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深人静。

感到有些冷意的唐雨柔醒过来，才发现身边的人已经不在床上了。

“如梦。”她披了外袍，轻声唤屋内的侍女，“少庄主去哪里了？”

“好像是有什么急事，和斌叔出去了。”

“那有没有吩咐你什么话？”

“少庄主说今晚可能不回来，叫小姐安心休息。”

“哦。”唐雨柔略略皱眉，总觉得心中不安。

欧阳慧在第二天傍晚才回来。

一身血腥的味道，眼神肃杀，身后还有一排被山庄弟子押解的人，看样子这回是清剿某个小帮派。

但是欧阳慧这回显得有些奇怪，大步走进后院，路上众弟子驻足问礼：“少庄主。”竟然没有像往时那样颔首回礼，进了书房，便不再出来。

书房和内室隔了一个厅堂，唐雨柔自然听到了欧阳慧回来的声音，还有弟子们嘈杂的议论。

“慧姐姐。”唐雨柔心中忧虑，在书房门外问道，“这次出门，有没有受伤？”

“没事。”欧阳慧的声音似乎有些喑哑，“雨柔，今晚我在书房休息，让芳华不用候门了。”

“……嗯。”

唐雨柔默默地走出来，见到欧阳斌站在边上，似乎在等着自己。

“柔小姐。”欧阳斌脸上难掩担忧神色。

“是不是路上发生了什么？”唐雨柔察言观色，知道欧阳斌有话要对自己说。

“……也不知道哪个露了底，这次清剿的狂虎帮设了个陷阱在分堂，然后用倩小姐出现的消息引了少庄主过去。”欧阳斌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

倩小姐，欧阳倩。这个人的消息果然是能吸引欧阳慧过去的最好诱饵。

但是看如今情况——

“结果却是假消息，对吧？”唐雨柔了然，也能理解欧阳慧那种失望的情绪。

“嗯。”欧阳斌忧郁地叹了口气，又道，“少庄主有些什么事，总是很少和外人说。我担心她自己闷在心里，柔小姐，这几天还请你多陪一下少庄主，安慰安慰她。”

第二日。

因为清剿了为恶山头的狂虎帮，庄外的几个大户宴请欧阳慧等人。

华灯初上，正在卿胜阁看书的唐雨柔看到芳华候在门外。

“少庄主回来了？”唐雨柔合上书。

“嗯。”芳华点头，“似乎是喝多了点酒，未曾沐浴就歇下了。今晚小姐不如到厢房休息吧。”

“……芳华，你去拿些醒酒茶过来，我去看看。”欧阳慧鲜少会喝多，今晚估计是因为那件事吧，唐雨柔想着，拢了暖炉，走去内室。

屋内隐隐飘着霜华春特有的凌冽冷香。

唐雨柔点灯，看到桌上还有着一瓶霜华春，走到床边，欧阳慧和衣躺着，似乎已经睡着了。

“慧姐姐。”唐雨柔轻推几下，“换身衣服再睡吧。”

“唔……”欧阳慧翻个身，倒也听话地坐起来，不过也就是坐起来，什么动作也没有。

唐雨柔不由轻笑，伸手将她外袍除下。随后正欲去拿醒酒茶给她喝，欧阳慧抓住她的手，眉毛也皱起来，似乎有些不安心：“别走……”

？

欧阳慧抓得很紧，唐雨柔不得不顺着她的背轻拍了几下：“没事，慧姐姐，我去拿醒酒茶给你喝。”

欧阳慧半闭着眼睛，还是没有放手：“别走，姐姐。”

！

果然是这个。

唐雨柔心中苦涩，又她哄了几句，才松开手。

喝了醒酒茶，欧阳慧就沉沉睡去了。

唐雨柔将衣服叠放到衣柜那里，又将霜华春放到桌脚，以免欧阳慧半夜口干，喝错东西。

刚做好这一切，有通传人员在门外道：“柔小姐，青荷唐府有信件到。”

看到信封上特殊的印记，唐雨柔眼中一亮，示意对方退下后，展信一阅，眸中又暗下来。

……还是没找到。

信封背后似乎还有字，唐雨柔翻过来看完，神情愈加凝重：爹爹……

看着不远处欧阳慧的睡颜，她沉思了半晌，对门外道：“芳华，你回房吧，我今晚还是在这里休息。”

第二章

孤灯微弱，

酒盏散横桌。

梦中犹现旧时颜，

惊坐起，

残烛灭。

已经二十年了，依然会梦到姐姐欧阳倩离去时的身影。

欧阳慧坐起来，扶额叹息。

昨晚喝太多霜华春，现在还是不舒服。

欧阳慧准备出去透透气，但是练武的敏锐让她发现了房间的不同。

窗外阳光透入，可以看到霜华春被放到桌脚那里，桌上放着醒酒茶，自己的衣物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衣柜那边而不是按自己习惯挂在床边的衣架上。

宿醉的头疼让欧阳慧慢了半拍。

酒。

喝酒。

人。

人在晃动。

睡觉。

放在衣柜的衣服。

！

“芳华，你进来。”欧阳慧总算想起来什么，声音带了些慌乱，“雨柔她去哪了？”

唐雨柔在擂台边的亭子里看折剑山庄的弟子对垒。

因为是淘汰性质的打擂，所以大家都很兴奋，唐雨柔正看得兴起，旁边有人道：“如梦，再加多点炭。”

唐雨柔转头，果然是欧阳慧。

折剑山庄终年积雪，气温偏低，每次在室外，欧阳慧总是吩咐加炭加衣，担心她冻着。

“酒醒了？昨晚你可是说了不少梦话。”唐雨柔又看向擂台。

“嗯。”欧阳慧在她身边坐下，“今天怎么这么有兴致看他们打擂？”

“听说夺得头魁的人可以和少庄主一比高下，顺便一诉衷情，所以大家都很积极。”

又一名弟子被打下去，欧阳慧才记起这是庄内的每半月一次的比武，得胜者会接受她的检验，以测水平。

“……一诉衷情是什么时候新加的？”

“刚刚。”唐雨柔眯眼笑，然后站起来，朝擂台上的得胜者道，“高台武艺出色，我以蜀山派身份挑战，高台意下如何？”

话音刚落，得胜者就笑着跳下来：“雨柔你又调皮，我可不想被火烧。”

蜀山和折剑山庄多有沟通，加上往来方便，所以唐雨柔经常随着草谷来这里。有些小弟子想逗弄小雨柔，但是唐雨柔法术天赋很高，七岁就能使出蜀山中阶法术，且极少见的是五行精通，于是个个惨败她手，不再挑战。

而山庄大弟子们多数比雨柔年长，看着雨柔长大，所以一直比较宠她，偶尔雨柔要和少庄主比试，都是调侃一番就让出去了。

“按规定，少庄主上来和我一比高下如何？”唐雨柔面露微笑。

“雨柔，别闹。”欧阳慧鲜有的拒绝了，苦笑道，“进屋去吧，这里风大。”

“嗯，我回去。”唐雨柔语气也出奇的温柔，“慧姐姐保重，想必我们会有一年不能见面了。”

旁边的如梦一下子笑出来。

原来是唐家老爷唐海思念女儿，叫已经十九岁的雨柔回家常住。

“暖炉的炭带足了吗？披风呢？还有……”

“少庄主，这些东西都按平时装好了，你不要太担心。”芳华一直掩嘴笑。

“黑王呢？是不是又飞到哪玩了？”

“它先往我家报信了。”唐雨柔扶着欧阳慧的手上车，答道。

“你身子弱，记得路上不要贪看风景冻着自己……”

“慧姐姐。”唐雨柔掀开车帘，明明是微笑，却似乎有些暧昧不明，“你是把我当成小孩子吗？”

“比起我来，你自然是小的。”欧阳慧笑道。

唐雨柔也笑了，轻声道：“慧姐姐，我走之后，你要好好顾着自己，不要喝太多酒。芳华、如梦，少庄主就拜托你们两位了。”

随后车辆渐行渐远，欧阳慧心中惆怅万分。

第三章

欧阳英自二十六年前得盟主之位，虽然经历多次武林动荡，依然稳坐。

不过二十多年前的净天教一事，欧阳英的养子姜承因被诬陷叛离折剑山庄，作为继承人的欧阳倩也随姜承而去。后面大战中姜承被封印，欧阳倩行踪不明，欧阳英一时间便失去了两个儿女。

他身心俱疲，等到幺女欧阳慧十五岁，便早早将庄内与武林事务交给她处理。所幸欧阳慧天资聪颖，处事决断颇得人望，武林人士多以少盟主尊称。

在他人眼中，欧阳慧少年有成，却冷肃淡薄，不易亲近，还经常一副冰山脸，以至于得了个冷面阎罗的外号。

虽说据闻是因为幼时姐姐欧阳倩随姜世离而去才变得如此面瘫，但到底没多少个人敢去验证，就连折剑山庄的人，也仅仅知道不能随意提起那位成为“净天魔教”教主夫人的倩小姐。

不过就山庄内部而言，少庄主没有外面传的那么离谱——至少在雨柔小姐住的半年里，弟子们是不用担心少庄主的面瘫问题的。

四更时分。

欧阳斌在门外：“芳华，叫醒少庄主，信使到了。”

芳华刚刚转达完毕，欧阳慧已经匆匆穿衣，大跨步地走进书房。

“三个月前按少庄主吩咐，护送唐小姐回青荷镇。一个月前属下又去附近的猿啼峰调查，发现有一批人在寻找类似二小姐的人。”

欧阳慧的心一下子绷紧：“查到是什么人没有？”

她心心念念姐姐，一直派信使寻找，以免被其它门派先找到这位“净天教教主夫人”。虽然十年前其他门派明面上都放弃了，保不定还有人暗地里想赶尽杀绝。

“都是一些闲散的江湖人士，主事是一个年少公子哥，叫做赵延信。说是以前在这里见过一位美人，但是听说搬离那里了，自己又不信，便让江湖人帮忙找找。”

“……疑点太多了。”欧阳慧沉吟着，“找的人又偏生和姐姐这么像，若是净天教余党的话，恐怕还会对唐府不利……不行，还是要亲自看看为好，斌叔，你去整理行装，明日一早我们几个前往青荷镇。”

果然一涉及二小姐的事情，少庄主就失去了平日的冷静。欧阳斌叹了口气，默默地关了门。

折剑山庄到江南的青荷镇，寻常马车要走五六天，欧阳慧为了赶时间，只和欧阳斌等人骑马奔驰。虽然天刚亮就启程，但是天公不美，时不时下一阵雨，欲速不达。

欧阳慧虽心中焦虑，却也没有贸然日夜兼程。第二天傍晚一行人正准备找客栈休息，听得上空扑哧扑哧的声音，欧阳慧眉毛一挑，一团黑影就撞往她身上。

正是唐雨柔养的苍鹰黑王。

黑王站在她手臂，瞪着她。

欧阳慧仔细凝视了黑王一阵，开口道：“黑王，几月不见，你怎么胖了许多？”

黑王好歹也是一灵禽，听得这么说，马上怒了，又扑哧扑哧地飞到边上的树枝，做东张西望状，同时报复似地抬起脚。

脚上绑着传递信件的青竹筒，还刷着代表紧急事件的朱漆。

欧阳慧抬眼，喃喃自语：“看样子到青荷镇之后，得和雨柔商量商量，让你清瘦一下比较好。”

黑王顿时含泪，它的主人是出了名的爱慧姐姐忘宠物的人，若是知道它故意不送信给欧阳慧……于是又扭扭捏捏地飞下来，站在肩膀上。

信的内容不多，欧阳慧很快看了一遍，觉得心中更加烦躁难安。她抿着嘴来回踱了几步，定下决心来：“斌叔，你身体还撑得住吗？”

能让少庄主如此焦灼的……

欧阳斌心中猜测，问道：“少庄主，是不是唐府送来了什么信？”

欧阳慧又看了一眼信件，眉头皱得更深了：“雨柔两日前高烧，一直不退。我们速速赶路吧。”

“是。”

第四章

她出生没多久就被送往蜀山。

小小年纪就是蜀山七圣之一草谷的首席弟子，论起地位，除了其他六圣的关门弟子，几乎都要称她一声唐师姐。

但在蜀山，唐雨柔是压抑的。

这里的高阶弟子有一半都参加过那场和净天教的大战，知道她的事情。

他们总是用怜悯的眼光看着自己，对师傅草谷感叹道：唐师姐天赋极好，可惜……

可惜什么？

年纪尚小的唐雨柔其实是明白的。

她的生命只有二十年。

如果不是父亲哀求蜀山用女娲血玉给她续命，她早就在那场大战中死去了。

她每次去璇光殿三皇台补充血石灵力，都能听到女娲血玉低声问她：只有二十年，你后不后悔？

只要做到了自己想做到的事情，那又有什么可以后悔的呢？

真的？

真的。

呵，真是个好孩子啊。

浑浑噩噩，梦魇丛生。

唐雨柔在梦中转辗反侧，焦灼难安。

忽然有稍稍冰冷的手握住了她，犹如冰霜凝华，世界变得一片清净。

她勉强睁开眼睛，看到欧阳慧担忧的脸庞：“雨柔。”

“啊……慧姐姐……”她几乎发不出声来，看样子症状又加重了。

欧阳慧眉头紧紧皱起来，放开手，安慰她：“……你先歇着，我去问问草谷居士到没有。不要说话了，乖。”

她听话的闭上眼睛，安心的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有人贴着唇喂自己喝药，可到底迷迷糊糊的，也分不真切，于是喝完又沉入梦乡。

等到她再次醒来，太阳已经斜照进屋。

嘴巴还留有苦涩的药液味道，不过身体感觉好了很多，也能坐起来了。

小翠在边上的卧榻睡着，听到动静，急忙起身给她准备洗漱。

“慧姐姐呢？”唐雨柔一边穿衣一边问道。

昨日她勉力起来写信给欧阳慧，不想今日早上就看到她，内心不由泛起一丝甜蜜，通身都觉得舒爽不少。

“少盟主中午的时候就出去了，说是晚上回来。”

“出去？”

“好像是草谷道长说要几味新鲜的药材，少盟主便马上出门了。”

“……是吗，现在是什么时辰，小翠？”唐雨柔有些失望的问着。

“酉时三刻。”小翠还没回答，门外就传来欧阳慧的声音，“身体好点了么？”

“好了很多，可以起身了。”唐雨柔听到声音，浮起微笑，示意小翠过去开门，“慧姐姐，你怎么不进来？”

“我刚刚回来，身上带着寒风，不好进去。”欧阳慧似乎有些微妙的不想进来，“你起来多久了？若是饿了，我叫厨房那边端点鲜粥过来。”

“嗯……”唐雨柔看着窗外隐隐约约的人影，“慧姐姐刚回来，也饿了吧？不如先去吃饭怎么样？”

“也好。”欧阳慧听出了其中期待之意，复又安慰道，“晚上还有一服药，我那时再过来看你。”

“哦。”见欧阳慧没有进一步表示，唐雨柔心中有些小小的失望。

欧阳慧也不停留，转身和欧阳斌讲了什么就离去了。

小翠看得人走远了，调侃自家小姐：“少盟主还是和以前一样只对小姐好呢。今天早上老爷接待少盟主，刚刚说了两句客套话，第三句就是雨柔妹妹怎么了？几乎是拔腿就要进内堂来了。吃药的时候，又亲自喂药，真真是郎情蜜意……啊，小姐你打我~”

“用词不当，该打。”雨柔摇头。

“哪里不当？少盟主来这里多少次，我作为你贴身丫鬟，基本上就和我说三句话：嗯；哦；小翠，你先下去。”小翠做伤心状。

唐雨柔笑容不变，又轻轻打了一下小翠：“别贫嘴。”

“小姐。”忽然门外传来侍女小梅的声音。

唐雨柔听得动静，正了正神色：“进来说话吧。”

小梅进了门，唐雨柔问道：“是不是有什么进展？”

“回禀小姐，今天赵公子传信说又有人在跟踪他们。”

“可曾知道是什么人跟踪？”

“对方轻功了得，只是隐约感觉有数人的样子。虽然没办法继续搜查，不过赵公子说返回的时候似乎找到了类似的人。”

“当真？！”唐雨柔心下大喜，数年苦寻，竟然有了欧阳倩的消息。

第五章

作为执掌武林的少盟主和折剑山庄的少庄主，欧阳慧并没有多少自己的时间。

就连这次因为欧阳倩和唐雨柔的原因奔到青荷镇，最后还是演变成了几乎都在青荷镇分堂处理事务，数天才能看望唐雨柔一次的情况。

加上分堂的人员并不了解少庄主的关注重点，等到那个消息传到欧阳慧耳中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

刚听得消息，欧阳慧刷地站起来，面色铁青：“唐庄主几时送信过来的？”

通传人员很少见欧阳慧这仲神色，知道大事不好，战战兢兢：“昨日早晨就送来了，因为……因为少庄主诸事繁忙，属下就……”

“信息达而不报，你自去刑堂领刑。”欧阳慧放下毛笔，声音凌厉，“斌叔，马上组织人马，前往猿啼峰！”

唐雨柔站在墓前，看着碑上的字，沉默不语。

采薇蹦蹦跳跳过来：“唐姐姐，唐姐姐！”

唐雨柔恍然回神：“啊，小采薇，怎么了？”

“爹让我叫你回去吃饭。”采薇一脸好奇地看着墓碑，“唐姐姐你又来看云凡哥哥的娘了吗？”

“嗯。”唐雨柔又看了看墓边明显有十数年的梓树，心中喟叹，“好了，我们回去。”

三日前唐雨柔到了赵延信所说之地，便是猿啼峰上的狂风寨，然后见到了自己找的人——的儿子。

慧姐姐辛苦找了二十年的人居然就在当初的地方，真是天意啊。

刚到寨门，就见到姜云凡在等候。

“唐姑娘。”他似乎还是很害羞，一直挠头，“下次到外面我陪你一起去吧，你一个女孩子，多不安全。”

唐雨柔抿嘴笑：“姜公子，你既然这么讲，那就是说我不用教授你术法了？”

“诶，不……不是。”姜云凡涨红了脸，“唐姑娘，我不是那个意思……啊好痛，老爹你打我做什么！”

“你这小子，也不想想人家姑娘的厉害，想争个面子也不是这样争的！”殷其雷声若洪钟，然后转向唐雨柔，“二弟昨天吃了药，今天好多了，姑娘可真是不得了！”

“大寨主谬赞了，雨柔只是略通医术而已。”唐雨柔礼貌的回应，“这几日叨扰贵地，我还要向大寨主感谢招待之情。”

“姑娘言重了。”二寨主方永思也走过来，“既然是缅怀故人，我们自是不会不知情理。而且早先采薇气喘，寨里求医困难，若不是姑娘出手，我儿恐怕就……”

“大当家，大当家，不好啦，有官兵围住寨子了！”马成忽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大喊。

“官兵？现在情况怎么样？”方永思皱紧眉头。

马成有些不解：“奇怪的是，他们都在外面整齐的列队，也不见攻进来。”

“……”殷其雷似在思考，“二弟，我们出去看看，云凡，你照顾采薇和唐姑娘。”

寨门。

“……原来是欧阳少盟主，失敬失敬。”看到来人，方永思心中疑惑，“不知今日大驾光临，意欲何为？”

正是俗称冷面阎罗的欧阳慧。

有人在欧阳慧耳边轻声说了几句，欧阳慧才道：“三日前青荷镇的唐庄主女儿失踪，我命人追查，似乎就在你们这里……唔？！”

“你小子，怎么出来了！”殷其雷大怒。

“我可没有，是唐……唐姑娘要出来的。”姜云凡一脸无奈地看向旁边的唐雨柔。

“哼。”欧阳慧不知为何冷哼一声，微眯眼睛看向姜云凡，似乎对他很不满。

“慧姐姐。”

唐雨柔见到那人持剑而立，似有怒气，便赶在她之前喊了一声。

“……嗯。”欧阳慧听得声音，心中焦灼才消散无踪，“没事就好。”

然后转向狂风寨的诸位道：“……殷寨主、方寨主，这回是某失礼了。既然雨柔安然无恙，过几日某定然亲自上门道歉。”

“少盟主也是寻人心切。三日前唐姑娘上山采药，见我们缺医少药的，便留下来。也是我们过错，没有想到给唐姑娘家里报信。”方永思知道欧阳慧并不是无礼之人，不然早就让人破寨而入了，也自己揽了一些责任。

“既然误会一场，就不要计较了。”殷其雷这时发话，“少盟主大老远过来，不如留下来喝一杯，怎么样？”

“多谢好意，某还有要事，不便长留。”欧阳慧拱手告辞，“雨柔，我们回去。”

唐雨柔视线游离，虽然有些犹豫，终是开了口。

“……慧姐姐，能随我来一下吗？”

第六章

晨曦未晓。

内室。

似乎有隐隐的清香萦绕其间。

唐雨柔睁开眼睛，一侧身，便看到书案那边有人在看书。

不若平时紫衫深重，而是一身清爽的青衣。虽然隔着帘幕，也能感觉到那人心情很好。

听得动静，欧阳慧合了书，走过来撩起帘子：“醒了？”见唐雨柔似乎有些迷蒙，干脆坐在床边，伸手探额，“唔，难道是又发热了？”

总感觉哪点不对的唐雨柔左右看看欧阳慧，才记起什么事情来：“……啊，慧姐姐，你……你回来啦。”

“嗯。”欧阳慧微笑，“在寨子里呆了几天，也该回来了。”

也该回来了。唐雨柔不由得抬眼望向欧阳慧，欧阳慧也笑吟吟地看着她，眸中清澈，不复往日的冷肃。可她还记得几日前欧阳慧刚看到欧阳倩墓碑时的苍白表情。

似乎是看到了唐雨柔担忧的眼神，欧阳慧开口道：“雨柔，今日下山前，我和姜云凡比试了一场，尽管你偷偷教了他术法，还是被我狠狠揍了一顿。”

诶？

唐雨柔惊得一把抓住欧阳慧：“他可是你外甥！”

“正是我外甥，我才要揍一顿。”欧阳慧似乎毫无愧疚，“我生平最恨姓姜的，特别是他爹还是抢走我姐姐的姜世离。”

啊，这发言……

突然理解了欧阳慧想法的唐雨柔顿时哭笑不得。

欧阳慧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二十年来追寻，但终究是幻梦一场。可世事如此，我也不能强求，你不用担心。”

平缓沉静，意中恳恳，可唐雨柔还是侧脸看向窗外：“慧姐姐，你当真已经释怀了？”

……

“当真。”

欧阳慧沉默了一阵，回答道。

“你若是到了我这个岁数，就会明白。有些事情，就算是做了很多年，没了就是没了，只能接受它。”

很简单的一句话，唐雨柔没转回头，却已经知道，虽然不清楚这几天欧阳慧是怎么转变的，但真的是不在意这件事了。看着窗外已经枯败的荷叶，她既欣慰也有些不甘心：“慧姐姐这样想也好。如果……”

“嗯？”

欧阳慧握住她的手，似乎在鼓励她。

唐雨柔回望对方，眸中湿润，一时两人之间不知为何有些旖旎——

“我忘词了。”

气氛顿时破坏殆尽。

数日后。

即将返回折剑山庄的欧阳慧对姜云凡冷笑：“今日我只出一成功力，若是你赢了，便不用随我去见你的外公外婆。”

啊，这有哪点不对吧。姜云凡内心痛哭流涕，别人会以为我不想见我外公的！

比起上次的单纯挨揍，这回姜云凡好歹挨过了十招。

欧阳慧收剑，似笑非笑：“哦，看来你找雨柔学了不少术法啊。”

绝对不是这回事！姜云凡心中狂喊，那位唐姐姐说如果我不学她的术法，就将我放到蜀山的御风台那里晾着看星星，我有恐高症的，你们两个腹黑！

“好了，慧姐姐，天色不早了。”

“嗯。姜云凡，过来，为了早点让外公见到你，我们要急马奔驰。”

你到底是不是我小姨！姜云凡痛哭，我一个山旮旯里面的从来没骑过马啊！

折剑山庄众骑奔驰而去。

唐雨柔望着众人渐行渐远，良久不动。

草谷从暗处走出来：“雨柔，你不和她讲明白吗？”

“不了，师傅。”唐雨柔朝草谷微笑，“我自出生到如今，半数在师门，半数在折剑山庄，想做之事已经完毕，何必徒增她的烦恼。如今雨柔只想在爹爹面前尽孝，弥补早年离家之憾。”

“真的没有别的想做的事情了？”

“……”唐雨柔还是微笑，没有回答。

“……罢了，你既执意如此，我也不多说了。”草谷看向远去的欧阳慧，心中叹息。

第七章

折剑山庄。

大厅。

姜云凡刚要习惯性地靠在椅子上，就看到对面欧阳慧稍稍眯了一下眼，惊得他马上坐直。

待欧阳慧离席，他才放松下来。

主位上的欧阳英见得外孙这几日和欧阳慧吃饭都战战兢兢地，想了半晌，道：“云凡，来这里还住得习惯吗？”

“习惯，习惯！”姜云凡嘿嘿笑，摸摸后脑勺。

“真的？”欧阳英可不是好糊弄的角色。

“诶……”姜云凡继续摸后脑勺，“真的，真的习惯。”

欧阳英盯着他：“那你还那么怕你小姨做什么？”

“——”姜云凡眨眼装无辜，总不能说被欧阳慧那冰山脸吓到，那个人似乎怎么看自己怎么不顺眼啊！

欧阳英其实也猜到了不少：“早前我也和你说过，你娘随你爹而去，抛下才六岁的慧儿，慧儿心中有气也是正常的。过一阵就好了。”

过一阵子就好，外公你哄小孩子！

数日后，姜云凡凄凉的躺在屋内，身上多处雷击伤害。

就算是比武，下手也太狠了。姜云凡流泪，你这冰山脸，我可是你外甥，外甥啊！！

欧阳英听说了比武的事情，赶过来，就听到外孙在床上咬小手绢算计自己的小姨：“今晚就叫人偷走那把紫莹剑，我看你还得意，哼哼哼……”

这小孩子心性，欧阳英笑笑，嗯哼了一句。

姜云凡惊得坐起来：“外……外、外公！”

“伤势严不严重？”欧阳英走过去看。

“还好，还好，哈哈哈。”姜云凡干笑，都是一些轻伤，只是自己打不过内心憋屈罢了。

“唔，看起来也没什么问题。”欧阳英说着掏出一封信，“对了，你老爹来信，说以前定的娃娃亲，对方找上门了，要你回去一趟。”

“娃娃亲？”姜云凡一脸不明所以，“外公你收到的是假信吧？”

“应该假不了，唐海的印鉴我还是认得的。”

“唐海？”欧阳慧脸色阴晴不定的走进来，似乎听到了不少他们的对话。

“是慧儿啊，正想找你。云凡他老爹说以前唐海的夫人和倩儿定有娃娃亲，现在差不多到时候了，让云凡回去一趟。你陪云凡回去，把该办的事情办了，免得唐海说我们折剑山庄看不起对方。”

“……对象是雨柔？”欧阳慧的声音很轻。

姜云凡隐约感到欧阳慧的不对劲，马上站队到她那边：“外公，我和唐姑娘都没见过几次，怎么就要成婚了？我才十八岁！”

“那等到弱冠也不迟，既然是以前就定的亲，就不能随意反悔，辱了折剑山庄的名声。”欧阳英驳回异议，“慧儿，这次的事情就托付给你，务必要办好。”

“孩儿这就动身。”欧阳慧点头。

“等等，我还受着伤！”姜云凡傻眼，你们父女不要决定得太快好吗？

仆从们在装行李。

不远处欧阳慧在和姜云凡互相对眼。

“诶……”姜云凡习惯性摸后脑勺，先开口道，“那个，这娃娃亲我真的不知道啦，娘她们定亲的时候我们还没出生呢。”

“……”欧阳慧惯常的冰山脸，“ 你觉得雨柔如何？”

“蛮好蛮好，十分温柔的女孩子，做朋友很合适——如果做妻子的话……”后面一句姜云凡嘟哝得很小声。

刷！一道冷厉的眼光杀过来，姜云凡登时一激灵，果然看到欧阳慧微眯眼睛看向自己，然后拂袖而去。

好像惹到她了？

不对，刚才那个表情似乎在哪里见到过，如果能想起就知道为什么她会不高兴了，到底是什么时候见过这个表情了呢？

……

啊，记起来了！

不会是第一次见面她就看他不爽了吧？

可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姜云凡苦思冥想，到底还是一拍脑门。

“算了，去吃早饭再说。”

第八章

唐雨柔正在书案前盯着白纸发呆。

白色的纸。

白色的雪。

万年积雪的山庄。

“小姐，老爷叫你到书房。”

山庄。

人。

紫色衣服的人。

“小姐，小姐！”

“啊，小翠啊，怎么了？”唐雨柔恍然回神。

“老爷叫小姐到书房，有事要说。”小翠摇头，小姐最近老是发呆，真不知是怎么回事。

书房。

“爹。”唐雨柔有些心不在焉。

“雨柔啊，爹忘了和你说，你和姜云凡定有娃娃亲。”唐海见女儿这样，直奔主题，“今早殷其雷过来给我看了你娘的玉佩，我才记得。”

“可是爹你也知道我——”唐雨柔吓了一跳，急忙反对。

“爹这不是说说而已嘛，殷其雷也说先看看你们的意见。”唐海安抚女儿，“但毕竟有约在前，毁约也要有点诚意。爹明日和你上狂风寨，把这门婚事退了。”

“这……”唐雨柔想起自己的情况，最后还是点头，“只是我担心爹被别人说嫌贫爱富。”

“爹大风大浪见多了，这些话算什么。”唐海笑笑，“今晚你早点休息，明日要上山呢。”

父女俩又聊了一些别的话题，唐雨柔才出书房，然后看到小翠在等她。

“小翠，怎么了？”

“嘿嘿，小姐，有人来找你，就在荷塘回廊那边等着呢。”小翠一脸揶揄地笑。

“是谁？”唐雨柔好奇心提起，忽然想起某个人，心中也有些期待。

“小姐去看就知道了。”小翠神秘兮兮的。

回廊那边传来脚步声。

原本还趴在栏杆那里的人马上站起来，害羞的摸摸后脑勺。

见到那人，唐雨柔不由想起方才书房说到的事情，神色便有些微妙。

“唐……唐姑娘。”正是专职卖萌的姜云凡小同志。

“姜公子。”唐雨柔行礼，“今天找雨柔有什么事吗？”

“呃，那个，我们的事你知道了吧？”姜云凡微微低头，不停地拿脚尖碾地板，“二叔说让我们相处相处……”

唐雨柔沉默不语。

姜云凡抬头一看对方神色，愈发局促：“……你不愿意就算了……”

“姜公子。”唐雨柔忽然下定了什么决定，朝姜云凡郑重其事的说，“不是我不愿意，只是我已心有所属，不忍欺骗你。既然……”

“太好了！”姜云凡听得这句话，一下子精神起来，话也不磕巴了，“原来你也不愿意，我马上回去和冰山脸说，把这事取消了！”

姜云凡的回应出乎她的预料，愣了一阵唐雨柔才回答道：“取消？这件事是要和殷寨主他们……”

“嘿嘿。”姜云凡一脸得意，“老爹他们把这件事托给冰山脸决定，待我一个癞驴打滚，粘衣十八摸，我就不信她不同意！”

冰山脸？

姜云凡会提到的冰山脸，莫非是？

唐雨柔觉得手足冰冷，心中微微颤抖：“姜公子，你说的冰山脸，是谁？”

“这冰山脸，还会有谁，就是那位少盟主……”

“我不知道我还有这外号。”

回廊中的两人顿时僵在当场。

冰冰冷冷的目光划得姜云凡面部生疼，他小心翼翼地看向说话的主人，干笑：“哈哈哈，小姨好。”

糟了，又是那副眯着眼睛极度不爽的表情。而且为什么会这么早就出现在这里，不是说要准备东西再拜访唐庄主么？

唐雨柔僵着身体，那个人就在背后，熟悉的冷香悠悠晃晃地乘着微风来到她身边。

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

可是久别初逢。

如果再和她呆下去，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举动来。

“慧……慧姐姐。”舌头几乎要不听使唤了。唐雨柔低着头，声音轻不可闻，然后就匆匆离开了回廊。

正欲开口的欧阳慧一时没反应过来，便已不见雨柔的身影。

姜云凡也一脸问号：诶诶诶，她们吵架了么？可是冰山脸不是刚到青荷镇没多久吗？

欧阳慧看着雨柔离去的方向良久，似乎在思考什么。随后对姜云凡道：“姜云凡，外号那事稍后再提，现在随我去前厅。”

第九章

虽已临近下元，房前却还是争妍斗艳。

唐雨柔倚着卧榻，看那花儿在夕阳中摇来摆去，心中一直懊恼：方才惊慌离去，怕是伤了慧姐姐了。可是若不离去……

“雨柔。”

她心中一紧，并没有回头。

然后便感觉那人也坐在了卧榻边上，执了她的手：“又发什么呆呢？”

因这执手的动作，唐雨柔不由稍稍颤抖了一下，忍住几乎要回头的欲望。

“刚刚我和你爹商量，把你和姜云凡的婚约退了。”欧阳慧自顾说话，“真是皆大欢喜。”右手伸过去，将唐雨柔揽了个满怀。

唐雨柔跌入怀中，抬眼便见那人的眉眼，虽云淡风轻，却都舒展着在笑。

完全不同于平日欧阳慧的作风，她心中有了一种奇妙的预感，似乎欧阳慧还会和自己说些别的什么，于是便沉默不语。

欧阳慧左右看她：“怎么不说话？”

眉头微微挑起，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就算是隔着有些厚重的衣服，还是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和温暖。

这熟悉的感觉，让她的鼻子有点泛酸。

——罢了。

“退了婚约怎么能算是皆大欢喜？”唐雨柔终于笑笑，反手抱住欧阳慧的腰，脑袋还蹭了蹭她的下巴，“都说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呢。”

欧阳慧似乎对她少见的亲昵举动十分受用：“哦？难不成雨柔想成婚了？”

“是有点想。”

“那为什么又拒绝这个婚约？”

“因为我已经心有所属。”唐雨柔说着忽然想笑，这话好像一天就说了两次呢。

身后那人顿时身体绷紧，沉默了一阵，才艰涩地吐出两个字。

“……是谁？”

唐雨柔微笑着抬头看她，欲语还休，可抱着对方的手，却略微加了点劲。

既然人又回来了，那么便放手一搏吧。

她的人生，最后想做的事情，就是这一件了。

就算是失败——

“哦~明白了。”

她能感受到那人身体放松下来，声音也如往常一般带了宠溺。

“……啊……”

对方接下来的举动更加出乎她的预料。

欧阳慧微微低头，亲亲她的嘴角，笑道。

“雨柔，你又顽皮了。”

第十章

世间比较悲剧的事情大抵是恋慕上了某位，然后含着羞意去告白时，对方一脸情真意切地说：“啊，我爱的是那边那位呢。”真真是碎了一地少年心。

假若上一章中两人互相表明心意，那真是大圆满了。

可是各位看官也看到了，欧阳慧那厮说的是‘雨柔，你又顽皮了’这种典型安抚小孩儿的话。

此后若是口头说着这样，身体倒是很老实的OOOO的发展，那话倒也可算是另类的调情。

可惜。

我们尊敬的少盟主在说完这句话后，门外适时传来通传人员的声音：“少盟主，山庄有急件到。”

唐雨柔略一怔，反应过来便脱离怀抱，坐得端正。

欧阳慧也没有再腻歪，起身道：“嗯，你先下去，我马上回去处理。”

于是便出门，连离别的话语也不讲。

虽然从少盟主那光彩的经历中知道，要年纪轻轻就服众，武艺、聪慧和责任心必不可少，不过——

您这一处理就处理了半个月，是不是稍微久了点？

下元节。

下午。

虽然已临近初冬，但是人们游玩的热情不减，成双成对的出行。街道上挂满了灯笼，吆喝此起彼伏，十分热闹，在府内都能听到外面熙熙攘攘的声音。

小翠原本在旁磨墨侍候，不过因为不时探头探脑地看向墙外，唐雨柔会心一笑，让她和小梅出去游玩，自己独自在书案前誊抄旧词。

雨霖铃，张子野……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恰如她内心写照。

门外静悄悄的，只有秋虫颤鸣，吱~吱~的扰人心烦。

唐雨柔第五次看向窗外，终是放下笔，苦笑，觉得头隐隐作疼。

那人今天是不会来了吧。

回想她那句像哄小孩儿一样的话和半个月的不见，想必是当自己在开她玩笑。

就算亲亲嘴角又如何，过去十数年，两人也是这般亲密的住在一起。

越发自怜自艾的想着，就越发觉得头疼，唐雨柔便就着卧榻，想休息一阵，结果却沉沉睡去。

星沉四野。

唐雨柔清醒了一阵才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了。

屋内还算光明，看来有侍女过来点了灯，不至于摸黑起来。

嗯？

床？莫非——

唐雨柔抑制着内心的小小激动，左右看了看，没人，一切都和自己入睡前一样。

……

她到底在期待着些什么。

明知那人只是当自己是妹妹，还头脑犯冲地和她表明心意， 实在是……

外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隔着屏风，听到有人轻声叮嘱：“轻点，她还在睡觉……就是放这里，你下去吧。”然后便走进内室。

唐雨柔听得一愣，内心五味杂陈，竟然一阵赌气，背过身装睡。

“醒了？”那人自然发现了动静，坐在床边，含笑问道。

“……你怎么来了。”陈述的语气，明显夹杂了一丝埋怨。

“今天下元，外面热闹得很，想和你出去走走。”那人说着轻轻推了推她，“快起来洗簌，不然饭菜要凉了。”

“这么晚了还去什么？”

静默。

“唔，确实，都这么晚了……”

过了一阵，耳边传来那人一本正经的声音。

“！”唐雨柔恼得转过身，却见欧阳慧笑吟吟的脸，和她的离得很近。

“不如吃点东西再说。”温热的气息拂过脸颊，最终定在她的唇上。

这发展也太离谱了些！

唐雨柔脑子立时乱成一锅浆糊，惊讶的声音还未出口，就被对方趁虚而入。自身触及对方柔软，犹如被点了麻穴一般，刺激得全身虚软，使不得劲。进来也就罢了，更过分的是对方还缠着自个儿完完整整吃了个遍，使她化成一潭春水，几乎就要沸腾起来。

待到对方离了阵地，她才缓过神来，浑身薄汗，右手抓着对方的衣襟，似推拒又似流连。对方面如冠玉的脸上也带了些潮红，笑容倒是不变：“……还真是饿了。”语调低哑的说着一语双关的调情话。

唐雨柔何时见过欧阳慧这样说话，登时红了脸别过头：“……流氓。”可惜声音喑哑，毫无训斥力。

“也是只对你而已。”欧阳慧笑着，左手取了手帕给她拭了拭额头的细汗，然后右手握住唐雨柔拿着衣襟的手，往自己心口处滑去，柔软的布料撩得她手心痒痒的，“虽然这句话来得迟了一些，雨柔，我的心和你是一样的。”

唐雨柔的手微微一颤，转回头，轻轻吐出一句。

“……无赖。”

真是口是心非哟。

第十一章

一年有三元。

上元元宵赏花灯，中元盂兰盆赏花灯，下元十月十五赏花灯。

这花灯赏来赏去的不腻味吗？

可是你也应该想到三元节历来都是成双成对出来游玩的吧？赏花灯无趣不要紧，还有别的乐趣。

那乐趣说来，也是挑时间的，上元寒风瑟瑟，衣服臃肿，连手都不愿意伸出来，可入了房内，又毫无情趣；中元晴空万里，衣衫凉薄，可惜草丛扎人，外带蚊虫汹汹，不叮你个鼻青脸肿誓不罢休，单是啪啪啪已够了，哪还有心思赏别的？唯有下元，天气晴好，外衫脱了也不觉严寒，还能铺于地上隔了那扎人的草丛，蚊虫蛰伏，不会出现这边充血那边失血的情况。

……嗯？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想你们不会忘了三元都是在十五这一天了吧？这一天月圆吧，这一天有烟花吧，这一天还是……哼，赏个月你们都要想歪，真讨厌！

——啪。

“这作者倒是有趣。”唐雨柔合上书，还是不住地笑。

欧阳慧见得她笑得开心，伸手将那书取过：“？”翻了几页，也不由笑了，“正好下元，不如我们试试这十五法如何？”

“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唐雨柔反对，先前在房间的事情可还记忆犹新。

欧阳慧笑着，不置可否，牵了雨柔的手：“那赏月稍后再说，现下正是放水灯，要不要过去看看？”

两人刚到河边，便听得后面有人惊呼：“唐姑娘？”

回头一看，居然是姜云凡。

唐雨柔微笑道：“是你啊，也是要放水灯吗？”

姜云凡点头，然后很奇怪地看向欧阳慧：“莫非小姨也要过来放灯？”

欧阳慧转身回应，面色淡淡：“嗯。”

明明刚才还对着唐姑娘笑的，真是差别待遇！小姜内心泪如雨下。

而后三人去选水灯写愿词，因姜云凡腻了寻常的花灯，便找了个卖八角宝灯的。

卖八角宝灯的是一个大婶：“都说自己写的不灵验，几位客人要不要老妇帮忙写愿词？虽然书读得不多，字还是有点自信的。”

欧阳慧仅思索一阵便道：“那就劳烦写‘万事如意’即可。”

“噗~”姜云凡不客气的笑出声来，唐雨柔无奈的摇头：“姜公子，你莫笑，这四个字看似简单，但哪有那么容易实现？若是事事顺意，又何必说万事如意？”

“是是是，唐姑娘说的是。”姜云凡显然没有那么深的认识，“那唐姑娘的愿词是什么？”

“我？”唐雨柔沉吟了一阵，“我倒没什么愿望了……”

“姑娘真的是这么想的吗？”大婶忽然抬起头盯着唐雨柔，“真的已经没有别的愿望了吗？”

唐雨柔惊讶地看向大婶，橘黄的灯光下大婶的表情晦暗不明，看了一阵，唐雨柔笑了：“是的，真的没有什么愿望，就像现在这样就好。”

“既然姑娘这么说，也写一个万事如意吧。”大婶低下头，写了便塞入水灯的缝隙，递给唐雨柔。

水波漾漾，万火漂浮， 更兼有烟火齐放，七彩绽放，十分壮观。

唐雨柔正抬头看烟花，旁边的欧阳慧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雨柔，你在想什么？”

她心中一跳，继续仰头看烟花：“……慧姐姐，你什么时候回山庄？”

“这边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最多只能留半个月。”欧阳慧又看了一眼雨柔，见她似乎有些恹恹的，便搂了人到怀中，左手覆上给她取暖，“我知道对你不公平了些，不过年底事务稍多，你又多年不在家中过正日，等过了上元我会再过来。”

唐雨柔只是笑笑，往她身上贴近了一些，没有回应这件事：“慧姐姐，冷。”

“……那看了这场烟花就回去吧。”欧阳慧以为她不高兴了，也觉得有些愧疚。

“嗯。”唐雨柔看向空中的烟花。

绚烂之极，转瞬而逝。

第十二章

……有托，如有未尽之愿，当在冬至前完满。

微风拂袖。

冷雨洒西窗。

唐雨柔正倚着床边看信件，旁边散着几本书。

远远的隐约有人道：“少盟主，这事……”那人没回应，到了门口才道：“天色已晚，此事明日再议，你们下去吧。”然后是细细碎碎离开的脚步声。

门被关上，唐雨柔慢了几步从信件那里抬起头，才发现欧阳慧已经坐在床边，而且外袍居然已经脱掉了。

“慧姐姐。”然后将信夹到书中。

“嗯。”欧阳慧说着，也没注意那封信，左手探往她的腰后，轻重得当的给她按摩，“今天这么累怎么不早点休息？说起来，腰还酸吗？”

罪魁祸首还不是你！唐雨柔颇有些委屈地瞪了欧阳慧一眼。

欧阳慧收到眼神，手下越发轻柔。

按了一阵，她好像想起什么，右手毫无顾忌地就摸到大腿那里，来回地滑动，差点就要摸到根部那里去了：“还有这里，疼不疼？”

刚刚被按得酥软的唐雨柔简直是一个激灵跳起来，拿住了那个不知好歹的手：“慧……慧姐姐！”她摸什么地方呢？！

“别害羞，刚开始都这样，你跟我再来几次，熟悉就好了。”欧阳慧眉眼含笑，显然乐在其中。

“我自然知道。”唐雨柔也冷静了不少，然后捏了捏手中的魔爪，“所以少庄主能不能别趁机吃我豆腐，嗯？”

语气少有的回转十八弯，带着淡淡的警告意味。

欧阳慧识趣的收回右手：“上元过后我叫分堂这边准备几匹更温顺的马，这样你自己骑着我也放心。”

似乎手重了些，她感觉唐雨柔不安地动了动：“到时候再说吧。”

私语嘈切。

混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扰人心烦。

唐雨柔蓦然惊醒过来，才发现身边的人不在床上了。

秋日的深夜带着寒意，她披了外袍坐起来。

外面似乎有人在争执，然后渐渐停息了。熟悉的脚步声出现在门口，停了一阵，压低声音对外面道：“你们马上下去准备，我稍后就到。”

这话……

欧阳慧看到唐雨柔坐着自然是略有吃惊：“怎么醒了？是不是外面太吵？”

“没事。”唐雨柔静静地看着欧阳慧，“慧姐姐是要去哪里，大半夜就要出发了？”

“原本是过几天再走的，偏偏衡山那边下了血贴，要赶快过去以免发生意外。”欧阳慧说着探了探她的手温，将外袍收紧了一些，“你醒了也好，不然明日你可是要怨我不辞而别了。”

“确实如此呢。”唐雨柔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样子我们又要分开了。”

“只是暂时不能见面而已。”欧阳慧隐约觉得这几日雨柔的态度有些奇怪，也有些抗拒分开那个词，“到上元……”

“太遥远了。”唐雨柔笑着摇头，然后握住对方的手，仔细玩那手指，声音柔柔的，“慧姐姐……”

哦哦，真是美好的暗示。

欧阳慧也笑着，刚刚俯下身，门外煞风景的传来通传人员的声音：“少盟主，行装已经整理完毕。”

挑眉，眼光倒还是在她唇上左右流连。

唐雨柔主动抱了抱对方：“慧姐姐，公务要紧，路上务必小心。”

于是那人叹息而去。

待得众人都离去后，唐雨柔盯着屏风良久不语。

……当在冬至前完满。

似有冷风吹过。

吱呀——

窗开了。

一阵水汽夹杂着寒冷吹到里面。

唐雨柔一个哆嗦，竟然流下泪来。

第十三章

黑王跌跌撞撞地落在欧阳慧书房门口的时候，芳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随后少庄主就带着斌叔和她前往青荷镇。

一路上十分悠哉，以至于芳华以为少庄主心血来潮突然想来个冬游而已。

六日后到达唐府，芳华才恍然大悟，随即恸哭不已。

可是最应该表露悲伤的少庄主面色简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用那淡淡的表情和唐庄主、草谷居士说话，就连在棺木面前，也仅仅是平静的问了两个问题。

“雨柔之前可有提过我？”

“不曾。”

“那她可有什么遗愿？”

“也不曾有。”

于是拜祭而去。

芳华十分不明白这两个人，明明十数年来亲密得骨肉相融也不为过，然而一个死前绝口不谈，一个死后神色如常。

这种不正常的态度差点让芳华产生了以往那两个人的亲密都是妄想的错觉。

这些许抱怨刚好被前来看诊的草谷道长听到，便和她说了一个故事。

数十年前江南有一场大地动，数万人殒命。

有一户只余下妻子，有一户仅存活幼妹。

这两人被草谷带回蜀山，分到不同门下。有一回派她们几个人共同除妖，临行前谈到了那场大地动。

……

“我丈夫受了重伤，三天后才离去。”

“那么巧，我的哥哥也是那天死的。”

随后两人便神色如常的去除妖了。

当时十六岁的芳华到底没能明白草谷说这个故事的含义。

直到她三十二岁时，送别了母亲，不久又送别了父亲，才开始理解当初少庄主为什么会是那种态度了。

这不是人情淡薄。

只是人世无常，执着太过，总是虚妄，不如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