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充篇 红庄其人

红卿回到璃玉宫，被带到仁重殿见到了母亲端和，宽王红庄，字端和，人如其字。

内侍们退下了，红卿站在殿门口，却步不前。端和回过头，轻轻地招手示意她过去，笑容和从前一样没有变过。为什么这样的母亲会失道呢？红卿拖着脚步走过去，在母亲膝前依偎着跪下，现在不能哭，不能让母亲看见自己的眼泪。

“母亲，我回来了。”

“你长高了，红卿。”端和欣慰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却没有像从前那样称呼自己的女儿牡丹，红卿不论身心都成长变化了许多，不再是从前被束缚在王宫里的端庄人偶公主，如今，她有自己的想法，能够排除遇到的阻难，达成自己的愿望。

果然如扶苏所说，少年人过早升仙，其实便局限了眼界和视野，容易被束缚住而泯灭了最初的光华，扭曲着走上歪路。所以当初端和答应了女儿的请求，既然她自己想开始改变，她也可以放下自己的不忍，从后面再推她一步，所以，干脆也取消了仙籍。

母女久别温存了一会，红卿便不好意思地站起来，看向旁边床上躺着的徇麒，帘幕后的他似乎闭上眼睛睡着了，整个人都掩盖在轻薄的被子底下，但却掩不住那人瘦的不成形的身型。而露出来的脸上，零星点缀着小小的灰色斑点。

这就是会夺走灵兽麒麟生命的失道之症。

“现在徇麒已经相当虚弱了，白天也会陷入沉睡，醒来时说话也不能太多。”端和掀开帘幕，悬在床头挂钩上，没有帘幕，灰色的斑点更加触目惊心，脸颊凹陷的阴影也清晰可见。

“差不多要醒了。”端和笑了笑，坐到床边，拉着红卿一起坐下，“已经快五年没有见了吧，以前你可是很喜欢和徇麒一起研究舜国的历史呢，为了赢他，你经常熬夜苦读熟记典籍。”

确实有这么回事，徇麒曾经是红卿的良师益友，若是没有他，红卿不会将国府里的典籍感兴趣的都翻阅了一遍，当然，后来红卿发现自己大多数时候只是不求甚解，或者只求懂表面意思，并没有融会贯通，只是把内容塞进脑袋而已。

“他——”想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红卿不禁哑然。

徇麒睡得并不安稳，迷糊中他听到了陌生的声音，每天的这个时候，王都会过来坐坐，不管他醒没醒，会一直说些让人放松开心的内容。但现在除了王柔和的声音，多了一个有着清亮嗓子的少女。会是谁呢？徇麒竭力地思考着，睁开了眼睛。

“啊，醒了。”端和感觉到了徇麒的动静，微笑着对他说，“徇麒，你看，红卿也在呢。”

红卿扯出笑容，“台甫，又见到你了。”

徇麒努力想笑，但脸上的肌肉却不受控制，他想一定笑得很难看，要说些什么呢，红卿崇拜并深爱着自己的母亲，渴望着像母亲那样完美。这样下去，国家会逐渐破败，自己和主上都会死掉，红卿便会失去母亲，从此要挣扎求生，可能也会死掉。说起来，主上刚成为王的时候，因为主上忙于政事，总是和群臣及自己呆在一起，即便是懂事早熟如红卿，即便知道麒麟是神圣的灵兽，少年时的红卿依然视自己为抢夺母亲的外人而嫉妒自己了吧。

“主上并没有错，错的是我，我并没有太多麒麟该有的仁慈，所以天帝才惩罚违背了天意的我。”

“徇麒，不要说傻话。”端和沉下脸，“这个国家不是你一个背负着，坐在御座上的也是我。若是国家迷失了正道，我也有责任，不要想自己一个人承担。对于我来说，徇麒，你是优秀的台甫。”

徇麒沉默了，他遵循天意选择的端和是不会走上失道的，直到现在他也坚信这一点，那么原因便只能在自己身上，他想起博望说过，自己并不像一般的麒麟。事实上，徇麒自己也发觉到，虽然自己讨厌血腥，但并没有那么惧怕排斥，谈论血腥相关的话题时，徇麒也能冷静思考。只有在面对大片鲜血时，他才会变得虚弱。

“徇麒，所谓仁慈，具体形式是多种多样，也有大小之分。身为仁兽的麒麟表现出来的仁慈也不一样。有时候一时的残忍，反而是大仁慈。所以不要怀疑这一点，这可是这个世界的根本。”

“我想失道，有时候并不是谁的错，天意选择了王，肯定最初王是想让国家和万民更好。只是后来选择的路并不适合。”端和继续说了下去，“只能说我的王道并不适合舜国，舜国需要的是和我不一样的新王。”

“为什么？舜国需要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王，母亲哪里做错了？”红卿也问出了徇麒心中苦想已久的困惑。

端和深吸了口气，这个问题她也想了很久，最近渐渐明确了答案，“简单来说，只有王一个人是不能够管理这个国家的，她必须在身边聚集起一批人，代替她去管理百姓。可是我并不能聚集到足够的人，反而会使得一些人远离。徇麒，还记得近十年来，总是不断地有人自请去职或者调离国府，最终也没办法挽留吗？”

那是非常令人感到可惜而遗憾的事情，尤其是不少人很有才华，徇麒记得当初大宗伯很是想不明白，很努力地去劝说那些人留下，但都不太成功，惹得司规差点和其中一些有私交的人翻脸绝交。

“这些死脑筋老顽固，走了也不可惜，何必费心挽留！”

那些人请辞的理由大多冠冕堂皇，端和认为不该勉强人，就算是王，也不能违背别人的意愿。尤其是那些申请调职到地方的人，端和认为这也是个人的选择。所以端和并没有出面挽留，而是批准了这些请求。但后来有一位老大臣也请求告老还乡，安享晚年，端和和他深谈过一次，慢慢开始明白缘故。

那一次老大臣留了下来，继续担任冢宰。

“主上对自己要求严格，尽力追求完美。身为臣下，也必须努力靠近，总不能让主上一个人担重担，失了为臣的本分了。可是不论是主上还是台甫都是那样拼命，臣下们也会感到辛苦，尤其是主上身边的近臣。有的人想着何必呢，于是混日子算了。可是有的人既然留下来，就会尽力做到最好，就算是仙人，也有泄气的时候呢。所以很多人选择了离开。”

端和想起少年时的一段经历，那时有一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一起长大的女孩子，其实只是端和单方面认为的朋友，而那人从始至终都讨厌着端和这个人，厌恶她的滥好人性格。老大臣用洁白的距离感来形容，他说一个人过于洁白完美，会让其他人感到不如人的压力，若是发现努力也不管用的时候，便感到自己的人生很失败。

端和渐渐能察觉到众人的感受和想法，可是该怎么去做，却完全没有头绪。她试过更多地夸赞别人，但最后却不被相信，她也尝试放轻松，让臣下放手去做，但是臣下却不习惯了。事情反而向着不好的方向发展，端和只好恢复了原因，深深的无力感像阴云笼罩着，只有少数几个人例外，比如大宗伯司规。

有一次春官次官担心犯错，司规忍不住训斥，“人孰无错，只要正视自己的错误就行，从中吸取教训再前行就好。不必犯傻一样追求完美，你想跟主上比，难道也想坐上御座？劝你先和过去的自己比好了。说什么心里有重担，好笑死了！”

这番话说得真在点子上，但是真正理解和做到的人却少之又少。大多数人可能会当成自己放弃努力的理由，满足于小小的进步，更倾向于唯命是从而已。

“我已经决定了。”端和平静地说着，说出来后竟然轻松了许多，“我很庆幸自己能从上一次荒乱中生存下来，一直活到现在。算起来，若是普通百姓，活了这么多年，也足够了。等过几天安排好一些事情，我会去蓬山。”

红卿和徇麒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考虑了很久，心意已决，其他的话就不要多说了。徇麒，请尽快为舜国找到新王吧。红卿，舜国就拜托你们了。这是我最后能为舜国做的事情了。”

========================

“红卿的母亲端和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日积翠台只剩下了徇麒和红卿、茉莉三人，正梳理着近来中央地方的人事变动，茉莉注意到不少官员都曾经是被下放到地方，但最近又被调回中央国府。怎么说，都应该与端和有关，茉莉不禁好奇当中的缘故和过程。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红卿疑惑地从案卷中抬起头，如今想起母亲，她已经不再那么难过，就如父亲所说，从好的方面来看，母亲终于可以彻底休息解脱了，御座和国家是那么沉重，几十年来，母亲尽心尽力，终于可以回归本质，像普通人一样死去，归于黄土。

“因为我没见过，很好奇。”茉莉托着下巴想了想，“要是能见一面就好了，毕竟是红卿的母亲啊。”

“就算没见过，也有自己的看法、想象和印象吧。”从未被要求评价自己的母亲，红卿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猜是个温柔宽厚的人吧，也许还很博学？”好遗憾，没有当面见过，茉莉想着，总之没有听过什么她的坏话。

“基本都猜对了。”红卿将整理好的部分放到一边，“从我个人来说，她是一个好母亲，一直是我看齐靠拢的人，即使是现在，我依然希望能成为像她那样的人。”

红卿似乎说得有点宽泛，茉莉倒是想听到一两件具体的轶事，既有趣又真实，自己也可以从中判断得出结论，于是她转向一旁沉默的徇麒，“徇麒呢，怎么说？”

徇麒盯着茉莉看了一眼，缓缓开口，“主——”徇麒皱起眉，现在仍旧称呼红庄为主上不太妥当，尤其是当着新王的面，可是徇麒从来都十分尊重端和，一直恭敬地称呼她为主上，突然间，徇麒突然变得不会说话了。

茉莉等了很久，才等来徇麒一顿一顿的三个评价短语，“和主上完全不同的人，好人，称职的王。”

听起来好像自己被比较之后，不是好人，也不是称职的王。扑哧——茉莉突然笑出声，引来两人的注视，徇麒更是面无表情，像闷葫芦一样。茉莉赶紧挥挥手为自己的失礼道歉，“抱歉，听起来徇麒很敬重端和大人，对她的评价很高。”

“这很好笑吗？”红卿揪住不放，茉莉刚才笑得太奇怪了，台甫似乎也很在意，但是却不说话。不现在把事情说明白，总觉得不太好。

“不是这么回事。”茉莉连忙解释，“只是觉得徇麒的话很有意思，忍不住就笑了。”

“很有意思？哪里？”

追根究底啊，茉莉摸摸自己的脸，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就是刚才徇麒的评价顺序，听起来就像我被比较，结果不是好人，不是称职的王什么的。很好笑吧，我变成坏家伙了，至于不称职的王嘛，那就要再说了，至少我觉得自己还算努力，对吧？”

茉莉寻求认同一样看向红卿，红卿忍不住笑了，像小孩子一样，一般人谁会想到这点而觉得好笑啊。

徇麒却变了脸色，“主上，我没有那个意思……”

茉莉被徇麒如此认真的样子吓了一跳，“我知道啊，徇麒完全不用当真。”

“台甫，茉莉就是这样的性格，奇怪得很，她要是生气的话，肯定会直接说出来的。”

徇麒像是欲言又止，最后点了点头。话题到此结束，三人继续低头工作。过了半晌，茉莉突然抬头打破沉默，“有一点忘记说了，我很尊敬端和大人，很遗憾没有见过她。至于徇麒，我知道端和大人是一个值得你敬重和怀念的人，我可以理解。若是你愿意的话，可以和我多聊聊端和大人以前的事情吗？”

“还有前段时间为自己想字、号的时候，觉得莲华两个字很适合徇麒，红卿你觉得如何，以后不要再台甫来台甫去了……”台甫是官职名，听起来太客气生分了，茉莉一直忍着没有说，明明她们那么熟悉。至于自己，徇麒还好，可以当成名字。

徇麒和红卿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才是茉莉的真正目的吧……

后世野史称，王虽亲赐徇麒表字莲华，但却从未用过，莲华二字只有极少数亲近的人才使用。有人据此推测徇王与徇麒关系不睦，百姓将信将疑，后治世日久，于是津津乐道，引为趣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