线，走过老教堂，五金铺，幼儿园，还有夹杂在其间永远在开张关张面目模糊的新店铺。稠密树影如浓浆，是曾经确实地披在她们身上的，所以走路时有些迈不动脚。

在尘土飞扬的路口，三个方向的车辆像斗牛纠在一起，呼呼喘气，互不相让。腾腾的尾气涂改着路的脊背，鸣笛四起，行人趁机横穿马路。两人被一辆大货车拦在垃圾倾倒的角落。这时飞机在头顶掠过，姿态如鲸般悠哉，它的腹部洁白，无辜得易受伤害，翟岫纾刚抬眼去看，前头的车子就叫起来了，祁连沈连忙把手轻轻搭在她肩上，带着她从车辆头尾间绕过去。

过了马路是一条短街，医院落在背后，越来越远了。时间是有密度的，她们往稀薄处走。

她们依着围起来的铁皮走，里面是施工中的楼盘。车辆擦过卷起沙尘滚滚，她们捂住口鼻，踩着沙堆的边缘和另一个沙堆的边缘，走得很小心。

“今天真热！”祁连沈说。

“嗯。”翟岫纾说，“我妈还嫌我穿得少。”她穿着白色短衬衫和深红的裙子，小腿和手臂露在外面，她的皮肤透白，给人纤弱的感觉。“出来的时候被我妈唠叨了一路。”

祁连沈笑道，“可能她的意思是要你戴个口罩。”

翟岫纾也低着头笑，刚想说什么，电话就吱吱地响了，她从裙兜里掏出来接。

“啊，妈。嗯，跟祁医生一起。在……医院转出来新楼盘那里。嗯，知道了。好了，好了。嗯，拜拜。”她一边讲电话，秀气的眼珠子四处溜。祁连沈也仔仔细细地看她。

挂了电话，翟岫纾对祁连沈提起，“我妈好黏。她还老叫我跟她去广场跳舞。”

“你是该运动了。运动能产生多巴胺，可以让人快乐。”祁连沈说，“你应该高兴一点。”

“在这里，我不痛快。”翟岫纾低低地说。

“你想去哪里呢？”

“哪里都不好。”

祁连沈意外地没有说什么，只是叹气。片刻沉默。

“……我过几天就回H市过年了。”翟岫纾说。

“啊……”祁连沈垂眸，“那，什么时候开学？”

“23号。暑假回来不知道我妈还叫不叫我找你看。”

“你本来就没事，是你妈太紧张了。”祁连沈说，“做人要尽量轻松一点。”

翟岫纾一边听着，只是笑笑。

两人走到平时分别的路口。

翟岫纾抬起手来挥别，祁连沈却没有像往日那样沿窗帘铺子拐过去。

她说：“我走前面那里也可以过去的。”

翟岫纾点点头，于是她们继续往前走。

前面排着长长车龙，将街道分割，两边狭窄，需列队前进。两人挨着街道，旁边是又黑又深的挥春年画铺子和时髦的自行车店，好像不同系列的剪贴画交错粘贴，虽是市场选择，却多少有点荒谬滑稽的感觉，仿佛业主原想互补式撮合两个产业，结果却棒打了真正的鸳鸯。

正是午饭时刻，她们从一家家店外路过，看到里边一张张搭起来的四方桌子，和捧着饭碗的人。夹菜时他们往店外抬头漠漠一眼。不同的店唯独这场景一一都相似，想是这场景实在太老，日光在午饭中逐渐变黄，日历应亦如是。每一秒都快，时光只有回忆时缓缓。

祁连沈说：“这里到处都是乱糟糟的。H市大概比这里好吧。”

“大概。平时我都不出门的。”翟岫纾说，“因此对我来说都一样。”

“不同的是什么呢？”祁连沈问。

“感觉吧。”翟岫纾说，“快活不快活，不过一种感觉，或者是一种幻想。”

顿了一下，她又说：“其实我也不明白。”

祁连沈说，“也许是太匆匆忙忙，来不及处理那些多余的想象。所以只好板着脸往前赶了。”

翟岫纾笑，“都是时间的错。”

“时间……感觉……都是稍纵即逝的东西。你相信它们吗？”翟岫纾问。

“举个例子，你给了我你的卡片。可是到了暑假，你还觉得会见面吗？到时候一切又不一样了。”

两人走出街口，又走进另一条更旧的街。

“首先是时间。你对的时间，我对的时间。时间本身也要是对的，比如天气，交通。还有，”翟岫纾顿了一下又说，“感觉也要是对的，你的感觉，我的感觉……”

“太难了。”她总结。

“这样想也太消极了。”祁连沈说。

翟岫纾看了看天，说，“好运气不容易啊。”

祁连沈也抬头看了看天。天空很蓝，日光大盛，灼灼的光线落在眼睛里。两人都不说话了。

她们走进一条短街，两旁批发食品的铺子边都站着弯腰挑选的顾客，而店主们隔街笑骂。两人从半空中晃晃荡荡的电线下越过去街头巷尾长长短短的字句。

翟岫纾看了祁连沈一眼，祁连沈跟着翟岫纾右拐。

“我送送你。”祁连沈说。

右拐出去道路开阔。告别就在眼前了。

直走出去路往下沉，天空被民居阳台铁架穿穿刺刺，然后道路浅浅上升，淌上去没入公路。沿江的是沿江东路。祁连沈住在十围。一围二围三围……在洋葱的另一边。而沿长堤左行50米，是翟岫纾家住的楼盘。

快到了。在步行的间隙，祁连沈默默递过去无言的瞥视。然后她们放缓脚步，慢慢地停下来了。两人的眼神轻轻地搭在一起。若飞若停好像电线上的鸟。翟岫纾低下头。祁连沈伸手去勾翟岫纾的手指，翟岫纾手指微微颤抖着，她咬着唇，避开，一次，两次，三次。“唉。”她叹气。于是她们的手指缠绕在一起。无声无息。

告别果然不容易。

好像一停下来就要被那些喧哗包围，她们谁也没有说再见，于是一起进了电梯。

翟岫纾眼睛红红的，一边走，一边揩眼泪。祁连沈牵着她。她们在平台花园里走了两圈，然后坐到椅子上。

两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直到周围剩下她们俩。

耳畔安静，远处车辆呼啸，好像河流。日光造成的阴影覆在她们身上，如同寂静，颜色尚浅。

难得的好天气。

“你累不累？”祁连沈问。

翟岫纾闭上了眼睛，先是后仰靠着椅背，接着缓慢地挨到祁连沈肩上。

她兜里的手机吱吱地响起来，她闭着眼睛平缓地呼吸，仿佛熟睡。

过了一会儿，手机消停下来了。翟岫纾轻声说：“我从没有过闪闪发亮的时刻，但还有这样的时候，就

好像尘埃扬在太阳底下，轻盈得就像泡沫。就好像偷取了别人的时间。”她叹，“只是谁懂呢。都不足为外人道。”人生只嫌太短，赶不及要缓缓老。

祁连沈跟着说了一遍：“不足为外人道也。”

手机又震起来，整个椅子都在颤抖。

两人坐着不动，挨得更近了。

几个人从她们背后经过。开始有风。现在几点了？不能再慢一点吗？

祁连沈闻着翟岫纾头发里烟尘的味道，怔怔地看着她倔强的面容。风在头顶盘旋。然后她学着她的样子闭上了眼睛，却悄悄地抬起左手，揩一下左边的眼睛，又揩了一下右边的眼睛。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这时候想起的是小时候背过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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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修改过的版本，原版在这里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1720666&chapterid=1

我发现自己总把好的东西放在不适合的位置，主题总是无法贯彻，或者是杂糅在一起……也不知道怎么改好，所以想问问大家的意见……

还有就是，希望找到对学习写作方法有兴趣的同伴，互相指点一同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