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更替，星晨和烈阳在长空中漫步，划出漫长的圆轮。

黄金城中有一条直贯全城的大河。

河水不停地流淌，连水波都是金色的。看不到尽头的金色。

它从城中巨殿的高塔下流出，倾泻到不知何处。有人说它联通冥河，带来尘世间新生和死亡，有人说它注入虚空，始于本源又归于本源，也有人说黄金城就是由它所造，第一个寻觅到河水源头的法师将它的一部分约束成有型之物，在有和无之间切出了界限，找到了动和静之间那平衡的一点，所以黄金之城才能永远在某一处存在，又永远不存在“此处”。

能够收集到这些资讯并且经过自己的加工变得让人能够理解的我果然是了不起的人类主城18级精英法师怪——当然，这些和这篇文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是主要美丽的少女和美丽的少女之间纯洁又美好的恋爱故事。

当然，看到这里，我知道有玩家就要撇嘴了。龙腾里面的女性角色膀大腰圆，法师的肩膀比屁股都宽，怎么可能会有美丽的少女这种生物呢？

说到底，美丽又纯洁的少女是一种不以身材为转移，只要用心就能创造的生物。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那个广为人知的双马尾平胸少女法师为了拯救友人一遍一遍经历命运轮回拿下眼镜变成黑长直高跟靴女王的故事。这故事的重点不在于告诉变成女王的道具是眼镜，而是告诉我们凡是法师，不管是和外星生物签订契约还在法师之环捣弄瓶瓶罐罐或者胸口碎大石双手裂大树，只要靠脑补终究是美丽又纯洁的少女。而凭着对我的支线BOSS和主线女配二的尊敬，凭着一个严肃的最后一关守将之名——AWN，我将严肃的指出，所有游侠都是纯洁美丽的少女。

当我们三个人湿淋淋地从黄金之城的那条大河中爬起来的时候，在岸上的黑灵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新鲜的人肉晚餐已经送到门口之前，一边坐在岸上拧自己浸地透湿的外衣，莉莉安娜一边问我说：“我是凯瑟莉夫人庄园的莉莉安娜。法师，你叫什么名字，你从哪里来？”

她似乎在看我，又似乎没有，拧着眉头，唇角几乎是翘着的，我却不太记得清楚了，金色的水滴从她的指尖滑落下来，落在河水中，被那金色的长河吞没下去。

阳光下的水面上浮着湿软的水气，粼粼的水波映衬着似乎连人的眼波也温柔起来。

微风和煦，我不由自主地想要微笑，记起那个对于她来说是许多年以后，对于我来说则是一些年以前的早晨。

透过茫茫的晨雾，她问我：“法师，你叫什么名字，你从哪里来？”

她眼睛和微微翘着的嘴角，一如现在。

那个时候，我的代码刚刚生成，或许是脚本作家马克一时兴起，才加入我了我这样可有可无的角色。离开法师之环，和所有面无表情的NPC一样，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按照剧情，在人类主城的小巷里循着固定的路径不断地漫步。

漫步，看着这座城从数据的碎片之中被一点点搭建起来。

我沉默着，无法回答。

游戏还似乎在测试，街上冷清地很。浓雾中还有数据的残片闪烁的光芒，晨曦却已经出现在天际。浓雾涌动，好像黑夜的仆人一样，和它的主人一起，匍匐在晨光之前。

我几乎没有见过陌生人——像我这样的隐藏角色，当然也没有人过来向我询问信息。我是一个听命于玛泽琳的法师。除了这个和咒语外，我实在是一无所知，也无需再知道什么。

莉莉安娜叹口气，皱起眉毛，将搭在剑上的手放了下来，却朝我微微一笑，接着耸耸肩，几乎是和浓雾一起离开了。“愿造主的荣光照耀着你，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NPC。”她低声说，不知道是嘲弄还是真心的祝福。我那个时候真是年轻地很了，她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一把匕首般刺进了我的胸膛，我如同一只被踩住了尾巴的小猫般地往前冲了几步，几乎要踏上浓雾的尾巴似地，朝着浓雾大喊：“我是法师！凭着我的咒语，就可以赋予你所希望的，夺取你最珍贵的。”

法杖上蕴含着我的愤怒的咒语跳跃出火焰般的闪光，浓雾像是一张上好的白纸，被火焰一口吞进，瞬间就被撕裂地干干净净。

而我的游吟诗人就站在广场的空地中央，转过头来看着我，带着大概是因为是主角所以特有的骄傲表情。

世界上到处是数据的碎片在闪光。还有我的诗人的眼睛。

露珠，晨风，星光下蔚蓝的大海。

“既然如此，那么法师啊，什么是你最珍贵的，又什么是你所希望的？只有一无所有的人，才会认为自己的力量无所不能。”莉莉安娜说。

瞧瞧她说话的腔调，就带着股穷游吟诗人夸饰的味道。我没来由地一阵恼怒，冷笑着说：“既然如此，想必您一定是有重视的人吧？怎么又孤身一个人上路呢？只有一无所有的人，才会带着她的剑漫无目的的游荡。而只有愚蠢的人，才会被人背叛。告诉我，您是哪一种呢,或者说您更为不幸？”

紧接着，我看到眼角有微光一闪，才来得及转身，匕首已经抵上了我的腰间。

后来，我游荡在网络里，多多少少的阅读了些和《龙腾世纪》有关的资料，才知道这一招叫做战术移动，就是说一个游侠以灵巧的步伐获得更大侧面角度的过程，接下来应该配上背刺一类高杀伤的攻击，一招就足以让薄血的法师去见造主。

然而看见是一回事，亲身经历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刀锋的寒气刺地我直哆嗦，莉莉安娜站在我的身后，带着笃定胜利的微笑着抬头看我。“认输，法师。”

其实在这个时候我有个优势，尽管我当时并没有注意到。

作为一个NPC的精英怪，我自打一出现在主城就是十八级的法师了。而作为主要配角的莉莉安娜，只有在遇到主角后等级才会提升。这时候的她还不是那个传奇的游吟诗人，只要我足够镇定，我可以迅速用一个冰霜之触将我的姑娘冻成一条冰棍，然后用壁炉熊熊的炉火在把她烤化，这样就可以直接跳过主角进入隐藏剧情也说不定。

可惜，我当时只不过是一个毫无战斗经验的NPC，莉莉安娜的速度足以把我吓地发愣，我脑子里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哦哦，该死，我忘了上护盾！！”

——于是我上了一个“秘法护盾”。

然后我被劈飞了出去。

尽管护盾有效地阻止了莉莉安娜的短剑将我斩成两半。

在我的脸部接触地面之前，我的游吟诗人也犯了个小小的错误，她飞起一脚，用极其刁钻的角度朝我踹来。

这本来是个挺好的连招，也有个挺好听的学名，叫做“攻击下体”，奈何我腰以下的部位，正在以时速一百八十迈的方式向后抛飞。她的脚自然而言地朝我的脸踢了过来，这本来也没有什么问题，奈何我的等级远比她的来高，经过护盾的减速，她的那脚的速度也就不那么惊人了。如果是其他的法师大概会施展一个火球术之类的魔法，而我那时早就就将魔法的咒语丢到了爪哇国。

种种悲剧的绞合到一起，造成灾难性的发展，在我这有限的一生里，因为这件事被我的游吟诗人嘲笑了一百二十七遍。

我双手抱住了她的靴子。

我记得有个伟大的中国作家写过一部小说，叫做《射落神鹰的勇士》，我曾经在网络上拜读过他的作品，我非常喜欢里面的女主角，将她出场的片段整整看了二十一遍。也是同一本书里提到，在一场比武中，有个英俊潇洒的王子脱下了街头卖艺姑娘的一只鞋子，从此姑娘就深深地爱上了王子。

我想王子肯定是用一只手托起姑娘的脚踝，另一只手像春风般抚落了姑娘的鞋子。

这就是一个王子和一个NPC法师最大的不同。

我抱住了莉莉安娜的靴子，一口咬了上去。

后来很久我都能记起那双靴子的样子，黄色的牛皮小靴，上面钉着几片用精铁铸成的甲片，甲片上还有早上我的诗人走过码头边低洼地粘上的烂泥。

我一口咬在了鞋帮上。莉莉安娜在后来就笑话我像一条疯狗，但是你见过有长得这么像人的疯狗没有？肯定没有，我最多是一个有点hentai的NPC法师罢了。

莉莉安娜一勾脚，那精铁铸成的甲片就踢上了我的下颚，我被踢地满口鲜血，却也没将她的靴子放开。我描述虽然慢，但是在当时，不过是电光火石的一瞬。

我开口一咬，就听到我耳朵里到“啪”地一声，我就衔着莉莉安娜的鞋子摔到主城的泥地上了。

其实这个时候莉莉安娜只要一挣开鞋子，那么接下来的事也不会发生了。

她大可以施施然地把我这个跌得半死的法师揍一顿，也可以什么也不做在一旁冷笑，当然，我觉得这两种都不太符合她的个性。或者她会在旁边立个竖琴，唱一唱一个愚蠢法师的遭遇？

事实上，她被我带着也踉跄了一下，她在执着地要把她的鞋子扯回来的努力中，我终于记起来了一个法术。

油脂术。

我算得上含怒出手，绿色的光芒一瞬间覆盖了目光所及的地面。

莉莉安娜脚尖踩在滑腻腻的油脂上就是一个踉跄，一下子就跪跌在我的脸上。

我想就是从这一刻起，我那英俊潇洒的王子的梦想已经离我远去了吧。缓了很久，莉莉安娜将她的靴子从疼的目瞪口的我的嘴里扯下来，顺便还用我的法袍擦了擦我留在上面的口水。

我的读者们，你瞧，程序和程序的相聚和相逢就是由一串串电脑即时运算拼凑而成的，很多时候，我想这就像你们人类所说的“机缘”吧。

如果没有后面发生的事，我很可能在我的游吟诗人的记忆里，永远是那个把她鞋子咬下来的蠢法师吧。

当然，很可能真正的现实就是我现在在莉莉安娜的记忆里，还是那个把她的鞋子咬下来的蠢法师。

不过就在那时，正在穿鞋子的莉莉安娜愣了愣，低声嘀咕一句：“老天，这是什么？”

我忙忍着疼，翻身起来朝着前方一看，心里就咯噔一跳，果然出事了。

前方不远处的小巷里白光闪烁。路上的房屋土地甚至是灯具，马匹，还有行人扭曲起来，纷纷被那浩大白光吞噬进去，化成一团白雾，成为白光的一部分。

NPC们呻吟着，高声呼喊着，声音又逐渐寂静下来。

只剩下机器低低轻吟，像蚂蚁啃咬树叶，菌菇从密林中长出，春雨落在地面。

这些被绞地粉碎的数据碎片往空中散裂开来，变成碧色的粉尘，落在地面上，白光推进的速度一碰到这些粉尘就变得更为迅速，而范围也变得更大了，在我注视的一瞬间，八分之一个主城，已经变成一堆数据的尘埃。

系统纠错和格式化的时间到了，准是bug检测系统检测到我没有按照往常的路线移动，以为出现系统故障，准备格式化之后重建数据。

我跌跌撞撞的爬起来，推了还在发愣的莉莉安娜一把，这也难怪，作为一名主要配角，她的活动线路是自由的，程序员们又会有意无意地隐藏一这一点，让她一直以为她真的是生活在一个有魔法和黑龙的世界，她大概以前从来没有看到格式化的情况吧。

浓雾快速地向我们逼来，以我的经验，就算人类的速度到达极限也不逃不开白雾的追捕。（后来我才知道人类速度的极限不该由一个法师的经验推算）我就一把莉莉安娜掼在地上，给她上了个护盾，将她往外一推。

谢天谢地，刚才的被油脂术还没有消失，否者这东西的冷却时间长得可怕，我也完全没有信心再放一个了。她被我一掼一推，就在被油脂铺满的地面上滚出去老远，我被反冲力撞个正着，一屁股坐在滚热的油脂上，横着向后栽了三四个跟斗。我一边抹掉糊了一脸油脂，一边朝着莉莉安娜大喊：“快，快往市场的中线跑。”

她正从油脂上站起来，明显地是犹豫了一下要怎么做，就朝我跑了过来。

这大概是虽然我咬伤了她的鞋子，她总归不愿意看到我死的意思。她步伐轻盈，完全不像我这样狼狈无措，但是我也没有丝毫的意愿看着她死或者她和我一起死。

我一边在心中问候她的母亲，还有母亲的母亲，还有母亲的母亲的母亲，一边咏出法咒。

斥力之印蓝白色的光绽放出来，法阵出现在地面上。将油脂的效果驱除地一干二净，莉莉安娜被法阵爆发的力量一推，就往外跌去，外围油脂术的效果大概是还没有完全消失，她大概又往外滑了七八米才停下。

我瞬发了三四个法术早已没有什么力气。那个时候我磕蓝药又没有像现在那么厉害，就只能坐在地上喘气，喘着喘着就似乎能看到白雾蔓延，数据碎片的恶臭混在白雾湿漉漉的味道里，周围寂静地只有机器的低吟。我似乎连喘气都有些困难，一头栽倒在地上。

我是个又胆小又怕事的法师，大概是做不出来冲进白雾为了爱人阻挡白雾的蔓延这种事的，一辈子的愿望只是把女儿嫁给主角或者趴在女王的床单上数贝壳。

——何况那个时候莉莉安娜对我来说不过是一个路过的无礼游吟诗人罢了。

我就要因为这样无聊的角色死掉了么？当时我是这样想的，然而对于整个游戏来说我又是不会死的，十分钟之后，被格式掉的我将有一个新的AWN来代替，任何人都不会发现有什么区别。

不要说有人会为我哭泣，大概谁也不会知道我，不会认出我。

他们会对着格式化后新生成的混蛋说：“Hi，AWN，今天的天气真不错。”鬼才知道那家伙根本没有活满24小时。

我在心中咒骂，默默地等待着厄运的降临，这时候，有人却抬起了我的头，用力捏开了我的牙关，将两罐生命药水和一罐蓝药灌了进来。

我被灌地晕晕糊糊，又有些飘飘然，似乎痛苦和烦恼都离我远去了。好一会，我才能张开眼睛，认出蹲在我面前的莉莉安娜。我盯着她拧起来的眉毛呵呵傻笑着，她估计已经在我面前蹲了好久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

她说：“法师，雾气已经退走了。”

她任我躺在地上傻笑了半刻钟，终于忍不住将我一把抄起来，才半抱着着我走了没几步，我的药劲就过去了，我的胃因为疼痛翻江倒海地抽搐起来，就搂着她的肩膀不知怎么地哭了出来。

莉莉安娜拍着我肩头，目光比刚见到的时候有点软化，她皱着眉头，我想她大概是在想要不要尽一下游吟诗人的本职，唱个歌什么的安慰一下这个可怜的蠢法师。

我想作为一个法师，还是必须要树立正面形象的，为了表示我是不怕死的人民的好战士，眼泪汪汪汪地指着被她踢落三个大牙又指了指被她使

劲掰过的下颚，用嘶哑的声音道：“疼。”

她笑了一下，笑容里有点我无法形容的东西。然后一把又把我张开的嘴巴给掰回去了。

“闭嘴。”她笑着狠狠地吐出这两个字。

我忽然觉得浑身发抖，心脏跳动地好像要从嘴巴里蹦出来一样。

在当时，我以为是失血过多，这是人体因为要保持内核温度而产生的现象。

我思考了很多年又寻找很多年，又觉得这毕竟和纯然的躯体应激反应有点区别，后来终于在一本上个世纪维多利亚时代的女性指南中找到了答案。

我恋爱了。书中说我接下来最好的反应方式是晕倒，然而我没有。是不是因此错过了告白的机会？我不知道。

再后来，我又了解到一个悲剧的结局也往往有个悲剧的开端。而什么样恋爱的开端比一个缺了牙，折了下颚骨的法师被她心爱的姑娘抱在怀里哇哇大哭，而且在一刻钟前这个姑娘还被这个法师丢出了几十米开外更为悲剧？

有一段时间，我曾经在犹豫，是不是该要挟脚本作家马克和项目经理，让他们把我送到这个时间点上。

然后，我可以用一个浑身挂满法器和穿着亮闪闪的法袍拿着高端的法杖的王子（或者女王？）形象轻轻地抚落我姑娘的鞋子。也许，我们就会幸福美满，也许，就会有教堂高飞的鸽子，五六月份的鲜花，深春的阳光。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这样做。

我想，在内心的深处，我是深深地喜爱这个充满浓雾和泥泞喧哗气味的早晨的。

不管它引领着走向什么结局，我都记着它，记着我的姑娘，记着她皮靴的苦味和她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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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不出意外的话是完结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