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白毛雪狼。」 于 2013-11-12 04:20 编辑
《IF》
(1)
那一天,烙印在東洋末裔的腦海裡。
顛覆從小被灌輸的常理,純白的花瓣亦染上了殘酷的血色。
親眼目睹那些猙獰的嘴臉,以及伸手可及的屍體,那曾是她唯一愛著的兩人。
害怕得甚至不懂得作出反抗,靜靜地凝視著與水平線同等的冰冷木地板。
甚麼也不知曉,不願意猜想,不敢面對所謂的未來。
甚至祈求,一個痛快的結束。
然後,上天給予了回應。
只是濺到她身上的並非自己的血。
倒躺血泊的人間惡魔,被百年來被視為真正的惡魔撕噬。
屋頂被那巨大的身體掀翻,雨也好、烏雲也好,甚麼都被駭人的身影遮蔽。
僅僅剩下瀰漫於空氣中的刺鼻血腥。
她顫抖著,仿佛這生首次感受到打從心底傳出的寒涼。
儘管匕首近在咫尺,身體卻無法動彈,指尖似是結冰般僵硬。
墨黑的瞳仁凝視眼前的巨人,心底迴響著自己的聲音。
接下來死的人將會是她。
————活下去。
她是父母捨命相救的孩子。
她流著最後的東洋血脈。
所以她不能死。
不能在這裡結束。
一定要、活下去!
「啊啊啊啊啊!!———」
撿起手邊的匕首,東洋女孩猶如被逼至絕地的野獸般咆哮,朝正往自己伸出的大手用力揮刀。
比女孩還大的手掌被劃出了淺淺一道血痕,頓時停下了動作,不再接近她。披著金髮的大腦袋似是在思考,接著突然無力下垂,連帶癱軟的四肢幾乎同時著地。
巨人蒸發產生的濃烈煙霧之中,女孩隱約看見一個小剪影浮現。
從巨人的身體裡脫出的、人形剪影。
那個陌生的身影,緩慢地逐步朝她的方向走近。
是巨人?是人類?是敵人?是來救援的人?……
東洋女孩呼吸仍然紊亂,理智隨著靜寂的分秒磨蝕,本能地緊握手中的利器,蓄勢待發。
煙霧遮擋住視線,但細碎的腳步聲足以讓她知道對方已經相當接近。
計算好時間、往正前方揮刀————
刀刃被握住了。
在砍到任何實體之前,被制止了動作。
濃煙隨風吹散,巨人倒下的身體猶如從未存在,只留下一片頹垣敗瓦。
然後,映入眼簾的是猶如收納了蔚藍青空、玻璃似的清澈眼眸。
與她完全相反的璀璨金髮披肩,站於面前是看似年齡相若的女孩。
雖然擁有端正立體的五官,可是瞳仁內卻找不到相應令人舒心的感覺。反之,跟剛才的巨人同樣的眼神,黯淡而冰冷。
至少東洋女孩還是無法忘記,巨人撕裂人體的一刻恐怖。
「我……不是敵人。」
金髮女孩平靜地說道,握著刀刃的手流血不止。
血順著刀柄滑落,滲透了東洋人白色的洋裙袖口,如同於雪地綻放的紅花。
意識到自己帶來的傷害,她毅然無力鬆開手中的利刃,連忙驚愕後退幾步,定眼看著殘留在對方掌心的駭人血痕。也許尚未深及骨骼,但單憑出血量已知傷勢不輕。
她從未想蓄意傷害任何人,任何生命。
不論任何形式上的傷害,她也不希望施于他人身上。
但是,看她做了甚麼。
像頭失控的野獸一樣,朝跟自己無異的女孩揮刀。
仿佛、已經變得不再是認知中的自己了。
「我不是妳的敵人……」
金髮女孩看著停在半空那血流如注的手,低聲呢喃著剛才的話語。
稍稍舉起手,一陣濃煙從蒼白的手心冒出,不足幾秒便被冷風吹至四散。
「……但我也不是好人。」
將剛剛還在淌血的手攤開展示給東洋女孩看,傷口不但消失了,連疤痕都沒有留下。
那個瞬間,她明白了。
眼前的女孩並非認知中的正常人類。
把她從地獄裡拯救出來的,是喻為惡魔化身的巨人。
是由這個女孩所化身的巨人,救了她。
而更重要的是,一切已經回不去了。
————妳救了我,只有這點就足夠了。
東洋女孩如此說道。
身體不再軟弱地顫抖下去,堅定地朝金髮的女孩邁步。
輕握著比自己較冰冷、還裹著被血玷污的繃帶的手,提至鼻尖前輕貼手背。
不再需要語言,她安靜地合上了沉黑的眼簾。
惡魔也罷,好人也罷。
妳就是再次給予我生命的人。
所以,我也會用餘生保護妳。
(2)
她踏入狹小的房間,把蠟燭座放置與床邊的小木桌上。
燭光照亮了那頭燦金盤起的頭髮,為猶如寒冰的藍眸帶來一絲溫暖的顏色,照耀著那細緻而立體的容顏。
拆去染血的布條,從抽屜裡取出新的繃帶,重新包紮起經歷長期訓練而長出小繭的雙手。在她身上沒有任何傷痕,然而這副身軀卻清晰記下不少能於半分鐘內奪去性命的重傷的刺骨疼痛,仿佛,還是眨眼前的事情。
包括,被那個同齡女孩刺傷手心的那份痛楚。
與過去所受的傷比起來,既短暫且微不足道,就如那陣輕煙一樣於瞬間消逝無蹤————卻又如迅速滋生的蔓藤般,不經意間緊緊纏繞心頭。
擾亂思緒的感覺,抹不去,僅僅一直助長焦躁膨脹。
淡金的瀏海隨頭下垂,看著包著繃帶的雙手,藍眸始終映出空洞,而非黑暗裡的一點光明。
為甚麼。
為甚麼會覺得、有一點悲傷呢……。
木門被輕輕推開,發出了老舊的喀喀聲。
阿尼轉過身,看見仿佛與自己完全相反的女孩。
漆黑亮麗的黑髮披散、沈實深邃的瞳色、比起她較稍稍下榻的鼻樑,甚至衣著也是那麼的不同;淺粉色的外套和純白的連身裙,普通而樸素的女孩子裝扮。
記憶之中從未穿著過褲子和連帽衛衣外的衣服。
那大概是因為,她不是普通的女孩子吧。
褲子方便踢擊和戰鬥時不受妨礙或成為被反擊的漏洞,連帽的衛衣能適時戴上帽子隱藏身份,大大減低被認出或鎖定通緝的可能性……父親是如此告訴她的。
像這個女孩一樣,其他的孩子是不會兼顧到這些事情的吧。
所以,她不是個普通人。
更不是普通的女孩子。
「………萊昂哈特先生說暫時讓我睡這裡…。」
黑髮女孩小聲說道,手還輕力扶著門框,似乎沒有移動進房間內的打算。
自刺傷了對方手心以來,首次對上那雙冰晶的藍眸,於燭光映襯下柔化,似是記憶中的小溪。
她還記得,從前跟爸爸媽媽到森林野餐,總會被波光𥻘𥻘的河溪吸引。那份清澈見底、緩緩流淌著的安逸寧靜,不論何時都能安撫心靈。
也許因為這樣,所以當與眼前的金髮女孩四目相交,心也平靜下來了。
於是,也有更接近的勇氣了。
「我明白了。」把用剩的繃帶放回原位,阿尼側身對著只有幾步之遙的女孩,指向靠向窗邊那尺寸不大的床。「妳睡床吧。」
另一隻騰空著的手,將拳內的染血布條握成一團,無聲無息地將其塞進褲袋裡。
「可是這樣的話……妳……」東洋女孩憂慮地皺起眉頭,把視線從床移回對方身上。
「沒關係,今晚我不會留在這裡。」所以妳可以自己睡一張床。房間的小主人漫不經心地說著,稍稍弓著背部,朝房門的方向邁步。
並不打算繼續對話,像是未把對方納入眼內似的,與她擦身而過。
「等等!」被身後倉促的嗓音喚住了腳步,被木門遮蔽一半的小身影卻仍沒有回頭。東洋女孩意識到自己不經意提高了一點的聲量,雖感到尷尬,但也無阻本來的主旨。「…妳要去外面嗎?」
一個人會很危險的。
遠在她意識到之前,擔心的話語已經先一步奪唇而出。
金髮女孩脣瓣半啟,立即又無聲合上,低垂著頭,留下含糊的話語:「……只是去走走而已。」
然後只剩木門悄然關上的聲音。
東洋女孩站在原地,看著緊閉的房門,置於胸前的手悄悄握成拳頭。
剛才的自己究竟在想甚麼?
擔心安危之類的多餘憂慮,肯定會惹她不高興吧…。
是她的話,即使是自己一個人也不會遇上危險。
因為,那個女孩可是把自己救出來的人啊。
因為…那個女孩可是、能變成巨人的啊。
東洋女孩側躺在柔軟的床鋪上,看著黑暗裡逐漸削弱的燭光,蜷縮著瘦小的身體。
眼簾緩緩合上之際,五指輕抓著米白的被單,小聲呢喃著。
好冷。
不足夠。
多少都不足夠。
為甚麼已經做到這種地步還是不足夠?
為甚麼還是不願意放過她?
低頭凝視繃帶幾乎全部破爛的雙手,還有左手提著的野狼頭,藍瞳毫無波動。
丟棄早已沒有生息、尖牙不再向她襲來的頭顱,躺在腳邊的還有四分五裂的野獸屍體,連同刺鼻的血腥包圍著叢林裡唯一的人型身影。
黑夜未有完全奪去視野和感官,頭頂漸露的幽暗月色,依然為她帶來一刻的清醒。
不僅剛剛踐踏血泊、被瘋狂啃咬的這雙腿,不止奪取並撕碎生命的這雙手,連同臉頰也沾上了不屬於自己的溫熱液體、染上了鮮艷而難以褪去的緋色。
如夢初醒般,面無表情看著渾身是血和傷口的自己。
然後,她終於停下了比野獸更殘暴的行為。
冰冷的空氣刺激著每一道還流著鮮血的傷口。
無視手腳骨頭以及胸膛間的劇烈疼痛,緩緩站直了顫抖的身體。
急速躍動的心跳漸漸平復下來,思緒慢慢地變得更為清晰,喚起了烙於心間的記憶。
悲傷。
那個黑髮女孩所帶給她的悲傷。
還有,被那份悲傷掏空的這顆心。
平息不了。
不論沾上多少的血,還是無法平息。
填補不了。
這種好像已經死去的空虛,還是填補不了。
麻木不了。
還是無法使感官麻木、無法抹去纏繞著心間的悲傷和空虛。
好痛苦。
好難過。
為甚麼現在才會如此的、憎恨自己。
如此的、憎恨一切。
明明已經即時治療好的手心,為甚麼還在隱隱作痛?
明明只是淺淺的一刀、明明只是一句擔心的話語、
明明只是個素不相識的陌生女孩————
————“一個人會很危險的。”
那個女孩這樣對她說。
就像為一個普通的女孩子擔心一樣,善良無比的關心。
可是。
手中已經看不見受傷疤痕的傷口訴說出事實。
她不是普通的女孩子。
她永遠都不會成為普通的女孩子。
她是為殺戮而生的戰士。
她是被稱為惡魔的巨人。
但是,這樣的她,卻渴望成為普通的女孩子。
(3)
這個晚上,她睡得並不安穩。
閉上眼睛便會看見躺在身旁的兩具冰冷屍體,耳邊是媽媽對著自己充斥絕望的叫喊。
不管怎麼奮力奔跑,雙腳卻一步比一步沈,身後盡是面目猙獰、拿著利刃追趕著自己的模糊人影。
即時看不見前方的路仍然拼命逃跑著,身體逐漸陷入墨黑的泥沼、視線被幽暗的漆黑淹沒,連喉間求救的聲音都聽不見。
獨自待在寂靜的黑暗裡,伸出連輪廓都看不見的手,祈求會有誰來握緊它,拯救快要被吞噬殆盡的自己。
誰也不在,誰也不知道自己的存在,誰也不會理會。
好冷、好冷……
睜開眼睛,月色勾勒出的陌生房間映入眼簾。
緊抓著被單的手指用力得泛白,鬆開之時還略感酸軟。三笠迷惘地凝視著冒著少許冷汗的右手,看似毫無改變,可她從未使出過這麼大的力氣————大得幾乎於鬆弛一刻不受控制地顫抖。放眼張望,木桌上的燭光早已熄滅,剩下融化得不成形態的固態物體,而失去了燭光點綴的這個房間,比本來顯得更冰冷,空蕩蕩得似是荒廢已久。
然而,這份虛無所反映的卻非事實。
未被月色滲透的房間角落,瑟縮著一個瘦小的身影。即時是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裡,還是隱約看到那頭燦金的髮,至少三笠是這麼認為的。
毫無提起警戒心、亦無與夢境裡相同的不安,身體似是擁有自主意識般毅然下床,放輕腳步,朝那個看似拒絕與外界接觸的身影走去。直到只剩一步之遙的距離,她仿佛感覺到一股鋭利的視線,頓生被審視的不舒感,她知道對方已經從淺眠中醒來,在揣摩著自己的心思了。
三笠蹲下來,與對方的視線水平一致,輕輕握住她的手。
肌膚相觸的瞬間感受到一絲想要回避的反射性抖動,可是隨即變回本來的不為所動,默認似的任由手被小心翼翼握住。
就於這個瞬間,三笠就知道這個人確實是腦海裡浮現的女孩,總是那麼的冷漠、獨來獨往。就像現在,默不作聲地離開,又悄悄地回來了。
到底是甚麼時候回來的呢?今夜不斷從噩夢掙扎醒來,卻沒有見到過她走進來的身影,連一點聲響都沒有聽到。
她是個很安靜的人,安靜得幾乎難以令人注意到其存在,所以當眼角餘光掃到那個身影的時候,三笠並沒有感到驚訝,反而覺得那是理所當然的。
還記得,被自己刺傷手心的時候,她連表情都沒有絲毫改變。
受傷也好、來去也好、痛苦也好……也是這張平靜而冷漠的臉孔。
可是瀰漫於空氣中的淡淡腥味,還是蓋不住受傷的事實,如今再一次出賣了她。
「一起睡吧。」既像請求,亦像安慰的輕柔話語悄然響起,她依然握著對方的手,凝視焦點渙散的藍瞳,等待回應。
也許她們彼此都已經很累了,又或者沈默的那方已經放棄了思考,五指緩緩的回握代替了語言,給予回應。兩人站起來步向床舖,躺臥在亦殘留著餘溫的位置,還能聞到屬於東洋女孩的氣味。清淡的芳香似曾相識,金髮的女孩憶起,在世界染成血紅之前,在山林間嬉戲的日子。
父親在不遠處的樹下乘涼,而她躺在柔軟的草地上,聽著能洗滌心靈的清脆流水聲,聞著清風拂來於夏季盛開的獨特花香。
花的名字是甚麼呢…。突然浮現的問題,因頭腦一片空白而始終得不到解答。
冰晶似的通透藍眸半啟,清澈得像沒有靈魂的人偶,映著與她四目相交的深邃棕瞳。在猶如收納了黑夜的雙瞳裡,她找到的僅僅只有自己的倒影,別無他事。
被東洋人輕柔地環抱著,感受著稍涼的體溫,耳邊傳來規律的心跳,一切就似在撫平那顆疲疲憊不堪的心。
—————我會一直在妳身邊。
朦朧之際,小聲的話語在耳邊迴響,就如安眠曲祥和的尾音般輕撫繃緊已久的心。未幾,細長的淡金睫毛沈沈下垂,意識再次慢慢遠去,她悄悄陷入了比上一次更深沈的睡眠。
到底是多疲累才能這麼快入睡呢?三笠聽著懷中女孩沈穩的呼吸聲,不禁如此想著。
鼻頭貼著此時已得到解放的金髮,髮絲間仍帶點濕氣,散發著淡淡的腥味。事實上,即使已經沖過澡、換上新衣服,她的身上還是帶著同樣不自然的氣味。淡得非常微不足道,對自己而言卻是那麼鮮明,身體好像已經擅自牢牢記住了那時刻刺激著感官的味道。
然後,爸爸媽媽浴血的屍體又會再次於腦海閃過————
東洋人緩緩收緊了環抱著對方的雙臂,生怕她會於下一秒消失無蹤似的,盡量把她擁進自己的懷內,身軀緊貼著、確認著彼此重合的心跳。
相擁的此刻是真實的,允許她緊抱的這個女孩是真實的,她們的呼吸都帶著生命的熱度————爸爸媽媽已經被殺死了、也是真實的。
臉頰貼著金髮,三笠聽到自己的嗓音顫抖著,發出近乎哭泣的低聲呢喃:「……我會一直在妳身邊的…。」
藏於內心某處那不為人知、沒有遠志、沒有光明的角落,響起了忠於本心最真切的願望。
我會一直在妳身邊…。
所以,請妳不要離開我。
不要、再次留下我一個人。
東洋人緊隨著領在前頭的金髮女孩,雙手一直忙於撥開遮擋視線的樹枝,好幾次差點追趕不上對方那習慣成自然的細碎快步。即使是差不多的身形,金髮女孩的動作的靈巧和敏捷都像極了長年活躍於林間的老練獵人,毫無懼色,憑著絕佳的方向感穿梭於茂密的叢林之間。
雖然未有因她的稍稍落後而停下腳步,但是當心臟開始不安地加速躍動、抬頭張望的時候,三笠總會在某些大樹的空隙找到那個一閃即逝的小身影。
就像孩童時期熱愛的捉迷藏遊戲,她一直追逐著那個若隱若現的剪影前行,想要抓住藏起來的人。只是,她不知道伸出的手,何時才能真正觸碰到那熟悉的溫度。
然後,撥開了帶著一些尖刺的枝節,看到了映在陽光底下的那頭燦金秀髮。
而那雙比天空更純淨通透的冰藍眼睛,也不帶任何情感瞪視著她。
「回牆壁裡面去吧。」語氣一貫的毫無變調,仿佛在從旁觀者的角度,說著不足掛齒的事情。「這裡不是妳應該待的地方。」
看了看東洋女孩頓然錯愕的表情,阿尼面無表情地轉頭,凝望從樹枝之間隱約可見,被高厚城牆包圍著的龐大城市。那是世界僅存的人類聚居的地方,不分種族、不分性別、不分年齡,一同住在活動和生活受制,卻被認為非常安全的籠牢。對大部份人類而言,城牆內並不是有限的土地,而是天賜的伊甸園。
對這個出生並成長於城牆內的東洋女孩而言,大概也一樣吧。
阿尼不知道當初為甚麼會把她帶到城牆外,那個時候閃過心頭的某種情感,現在也已經記不起來了。
但能肯定的是,在那份莫明的情感驅使下,才會令自己作出必然會後悔的決定。
黑髮女孩沒有回應,臉上的錯愕漸漸被平淡取代,看著對方側面的眼神,找不到本來的光芒。
「……我應該去哪裡?」三笠聽到了空洞的聲音,並不是自己沒有起伏的嗓音,是源自內心猶如被寒風席捲、被掠奪一空的空洞。
仿佛重回等待被他人宰割的那個時候,放棄了思考,看不見未來,失去了生存的意志。
「到哪裡都會比跟著我們好。」再次把視線移回至那雙墨黑的瞳仁,眼裡那份無神,實在令阿尼心裡的煩躁更甚。
「妳也見過我的另一面了吧,再跟著我們生活,父親肯定會訓練妳成為像我一樣的————」怪物。最後的音節卡在喉間,始終無法吐出。
阿尼.萊昂哈特不是普通的女孩子,更不是普通的人類。
她被上天挑選而擁有變成巨人的力量,她是注定雙手沾滿敵人鮮血、至死方休的戰士。
————戰士。
這個詞語與怪物其實只有一線之差。
許久以前,她便已從人們畏懼的眼神裡得知這個事實。
然而這幾個單字總是、那麼的苦澀,苦澀得無法好好說出來。
「……總之,妳離開對雙方都有好處。」淡金眉宇間盡是嚴肅,沒錯,阿尼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談判。
從不阻止三笠尾隨自己出門,到引領她來到最接近牆壁的安全道路————全部都在她的預算之內。
並非擁有“留在牆壁內比較安全”這種高尚的理由,也沒有細心思考過今後,或者是對方回到牆壁後的生活如何……她的原因,只有一個。
這個女孩,沒有踏上與她相同的道路的必要。
仿佛置身事外,東洋人臉上仍然是與她截然不同的沈靜,眼神空洞,凝望著流露堅決的藍眸,始終沒有開口。
城牆開啟的時限快要到了,已經沒有浪費時間的餘裕。阿尼轉頭望向遠方的森林進口,盡是一堆前行緩慢卻不具智慧的人形生物,它們正在陽光底下找尋著糧食。
要是再不趕快動身,她們都會成為巨人們填牙縫的小吃,或者是野獸群的大餐。
「沿著這個方向走,很快就會抵達城—————」
「我應該去哪裡?……」小聲而輕如氣音的嗓音打斷了她的話語。「……已經、沒有能回去的地方了。」
能容納我的地方,已經沒有了。東洋女孩似是在喃喃自語,墨黑的瞳仁卻從來只映著她的倒影,希望從那雙能以清澈瞳膜、俯視世界的通透眼睛裡找到答案。
那間被掠奪一空且散發著濃烈腥臭的小木屋,還有雙雙倒臥血泊、表情僵硬扭曲的兩具屍體,霎那間與阿尼的腦海裡閃現。
還記得,那個脖子差點被砍斷、大量出血的女性屍體,擁有純正天然的烏黑長髮,膚色也比一般人較黃。
藍瞳頓時閃過一絲訝異。
……啊啊,原來如此。
但是,即使是這樣也不會改變任何事情。
人類就該生活在受保護的牆壁裡,畏懼外面的世界。
他們只需要好好保住自己脆弱的性命、只需要安於現狀就足夠了。
她丟下迷惘的東洋女孩,默不作聲地轉身往隱蔽的林路邁步,甚至沒有半點回頭窺探的意思。
淡金的眉頭輕皺,腳步下意識稍稍加快。
不要思考、不要疑惑、不要停下來。
只有這樣才是對雙方最好,一定是這樣的。
突然、左手被扭後、身體被一股極為沈重的蠻力壓下去————————
反射性地以肩膀向後撞擊,想要轉身著地卻無法敵過突然加重的力量,接著下巴首先碰地,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感立即向她襲來。
視線受劇烈震盪的衝擊而變得模糊,同時嘴巴已經被布條勒緊,雙手也被牢固箝制在地。尚未瞭解目前的狀況,甚至頭腦出現剎那間的空白—————不遠處響起的一聲尖叫,還是瞬間喚回了她的神智。
「給我老實的待著!妳這個怪物!」聲音從上方傳來,說話的是握著一把大斧直指著她的成年男子。
「嘴巴封了也就沒辦法變成巨人了吧,比想像中容易對付呢。」壓著背部的重量突然消失,空氣急不及待湧進肺部的瞬間,阿尼能感覺到胸腔間如萬刀刺入的劇痛,肋骨應該被壓斷了。
被粗暴地從地上揪起來,眼前是好幾個高舉手中武器的成年男子,全都與她保持一定的距離。阿尼甩甩頭,視線迷濛之餘還有未能消去的重疊殘像,手腕亦被系著死結的布帶束縛,即使踢擊也使不上能打倒為數不少的成年男性,勉強戰鬥毫無勝算。
而更重要的是,她無法變成巨人。
昨天殺掉人販子、意外地拯救了那個女孩已經虛耗大部份能量,而且晚上在外面的死鬥、自動癒合傷口更消耗了所剩無幾的體力。
即使勉強變身,也只會在不成形的軀殼裡失去意識般沈睡,甚至比現在人類姿態的自己更不堪一擊。
等體力足夠了,要擊退這群烏合之眾輕而易舉,而且看上去就是一般的人類。可是……為甚麼會知道她擁有巨人之力……?他們有甚麼居心?
金眉未有一刻放鬆,瞳仁的焦點慢慢回來、審視著包圍著自己的數個陌生男子之際,幾個人影從旁邊的草叢冒出。
兩個不修邊幅的男人中間,是同樣被布條勒住嘴巴、雙手無法活動的黑髮女孩。
在不久前才道別的黑沈瞳仁裡看見驚訝神色的同時,阿尼嘗到悄然流入口中、同時充斥鼻腔的血腥。
「東洋人也抓到了…還、還是快點回去吧!我們已經離開Wall Maria很久了!」其中一個流著汗的男人說道。
阿尼眼角餘光掃過男人,四目相交的瞬間,男人連忙驚愕地向後退,雙手顫抖著舉起刃首指著她,活像被猛獸逼近般。「敢、敢亂來的話立刻殺了妳!」
「安靜點!把其他東西引過來就大家都死定了!你以為我們冒險尾隨她們出城牆是為了甚麼啊?」另外一個男人的話音剛落,在場所有的人都噤若寒蟬。
藍眼順著極具勢力的嗓音源頭望去,正是那個朝著自己步步進迫的中年壯漢。冰涼的刀尖輕貼著她的下巴繼而托起,阿尼頓時嚐到喉嚨裡更濃烈的鐵鏽味,看到那副無力反抗的樣子,男子臉上掛上了笑容。「本來只是把東洋人搶過來,想不到除了世上僅存的唯一東洋人,居然還有能變成巨人的女孩!對,我親眼看到妳變成巨人的過程!……你們知道這兩個小鬼值多少錢嗎?多得能賣起半個內地啊!」
男子興奮地說著,眼裡盡是瘋狂似的光芒,猙獰的臉逐漸靠近阿尼。「雖然連被跟蹤都察覺不了,算不上甚麼好貨色,但至少臉還長的不錯。」
刀鋒從她的唇上劃過,瞪著男子的藍瞳內頓時洋溢點滴積聚的怒氣,即使被羞辱卻始終沒有作出任何抵抗。
眼神小心翼翼地看向前方被挾持的東洋女孩,數個計劃立刻浮現腦中。如果被這群人取得了完全的主導權並接近城牆,那麼便不能變成巨人,不能讓人類知道巨人之力能被駕馭。唯今之計,只剩下靜候時機擺脫他們,逃跑之後就讓那些餓壞了的巨人們收拾殘局。
可是,與她不同,這個連一點打鬥技巧都不會的普通女孩,無法自救。
——————血噴灑在她的臉上。
幾秒前還在幻想著春秋大夢的男子,毫無預警地倒地,背上插著一把深陷根骨的大斧。
突如其來的刺殺使所有人不禁震驚得屏息,行凶者把大斧從男子身體抽出,再屢次朝地上奄奄一息的他用力劈下去。有好幾個瞬間,阿尼也能隱約聽到骨頭被狠狠敲碎的聲音。
握著凶器、幾乎全身染上緋紅血色的人默默轉向,空洞渾濁的眼神落在阿尼身上,低聲呢喃著:「要把巨人殺掉……」
「你瘋了嗎!?這跟說好的不一樣啊!不能殺了這值錢的小鬼!」抓著三笠手腕的同黨慌忙往殺人者踏前,其他人看見如此駭人的畫面都沒有過於驚訝的神色,只是靜靜地觀察現況。
可惜,跟一個早已喪心病狂的瘋子說道理,根本毫無作用。
「殺掉…殺了我弟弟的巨人!……要殺死巨人!!!」發出野獸般的咆哮,殺人者握著大斧向阿尼衝過去———————
同時幾個高大的同黨衝上前嘗試制止他,但在多番糾纏之間,都被狂亂揮舞的凶器所傷,再次讓只剩下憎恨和殺意的瘋子逃脫。
「殺掉!殺掉!要殺死巨人!」沙啞的叫喊與大斧重重砍落地面的聲音同時響起。
即使以最快的速度避開致命攻擊,還是與死亡只有一線之差。阿尼看著剛剛擦過臂膊而落的斧頭,隨即重整陣腳,盡量閃避敵人的猛攻。
挾持三笠的男子看著眼前失控的畫面,眉頭緊皺,冷汗自額頭淌下。
再這樣下去絕對會被殺掉……。
「嘖!」拋下受傷倒地的同黨,男子強行拉著三笠,轉身趕緊往城門的分向逃跑。
「快放開我!放開我!!」終於擺脫勒著嘴巴的布條,三笠奮力大叫抗爭,墨黑的眼睛一直注視著被追殺並顯得狼狽不堪的阿尼,壓根不知曉自己正身處多麼危險的狀況。
聽見尖叫般的猛烈反抗,阿尼不禁立刻往聲音來源望去。藍眸裡映著的不止兩個糾纏的身影,還有快要關閉的城門和正在憑著聲音往這邊前進的大量巨人。她張開嘴巴想要大喊甚麼,可喉間的血液吞噬了音節,換來一陣猛烈的咳嗽。即使如此,視線還是沒有離開過東洋女孩,心中吶喊著沒能出口的話語。
還在幹甚麼啊!快逃啊!——————
一時被分散了注意力導致回避斧頭的速度變慢,好不容易翻身避過奪命重擊,阿尼突然感到腰側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
難以忍受的疼痛對視線造成沖擊,她的胸膛劇烈起伏著,吸入的冷空氣猶如在刺痛著失去肋骨保護的肺部,全身的力氣都已經在追逐戰裡虛耗到底。
散發強烈殺意的黑影漸漸接近,遮蔽了僅剩的陽光。她能看見大斧染血的鋒芒,正在自己的上方等待其主人的使勁一揮————然後沾上自己的鮮血。
已經到達極限了,無法再逃跑了。
血債血償,被痛恨、被詛咒甚至被追殺……這就是她的終末了吧。
凝望大斧高舉的姿態,阿尼悄悄合上眼簾,靜待一切的結束。
但是,突然壓在身上的重量,還有不屬於自己的大量鮮血,使她錯愕地猛然睜眼。
映入眼簾的,是被匕首從背後直插心臟、倒在腿上毫無動靜的瘋狂男人。而完好無缺站在面前的,是大口喘息著而且眼睛失去光輝的東洋女孩。
東洋女孩曾經純白如雪的連身裙染上點點血紅,纏著右手腕的繃帶鬆開,無人知曉的秘密若隱若現。
阿尼無法相信眼前的景象。
她無法相信這個女孩只需一擊便能殺死成年男子。
她無法相信這個稍微刺傷了自己便內疚不已的女孩,會執起武器對任何人刺去。
無法相信、這個女孩竟然會為了她而殺人。
「快抓住她!快點!城門快要關了!」
幾個傷痕累累的男人從後撲上三笠,用力握緊她的手腕並奪去匕首,壓制在地。
「妳竟然殺了我們的人…」其中一人用力捏著三笠的脖子,用尖銳的刀鋒對著相對乏力的下顎,窒息感使她只能發出支支吾吾的痛苦音節,淚水隨隨從臉頰滾落。
耳邊徊響著女孩痛苦的嗚咽,強忍身體各處的刺骨劇痛,浴血的金髮女孩搖搖晃晃站起來。身上盡是仍在淌血的傷痕,連呼吸都沈重得像頻頻發出警告的野獸,黯淡冰冷的藍瞳直直瞪視施暴的惡人。
放開她。
這個訊息寫在她帶著憤怒的眼神裡。
「好好給我看著吧,這小鬼的將來會比這更變本加厲。然後我們會保證,妳也會死得非常痛苦。」男子鄙視般的語氣說道,嘴邊掛著輕蔑的弧度。
刻意將三笠甩到她面前,隨即又揪著她的衣領把她稍稍舉起,甩了一個響亮的耳光。因蠻力過猛而再次倒地,三笠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安靜地爬坐起來,沒有撫摸如被灼傷的臉頰,仿佛連痛感都感覺不到。
阿尼看著與自己相仿、顫抖著的細小身軀,腦海突然出現某把帶著憤怒的責備聲音——————屬於她自己的嗓音。
為甚麼她不在擺脫了束縛的時候立刻逃跑?
為甚麼她要救自己?
不明白,甚麼都不明白。
總是這樣,誰也拯救不了。
成為戰士的誓言,從來都沒有兌現過。
正視因為連為某樣事物戰鬥到底的決心也不具備,才會導致如今的境地。
——————而坐只會以待斃的妳,直到現在還是眼睜睜看著她痛苦。
在男人再次粗暴地抓起三笠施虐,黑眸與藍眸短暫相交。
阿尼想起了,昨晚入睡前映著自己的漆黑雙瞳。那是猶如把整個夜空收納進去的亮麗,同時卻是堅定不移的沈實,深邃得讓人看不透、猜不著。
看著如今因寒冷而泛白的嘴唇,脣瓣微微的開合著,重複著帶領自己安穩入睡的那句輕聲細語。
“我會一直在妳身邊的,阿尼。”
那麼一瞬間,她仿佛看見了東洋人的微笑。
淺淺的、像是安慰的、她從未在他人臉上見過的溫柔弧度。
「還在強撐下去啊?真頑固啊,那只好再使點勁了。」男子用力踢三笠的腹部,可是仍得不到期望中的求饒或是因痛楚而哭喊。
阿尼把一切看在眼內,雙手卻依然被束縛著而無法動彈,嘴巴被勒住聲音也發不出來,甚至連保持站立姿勢都愈趨吃力。
能駕馭巨人之力、懂事以來已經開始朝成為戰士為目標訓練的她,如今無力自救,就只能這樣看著曾經被自己拯救的東洋女孩被折磨,無能為力。
為甚麼會這樣?
明明她是想幫助這個女孩的。
明明是想要保護她的。
明明只是那麼細微的願望——————
為甚麼連這種事情都做不到———————
憎恨。
憎恨這麼懦弱的自己。
扼殺掉。
把不配擁有力量的自己、扼殺掉。
頭腦好混亂————。
甚麼都思考不了、身體也像燃燒起來似的——————
腦海裡一直響起這句話——————
染上鮮血吧!
殺掉那些妨礙著自己的人吧!
得到力量成為戰士——————
就能保護所有人了!
三笠抱著腹部蜷縮在地上,卻沒有再受到歹毒的施暴。
在場的那群惡徒全都定眼看著毫無動靜、低垂著頭的金髮女孩。
「……啊、啊啊…」煙霧從她染血乾裂的唇齒間散出,無意義的低沈音節像是痛苦的低吟,卻又像是興奮得顫抖的斷音。
越來越多蒸氣從她身上散發出來,高溫使得空氣也稍微扭曲,深淺傷口均同時以極速癒合。頭依然低垂著,拖著異常沈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朝惡徒們靠近。
心感不妙,惡徒們瞪著沈默不語的阿尼,直冒冷汗,立刻抓起三笠拔腿就跑。
可惜,已經太遲了。
一陣強大的風壓吹襲而來、灼熱的蒸氣完全遮蓋了視線、粗暴地抓著她逃跑的幾雙手也毅然消失無蹤。
朦朧中,三笠看見於濃煙裡揮動雙拳的巨大身軀,聽見眨眼間被風聲覆蓋、斷斷續續的慘叫。
然後,當一切回歸初來時的平靜,她看見了——————
金髮底下那雙血紅色的眼睛。
(4)
巨拳劃破一陣陣濃霧反覆揮去,每拳比前擊更快更狠。比雷更震撼的轟隆巨響接連不斷,大地劇烈搖晃得沒有生物能靠雙腿站立,連方圓的千年古樹都被連根拔起。多不勝數、只會發出啊啊音節的巨人,張口啃咬著金髮同類,任何一處能觸及之處都緊緊咬住不放,狠不得立刻將嘴裡的肉活生生碎屍萬段。
四方八面蜂擁而至的巨人們重重包圍金髮女巨人,即使拳頭化成利爪削去了無數的頸椎,仍絲毫未減只剩進食的欲望。它們是擁有與人類相差無多的模樣,卻喪失思考能力的怪物。然而,由人類變成、猛烈揮動拳頭把包圍自身的事物撕成碎片的女巨人,也不見得有任何差別。
叫聲都來不及破口而出,巨人們於眨眼間被痛擊,化成帶著腐臭的蒸氣灰飛煙滅。可即使女巨人殘殺了多少想吞噬她的怪物,只引來更多的來擊者纏身。一口咬掉肌肉繃緊的臂膊,另一口咬掉逾半的腰,大量鮮血隨即如泉湧出。
「嗚啊啊啊啊!—————」女巨人發出震耳欲聾的喊叫,像痛苦呻吟,卻更像徹底發狂的野獸。
三笠忍著腹部發熱的痛感,勉強以四肢支撐身體跪坐早已血染、仿佛將要崩裂的草地,呆呆看著眼前的景象。
巨人們多得幾乎要把金髮巨人活埋,一點一點啃咬並渴求著同類的血肉,比吞噬人類時要更暴戾更殘忍。已經分不清是哪方的斷肢,連帶灼熱的血雨一同落下,與地上血肉模糊的殘骸、曾被稱作“人類”的東西混和。
緋紅成為了世界唯一的顏色,耳邊徘徊的怒吼宛如地獄的奏鳴曲,侵蝕心臟躍動的聲音,抹殺僅存的思緒。
這個世界遠比認知中更加殘酷。
人類弱小得可憐,即使擁有武器也只會拔刀相向,自雙殘殺。
所以才會成為強者的食糧,所以爸爸媽媽會被有武力的人殺掉,所以自己需要被同齡的女孩子保護。
但是每個拼命保護自己的人都被殺了。
連擁有巨人之力的女孩都快要被同類完全吞噬了。
而一次接一次被拯救的她,仍然在看著慘劇再次重現,無能為力。
又一個斷頭從霧中冒出,剛巧落在三笠的身邊,衝力之大讓她整個人一下子被甩到某件有熱度的硬物上。
身體已經對劇烈痛楚麻木,她倒在地上抱著腹部猛烈咳嗽起來,喉嚨能嚐到血的鐵鏽味。突然背後傳來一陣不尋常的熱風,呼息的聲音瞬時勾起她的警覺。
立刻轉身,與她四目相交的是渴望進食的人形怪物,接著是朝她快速逼近的血盤大口————
眼看牙齒即將觸及自己,雙腿也沒有剩餘的力氣。深知已經逃不掉死亡的命運,三笠閉上了眼睛,嘴角微微勾起。
如果這是終末,和那抹淡金的身影一起消失,也是件不錯的事情呢…。
『轟!——————』
睜開眼睛之際,映入眼簾的是沾上血液的巨大拳頭。
尚未有驚訝的餘裕,東洋女孩便落入壓碎了敵人的大手中,不費半秒升至高空。她俯視不斷吞噬著這副奮戰已久的身軀的巨人們,然後毫無預警被對方含進嘴裡。
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突然化身成巨人的金髮女孩已經喪失心智,要把所見的一切全部摧毀,甚至要把她吃掉。
但是,進入口中後甚麼都沒有發生。
隱約聽見外頭傳來巨人們低啞的吼叫,還有幾次狠狠揮拳命中目標的廝鬥聲,接著便變得安靜下來。
除了不斷的劇烈搖晃和身後從喉嚨湧上的灼熱氣息,甚麼都沒有發生。
殘缺的金髮巨人毅然倒下,東洋女孩從其嘴裡掉出,兩者同樣神色痛苦,大口吸入刺痛肺部的冷空氣。
深紅的雙瞳目不轉睛盯著眼前的女孩,目光突然沉了下來,發出野獸似的低吼。失去左臂、身體被咬得破爛仍不阻巨人的行動,伸出留著血的另一隻手,將女孩瘦小的身體再次握住。可是這次,不帶任何情感,只剩慢慢收緊的指節。
高溫薄煙從乾裂的嘴唇溜出,金色瀏海下一抹黑影遮蔽大半臉頰。比其他巨人要乾燥的皮膚,臉上滿佈裂痕似的皺紋,這張瘦削的臉,在印象中並未露出任何表情。三笠記得這副面容,跟藏在裡頭的人,從輪廓乃至神韻都如此相似。
然而,那雙瞪視自己的眼睛,卻截然不同。
她曾經夢見一片無邊無際的汪洋,比有生而來見過的任何一個湖都更大更壯觀,水一直蔓延到與天空相連的地平線。她就在那片從未見過的景色裡,任由身體在平靜如止息的水裡,緩緩下沈。
水面折射陽光的波紋,扭曲成直線柔柔掃過身體,即使直視光芒亦不刺眼。蔚藍之中,找到了能安撫心靈的地方。
在世界染成父母的血後,她忘記了那種安寧的感覺,無法再訪那個夢。可是相擁入眠的晚上,安靜躺於她懷中的金髮女孩,帶領她尋回久違的安逸。那雙冰晶的清澈藍眸,沒有雜質,沒有迷惑,僅僅擁有不帶情感的純粹。
不用揣摩甚麼,不用思考,也不用做任何事情。
單單凝望著那雙通透的藍眸,仿佛再次沈澱於水中,聽著生命的鼓動,找到屬於自己的歸所。
跟這雙殺紅了的眼睛完全不一樣。
三笠望進近在眼前的血紅眼睛,只見失焦驟然放大的瞳孔,還有暴躁與瘋狂交織。
女巨人與她四目相交,足以灼傷肌膚的蒸氣不絕緩緩釋出,眉頭隨之緊皺,低首表情深沈,手握的力度又再增大。
「啊!———」眼前一閃,全身於瞬間被壓榨的痛楚使她驚呼,斷斷續續的尾音猶如垂死掙扎。
胸膛被壓得呼吸困難,四肢痲痹而且力氣盡失,步步緊逼的欺壓感太甚,三笠哽咽著,連音節都發不出來。要是再使勁,每根骨頭都肯定會就這樣被捏成零星的碎片。事實上,此刻的處境也相當接近腦海的想像。
「不、…不要、這樣……」扯盡肺部裡殘餘的空氣,三笠吐出微得像氣音的話語。
對方毫無反應,就像根本聽不見任何聲音,帶著怨恨的血紅眼睛依舊瞪著她,進一步收緊環著她身體的五指。
披上黑影的雙眼深陷,目光銳利仿似要憑此將視界內的一切撕碎,活像在黑暗中發出危險光芒的紅寶石,叫人無法停止對其執著的注視。
這並不是她認識的女孩所有的眼睛。
使人安心、比仰望天空感受更廣闊的靜止冰藍,並不是這樣的。
「停、下來…」三笠咬著牙關,接連張口拼命吸取更多氧氣,視野被冒出的溫熱液體模糊。「這…不是妳……」
縱使視界已經被痛苦的淚水侵佔,自身的搖晃與朦朧之間,她仍然尋找著那雙洋溢殺氣的紅瞳,毫無懼色注視它們。
屢次捨命相救的金髮女孩,眼中沒有仇恨也沒有嗜血的欲望。烙印於腦海中的那雙漂亮瞳仁,即使冰冷,卻蘊藏足以包容一切的溫柔。如鏡面般反映著每個人的倒影,而三笠在當中,看見了想要守護她的自己。
聽說人快死的時候會開始回憶往事,像走馬燈一樣播放零星的片段,到最後出現的,便是最令人眷戀的過去。
閃過爸爸媽媽的笑容,陪伴成長的小木屋和種滿悉心照料的白花的花園掠過,被愛著的日子急速飛逝—————
而此刻映在記憶迴廊的,是寒夜裡被溫暖的手回抱的一幕。
連同相遇的時候,那雙滲出悲傷的眼眸,還有銀鈴般的嗓音,全部充斥腦海。
————“我不是妳的敵人”
果然,還是想要守護,給予自己溫柔的她。
想要永遠待在她的身邊。
「阿……尼……」傾注所剩無幾的力氣,賭上生命倒數的運,三笠呼喚將要奪她性命的巨人的名字。
勉強睜開雙眼,隔著淚水凝望那張看似相同卻失去理智的頹然面容,耳邊的從暴跳頓然減慢的心跳聲漸漸蓋過一切。
即使摧殘這個身體也沒有關係,即使喊破喉嚨也沒關係,即使要用這條性命來換回本來的那個女孩也沒關係。
被如何傷害也好,都會繼續相信著她。
不論多少次,都會繼續呼喚她的名字,直到她醒過來為止。
所以拜託了,回來吧,阿尼。
這不是真正的妳。
頭很痛、身體也痛得在輕輕顫抖。
記憶變得零零散散,就像被強行撕成萬塊碎片,怎麼也合併不起來。
“把礙事的人全部殺掉。”
只記得自己的嗓音重複說著同樣的話,衝動驅使拳頭不停揮動,卻連消除的目標是甚麼都不知道。
眼簾很重很重,四周很冷,沉溺於誰也不知曉的漆黑空間。
快要完全被黑暗吞噬之際,聽見呼喚自己的聲音。
然後,被溫暖的光明包圍。
「……三…笠………」
細長睫毛輕抖,金髮的女孩緩緩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東洋人的臉龐。
隨清醒襲來的痛楚刺激每條神經,身體到底極限的信息傳達腦裡,可疲憊早已連喊痛的力氣都全數奪走。她朝痛楚肆虐的地方望去,只見左邊臂膊剩下一片懸空,而腰間也被咬出大缺口,滿佈傷痕的雙腿也失去知覺。
目睹眼前景象,藍瞳不禁因驚訝擴大。
並非巨人之力未有治療所有傷勢,也不是為駭人重傷而震驚。
她對所有事情沒有半點印象。
看著那些惡徒對三笠拳打腳踢還打算離開,湧現的憤怒佔據了頭腦,然後身體變得很熱,熱得像是被烈火燃燒一樣————然後,憎恨著、詛咒著,跌入了永恆的黑暗。
甚麼都毫不知情,這才是最令人畏懼的。
她失去意識後到底做了甚麼、到底奪去了多少生命————光想像已經令背脊發涼。
視線移到剩下的右手,正被有點泛黃並沾血的手緊緊握著,其主人的顫動透過交握的手傳來。
溫熱的水滴接連掉落到臉上,她稍稍昂頭望向始終守在身邊的女孩,藍眸對上黑瞳的時候,旋即迎來對方的小聲嗚咽。
更多的淚沿著原先的痕跡滑落,一點一滴洗擦她臉上的血污。
「……對不起…」黑髮女孩小聲呢喃著,比起道歉,更似罪人的懺悔。
為甚麼要道歉?
明明把她牽涉漩渦,為彼此屢次招惹殺身之禍的人,是擁有非人之力、被世間喻為怪物的自己。
落在臉上的淚水不止,阿尼凝望著那泣涰並吸著鼻子的容顏,心裡泛起莫明的情感。
還是第一次有人為自己哭泣。
「…因為我沒有力量…妳才會再次受傷…」嗓音顫抖著,說出完整句子顯得如此吃力,三笠還是繼續喃喃自語。「對不起……」
阿尼定眼看著狼狽不堪的哭相,呼吸在話音剛落的同時頓了頓。保護這個女孩從來不是她的原意,可是,心裡卻一直無法放下她。身體比腦袋更快行動,接連從危險中冒險出手保護了東洋女孩,是不爭的事實。
到底為甚麼呢。
讓自己發狂,失去理智並不惜受重傷的原因…。
大概,因為不喜歡看見哭泣的臉孔吧。
殘存的手用盡全身的力氣緩緩抬起,想要替對方拭去眼角的淚,卻赫然停在半空。
藍瞳終於看見了,烙印在東洋女孩臂上的巨大瘀青,受壓的地方泛著一片駭人的深紫,只有三道小縫隙保持正常膚色。這無疑是被巨手握捏所遺下的傷痕,而且下手根本沒有留情,恐怕再稍加力道便能毀了這個女孩。
元凶肯定是巨人,而且是大型的巨人。
阿尼睜眼注視印在女孩身上那大得可怕的瘀青,屏息,心底泛起不祥的預感,畏懼,血液像是剎那間降至冰點。
「這是…我弄的嗎……。」右手輕觸瘀青,隨即聽到上方傳來抑壓不住的輕聲痛吟。
三笠忍痛挪開只被輕輕接觸便劇痛無比的手臂,連忙搖頭否認道:「不是這樣的…」
停在半空的手開始發抖,連同她的視界,一同漸漸變得模糊、連那張五官溫和的臉都不清晰了。
「都是為了保護我才會變成————」
「不要再說了————」
她用盡渾身的力氣,以一聲叫喊打斷對方的辯駁。
是誰對三笠施予如此暴行,答案寫在彼此的心底,再也清楚不過。
明明想要保護才渴望力量,但是看她現在做了甚麼。不但把身體弄得支離破碎,還一再傷害、更差點殺掉想要保護的人。
到頭來得到巨人之力的自己,做到甚麼、保護了甚麼?
沒有。
甚麼都沒有。
對不起。
阿尼小聲說道。
看著被灰雲覆蓋的天空,於自責的痛苦和難過折磨下,淚水奪出眼眶,淡金的眉頭皺起。
比大石壓抑胸膛無法呼吸更難受、無法言喻的苦澀在心裡蔓延開去,耳邊仍然是東洋女孩細碎的泫泣。
她的心,與漸漸下起來的細雨一同逐秒急速墜落、沈溺。
對不起。
因為我也無法控制守護他人的力量,才會傷害到妳。
雙雙染上血紅之色的女孩,渴望著力量、渴望著改變。
她們都明白實現渴望的唯一條件。
為此,必須親手斬殺現在軟弱落淚的自己。
(5)
城牆外的荒郊,不被歷史所記載的森林角落,有一條隱蔽的村子,建在人跡罕見的山頂。
村落由嶔入尖刺、呈圓形圍繞房屋的鐵柵欄保護,將自身囚禁於籠內此舉就似仿效牆壁裡的人類。可是,於人口寥寥可數的這條小村莊而言,如此精巧而必須耗時建造的強效圍欄,實在太過奢侈。
然而無人知曉,正是這條佔地僅一個小山頭,僻靜如鬼城的小村落,將徹底改寫人類與巨人的命運。
夕陽西下,離聚居地較遠的地方,嬌小的身影依然立在木樁前,未隨父親一起進屋。
啪!————
腿毫不猶豫帶勁一踢,準確無誤踢向木樁分支的底盤,擊中的位置早已下陷,缺口大小剛好能容納她的小腿。
啪!————
又一記狠快的腿擊,攻擊力道與皺起的金眉同時漸進。深紮土地的木樁接下更凌厲的攻擊,瞬即往旁邊微微歪去,露出底部咬緊泥土的釘子。
施暴者並未理會此狀況,映著紅霞化成淡紫的雙瞳鎖定老舊的木樁,接連用力地朝它踢腿。同樣顯破舊的褲子未能蓋過小腿肚,褲腳隨每下拼命的踢擊捲起,露出紅了一大片甚至開始泛靛色的腿脛,在白皙的皮膚下更顯駭人。似是沒有察覺到異樣,或者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身體變得如何,她繼續越來越猛烈的掃腿,剩木頭發出陣陣悶響於空曠地帶迴響。
側踢緊接攔腰踢,有點生銹的釘子漸漸離開地面,終於,在集合渾身力量的最後一擊後,木樁和釘子都被連根拔起。
「阿尼。」輕柔的嗓音響起,暴露了其主人藏身的地方。
無意隱藏細微喘息著的狼狽相,她朝聲音來源望去。果不其然在房子的大門後,找到那個猶如由黑夜化身的女孩。
女孩緩緩走出門的影子,她身穿純白連身裙,依然留著烏黑亮麗的漆黑長髮,與初見之時並無分別。阿尼從眼角餘光瞥見身後接近的東洋人,伸手拿起掉在地上的木樁,對準地上的缺洞用力壓下去,讓它立回原來的位置。
「妳沒有這樣做的義務,三笠。」語氣一貫冰冷,可是對誰而言,冷漠在阿尼・萊昂哈特出生前已經埋藏在那小巧的骨子裡。
所以,即使素來堅強的父親在她的面前跪地痛哭,雙手顫抖著搭著她的肩膀不斷道歉,她也不為所動。
也許是因為這張訓練成凶悍的臉,還有難以動搖的心,讓她被選為戰士吧。又或者,因為畏懼著這麻木不仁的性格和可怕的非人力量,所以被那些人推舉出來。她知道的,被選為戰士意味著甚麼,而父親哭泣的理由,亦是如此。
所謂的戰士,不是奮戰到底、爭取榮耀,實際上只是需要為族人犧牲而已。
「因為阿尼缺乏力量,而我能成為阿尼的力量。」名為三笠的東洋後裔說道,毫不在意話語有多具攻擊性。
面對毫不掩飾的批評,金眉並未如平常異樣不悅地皺起。反之,她只是默默凝視木樁一處被捏得陷出五指印的位置,
父親和她擅長運用技巧、能瞬間使對手失去防禦的腿擊,礙於身材矮小而且力氣不大,如無必要,她也不會揮拳。這深深下陷的五個指印,由恐怕連大部份成年男性都無法使出的蠻力所留下,然而,痕跡卻相對細小,與普通的孩童的手大小相仿。
那是三笠・阿克曼與生俱來的力量。
不需要任何訓練,也不需要累積經驗,甚至不用面對血腥也能使出的超凡力量。
當初把連武器都拿不穩的這個女孩救回來,誰都沒有想過原來那留著最後的東洋血的軀體,擁有如此驚人的潛能。就在一年多前,她失控巨人化的那天之後,三笠跟隨萊昂哈特父女來到訓練前院,嘗試作出有效的攻擊。那個瞬間,她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三笠的手,緊緊捏住木頭人的脖子,然後斷頭的木頭人,自此變成眼前普通的木樁。
不止旁觀者的他們頓感驚訝,連三笠本人都露出詫異的神色。
那已經不是普通的格鬥,而是絕對致命的一擊。
意識到自己尚未能妥善控制巨人之力,往後的日子,阿尼更加緊訓練,磨練青澀的自身。三笠偶爾會與她切磋武藝,對人格鬥是她的得意範圍,可三笠不但能輕易摸清她的招數套路,還能立刻找到破綻,予以極具威脅的反擊。
三笠・阿克曼是野獸。
不論力氣、狠勁、攻擊的角度、回避速度還有迅速而明智的判斷,都與曾交手的野獸無異,甚至要更優秀得多。
無數次的比拼,阿尼依然看不透黑瞳裡的種種,挨下痛擊的每刻,一再肯定這失禮卻屬實的想法。
連看著對手的眼神乃至迎戰的姿態,都跟叫人畏懼的巨獸如此相似。
恐怕三笠擁有的潛在力量,比每個被挑選出來的戰士都更強大,這是不爭的事實。
而三笠也相當清楚自身的優勢,以之為由,自薦與她同行。
「…回不了頭的。」阿尼小聲呢喃著。「妳也明白這點的吧。」
雙手無力垂在兩旁,纏著手掌的繃帶無聲鬆脫落下。三笠的視線順著沾著泥麈的繃帶上移,捲起的褲腳底下還殘留著一片瘀青,傷口不斷冒著淡煙。巨人的再生能力快得超乎想像,由此可見,剛才的踢擊力度有多驚人。
正因她一直把傷害自己視為理所當然的事情,才更加令人放不下。三笠的眉頭輕皺起來。
「那種事情怎樣都好。」語氣僅是執拗,三笠邁步朝背對著自己的身影走去。
從前便覺得阿尼是個非常纖細的女孩子,不論內心,還是這副自幼習武卻不怎麼精壯的身體,總給人一種陰柔的感覺。然後不知不覺間,與阿尼並肩而行的時候,發現視線必須稍稍往下移才能看到她的臉,雖然此舉常常招來對方不滿的瞪眼就是了。
阿尼無疑是個精通格鬥技的專家,可始終是個女孩子,也會受傷。
或許正因如此,即使清楚會招惹阿尼討厭,每次較量都不由自主放輕拳腳輕重。
前方的路崎嶇不平、滿佈荊棘,是豎敵的窮途,受傷無可避免。阿尼的能耐不容置疑,作為自小以成為戰士受訓的她,比誰都更能忍受痛苦,精神也好,身體也好,在理想的面前根本微不足道。只是,一想到那樣嬌小的身影要獨自踏上這條路,要面對不斷的傷害和刀刃相向,心就苦悶得痛苦難耐。
即使沒有巨人之力、成為她的劍,至少也能以這雙手的力量去保護她————三笠曾如此對天立誓。
早就立下保護一個人的決心,又怎麼會後悔呢。
反正無論說甚麼都不會改變。
她們相處的時間不算長卻也不短,也足以了解三笠的脾氣和性格跟自己不相伯仲,都是那麼頑固、屢勸不聽。
倒不如說,從最初她就斷定三笠會跟隨自己離開村子,踏上被一致認定的不歸路。這份自信和傲慢到底從何而來,連阿尼自身也不甚清楚,僅僅相信直覺。這並不是她期望的結果————除了被挑選的人外,無人需要背負同樣的責任————她,卻無法以強硬的手法拒絕三笠同行。
好像,三笠相隨左右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從甚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呢。阿尼垂頭看著攻擊慣用的右腿,腿脛已經恢復本來的健康血色,不再冒出帶酸的濃煙。
巨人的能力已經能夠控制自如了,父親也沒有能教的技巧了。
現在的阿尼・萊昂哈特已經準備就緒。
「…明天,貝爾托特踢破牆壁後就立刻從缺口進去,然後混進避難的人群裡。」她默默說著。「在Wall Rosa裡待一段日子,加入軍隊。」
東洋女孩就似沒有聽見話語,連簡單的頷首會意也沒有表示,始終掛著那張在過去一年裡漸漸失去情緒的臉。
走到阿尼的身旁,三笠輕輕握住她的手。
比自己的要小的手,與巨人截然不同。有點冰冷,瘦削而富骨感,指節纖細泛白,難以想像這是屬於長年格鬥家的手。
阿尼看著對方奇怪的舉動,雖不甚喜歡肌膚接觸卻沒有立刻抽離,手甚至頗為放鬆輕躺在三笠的掌心上。冰晶藍眸凝望兩隻手,默默數著指節相差的距離,雖然現在並沒有相差很多,可是假以時日一定會超越自己的吧,就像身高一樣。
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只銀色的小環,三笠小心翼翼將它套上阿尼的食指。比預期有點寬鬆,也許一不小心便會被甩出來,但這個尺寸其實正好。
「這個,把它帶在身邊吧。」東洋人頗為滿意打量著映著夕陽餘暉的銀戒,嘴角似是揚起,可笑意又迅速消去。
「戒指…?」同樣觀察著突然被套上的銀戒,阿尼一臉認真思考著個中的意義。
確實是漂亮的小東西,以前看書的時候也有讀到相關的資料,聽說戒指是奢侈品,非常稀有,上等的更是價值連城。雖然食指上的這只戒指看上去不是太昂貴,可是身為臥底佩戴這種飾物,只會引來不必要的注視,成為麻煩的障礙。
還有,三笠到底從哪裡得到這些東西?
「這不是普通的戒指,妳看。」三笠反轉阿尼的手,朝戒指的突出點輕力一推,鋒利無比的尖刺隨即從戒指滑出。
阿尼在看見機關的瞬間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
三笠,果然還緊緊牢記著那天的事情啊。
「這樣即使被嚴重限制活動,也能立刻變身。」三笠輕聲解釋道,看著圓潤上突兀的尖刺,緩緩抽離握著阿尼的手。
她不想再次目睹一年多前的悲劇重現。
縱使那時候沒有力量的自己已經不復存在,即使堅信自己能好好保護眼前的這個女孩,還是會有她無法時刻待在對方身邊的時候。
所以,她將媽媽的遺物改造成現在的模樣,希望它能替自己守護最重要的人———就像它保護了自己一樣,保護阿尼。
「…我沒有能送妳的東西。」藍眸依然看著似乎快要鬆脫的指環,平靜細碎的話語差點被受驚竄飛的烏鴉叫聲掩蓋。「但是…我能給妳一個承諾。」
——————一定,會兩個人一起回來。
被選為戰士的女孩眼簾半垂,戴著銀戒的手握成拳頭,低聲呢喃著。
那是她此生唯一作出的承諾,也是驅除猶豫、抹殺自身以至“人性”的決心。
為了履行委託於自己的責任,為了父親,為了再次回到家園————不論如何,都要保住這條性命,為此便只能讓這雙手沾滿擋路者的鮮血。
然後,父親曾眉飛色舞多番談及過的理想和未來,也會由這雙手創造出來。
她這麼相信著。
晚風輕吹,拂過亮黑的長髮,也吹動了倒影在藍瞳裡漂泊的浮雲。
森林傳來沙沙落葉聲,細聽之下還可以捕捉到風的去向,每天都在舒適的大自然裡平淡無憂地度過,是許多人的憧憬,也是她們的夢想。如此安寧恬靜的時刻,彷如永恆,令人想永遠留住這個瞬間。
但是,只有戰鬥才能帶來夢想中的光景。
三笠稍稍低頭注視映著自身那東洋輪廓的藍眸,悄悄於心底記住這雙眼睛的通透清澈,記住自己的身影在蒼藍的湖泊裡佔一席位的景色。
沒錯。
只要心裡還殘留著此刻烙下的記憶,她就不會迷路、不會猶豫,更加不會後悔。
只要記住阿尼・萊昂哈特的一切,就能繼續揮動手中的武器。
與世界為敵,甚至犧牲這條性命都在所不惜。
戰士們臨行前不能跟任何人道別,只能趁天還未亮趕快離開村子。
剩下兩個被選中的戰士同樣是年紀相若的孩子,貝爾托特・胡佛、萊納・布朗,分別是超大型巨人和全身包著鎧甲的巨人。
三笠依稀記得以前有在村子裡見過他們,可是阿尼跟他們不熟也從來沒有交流的關係,她也沒有特地留意這兩個人。唯一能確定的,是這兩個人都沒有接受過任何訓練,也沒有被選為戰士的準備。
一言概之,從各方面看來他們都非常不可靠。
三笠刻意放緩腳步,悄悄往不擅穿梳石間、腳步蹣跚而落後的兩人瞥了一眼。
不僅精神力不可靠,恐怕連基本的體能和敏捷度都相當令人質疑其作為“戰士”的能力。
「怎麼了,三笠。」察覺到身旁人與自己不協調的步伐,阿尼不禁開始環視四周,下意識尋找任何可疑的動靜。
「沒甚麼。」聞言,三笠趕上與阿尼相同的步調,以免自己不懷好意的查察被對方洞悉。
無言前進著,誰也沒有開口的心情,也沒有想表達的話語。
眺望昔日自己的家園,三笠想起了萊昂哈特先生臨行前夜對她說的話。
————『請妳一定要保護阿尼…三笠。』
那個好心收留自己的恩人,帶著悲傷的神色,請求她。
她從未見過這個男人如此傷心,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夾雜一點迷茫和無助,她知道一個肯定的事實。
即使沒有請求,她也必定會守護阿尼。
那是,從初見之時便已決定的事。
阿尼・萊昂哈特,由三笠・阿克曼來守護。
四名尚顯稚嫩的戰士,朝著前方的的巨大城池居住地一點一點接近。
而百多年來一直活在牆壁裡、過著安逸生活的人類,仍然懵然不知危機正步步逼近。
845年,人類和巨人的命運將完全扭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