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信号......消失
幕天席地的霜风，在几个呼吸间就临近了洛天依的面前。
她握紧了双剑，鼻尖微冷，心头微冷。
从上往下看，以那节车厢为中心，幽蓝色的圆圈在快速地扩张。被其侵蚀过的一切，都覆盖上了一层薄冰。
薄冰虽薄，却并不给人脆弱之感，反而让人直觉这便是万古都不能融化的坚冰。
咔咔咔咔——
唯一的例外是位于异变正中的车厢，合金做的外壁上已结满了厚重的冰块，好像一个巨大的蛋。
量变引起质变。第八色粒子带着寒意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继续包裹着、加厚着这个冰蛋。只是几个眨眼的时间，冰蛋的直径就堪堪超过了三十米。因有雾气环绕着，最多只能看到冰蛋最外边的冰刺，好像是某种生物的甲壳。
桂旗剑和明珠剑抵御着霜风的侵袭，是以洛天依暂时还不虞有什么危险，但任何稍有常识的人就会看出，在这个巨大的冰蛋中孕育着的，绝对不会是什么转机，只可能是更大的绝望和毁灭。
“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
【洛神】的回答第一次显出迷惘和不解，但她还没有来得及将这种感情解释给洛天依，冰蛋中已经噼里啪啦响起了破碎的声音。
一息，风止。
二息，风愈疾！
一个小小的裂口出现在了冰蛋上，紧接着是蛛网般的裂痕蔓延开来。一根长角穿刺了出来，将所有冰块的阻碍顶得粉碎，接着是长长的蛇形的身躯钻出，两排背刺如倒竖的剑锋，使得整个冰蛋都在大片大片的爆碎。而在冰蛋的底部，一只五指巨爪同样是毫无停顿地破冰而出，重重地落在地面上，划落出五行深痕。
第二只五指巨爪伸出来，不甘落后地抓住了冰蛋的边缘，细小的冰屑于爪缝间激射出去，穿透雾气，或撞上了一具被冻僵的尸体，便将其打得粉碎。
隐匿在冰蛋中的生物怒吼了一声，凭借两只巨爪的支撑，慢慢直起了脊骨！
随着它脊骨的直起，随着它身体最大体积的一块伸展开来，雾气便像是被无匹大力推开的滔天巨浪，轰然掀起了万丈波澜！
“唔！”
雾气没有伤害力，但格外遮眼。即使是以【洛神】的侦测能力，在这样的环境下也与瞎子无异。
好不容易等到雾气波及到更远的范围，洛天依才能勉强睁开眼，努力看清那生物的外貌。
“这......这是什么......”
在她呆滞的眼眸中，一个巨大的龙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少女。龙头的两侧，四只狭长的眼睛里没有瞳孔，唯有无尽的幽蓝，仿佛连人的灵魂都能冻结的幽蓝。
两只骨翼缓慢地展开。第八色粒子正在形成肉膜，填补着骨间的空隙，便可以看出它的生长还远未停止。
“呼——”
从巨龙的鼻孔里随意吹出两道吐息，只是一个照面，桂旗的剑幕就被冻结一空。紧跟其后，明珠的光纹登时熄灭，像废铁一样掉在了地上，发出哀鸣般的撞击声。
动不了......
失去防护，霜风顿时侵体，洛天依手脚冰冷地看着龙头缓缓靠近。想要移动，却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四肢。
这算什么......快给我动起来啊！
不管豪言壮语说了多少，少女毕竟还只有十四岁。不用说是在帝都或者是某些繁华的都城，即使是在其余的偏远地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也应该在和同伴嬉戏，在和家人撒娇，在学习着女红，在思念偶遇的帅哥，在憧憬着自己的未来。
而她却刚刚结束掉一场杀戮，又要开始第二轮的亡命。
提到杀戮，那个光头大汉被从中间被分成两半，变成了一堆骨血肉混合物的样子突然涌上了洛天依的脑海。她并不是真正的心如止水，这个世界上也根本没有人能做到真正的心如止水，她只是强行压抑着不快，避免让乐正绫担心，但此刻被这种情景冲击着，不快的记忆立即就回放了出来......因此她这时不仅仅是手脚发冷，五脏六腑也有了翻腾的恶心感。
要死了吗......
寒气越来越重，洛天依眼中几乎只剩下了一片幽蓝色的晃动着的模糊。
满是参差獠牙的龙嘴缓缓张开。
——不，还没有结束啊。
一片幽蓝中，一抹亮丽而宁静的淡蓝陡然显现。
“是你吗，洛神......”
——你可以叫我洛仙。
古装少女第二次出现在她面前，牵起了她的手。触感冰凉，却也温暖。
虽然看不清面容，但凭本能的直觉，洛天依察觉到少女在微笑着。
——以第一次来说，你做的很好了。这个大家伙，即使是我也打不过呢。
——不过，这并不是绝境啊。
然后，洛天依便第一次听到了【洛神】的声音。
软软的，糯糯的，天生带着一股子慵懒，慵懒中却还有一点女生的狡猾。
“凌波剑定位......定位完了，确认转移。”
“OK！大怪物，拜拜——”
银铃般的笑声中，又是一阵淡蓝色的光华爆开，吞噬了洛天依的身影。
眼前空无一人，刚把嘴张至最大限度的巨龙僵住了。
霜风依旧呼啸，好像在嘲笑它猫戏老鼠的愚蠢。
四只眼睛中的幽蓝大盛，接着是整个头颅，背部，利爪。
而就在这幽蓝越来越强烈，在其延伸至巨龙身体的三分之二处的时候，变化戛然而止。
巨龙的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它右前肢的五根利爪却是不自觉地动了动，在地上挖出了几个坑洞。
愤怒地低头，愤怒地抬头。
“吼——”
远处的山峦里，幽蓝色的冰晶与无形的霜风尚传播不到的地方，百兽惊惶地四处奔走，似是在躲避天威。
虽然无论怎么看，这天威中都透着一分羞恼的尴尬。
就在这尴尬的天威中，压抑的幽蓝色铅云，悄然满布苍空。
......
“啊！”
洛天依还未回过神来，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尖叫时，踩在凌波剑上的乐正绫就已经将她牢牢地接住了。
乐正龙牙飞在一边，脸部的肌肉抽了抽。如果不是洛天依马上出现，他实在是有些怀疑，这把破剑一声不吭就将自己甩下去是什么居心。
乐正绫以公主抱的姿势托住洛天依，自然第一时间感受到她的体温非同寻常地低。
“天依！你怎么了？！”
她对乐正龙牙投射过去一个“你懂的”的眼神，等老哥无奈地转过身去后，便马不停蹄地解开了自己的外衣，将洛天依与自己紧紧裹在了一起，企图用自己的体温加热洛天依冰冷的身躯。
“我、我没事......”
“你现在这幅样子，说服力可真不怎么强。”乐正绫没好气地说道。
“抱歉......才分别了没多久呢，结果就弄成了这种狼狈的样子。”
“你还好意思说！”乐正绫嘴巴一撅，用食指使劲点着洛天依的小脑袋瓜子，“叫你一个人留下来！叫你把我扔走！叫你......”
“疼疼疼！”洛天依可怜巴巴地望着乐正绫，“会变傻的！”
“哼！”
乐正绫习惯性的想要双手抱胸，却想起洛天依还在自己怀里，终究还是舍不得，轻柔地将她环了起来。
“下次不准再这样了！”
“嗯。”
脱离了险境，乐正兄妹也毫发无损，对于洛天依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感到由衷的喜悦和快乐的了。
蓝天白云，三人一剑，美好如初。
可惜天意往往不遂人愿。
“滴滴滴......”
【洛神】上的通信装置响起，乐正绫手疾眼快，率先帮洛天依接通。
“喂，天依？”
依然是端木青山的苍老声音。
“是我。”“还有我还有我！”
“哦，绫也在？太好了，知道你们没事我就放心了......”苍老声音里透出一种疲惫，顿了顿才继续说道，“虽然有些唐突，我还是想问问天依......你在那边都遇到了些什么？我们正检测到有一大片区域出现了异常的第八色粒子波动。而且现在范围还在继续扩大——天依？”
“......等等。”
洛天依沉下心神，等待着【洛神】的回答。
——失策了。
良久，【洛神】传来一声饱含歉意的叹息。
“怎么了？！”洛天依一惊，“是不是那个怪物......”
——你自己看吧。
于是在洛天依的眼中，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
原本还是山林的地貌已经完全化作了冰原。从冰蛋里孵化出来的巨龙盘曲着粗长蜿蜒的身躯，脖颈和翅膀高高扬起，张大了嘴，对着天空呼吸着。
幽蓝色的铅云下，第八色粒子以迅猛百倍的速度聚集着，在它口中凝聚成了一个如有实质的能量球。
——似乎是没有完全逃掉啊，已经被它锁定了。
“不能避开吗？”
——本来那个攻击发出来以后应该是不能转弯的了......但是很不幸，如果将所有因素都纳入考虑范围，假若我们现在再躲避的话，这个能量球很有可能会......、
“会怎样？”
洛天依有种心脏被攒住的恐慌感。
——会，撞向龙木山。
听到这句话，洛天依竟然控制不住笑了。
笑容无人看见，却苦涩得无法形容。
她往乐正绫的怀里钻去，引来了对方的一阵娇喘。
“我能做什么？”
——等攻击发出后，在它变得足够恐怖之前，突入核心，然后摧毁它。
“摧毁了之后，我们会怎么样......”
——还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不过以那种密度爆开的话......会死吧。
“会死啊......那么，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距离聚能结束大概还有......七分钟。
......
“怎么了天依？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很不安分呢。”
洛天依嘴角上翘，紧紧盯着乐正绫可爱的大眼睛。
“我脸上有脏东西吗？”乐正绫不解地眨着眼歪过头。
“嗯嗯。”洛天依摇着头，“如果龙木山没有了，绫一定会很伤心吧。”
“没有了？”乐正绫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当然会很伤心啊......”
“对吧？”洛天依凑过来，细心地整理着她的麻花辫，“我也会很伤心的......”
......因为，那里是我和你一起欢笑过的地方啊。
两位少女的那份没有念出来的心声，惊人地相似。
以致于让底下的海面都泛起了仿佛是悲哀和叹惋着的微澜。
——还有三分钟。
“龙牙哥哥。”
“嗯？”一直无所事事的乐正龙牙转过头来，震惊地看到在乐正绫的脑后有一把长剑静静浮现。
“绫，我......天依......最喜欢你了。”
没有任何声响，剑脊无比温柔地抚过乐正绫的后脑。
洛天依将被击晕过去的乐正绫抱住，即使是知道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供挥霍，她依然沉浸在刚才一刹那的氛围中，为着自己因为某种难言的矜持与难过而无法说出那个有着特殊含义的字，感到稍许的后悔和遗憾。
但马上她又感到，这似乎才是最好的结局。
“龙牙哥哥，绫就交给你了。”
她把乐正绫柔软的身躯递给乐正龙牙。乐正龙牙机械地接过来，浑身一抽，这才醒悟过来，忙问道：“那你呢？”
“我要去做，我应该做的事。”
我要去守护，我和绫共同的回忆。
不知为何，看着乐正绫难能可贵的恬静的脸，看着乐正龙牙写满真诚的关心与担忧的脸，洛天依突然觉得所谓的“死”，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于是她便告别似地摆摆手，在淡蓝色的光芒中消失。
脸上挂着释然的微笑。
......
二十分钟后。
巨龙眼里的幽蓝隐去，只剩下死寂的灰色。它趴在地上，翅膀耷拉着，好像是栩栩如生的钢铁雕塑。
“啧啧，五号那个废物，竟然还能用自己的生命启动它......”
“只是能量不足，没有其他的损害......”
两个一身黑色制服的男子站在巨龙面前，将内心的震撼隐藏了起来，单以新奇和不屑的语气对其评头论足。
“不过之前那个幻翼......”
“未成熟体，没有在意的必要......”
偏离的话题稍触即收，他们的注意力重新回到面前的巨龙上。其中一个男人摘下脸上的墨镜，审视着，眼神里充斥着一种狂热。另一个男人贴近巨龙，将双手放到了充满暴力美感的层叠鳞片上。
“多么完美的武器......”
“帝国的希望......”
“龙神机三号......”
“【霜骸恸哭】。”
......
乐正龙牙望着躺在床上，呼吸早已趋近平稳而陷入了熟睡中的妹妹。
若是他对乐正绫之前十四年的了解没有错，这恐怕便是她最后一次如此安详与安心的睡眠了。
他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赶回龙木山，安置好妹妹，连身体上的伤口也没有包扎，就跑过来与无数人一起紧张地守着大屏幕上的亮点。
而在五六分钟前，那个牵动着他们所有心绪的亮点便突然而然地，毫无征兆地，消失在了电子虚拟地图上。
直到现在也没有再出现。
没有奇迹，没有神话。
唯一一点不知道该让他哭泣还是庆幸的是，那团明确指向龙木山的剧烈能量波动也在不久后逐渐散去。
无论如何，当一切幻想都被打碎的瞬间，他知道自己该长大了。
——就当是继承了她的理想吧。
乐正龙牙用手掠过乐正绫耳边的青丝，在心中庄重地发下了某个誓言。
......
不久之后，大一统后的芙兰帝国历史上发生了首次震荡全大陆的巨变：
以与无尽海域相连通的翡丽海湾为分界线，南大陆东部几乎全部的省份在一夜之间同时宣布叛出帝国。
“秉承自由的名义，为正义与平等而战，结束这个已然腐朽的帝国！”
那位一头绿色短发的反抗军首领如是宣言。
经历了短暂的猝不及防，拥有全帝国最纯正潘德拉贡血脉的人责无旁贷地站了出来，以轻描淡写的姿态进行了有力的还击：
“给我听好了，乱臣贼子......你的罪孽，便由本王来亲手终结。”
而就在这两大巨头的强强碰撞中，在无数的火花、暗流和可以预见的战争面前，在南大陆的边缘，在一个被所有人忽略的名为龙木山的地区，却是由其领导者签署了两份文件。
一份，代表了龙木山地区投身于反抗军的立场。
另一份，则是在付出极大的代价后，得到的对某件事的调查报告——
“劫掠之事存疑......当时并无增援痕迹，可能有帝国参与......”
“经过对现场的勘察以及搜索到的羽翼武装碎片......第八色粒子的阿尔法放射反馈同样证明......我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这一点......”
这一天是天音历二零三年，五月十八日。
“......幻翼翼师洛天依，确认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