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钱德勒女士，李夫人！”

周末的早晨，莫德和苏来到附近的教堂参加礼拜。这是旧金山市米慎区的一座老教堂，附近的居民都会到这里，彼此也都认识。如今的苏，被尊称为钱德勒女士，是来自英国本土的李夫人的女伴，所有人都知道两位女士是一直相伴到今的密友，多年来从未分离。

礼拜过后，等其他人走得差不多了，莫德和苏携手站了起来，走到后面的座位上时，那里坐着的一个人刚好也站起来，三人打了一个照面。这个人很眼熟啊，苏心里疑惑在哪里见过。莫德已经认出了这个人，没想到会在这里他。

“早上好，巴特勒船长，你是到这里来旅行吗？很长时间不见了，还是说你的事业已经开拓到这里了？”

瑞德愣了一下，这才仔细打量两人，他并没有认出苏，一则时间过去十数年，二则苏变化颇大。但莫德他却一眼认了出来，多年过去，莫德还是从前的风格，只是鬓角的头发有些花白，反而增添了优雅。

“是莫德女士！这么说女士是在这里开办了学校吗？改日定当拜访！”

“不急着走的话，坐下来聊聊？”莫德指了指旁边的长椅，率先坐了下去，“船长先生，这是我的女伴钱德勒女士，我们很欢迎你去参观我们办的学校。若是船长先生来自亚特兰大，我们很想从你这里了解一些旧识的近况。不过，船长先生似乎心情烦闷……”

莫德一向是那样向众人介绍苏的身份，苏已经习惯了，她和瑞德点了点头，打过招呼，确实如莫德所言，连她也能看出，瑞德心里有着难以决断的事情。

“我已经不干船长那一行了，女士们！”瑞德苦笑，“我是从亚特兰大过来西海岸一带散心的。亚特兰大的人都还好，说来话长，女士们有考虑故地重游吗？威尔克斯夫人会很欢迎你们的。”

对视一眼后，苏和莫德不约而同地想，这倒是一个好提议。

“若是两位决定前往，请务必容许我招待两位。”瑞德绅士般站起来，一手横在胸前，弯下腰去，“不管怎么说，我也是有家庭的人，虽然不太像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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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和莫德的亚特兰大之旅很快成行，横跨了大半个美国后，火车终于到了亚特兰大。两人前往瑞德介绍的酒店下榻。负责接待的服务生办完手续后来了一句，“夫人是来自北部吗？看起来真不像北部人做派，倒像是我们恪守传统的南方人。”

这真是别出心裁的夸奖。莫德打量了这位年轻的服务生一眼，保持着微笑道谢，“谢谢你的夸赞，先生。我不是南方人，我想那是天生的习性使然，或者是时间沉淀带来的修养，与来自的地方无关。不过十几年前我确实在这里住过几年，先生的眼光不错。对了，我打算拜访威尔克斯夫人媚兰小姐，请问你们可以帮忙送信和派车送我们前往吗？”

“那是当然，尊敬的女士。”

原来是威尔克斯夫人的旧识，难怪言谈举止如此庄重，年轻的服务生很快便接受了这一事实。

安定下来的第二天，莫德和苏便坐着马车到了汉密尔顿宅邸旁边的屋子。莫德先下了车，站在一边等苏下来。

“莫德，为什么我一定要和你一起来呢？在酒店等你不是很好，再说我也说不上什么话。”苏想不明白，为什么莫德要坚持自己跟着一起来。这里不像旧金山，苏还没有准备好和莫德一起出现在众人面前，哪怕别人可能根本认不出她。

“难道说苏不想见一见我那聪明的学生吗？”莫德挽住苏的胳膊往里走，“而且我也想将苏正式介绍给媚兰。”

真是拿她没办法，苏心里叹着气，不过到已经到了这地步，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按过门铃没多久，媚兰便出现在了门口，巴掌大的小脸上是发自内心的开怀笑容，她的样貌在莫德看来，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仍旧像是从前的小女孩一样。

“噢，莫德小姐，我的老师！你们突然出现，我真是太惊喜了！”

难道说托瑞德写信时提一下，结果路上被耽误了？这也是常有的事情，早知道发电报就好了，莫德歉意地笑了笑，“突然冒昧拜访，给媚兰带来很多不便吧，真是失礼了！”

“不，不要这么说。”媚兰连忙摇头否认，“昨天巴特勒先生的口信刚到，你们的信就来了。”

“那就好。容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密友钱德勒女士，和我一同前来拜访。苏，你已经知道了，这是我曾经教过的媚兰小姐。”

三人在起居室坐下，媚兰打量过苏几眼，“钱德勒女士是老师的女伴吧。”

“不仅如此，苏还是我深爱的人，媚兰。”莫德漫不经心地说出了惊人之语，苏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心里如万马奔腾。

媚兰愣了愣，揣测着莫德的意思，重新打量了苏一眼，然后笑了，“我想起来了，钱德勒女士以前也在亚特兰大住过对吧。这些年，莫德老师应该过得很开心，我真心为老师感到高兴。我会对此保密，请放心。对了，路易丝怎么样了？”

“媚兰，你还是跟从前一样像个天使，有着圣母般的品德，我真是最爱你这一点。”媚兰的反应在莫德的意料之中，她提到了路易丝的近况，莫德便苦笑起来，“路易丝若是在亚特兰大会被人叫做老处女吧，她倒是过得自在。知道乌尔森夫人吗？”

诚然，一个二十好几还没有结婚的人，而且貌似也不打算结婚的女人，整天忙着和一帮志同道合的人宣扬反对束腰，至少短时间内是不会安定下来了。

“隐约听说过。”

“那位女士认为新女人有权穿得坚强、舒服和快乐，演讲中宣称她个人的角色不是妻子，也不是母亲，首先是女人。所以她提倡废除束腰。这在男方应该会被视为大逆不道吧。”

对于这位女士，苏是推崇备至的，以至于莫德虽然认为她说得不无道理，但是总会批判一下这位乌尔森夫人过于激情理想，当然，她还是会尽量保持理性去评价。

还有这样的事情！媚兰眨了眨眼，报纸上从来没说过。战后的亚特兰大，为了维持南方的传统和尊严，近几年对于旧式女人更加推崇，城内的女人也大都分为两派，媚兰自然代表着旧式的华丽端庄风格，而新式北方的代表则是思嘉。

“这位夫人说得很有道理。而且我也觉得思嘉她们穿的改良女士服装既漂亮，又轻松，做事更方便，女士们也不会轻易晕倒。”

媚兰骨子里其实是个实用派，莫德是深知这一点的，她提起了思嘉，莫德不由得想起了酒店里听来的传言。这位原汉密尔顿夫人在丈夫查尔斯死后，两度改嫁，为人实际，不择手段，这说起来还不算什么，有传言说她竟然辜负了慈爱的巴特勒船长，心中一直觊觎着维护她的威尔克斯夫人的丈夫艾希礼，作风实在让人不齿。莫德从瑞德那里知道，思嘉成了他的妻子，两人还生了一个女儿，瑞德以为两人可以成为幸福的夫妇，但是结果却是失败的，女儿死后，瑞德便一直在外面旅行，没有回过亚特兰大城，这次他本来打算陪莫德两人回来，但莫德不愿意打断他计划好的旅行，便婉拒了。

“你很维护奥哈拉小姐，媚兰，你认为她值得你的绝对支持和维护，对吗？”

“她救过我两次。”媚兰脸上浮现温柔的笑容，“思嘉最终总是能选择正确的路，人们不理解她。而且最近她失去了可爱的女儿，大家应该再体谅她一些，而不是说些风言风语。”

虽然过于决绝，变化过于激烈，媚兰认为思嘉那样的方式传统的南方人难以接受，但是思嘉指示了未来的方向，总有一天，人们会发现思嘉是正确的，她走的路，人们必然要重走一遍。思嘉是被人诟病排挤的开拓者，那样太不公平了，所以媚兰于情于理，都要支持她，维护她，哪怕别人非议再多，媚兰也绝不会背叛她，去伤害她。

“那个女孩子叫邦妮对吧，听说是很可爱的孩子。”莫德想起瑞德说起死去的女儿，竟然悲伤得无法控制地哭泣起来。

媚兰也黯然起来，“邦妮真是世界上最聪明可爱的孩子了，莫德老师，我真希望我也有一个女儿，一个像邦妮和……思嘉那样聪明可爱的女儿，可是医生却说那是不可能的……”

以媚兰的体质，确实不适宜再生孩子，那样她可能会因此丢掉性命。莫德连忙转移了话题。

“亲爱的，你的儿子小博据说可是城里最俊秀斯文的小伙子了，未来打算上大学吧，媚兰有喜欢的吗？”

“啊，他自己喜欢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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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威尔克斯宅邸，莫德和苏上了马车回酒店，苏忍不住问莫德，“今天怎么突然说那样的话，要是媚兰没法接受怎么办？”

莫德看着苏又开始发红的脸，天，苏还是那样的羞涩腼腆，十几年不变，可是莫德就是爱她这一点，虽然苏学会了假装淡定，但莫德更是乐此不疲地逗弄她，见她露出从前慌张如小鹿的神态，莫德便很高兴，可是这一点，莫德不能告诉苏，否则乐趣就没有了。

“我就是料定媚兰会接受才说的。”莫德两手一摊，“真希望有一天，苏也可以像今天一样把我介绍给别人呢。”

苏假想了一下，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吧，可是莫德又那样期待，不能让她失望，那么，“回到旧金山以后，我会努力试试啦……”

真是令人喜出望外的回答，莫德眯起眼睛笑，拉过苏的手在背上轻吻，“亲爱的苏，我爱你，你是如此的让我心动！”

“我也爱你，莫德。”苏回应着莫德的情意，真是不太公平啊，莫德那么有学识，过目不忘，能说出很华丽动听的话，不像她，虽然一直努力看书，可是看过就忘，要用的时候完全想不起来，只是在别人说起或者再看时会想到，啊，她也看过，所以苏.钱德勒只会说些干巴巴的情话了。苏不禁怀疑自己，这么些年，是怎么安安稳稳地当了女校的校长并且荣休的，好像完全和自己的学问没有关系，倒是莫德身在理事会，一直支持她，筹措学校的经费，游说富翁和慈善基金拨款资助，学校遇到麻烦她也会出面摆平，莫德真是能干啊。不过那样厉害的莫德，却不擅长管理学校和孩子，而这确实苏.钱德勒拿手的，所以一无是处的没有学问的苏.钱德勒也能帮到能干的深爱的莫德.李女士。

此后几天里，莫德和苏在亚特兰大逗留，各自拜访了一些旧友，思嘉不巧去萨凡那购物了，没有见到。媚兰也到酒店来回拜过，然后两人便启程回旧金山了，毕竟两人现在都是学校理事会的人，虽然学校有新校长负责管理，也不能完全丢下来不理。两人没想到，短短的几个月后，她们又再次回到了亚特兰大，迎接她们的是媚兰的死讯。

因为想要再生一个孩子，媚兰不顾医生对自己身体的警告，隐瞒了怀孕的消息，打算三个月后稳定了再告诉众人，结果突然小产，大量出血而死亡。莫德没有见到那可爱的女人最后一面。

幸而她重视的人大都在她身边，也都见过最后一面，据说她交代了后事后，去得很安详。

一脸憔悴的瑞德到火车站来接莫德，电报也是他发的，请莫德速来参加葬礼。若是不知情，旁人还会以为是瑞德死了妻子。媚兰的葬礼上，莫德见识到媚兰是多么的受人爱戴，许多形形色色的人都来到了教堂送媚兰最后一程，所有的人脸上都带着沉重的悲痛表情。

那天的天气很好，没有下雨，吹着凉爽的风。葬礼过后，莫德和苏坐在墓地的椅子上休息，莫德看着初春碧蓝的天空，突然开口，“苏，不要比我早离开这个世界。”

苏浑身一震，两人想到一起去了，她正想说什么，瑞德走了过来，问候之后便在莫德另一边坐了下来。

“莫德女士，你的身上有着和威尔克斯夫人一样的气质，让人想把心里话和你说一说，说完心里就会踏实很多。”瑞德看着虚空的一点，邦妮死的时候，思嘉摔落楼梯的时候，媚兰都给与他很大的心理安慰，现在媚兰去了天堂，瑞德突然觉得眼前豁然开朗，没有什么值得纠结痛苦，所以他觉得是时候彻底离开了，让大家都更自由，“以前我选择走一条实际而市侩的路，抛弃掉束缚我的道德和传统，唯金钱至上。可是到今天，我却发现自己追寻的始终是那些单纯的东西，但是都被我抛弃掉了，所以我要抛开现在身边的一切，回去寻找——”

莫德静静地听着，这是瑞德的决定，无论是谁，都只有尊重他的选择，“那你就去吧，也许有一天你还会再回到这个地方。”

瑞德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有礼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