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这里迎来了雨季。

倾盆大雨并不少见，可是像是今日这样封住了道路的雨量，倒是罕见。

山体滑坡，让训练中的兵士们只能选择各自扎营，在教官穿破雨声的喊话下，让被突如其来的山泥而冲垮的队伍分散，冒雨前进，寻找能等待雨停的地方。

训练终止，可是却如同没有终止一样。

先前的负重训练，因为前期扭伤脚而无法跑动太快的赫里斯塔落到了后面。虽然不符合她一贯可谓优秀的表现，但是对于她负伤依旧参加训练的行为，教官很是满意。

只不过原因如此，她与理所当然陪伴在身旁的尤弥尔落了单。

与其说是落单，不如说是落难。

因泥水倾泻受到惊吓的赫里斯塔，为了避开危机退后却脚踝一阵疼痛。她身形不稳而往山下倒去。

而默默喊一句该死的就伸手将娇小身子揽入怀中的尤弥尔没有抵抗重力，而是顺势就这样就着斜坡滑了下去。

斜坡并不陡峭，尤弥尔抱着赫里斯塔稳住身形，虽说几度被从上而下的泥石打中身子，可是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伤势。

意外顺利的，两人跌坐在了平整的地面上。

所以，最后待到事态稍微稳定后，通过与处在上方的同伴们喊话，尤弥尔和赫里斯塔掌握了情况。

两人正处于的位置并没有立刻与大队伍合流的方法，而沿着路走过去，也只会与行军目的地越行越远。

要说问题并不大，可是却也麻烦。

所以尤弥尔想到了分头行动。

与上方其他同伴打好招呼，得到了教官首肯，尤弥尔扶起了刚刚因为碰撞而有点晕晕的赫里斯塔。她隐隐约约的听到上头的教官宣布训练就此结束，其他的时间，便是要求在午餐之前回到训练兵团营地。

尤弥尔确认赫里斯塔的脚伤没有恶化，赫里斯塔紧张地拍着尤弥尔的身子，却被尤弥尔抓住手腕。

“没事。”

除了脏了点，还有一些划伤，并没有什么其他可见的伤痕。虽说瘀伤应该无法避免，可是应该无伤大雅。

尤弥尔站立的姿势一如既往，背起行装的动作也没有任何不妥，赫里斯塔判断尤弥尔没有事情后松了口气。

抢过本来尤弥尔想要帮忙拎的负重物，赫里斯塔将东西背起，尽可能不加重自己脚的负担，努力跟上明显放缓脚步的尤弥尔。

雨下个不停。

山中小溪的水跃上路面，水漫前路。

尤弥尔看着手中的地图，一只手搀着赫里斯塔的手肘，在迈过小腿腿腹的水中步步为营。而身高矮小的赫里斯塔则是辛苦，一来脚踝隐隐作痛，二来在水中迈步，淤泥总会吸住她的靴根，让她行动缓慢。

尤弥尔没有催促赫里斯塔，只是加重了手的力道，给赫里斯塔最有力的支撑。

循着地图上的指示，两人不断的前行，总算是找到了一处高地。

前不久临时搭建的避雨棚还留着，在棚下那垫高平整排列的木块，还是他们104期的人共同作业的结果。

踏上木板，嘎吱嘎吱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将身上的挡雨披风脱下丢在一边，尤弥尔拉过赫里斯塔，强迫她立刻坐下。

虽然披风能挡住大部分的雨水，可是风带雨钻入披风之中，则是无法避免的。

没有去理会那微微的濡湿，尤弥尔关心的只有一件事情。

麻利地脱掉赫里斯塔的军靴，翻转过来，从军靴筒中倾倒而出的大量雨水，哗啦啦地顺着木板的缝隙流走。

“尤、尤弥尔？”

赫里斯塔有点惊慌，却来不及多问，便再度呼叫起来。

双脚的靴袜已经除去，连裤腿都被挽到膝盖的位置。赫里斯塔的裸足被尤弥尔用手握住，然后，她听到了衣服摩擦的声音。

将自己身上的军装外套脱下，尤弥尔用没有沾湿的军装内侧铺在了自己的腿上，然后，把赫里斯塔的脚放在了上面，擦拭了起来。

“痒……”

“闭嘴别吵。”

“恩……”

“别把嘴唇咬破了。”

脚趾，脚掌，脚面，脚踝，小腿，膝盖，然后，换一只脚，继续如此。

温和的动作，擦拭的力道，都让赫里斯塔发出呼呼的喘息。

喊痒，却被呵斥。

咬唇，却被制止。

“扭伤了还逞强锻炼，真是个笨家伙。”

“作为一个合格的兵士，是不能随便逃脱训练的！”

“是是……毕竟是认真负责又有责任心的女神大人嘛。”

没好气地回着赫里斯塔，尤弥尔将擦拭好的双脚用包中掏出的毛巾裹好，就这样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啊！”

想要抽回双脚，却被尤弥尔轻松地按住。

“别动。”

“可是——”

“听话。”

脚心被尤弥尔隔着薄薄的毛巾一划，身子因瘙痒而一颤，赫里斯塔只能红着脸不再反对。

对于这种好心，赫里斯塔根本说不出什么可以拒绝的话语。

更何况，尤弥尔的‘善意’，从来不由得她选择拒绝。

赫里斯塔低下了头，为了掩盖自己的羞涩。

尤弥尔抬起了头，因为那毫无变色的阴天。

一时间，没了话语。

沉默并不难堪，不过，看着皱眉望着阴沉落雨天空的尤弥尔，赫里斯塔却想要将积压在心的问题问出口。

这不是她第一次看到尤弥尔这样的表情。

每逢雨天，尤弥尔总是如此。

所以，她问了。

“尤弥尔——”

不知是不是因为突然被叫到而有点吃惊，尤弥尔紧了紧放在赫里斯塔脚上的双手。透过包裹着脚的毛巾，赫里斯塔感受到了尤弥尔双手的温暖，就算是错觉，她依旧眷恋的蹭了蹭，

“你讨厌雨吗？”

尤弥尔轻轻的将头转过来，看着一脸认真的赫里斯塔，松了眉头。本来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爬上了调侃的笑容：

“只有孩子才喜欢雨天呢。”

孩子喜欢雨的声音，喜欢积水的地面，喜欢在雨中奔跑的欢腾。

“大人是不会喜欢的。”

考虑如泥泞一般深陷的困境，哀叹如阴天一般不堪的自己，苦恼如天空一般难测的未来。

“我才不是孩子！”

清楚的明白尤弥尔刚刚那句带有嘲笑话语所指为自己，赫里斯塔鼓起了脸颊，然后硬是踢起了自己还放在尤弥尔腿上的脚。

早有准备，尤弥尔轻轻松松地便用手压住了那双想要闹腾的纤足。

“看，这不就是孩子吗？”

“……哼！”

被尤弥尔一语道破，既是不满又是害羞的赫里斯塔哼哼做声，便别过了头。

雨声哗啦哗啦的，打在树叶上，溅起水花。

而棚内，原本就还未干透的金色发梢上水滴顺着落下，啪嗒地打在手背上，让赫里斯塔一颤，缩了缩手。

“冷？”

“不……”

脚稍稍用力下压，似是在制止尤弥尔想要从包中掏出长布的动作，赫里斯塔摇了摇头。

然后，她说：

“尤弥尔，你为什么讨厌雨呢？”

“过去是讨厌的，现在的话……不喜欢罢了。”

“为何？”

赫里斯塔纳闷。

尤弥尔是一个很固执的人，也是单纯的人。

固执又单纯的人，对自己认定的事物是那么的执着。

尤弥尔皱了皱眉，然后，就像是随口说说一样的回答道：

“你喜欢，不是吗？”

“诶？”

不明白为何话题突然间又转到了自己身上，赫里斯塔没能反应过来。

接着，便是对尤弥尔转移话题而感到不满。

“尤弥尔，你怎么又——”

“为什么喜欢呢？”

又是一顿抢白。

赫里斯塔气也气不起来，因为尤弥尔一副自己已经说完的样子，眼神流露出‘呵，女神大人原来是不喜欢礼尚往来的人，只喜欢获得不喜欢付出的啊？不愧是自我在上的神明呢！’这种严重影响赫里斯塔心情的神色，赫里斯塔硬是把自己到喉的火气一口吞回，闹别扭一样恶狠狠地说：

“因为雨能带来干净。”

“哈！”

“笑什么！”

虽然语气不怎么好，可明明很认真的回答却被这样对待，赫里斯塔感到不忿。她猛地就是一抬脚，这次尤弥尔顾着笑，还真没反应过来，下巴便是直接吃了赫里斯塔这狠狠的一招。

疼的马上用手捂住下巴，念着‘该死，你这家伙只会攻击人家下巴吗？！’的尤弥尔恶狠狠地盯着施暴的赫里斯塔，而赫里斯塔却没有一丝想要道歉的意思，反而微笑着抬起了眉毛。

——反正她无论站着、坐着还是像这样的姿势，都只会攻击尤弥尔的下巴。

毕竟她也最大限度也只能攻击到这里。

身高问题。

臂长问题。

腿短问题。

赫里斯塔，很聪明的忽略到这些会让自己沮丧的‘真相’。

看到赫里斯塔不自省反而沾沾自喜的样子，尤弥尔气不打一处来，道：

“你这家伙！”

“过分的是尤弥尔！”

吵架了。

不过，两人的吵架总是超不过三句。

所以，第三句便失去了吵架的基准。

“赫里斯塔，你真的是个天真的家伙。”

“……”

赫里斯塔选择沉默，她静静盯着尤弥尔，等待着她说出能让自己信服答案。

“雨水带来的是泥泞，不是干净。”

“才不是呢——”

“赫里斯塔。”

尤弥尔拍了拍赫里斯塔的脚，说道，

“能在雨中变得干净的，是原本就干净的存在。”

指了指两人所处小棚子的后面，那条坑坑洼洼的山道，尤弥尔淡淡地说道，

“看，原本就已经被泥弄脏的，只会变得更脏而已。”

——沾上灰尘的干净道路，能被雨水冲刷干净。

——沾满泥土的肮脏小道，却只能落得泥泞满地。

“雨水，冲刷不掉我身上的泥土，赫里斯塔。”

尤弥尔嘴角上翘，似笑非笑。

“那么，我又如何去喜欢呢？”

——赫里斯塔，我和你走的道路是不一样的。

尤弥尔满身污泥，站在如同连绵沼泽的小道上。

赫里斯塔沾着灰尘，站在雾气蒙蒙的大道上。

——赫里斯塔啊，我自私自利，过去肮脏的一切早已成为我生命的一个部分，纵使我如今获得了这新的生命，却依旧无法脱掉身上这件沾满泥土的衣服。雨水的冲刷，只会让我变得更加不堪。

——而你不同。

——你身上的灰尘，道路上的雾气，终究会被雨水带走。

——喜欢雨天的你，想必也察觉到了这点吧？

——因为你知道，就算冒雨前进，阳光总会出现。

“你说呢，赫里斯塔？”

尤弥尔如同安抚孩子一般的低声叹道，让赫里斯塔咬住了下唇。

直视自己的她张口闭口，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放弃。

见到赫里斯塔如此，尤弥尔轻轻呼出口气，低下了头。

并非逃避，而是对自己责备。

雨天的原因吗？

今天的自己，似乎说了多余的话语，露出了多余的黑暗，表达了多余的感情。

所以，尤弥尔闭上了双眼，压抑着心中翻腾的混沌。

——我穿着黑色的内衬，为了掩饰身上的污浊。

——你穿着白色的内衬，灰尘也无法玷污你的纯白。

——我与你是相似的，赫里斯塔。你我掩藏着真面孔。

——我与你是截然不同的，赫里斯塔。你我所面对的未来。

在尤弥尔这晃神之间，原本在她腿上的双脚抽了回去。

她猛地睁开双眼，却感到眼前金色一晃，温暖和湿润的感觉撞入了自己的怀中。

鼻子钻入了雨水的味道，身上挨着雨水的湿润。

原本罩在赫里斯塔头顶的军装外套，滑落到了地上。

坐在自己腿上的柔软是陌生的，但是环过自己脖间的温度却是熟悉的。

赫里斯塔紧紧的抱着尤弥尔，闭着双眼，忍着抽泣，只是懂得收紧双臂。

“尤弥尔才是个小孩！”

泪水在眼眶中晃动，赫里斯塔在尤弥尔的耳旁低吼。

她的金发与尤弥尔的黑发因雨滴而黏在一起，糅杂着还冒着湿气。

尤弥尔被钳制住了。

她无法做出任何的动作。

只是呆呆的望着前方，不明所以。

“什么浑身泥土，什么冲刷不掉，这不是在外玩得一身泥的小孩子回到家，耍着赖不愿意洗澡和洗衣服而说出的借口吗！”

“尤弥尔，尤弥尔你一个人洗不干净自己的话，我来帮你！”

赫里斯塔身上白色的衬衫湿漉漉的，贴在尤弥尔黑色的衬衫上，泥土的污渍便立刻扩散开来。

比起在雨中一直被尤弥尔护着的赫里斯塔，弯着身子为赫里斯塔挡雨的尤弥尔身上沾上的污泥更为多。

黑色的衬衫遮掩了一切无法看出。

但是白色的衬衫却让这些无法遁形。

截然不同的味道传了过来，赫里斯塔没有介意，不如说很是乐意。

她更加用力的让自己贴近尤弥尔，就像是要践行自己说的话一样。

赫里斯塔知道，她并不了解尤弥尔。

没有人能够只凭只言片语就了解另一个人。

比起一直在尤弥尔面前表露真我的自己，赫里斯塔明白尤弥尔却不会随意的将真心剥开。

可是今日，尤弥尔却让自己窥见了分毫。

仅仅是分毫，淡然又不直白的话语，像是说着他人事情一般的默然语气，却让赫里斯塔心如刀割。

赫里斯塔想起了那天。

并不是今日般的倾盆大雨，而是如落针一般的绵绵细雨。

她和尤弥尔在一树下躲雨。

用双手撑开墨绿色的遮雨布，尤弥尔倚在树干旁，靠在尤弥尔怀中的赫里斯塔雀跃地伸出手，想要接住从天而降的雨滴。

然后，尤弥尔开了口。

赫里斯塔记得当时的话语，从尤弥尔口中落下的字句，是那么的淡然却不带希望。

真实、正确，却暗淡。

她抬头，对上了正低头的尤弥尔的视线。

沿着黑色发梢滴下的雨水打在赫里斯塔的脸颊上，顺着脸庞滑落，落在手心，如同泪滴。

话语哽在喉咙，赫里斯塔握紧了双拳。

那日的她错过了机会。

今日的她不会再犯错误。

所以——

“我不行吗？尤弥尔……”

尤弥尔没有开口。

尤弥尔也不想开口。

她只想做一件事情，紧紧地，牢牢地，将怀中的那娇小的女孩抱紧。

把头埋在赫里斯塔的脖间，尤弥尔嗤笑出声，然后说道：

“真是个孩子呢。”

是你还是我？

亦或者，是我们？

赫里斯塔并没有问。

她笑着，抬起头，用带着微微哭音的腔调在尤弥尔的耳旁轻声细语：

“这不好吗？”

没有回答。

有的只是拥紧的回应。

赫里斯塔满足了。

沉浸在包裹着自己的温暖之中，就算带着雨水的湿气，带着泥土的味道，她依旧选择将自己揉进对方的怀中。

仅存雨声与呼吸声，在两人耳边不断回荡。

不知不觉的，雨声停了。

光芒从厚厚的云层中洒落，划过赫里斯塔的眼角，让她不由得眯了眯双眼，望向前方。

接着，缓缓睁大眼睛的赫里斯塔口中露出惊呼，用手拍着尤弥尔的后背，大喊着：

“尤弥尔，尤弥尔！彩虹！”

“好痛！你这家伙别那么用力打。”

“别管这种小事啦，快看快看——”

“啊啊……”

别过头去，尤弥尔看到了。

泥泞不堪的道路上，湛蓝的天空，七色的天桥。

——美景。

尤弥尔直白地感慨道。

腿上一轻，手心一暖，尤弥尔抬起头，看到了那在比那头金色发丝更为耀眼的笑容。

“尤弥尔，回去吧。”

“……”

就着赫里斯塔的动作，尤弥尔站起了身。

看着一手牵着自己，一手捡起落在地上的毛巾与外套，尤弥尔心中有了一种预感。

——没准。

——没准会有一天？

——我会喜欢上雨天。

——只要和她一起，那一天，会到来的吧。

今日依旧如此。

一步一步地在道路上前进着。

踏着泥水，溅起浑浊，沾污双鞋；

却依旧努力的迈着脚步，扬起笑容。

希望，那溅起的水滴能得光芒眷顾，描绘彩虹。

让残酷的世界，让绝望的旅程，有色彩相伴。

衷心，如此期望着。

能允相伴。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