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戏言 于 2013-6-10 19:58 编辑
献给你,孤独对抗刻薄社会的叛逃者。
痛快
一
住在这间房里的,是前著名舞蹈家洛天依。
三层结构的红砖小楼也不知是几时建起来的了,只知道它现在看起来,和住在里面的人一样摇摇欲坠。
人们路过这房时,都会小声嘀咕一阵:“啷的个听说洛天依就住在这里呢。”
“洛天依?跳白蛇的那个?”
“说的是哦,就是见过周总理的那一个……”
……
那个如梦似幻的女人,现在就住在那里,住在那栋破落的小房里。
“听说是个国际大破鞋……”
“据说她那张脸一扬起来,男人的魂就飞了……”
……
洛天依还是每天都要写检讨书,她已经不再是站在台上那条美人蛇了,也不再是这个省的骄傲了。她变得白胖,不再是那个形销骨立的舞蹈家了。
那些无事闲坐的工人们正忙着扒掉这栋三层小楼外的围墙,洛天依也就这么坐在楼门口看着。她左脚叫白白的绷带缠着,因前一天的批斗会上,一个不知轻重的女娃把她踹下了省剧院的舞台。
一开始工人还怕她,而如今也都失去了那份好奇。因为他们发现洛天依只是个普通的女人,不会有传说中如同白蟒般的双腿,也没有会勾魂的眼神。比起她风光时的照片,她显得白了、胖了,眼珠也是白不白黑不黑的。人们都传她经过批斗后精神失常了,但她却同平时一样──同所有人一样──在允许出屋的中午,静静坐在小板凳上吃一海碗面条拌辣子。
工人们失望的发现这个洛天依实在是太普通了,普通的和他们一样因为面太辣而停下来喘气。
刚开始时他们还会惊叹:“她的两个膀子好白喔!粉蒸肉一样!”几个胆大的甚至想去翻墙看她更衣,被她一眼瞪回去:“看么子看!”几个小年青便傻了眼。
也真怪,一天到头同死了一般的人,怎么会有这种眼神?
于是工人们便常在她窗口下喝着七角钱一大壶的柑橘酒,在深夜中划拳:“你妈偷人──你爸死娘……”
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围墙扒了盖,盖了扒,如同那些写了撕、撕了写的大字报。
直到那一日。
二
就在她拆绷带的那天,工地上突然来了个穿将校呢军服的年轻人。黄绿色的军服,裤脚卡在短靴中,戴着有五星的大盖帽,一对剑眉直指太阳穴。
这人骑辆飞鸽跑车──那辆通体发黑的奢侈品,在洛天依住的地方停下,扬起头望向洛天依住的二楼,再用带着白线手套的手推一推帽檐。那人俊美的双鬓叫工人们看的眼馋,那辆不着一丝装饰的飞鸽车更叫他们眼中要喷出火来──那辆车要是在他们手中,定是叫他们用红红绿绿的塑料绳捆上几捆。
那年轻人日复一日的来到这个工地,人们说他是个什么专门来审问洛天依的特派员。
有时他也步行过来,手中夹着一根香烟。他并不像那些工人们那样没命的吸着手卷的旱烟、廉价的香烟,而是吸两口便将烟丢在地上狠狠踩灭。他吸不了几根烟便就离开了,只有几个好事的工人将那几根长长的烟屁股挖出来,大呼小叫着:“中华!”
工人们私底下打心眼里害怕这个干崽儿,总是隔着大老远便传话说他又来啦,而后涌上去偷偷瞄那人。
恐惧与不安在人们的心头流窜,就像一场瘟疫。
终于有一天,副团长叫来看守洛天依的那两个女娃:“给洛天依洗个澡,换身衣裳,这副样子怎么见首长?”
这时头发起了饼,身上出了油的洛天依,早就忘了未来、过去与现在的模样。
……
楼下,一个喝多了柑橘酒的工人正挡着他的路,边往沙子上撒尿,边胡乱唱着:“毛料子,干崽子,仗着有个好老子……”
那人用那种听起来干干净净的北京话说了一句:“畜生。”
工人晃了一晃,张了张嘴。
“没说您,您还不如畜生呢。”还是那种脆生的北京腔。
那工人恼了,狂了似的从地上搬起一大块和着稀泥的石头。
他还是那样站着,两手背后:“你试试,你信不信明儿这儿就没你这个人了。”
两个儿话音一个勾上去,一个坠下来。
三
他说他要单独提审洛天依。
守着房的女娃都不敢同他对视,因他的那双眸子是那么的清澈,勾的人望不见底。
提审时,两个女娃一个端着茶杯,一个提着竹壳暖壶走了进来:“首长,您喝茶吧。山里的土茶比不过北京的绿茶,让首长见笑了。”
二人扭扭捏捏的,全然失去了批斗时那种狠劲。
“叫我吴正凛吧,正义的正,凛是正气凛然的凛。”
两人羞涩的点点头,又转头对洛天依说:“首长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许胡说!”
同一张面容摆出了不同的表情,同一具身躯拥有不同表现。
他拦住两人,从军裤口袋中摸出一条巧克力丢给两人:“不必守在这里。”
包着锡箔纸的巧克力在灯光下反射出贵重的亮光,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奢侈。
……
洛天依打量着眼前人。
虽然那人是青年的样子,从眼角中瞄出的余光却像个高中生似的。虽然洛天依并不认为自己很老──也许并不是很老,但在这名青年面前,她觉得自己迅速衰老了下去。
那人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指尖燃着一支烟。他弹弹烟灰,说:“随便聊聊吧,没什么。”
洛天依躲开他的眼光,说:“有么子好说的,该说的早就说完了。”
“不该说的呢?”
“……”
青年笑了,不是那种快乐的微笑,而是带有一丝嘲讽与悲凉的笑,他的嘴角勾出一个轻蔑的弧度,显得自负与伤感。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对吗?”
“我有什么好说的?从小练功、节食,没什么好说的。”也许是被青年的笑激起了些许愤怒,洛天依的语气也开始变硬。
“我能给你一切。”青年话风一转,“你想要什么?我有钱、有势,我喜欢看书,你喜欢吗?资本论、战争与和平……我什么都看,我和我大哥都是哈军工毕业,他是少将,我是中校……”
“那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年轻人又笑了一下,洛天依低下头,偷瞥了一眼那好看的弧度。
“你觉得呢?”
……
曾经喜欢洛天依的那些人,都有着画一般的面容,有些雕塑一样的身体。
他们有的爱她的舞技。
有的爱她的身体。
有的爱她的面容。
有的爱她的声音。
有的爱她葱白一般的十指。
有的爱她低沉耳语般的呻吟。
有的爱她同周总理的合影。
……
但一个爱她的也没有。
一个也没有。
一个也没有。
……
四
毛料子还是天天都来,来了也不怎么说话,就安安静静的手上夹根烟,不声不响的走进去。
有人开始传闲话──毛料子是不是叫蛇精给吸了魂,要不就是脑壳壳有乒乓,是个瓜的。
倒是洛天依眼睛里渐渐的有了点光亮,不再是那种死灰一般的眼神。工人们因为上次的事,从而每次都离那个干崽儿远远儿的,半步都不敢靠近。那个干崽儿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他们知道。上次那个喝多了酒的小工人更是被吓破了胆,半步都不敢靠近。
……
坐在洛天依对面的吴正凛用小指挑开一包崭新的中华的封条,再用中指与食指轻轻剥开那层银色的锡箔纸。
白色的烟雾被空气托着向上浮,烟头一闪一闪的像是不能言说的秘密。
“你一定跳过许多次白蛇吧?”
“你现在还能跳吗?”
……
每次他来都会带些稀罕物,比如通红的富士、金箔纸包的巧克力、印着外文的糖果……
当他来时,他总是分一点给看门的小姑娘,说:“你们不必守在这了。”
……
很久之后她们才恍然大悟,那不是属于这个时代的礼貌。
……
“也许还能跳吧。”
“还有几个人愿意看呢。”
……
吴正凛还是那样坐在那里,用清澈的眸子看着她,嘴角上是淡淡的笑。
洛天依觉着,那眸子背后藏着一团火,能把人舔化了的那种火。
……
“怎么会没有人愿意欣赏呢?”
“明明那么美啊。”
……
美这个词从他口中掉了下来,像是块水晶被狠狠摔碎在了地上。
……
城里现在在闹鸡瘟,据说因为前一阵子说打鸡血可以健脾,还可以补肾。男人们排队等待着护士将他们带来的公鸡抽了血,再打到自己身体里。
……
吴正凛还是那样吸着烟,在烟雾弥漫的窄小房间轻轻的说了一句:“愚民。”
……
“你真的叫吴正凛吗?”
……
“这并不是个回答了就能改变什么的问题。”
……
洛天依的手指轻轻插入他俊美的鬓角。
……
“我……”
……
“你?”
……
她不说话。
她觉得自己正在迅速衰老下去,奔向终点。
……
“是美吗?”
……
“不止如此。”
……
洛天依觉得自己快要在他的言语中融化了,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正要变成一缕青烟,随着城中带毒的空气飞散,染上可怕的瘟疫。
而他却从背后抱住了她:“别离开我。”
“可你会离开我。”
……
“这不重要。”
……
“这不重要么?”她站在那里,眼神中一点波澜也未曾出现。
……
一辈子太久了,不牢靠的。
五
1963年5月6日 星期日 晴
今天去看白蛇,我已经连着看了五遍了。骗妈妈说去同学家学习的谎言已经快不顶用了,还得想个更好的法子才成。
我又想起舞台上的白蛇,她的眼神真是叫人着迷。真是讨厌的许仙,为什么青蛇没能和白蛇在一起呢?
那双透亮的眸子……比翡翠还灿烂的双眸……
也许翡冷翠的名字就是就是那样起得吧?
那么多次从报纸、杂志上看到的那双眸子,就已经够叫人惊奇,但那真人比那美上百倍──不,那面容已不是常人所能拥有的了。
每每看着她的脸,我总会发生一种错觉──我想要吻她。
真奇怪,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我从来没和任何人提起过,一个也没有。爸爸说要将我送到军校去,他说军人的责任感会让我长大的。
哥哥已经去了哈军工──他们都说哥哥是那么的优秀,将来一定要成为将军的。
虽然我也努力了,但我却无法超越他──大概此生都无法超越他,四中、哈军工、未来的将军……
我呢?
我不知道。
总有一天我会超越哥哥的。
我知道。
舞台上的白蛇……
总有一天,我也会得到那美,不仅仅是迷恋的肤浅,而是爱。
可是爱是什么呢?
算了,不要想了,那对我没什么好处。
1966年6月22日 阴
学校改组,全改成事业编了,所有人都在咒骂他妈了个屄。
爸找了关系让我进空工继续上学,在还差一年的时候遇到这种事真倒霉。
有时也想过为什么要穿这身军装──可能是为了好玩儿吧?虽然日复一日的生活枯燥的要死,早上老早就起床,天天训练演习学无线电──真是烦死那堆晶体管了,但我居然也在这里熬了三年了,再去空工混一年应该就能毕业了。
不过最近都没有什么训练了。
想到出了学校就能穿上中尉服去连队,想想就叫人笑出声──当兵光荣,对吧?
记得前几日全校批斗校长,有的同学居然冲上去将校长踹倒。
那一瞬间我觉得他很可怜,甚至想拦住那个同学,但我做不到。
这就像我守不住自己的白蛇和书一样──它们在革命开始之初就被爸妈烧了,要不就是藏在看不见的地方。
上一次看见白蛇剧照时还是允许外出采购时,在省剧场的门口看到的呢。一堆人对着美丽的白蛇指指点点,甚至还有人冲着海报扔石头。
海报上用红漆大大的喷上了蛇精两字。
……
六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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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傍晚,吴正凛骑着辆军用摩托车到来。不必说,他是来接洛天依的。
他对值班的女娃说:“我要单独提审她,介绍信还用看第二遍吗?”
女娃一下子慌了,支吾着说要问问领导。吴正凛却不管那套,直接冲上楼去了。
……
他扔给洛天依一件军大衣:“披上,别着凉。”她轻轻点点头,迈上了那辆跨斗摩托车。
吴正凛穿着马靴和皮夹克,手上带着白色的鹿皮手套,马裤腿塞进马靴里,护目镜勒住了后脑勺。他戴了一顶冬服便帽,两边的护耳放下来。
……
1967年10月23日
祝我们伟大的毛主席万寿无疆。
……
为什么我们坚定的相信根本不存在的事情?
……
被分配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小航站已经几个月了,除了穿军装我就没见过几个穿便服的——当然,团长媳妇儿除外。内个老女人恨不得全场站——不,应该是全空军——都是她家的走狗才好呢。
同样是女人,为什么舞台上的她那么美,而现实中的女人有的是那么丑陋呢?
可能美的人都是留不住的吧?或者美根本……不存在。
我怎么会这么想呢?
算了,比起这些,我真巴不得团长哪天出门就让愤怒的当地老百姓砍死——幸亏当地净是随军家属,要不就他那副浪荡样非让人砍死八回了不成。下次看他还得再凶点,让他对我一点“意思”都没有才好呢。
今天写的东西也还是快快烧掉好,炊事班班长那个死木鱼疙瘩脑袋肯定又让我给他讲故事,真是不知道怎么想的。这两天出维修时候梯子叫人做了手脚——也许是我太多疑了——让我把左臂摔断了,开了个假条在硬板床上歇着。
硬板床硌的够得劲儿,病号饭也就能比别人多吃点钢丝面,但能多睡会儿也挺好。
家里最近来信了,说是哥哥现在在北京军区的一个什么749部队搞情报。罢了罢了,反正两人不是一个兵种,不会硬碰硬的。
我不会输给他的,无论怎样。
……
1969年12月10日
发疯般的想见她。
……
因为养病所以回到家,听到哥哥说要去什么地方搞情报什么的。反正他官大事儿多和我一分钱也没有。
当初的同学们先是大串连,要不就是跟随号召下了乡。每天呆在家里就是无尽的沉默,书只剩下那本小红册子,连教科书都写满了他的号召。
这一切离我都无限的遥远,就像白蛇那样……
她……
可能只是我做的一个美好的梦吧……
而我是真的要逃的。
也许我是一个太贪婪的人,所以没办法这样生活下去。
哥哥的将校服叫我偷来了,干脆明天再伪装一张证明信再刻个萝卜章。
我一定要看看我的白蛇,我要知道她不是幻影,而是个活生生的人。只要这样我就满足了,我绝不会干涉她,哪怕就这样送我上军事法庭也好——大不了就是一死,不是吗?
已经不知道自己在乎什么了的我,居然开始觉得众人膜拜的那个人死了才好呢。就是他让日子过得不太平的——不,也许不止是他。
我觉得我和大家一样的可悲,却又没法笑出声来。
蛇精也好、万寿无疆也罢,都是不可能的事情罢。
我已经做好了随时被逮捕的准备——送上军事法庭、秘密枪决、被送到北大荒……无论哪样我都会欣然接受的。
因为如果不能改变这个混乱的世界……
也许还不如在追逐的路上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