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听说还是亲眼见过的山客、海客，利广印象中的他们总是一副被世界背叛和抛弃的神情，对于这些异世界来客，利广无心也从没与他们深入交流过。
这是傲慢。
结束旅行回到奏国，利广仿佛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美其名曰是休养生息，实则是昏沉度日，被兄妹斥为吃白饭。
母亲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百无聊赖是病，太过自以为是而对多姿多彩的世界视而不见，不过是无病呻吟。请随时记住，谁都不过是一个人，平凡特殊只不过是人的看法。
或许他们是对的，利广听从了建议，和许多普通旅行者一样来舜国走一遭，他更是强迫自己和其他人深入交谈，比如从前被忽视的山客和海客们，她们原先的世界如何？对这个世界如何看？或许结束舜国之行后，可以考虑继续前往庆东国，听说新登基的女王也是来自蓬莱的海客，而且是个红发绿眼的美女。
“你想知道些什么？”玉兰开门见山，同时打量着利广，眼神坦率，皮相不错，属于清爽明朗型，像是个君子，和温君扶苏的谦谦书生型不同，他看问题的角度和深度肯定别具一格，看来这次又可以对这个世界有了新的认识了。
利广挑了挑眉，这直来直往的风格倒是出人意料。“这是你个人风格还是你的世界的风尚？”
“经验告诉我，挑开了说话不论是效率和双方感觉上都要更划得来，当然颇为考验语言修饰的委婉性。”
“你的言谈举止跟我见过的其他山客和海客感觉完全不一样。”利广的好奇心愈加高涨，像是看珍禽异兽一样看着玉兰，玉兰保持微笑的嘴角微微地抽搐着，真难做啊，这个世界的语言毕竟并非母语，注意用词艺术实在不要太高要求，只好用表情弥补了。
“到了这个世界，人的表现容易走极端，心理上比较强悍的人都忙着适应融入这里和改善机遇，没空去悲叹遭遇可怜。”
“玉兰当初被黄朱一族从金刚山带出黄海，选择了跟着朱旌环游世界，这期间学会了这里的语言，然后便来到了我们舜国。”温君插话，给两人续满新茶，“利广也是喜好四处游走之人，我想两位必然有共同语言。明日利广便要出发环绕舜国，在这饯别宴上，特意请玉兰你作陪。皆因利广很想了解山客之事，而玉兰也想更深入知悉这个世界吧。因此我斗胆将两位聚到一起，大家畅谈一番吧。”
两人同时向温君点头致谢，紧跟着进入关心的主题。
“我听说海客们多因为海难等来到这个世界。你呢？跟山有关？”
玉兰敛了笑容，微微点头。“我攀登一座高峰的时候遇上雪崩，以为必死无疑，睁开眼便到了这个世界。我们那有句古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当时我既惊讶又庆幸，发誓要好好活下去。说起来，我现在可怕死了！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我舍不得丢掉这条命。”
“不，我反倒觉得你个性积极昂扬，珍惜爱护自己的生命而已。不过你若是想求个平安，选择更安定的国家不是更好？不是我自夸，比如六百年治世的奏国，再不济雁国也好。我记得工艺精湛的范西国山客颇多，且过得不差，那里也治世达三百年了，嘛，汜王和台辅挺奇特就是了，不过普通人也没关系。”
“怎么说呢——范西国很有趣，至少那里可以制作出我需要的眼镜，厄，一种玻璃制品，我的眼睛必须借助那个，否则就是睁眼瞎一个。比如现在我看你们就很有雾里看花的朦胧梦来着。哈哈~”玉兰自我调侃了一番，“至于为什么选择舜国……”
她整理了一下思绪，“最初便很好奇舜国这个国家，肯定是要看一看的，而且特意放在了最后一站，这个国家的名字舜，在我的国家中，是一个很有名的人名字。到了这里后，便决定留下来不走了。因为这里有时候会让我忘记，我是一个漂泊的异乡人。”
利广理解地点头，转头和温君交换了一个眼色，欲言又止，说实话，若是早个十几年还不错，但现在的舜国不一定适合留下，毕竟是前途渺茫的时刻。不过，这都可以等下再说，“你这么坦白，一定也有想问我的事情吧。”
玉兰犹豫了一下，接下来的问题会不会显得大逆不道？又能得到回答吗？比如问天帝的存在，王和国家安定的关系原因，仙人不老的原因等，必须挑选一个比较温和的问题开始，再逐步深入才行。
“你了解妖魔吗？在你看来，妖魔的本质是什么？大本营若真在黄海，到底在哪里，也是由里木所生吗？王不在的时候为什么妖魔会肆虐？”
利广眉毛上扬，几百年前升仙时他也考虑过类似问题，“你真是一点都不客气，一口气问这么多问题，让我想想——”
“玉兰你有自己的看法吗？何妨说出来大家听听？”温君适时地建议，他总是察言观色，有时候会让你忘记他的存在，彰显存在感时也令人感到怡然舒心，修养极好，清瘦的身形和脸型看上去四十不到，言行堪比君子圣人。
“那我不客气了，你们别见怪。”玉兰打了预防针之后，便将自己琢磨的想法一股脑说了出来。本性里习惯把事情弄个通透，不想糊里糊涂，更加想把这个世界用原来世界的道理解释，也算是心里的一种执念吧，否则总觉得不真实。
在玉兰看来，这个世界的天帝如同创世主，遵循着一些基本原则创造了这个“理想”世界，比如平衡，规避和缩小了事物的极端性，比如两性间的差别，不论是生理还是文化上。还有大规模战争的可能性，避免人类自取灭亡。同时人性也以平和等为准则，里木的存在其实是天帝等诸神扮演了自然选择的角色，保证了一个国家新诞生的国民能够在健全的父母抚养下，健康长大。至于妖魔，玉兰认为是混沌人性所化，当王在御座时，整个国家充满了希望，那种整体的向上和祥和的气氛压制了妖魔的产生或者说苏醒。但是当王失道时，意味着王的心处于迷失状态，妖魔便乘隙而生，而国民人心也逐渐崩坏，社会风气也走上歪路。
“我认为这个过程天帝并不是弃之不管，至少定和乱这两个关键节点还是由天帝控制的，我想大概是通过祭天等仪式，天帝以此和下界保持联系吧。天帝一定很忙，当个创世主真不容易。”
确实说得通。不管是真是假，恐怕只有全知全能的天帝可以确认，只是谁都没有见过天帝，不过也可能天帝无所不在。
利广和温君陷入了沉思，他们不约而同想到，有些事情因为太过认为理所当然，于是人们便开始放弃了思考。不过，这一定不是天帝的本意。有人会纳闷，为什么天帝会容忍迥异于人类的妖魔的存在呢？若是天帝真的是想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的话。
其实妖魔和人类本是一体，而天帝只是旁观而已，不会插手。安定与乱世，生存与灭亡，是人类自身的选择和人性斗争的长期结果。
“根据我的经验我判断，舜国可能已经开始失道了。但是舜国可能是例外，所以我想亲眼去确认。”
如果可以，利广倒希望自己是错的。已经见过太多王不受控制地走向末路，哪怕最初他们都想走一条宽广的阳光大道，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便走歪了，多数时候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
这场大人的话题，牡丹和茉莉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参与。利广开始旅行之后，茉莉拖着牡丹去询问了一大批经历过上一次王不在位的老年人。也就是空位九年之间左右降生而仍然健在的人们。这样的人其实并不多。
老人们的回答无非这几种，那时候并不在舜国，年纪太小根本不记得，妖魔没想的那么可怕。大部分老人都相当开朗地表示失道并不可能。不过也有部分老人的态度让茉莉很在意，他们似乎隐瞒了什么事情不想说，欲言又止的。
一切似乎表明失道的猜测只是杞人忧天。
“算了。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自然有方法解决，只要努力就好了。”茉莉决定到此为止，这几天拖着牡丹到处跑，真难为不爱晒太阳的牡丹愿意出来，不过牡丹根本没晒黑，反倒气色好了许多，不似从前那样苍白得像刚从地底爬出来。
牡丹默默地想了想，无声点头答应了。
两人在岔路口分开，各自归家。茉莉回到家，玉兰做好了一桌饭菜等着她。
“茉莉快坐下，来提前庆祝你的成年。”
那不是明天吗？茉莉腹诽，“姐姐今天怎么回来得那么早？”
“这个啊，今天真是发生了很多事情。”玉兰夸张地作出千头万绪的模样，“首先楼里的管事告诉我，指导教习的时间缩减一半，也就是说，我只需要做半天工就好了。”
那不是意味着工钱也减半吗？未来岂不是更加捉襟见肘……等会，幸好马上就有给田了，可是要想有收益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啊，难道说要卖掉给田，继续打工度日？
察觉到茉莉大感不妙的心情，玉兰不急不缓地说了下去，“管事觉得过意不去，于是给我介绍了一份私人教席的活。安心不会饿死你的。”
茉莉吁了口气，不过为什么会这样呢，照理来说，现在这时期客人可不少，难道说——
“乡府下了命令，限制了开门的时间长短。”玉兰面无表情地说出答案，然后突然绽开笑容，“据说是因为半年度的大型成年仪式有关，这可是拜你们所赐……”
舜国每半年便会将即将成年的人集中起来，举行大型祭典。或者是乡府出于束整风气的考虑吧。
“亲爱的小茉莉，再告诉你一件事，今天我被人提出尝试友好交往了。”
劲爆之语！
茉莉目瞪口呆，玉兰十分满意这番话带来的成就感。所谓尝试友好交往，与结婚的入籍不同，另一种形式的在一起，未来很有可能走向结婚这一条。成人的世界里，爱、性、结婚形式（只是养育后代的必要非充分条件）是分开的，三者可以任意组合或单独存在，形成了在一起的不同类型。
“但是姐姐是山客，不能入籍……吧？”茉莉期期艾艾地说着，如果结婚，意味着玉兰会去到别的地方，不，只要姐姐心里念着另外一个人，加上自己又成年了，两人又并不是正式的姐妹关系，以后两人就再也不相干了。茉莉难过地咬牙确认，“就是说姐姐要离开我了？”
意外地发现茉莉开始掉眼泪，玉兰吃了一惊，原本打算逗逗她，增加开玩笑效果，没想到——
“原来茉莉是爱哭鬼啊。放心，我不会离开，你说我还能去哪里？”
但是自己到底怎么想的，玉兰敏锐地发现，虽然自己一直努力在融入这个世界，似乎原本就是这个世界的人。然而毕竟她的思想脱胎于原来的世界，是否内心深处一直存着随时可以离开的念头，潜意识地不去接纳这个世界？比如感情世界，到底是她原本冷情，还是有意地压抑了自己，她始终无法接受这个世界的感情观，也不打算和任何人来一段热烈的情感交流。一开始别人说她拒人于千里之外，她有意识地收敛了，表现出亲切，但那只是表象，只要不触及核心问题即可。只有玉兰自己知道，她的感情洁癖愈发严重，用原来世界的话说，她已经爱无能了。但是内心真的不向往和期待吗？还是说单纯缺少尝试的勇气？
“实际上今天共有两个人提出请求。我告诉他们自己的山客身份，拒绝了他们。”
茉莉抹去眼泪，转眼又为玉兰不平起来，“山客又怎么啦？他们怎么能因为这个就放弃呢？哼，若是就那么放弃了，姐姐不用当回事，看来他们根本没那么喜欢姐姐啊！”
扑哧，玉兰笑出声，“你说得对。这样的人确实不用考虑，比如第一个人。但第二个人却不是。”
玉兰记得当初自己很坦率地列举诸多拒绝理由，比如不想伤害人，甚至自我贬低成不负责任的人。但这都在对方意料之中，玉兰第一次感到挫败感。
“这些理由是说给你自己听的吗？因为你害怕受伤害？”对方侧头指出，“我并不期望永恒，也认为伤害可以让人成长。我也会努力让你开心，让你难过和受伤绝对不是我本意，我会努力避免，所以，你能考虑接受我的请求吗？”
这个人不过见了几次面，为什么会提出这种交往要求，玉兰想不明白，只是别人话已至此，再不留情面地拒绝一则显得过分，二则也显示出自己的懦弱。于是玉兰答应好好考虑，不过却没有表明答复的时间。那人也没有勉强给定回复时间，应该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人吧，如果那人那么做了，玉兰是不会考虑和那么强势的人来往的。
“姐姐可以答应看看啊！”茉莉热情地撺掇起来。“能不能找时间介绍给我看看啊，或者我偷偷地在一边看一眼也行。”
玉兰哭笑不得，刚才是谁还担心这事而哭哭啼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