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洛神舞，弱水殇（上）
天音历二零三年的龙木山，编号暂定二二三的反抗军分基地，正被一片沉寂层层包裹。
悲哀的、压抑的、窒息的沉寂。
沉寂的最中心，是那个曾经充满无数欢歌笑语的房间，是两位少女曾经的秘密花园。
乐正绫双手抱膝坐在金属地板上。头深深地埋进去，像是埋进了没有底的深渊。
温度调节器处于关闭的状态，钢铁的地板很冷，可她的心更加冰寒彻骨。
悬挂于天花板的吊灯没有打开，周围一片漆黑，可她的眼神更加幽暗无神。
“唰——”
金属门打开的声音。
一双皮靴沉稳地踏了进来。
“啪嗒。”
房间里骤然亮起，是淡蓝色的光芒，柔和，宁静，沁人心脾。
如同月光下的大海。
“把灯关上。”
乐正绫开口，死气沉沉。
对方没有任何的回应。
“我叫你把灯关了！”
少女猛地抬头，因为太过急切和愤怒，声音变得沙哑而歇斯底里。
乐正龙牙脸上不带分毫表情，静静地注视着自己妹妹憔悴的容颜。
他注视着乐正绫的双瞳，曾经鲜红如火，如太阳，如凤凰花的双瞳。
此刻赤红如血。
“我来看看你，”乐正龙牙伸出右手，“你该吃点东西了。”
乐正绫的嘴角扯出了一个令人发冷的笑容。
她双手倏然暴起，一上一下盘旋着抓住了乐正龙牙朝她伸出的手臂，仿佛一条绫罗绸缎，又似乎是一张咬合住的獠牙大口！
房间里响起了某种悚然之音，就像是一个人的骨头在被硬生生地扭转、劈裂、粉碎。
乐正龙牙依然没有动，没有表情。他只是慢慢地、冷冷地往回抽着自己的手臂。
乐正绫感觉到了这回抽，于是她将银牙狠狠咬住，身体绷得更紧。
然而这悚然之音不止是从两人三条手臂的交界处发出，也是从乐正绫的身体里发出......似乎是她在压迫自己全身的力量，每一块肌肉、每一滴血液、每一个细胞......用这种不计后果，甚至不论生死的方式将乐正龙牙紧紧钳住，不让他得以抽回手臂。
乐正龙牙听着这声音，脸上终于浮现出不忍之色。
然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就在他叹气的同时，吊灯的颜色突然有了改变，从淡蓝色变成了淡红色。这种淡红色并不刺眼，反而很温暖，带着一点偷偷的欢喜和暧昧。
“啊啊啊啊啊！”
伴随着乐正绫发疯似的大叫，伴随着她的唇齿间留下的与她双瞳一样赤红的鲜血，乐正龙牙轻飘飘地将手臂从她的钳制中抽了回来，至少在表面上尚且看不出半点的伤痕。
“我要杀了你！”
“砰！”
乐正龙牙将右手极其缓慢地背在背后，左手却是十分的迅捷地伸了出来，抢在乐正绫起身之前扣住了她的脖子，将她扣在了地上。
“你为什么不救她？！你为什么要带我走？！你这个懦夫、胆小鬼、孬种！”
“我没有你这样的哥哥！”
乐正绫仍旧是疯魔一般的嘶吼着，脑后的麻花辫散落开来，披落在她的肩上。
然而乐正龙牙只是捏了捏虎口，她就暂时无法再说出话来。
“有些话我只说一遍，因为这于我也是无比的煎熬和痛苦......”乐正龙牙扭过乐正绫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天依的死，我很抱歉，但是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所以我不会替她后悔。我也不会替我自己后悔，因为这同样，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告诉你——”乐正龙牙背在身后的右手开始急剧地颤抖，他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汗珠大滴大滴地滚落脸颊，“我喜欢她，是的，我喜欢她！”他看到自己妹妹疯狂的神情渐渐褪去，换成了惊疑和诧异，心里反而更加地撕裂般的疼痛。
“我喜欢她，不亚于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哪怕是你也一样！”
几句话的功夫，他的左手也开始了颤抖，使得他不得不松开乐正绫的脖子，自己却站起来转过身，脚步蹒跚地向外走去。
快走到门外的时候他才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用早已不再是故意的低沉的声音说道：
“我喜欢她，但是，你是我妹妹。”
“我做出了选择，因为我别无选择。”
“......仅此而已。”
在他身后，乐正绫惘然地把身子翻了过来，仰对着天花板，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她的小指弯曲着，像是要勾住什么无形的碎片。
“我们明明约好了的......”
察觉不到这一切的吊灯又重新变成了淡蓝色。
然后她的眼睛里便流下了淡蓝色的泪水。
模糊了整个世界。
......
把时间拨回到三天之前。
“绫！不要生气了嘛！”
洛天依看着电子屏幕上的乐正绫，满脸都是不需要理由的宠溺。
“哼！我只不过是和老哥出去一趟，你就给我成了翼师——我们之前怎么说好的！讨厌死天依了！”
“不要讨厌我嘛，我会很伤心的。”洛天依抹了抹眼睛，眸子中登时就蒙上了一层水雾，泫然欲滴。
乐正绫为洛天依眼中的晶莹和娇怯的神态呆呆地愣了一下。
于是屏幕两侧，一边是元气满满的虎牙少女，一边是古色古香的含情美人，两人不约而同地红了一下脸。
“......那，那，那就先放着好了，等我回来再跟你算账。”乐正绫的声音突然小了下去，又立刻大了起来，充满了炫耀，“哼！我还跟你带了礼物哦！”
“是吗？！”
洛天依十指交缠握于胸前，露出千万分的真切惊喜。
“嗯！”屏幕那边又传出少女“当当当当”的配音，显示出的则是一本书的轮廓。
“《苍空翼师的起源与发展》下卷！你在哪儿找到的？！”
以洛天依此时跳脱的神情，实在很难把她和平时的柔弱女生联系起来。
“嘿嘿！当初我们搬家的时候你的那本不是被弄不见了吗？这次可是本小姐特意拜托这个蠢笨的老哥去找的哟！”
“嘻嘻......”洛天依没有说谢谢，只是欢喜地摇了摇手指，“那，等你回来的时候，给你奖励？”
“奖励？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你们两个够了啊，这么小就你侬我侬了，是要腻死本单身贵族吗？！”
屏幕外传来了乐正龙牙中气十足的吐槽声。
“只不过是没有人要罢了！”乐正绫不满地横了他一眼，喜笑颜开地对手上小巧的电子屏幕亲了一口，“那，等我回——”
“砰！”
洛天依只听到一声巨大的轰鸣掩盖了乐正绫的话语，然后屏幕便快速闪过许多代表信号中断的雪花，随即骤然暗了下来。
她眼前的一切也好像骤然暗了下来。
“给我接通总部！”她扭头喊了一声，房间里的通信器自动开始了运作，不知道是不是感知到了她此刻如焚的急切，马上就有人接通了信号——
“怎么回事！”
“天依？绫和龙牙所在的列车遭受到了不明身份势力的攻击！详细情况现在还在——”
没有听完对方的叙述，洛天依直接奔出了房门，奔出了住宿区，奔向了龙木山半山腰的一块专门用以翼师起飞的空旷地带。
“你要干什么？！”
刚刚踏进起飞地带的大门，她就被一个戴着头盔看不清面貌的男人拦了下来。不过听声音，她能辨认出，这是一名在学院任教，但还未曾教授过她和乐正绫的导师。不仅如此，他还是一名在天空搏杀过的翼师。
“我要去救绫。”
知晓这些人都是对龙木山拥有无比的热爱，对他们也有着真正的关心的人，所以她与平常一样鞠了一躬，强行按捺住声音的抖动。
“你不能去。”这名导师显然已经知道了发生了怎样的事态，制止的口气简单直接，“绫和龙牙，就交给我们......”
“不行。”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感到脖颈一左一右传来了两处金属的触感。
这名导师震惊地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一瞟，又一飘，方才确定这并不是自己的幻觉，而是实实在在有两把剑刃，就像一双筷子一样，夹上了自己的咽喉，夹住了自己的头颅！
“洛天依！你！”
他说了四个字，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因为他想到，即使这位少女之前成为了翼师，又怎么能在一瞬之间取出武器？他了解翼师，所以他旋即想到了一种可能，这种可能使他背后一刹那就冒出了无数细小而冰冷的汗珠。
洛天依快速地又鞠了一躬，疾步走开，两把剑刃瞬息消失。她并不是失了方寸，愈是面对严重的情况，她的心反而愈是沉静。她清楚自己需要的是减少每一点失误的可能，因此只能从这里起飞——龙木山上其余地方树木茂盛，布满寓所的居住区也严禁起飞——她便不得不用这样的方式达到自己的目的。
相对的，与脚步声一起响起的声音不再是烟雨朦胧，而是铮铮如刀戈交鸣。
“惊鸿。游龙。轻云。流风。”
“明珠。翠羽。桂旗。凌波。”
八把薄如蝉翼的无柄长剑，便是随她刀兵交鸣般的声音一一从淡蓝色的光芒中浮现，其中最先出现的“惊鸿”和“游龙”，正是夹在那位导师脖子上的两把剑刃。八把长剑，皆是剑尖朝下，另一头无端地悬浮在她身旁，与她一起前行着。而那八把形状大小不一，却都刻有美丽和玄气的花纹的剑锋，真是如同贵妇的裙摆拖在地上，犁出了同样是八道的痕迹。
洛天依带着八道痕迹，带着渐渐产生的无可阻挡的气势，带着起飞地带上其余翼师的深深惊诧，走到了起飞地带的正中央，停住。
“要去救绫了，稍微有点紧张呢......呼，记得帮我哦。”
洛天依能感受到自己嘭嘭的心跳，知道自己并不像表面上表现出的那般冷静和决然，是以她拂了拂自己的发梢，小声地呢喃着。
话音未落，八把无柄长剑一齐震动，发出了高亢的嗡嗡声，仿佛是作为对少女祈望的回应。
“好吧——”
最后作了一次深呼吸，洛天依握紧了双拳，膝盖微微屈起。
淡蓝色的光芒笼罩了她的身体，一只纯粹由光线组成的翅膀从她的右肩延伸而出，扇动了漫天尘埃。
“幻翼武装，编号VC-001，代号【洛神】——”
“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