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步履蹣跚地走向放著食物的檯子，喝下大量黑色海水讓喉嚨火燒似地乾渴，我在自己夠得著的地方找到一瓶兩升裝的礦泉水，但我擰不開蓋子，完全使不上任何勁。我將僅能拿到的礦泉水占為己有，精疲力竭地在避難用的體育館角落縮成小小一團，
那是附近中學的體育館，很大，一個人在裏面大喊都會有回聲。印象中是這樣。然而現在這地方充滿了人，微弱、痛苦的呻吟聲，咳嗽聲、吐痰聲在身邊此起彼伏地響起。
混雜著夏季海水鹹味的風隨著雷雨穿透未關上的窗子湧進來，黏黏糊糊穿行在體育館，一股鹹鹹的、像什麽東西酸臭腐爛的味道瀰漫在室內。
沒有人去理會，消毒水的氣味飄散，直升機螺旋槳在外面轟隆隆作響，義工也越來越多，他們忙著給傷者包扎，分發毛毯。曾幾何時身邊湧出了許多穿警服的人，忙不迭地確認著倖存者和死者的身份。
遠遠地可以看到遙遠的地方擺著一排人形的物件，他們被白布覆蓋著，靜靜地躺在那邊。
“小孩子不要看。”
當愣神的時候，不知哪裡鑽出來一個人擋在我面前，她手裡抱著一條毛毯，輕輕蓋到我濕漉漉的身上。幾秒后又覺得不妥，遮在我前面擋住別人的視線，幫我把被泥水浸透的T恤脫下來丟到一旁，脫下自己身上的外套裹在我身上，再用毛毯將我裹起。
“要喝水嗎？”
她見我打不開瓶蓋，拿過來一用力將礦泉水瓶擰開把瓶子遞到我嘴邊。
我貪婪地飲著，轉眼間一瓶水就沒了，我卻依然感覺口渴。
很渴，好似剛才的水進的都是別人的肚子。
啪。
喝空的瓶子突然不受控制地掉下來，下一秒我驚恐地發現自己的右臂突然沒有知覺了。
“青娥，我、我怎麼辦？”
“什麽？”
“手臂沒知覺了！”
“睡覺吧。睡一覺就好了。”
她完全不把我的驚慌當回事，抱起我，在角落坐下。
“不要…喂——”
青娥，等等————
“！！……”
我醒了過來。
什麽啊……是夢嗎。
剛才的景象還留在視網膜上，鼻腔里好像也還殘留有腐爛的氣味。不過那混亂的事件邏輯，應該是夢吧……
屋外不知何時下起了暴雨，對哦…前幾天看天氣預報好像說這兩天會有新一輪的颱風過境。
現在應該還挺早吧。
從窗戶看出去一片黑。
我吸了口氣，抽走壓在青娥腦袋下，早就麻了的手臂。
這動作不小心碰醒了她，青娥哼哼著睜開眼，迷迷糊糊地問我。
“芳香？…”
“沒什麼，繼續睡吧。”
我摟過她的身子抱住，像那時候她抱住裹著毛毯的我那樣——
十六夜咲夜歎口氣，將顯示著“通話結束”的手機擺到辦公桌的空置地方。遠離咖啡杯。
去年臨終時候公司給女員工發了健身卡代替往年的連鎖快餐店消費卡，咲夜無言地盯著健身卡半天，她沒法理解管理這方面的人是怎麼想的。因為就身材來說，咲夜並不需要減肥，也不想要健美運動員那樣健碩的肌肉。
於是那張卡就被一直擱置在門關的小盒子里——咲夜習慣把不常用的卡、鑰匙之類往那裡放——年假有七天，發配下來的工作兩天就全部做完了，剩下的五天咲夜開始無所事事，她並不像樓上的物部那樣能一星期都宅在家不出門，到第四天時候她已經閑的要瘋。
她想起擺在門關的那張健身卡。
雖然也沒興趣，但總比窩在家看電視這樣毫無意義的事要好。
咲夜動身前往位於中央區的健身中心，然後在那邊遇到了紅美鈴，那位在日本居住的中國健身教練。
外面雨還在下個不停，伴隨著雷聲，雨非但不小反而有越來越大的趨勢。
咲夜擔憂地抿起唇，她有些後悔給她打了電話。
記得那天也是雨天來著。不過出門時候是大晴天，根本不會料到居然出來時候下雨。
那是咲夜第一次去健身中心這樣的地方。大學也有健身房，但那邊的是公共健身場所，在那邊運動的多是男性，器材也多半是進行力量訓練，跑步機這種熱門器械，從健身房開門到關門估計都不會閒置，咲夜只有作為學生會成員去給那邊的社團代表分發經費時透過開著的門看過裏面。
那家健身中心與咲夜的印象有著不小偏差，作為休閒場所來說也不算差。外面有停車位，一樓有販賣飲料和食物的店，打掃的很乾淨，二樓有各式各樣的訓練裝置，不僅僅是給男性使用，她看到不少女性也在進行鍛煉。
離的很近的地方就有浴室，訓練完后就可以洗澡，完全不用擔心會一身臭汗地回家。
似乎還不錯嘛。
咲夜這麼想著，去前臺拿著健身卡消費——她沒想到這卡竟還是VIP。很快工作人員就派下來了健身教練進行一對一訓練。
那位教練名字叫紅美鈴，咲夜問她是中國人嗎，她說是的，不知是不是因為知道了這點，即使說的都是日語，咲夜仍微妙地感覺她說話和一般日本人有不同。
咲夜見到美鈴后，理解了女性當中精塑的身材是怎樣。
並不是說肌肉健碩那麼可怕，美鈴的身材看起來相當勻稱，若是要形容的話，就像是用一塊大理石雕琢出來的那種感覺。
像米開朗基羅的《大衛》。
美鈴問咲夜需要什麽方面的訓練，她其實自己也不知道，她的體重很正常，偏輕，不需要減肥。
嗯……
她為難地思索一會，問咲夜說要不要按摩。
咲夜當然不知道健身中心還可以有按摩服務。因為職業關係，長時間坐在辦公椅上的她很容易就患上各種辦公族常見病，頸椎病啊胃病啊之類，她時不時得抽空去美容院做按摩以緩解那些癥狀，既然這裡可以按摩的話那真是太好了，健身卡里的錢也不會沒處花。
於是咲夜就經常到健身中心去享受按摩，美鈴按摩的很舒服，她第一次享受就喜歡上了。
然而二月末有次她去的時候美鈴的按摩一點都不盡如人意，太輕了，她幾次要求重一些，那雙手上的力氣還是軟綿綿的，她剛翻過身想要抗議，那傢伙突然就癱下來砸到咲夜身上。
“好餓哦…咲夜小姐……”
美鈴說她已經快三天沒吃飯，她把工資都花在了看搏擊比賽上，以至於交掉房租后到月底完全沒錢吃飯了。
咲夜第一次把別人帶進位於那所公寓的自己家。
美鈴風捲殘雲吃光了她冰箱里的所有存糧。
飽食后她感激涕零地說無論咲夜有什麽要求她都會去盡力完成，附帶一句“我下次還可以到這裡吃飯嗎。”
咲夜借給了她一萬。
聽到有認識的人餓死的消息的話，她會很困擾的。
……其實咲夜并沒什麼要求，大學時候她兼職過一段時間高級保姆，家裡永遠都是井井有條，不需要別人打掃。可能是辦卡時候登記過手機號和地址吧……第二天開始美鈴居然就全權負責起咲夜的中飯和晚飯。
當然是盒飯。
她會去買來盒飯，然後像只忠順的秋田犬那樣在公司的樓下等。
起先咲夜很不適應，但看著那張陽光得近乎笨蛋的笑臉，她也沒法拒絕。咲夜漸漸地習慣了中午傍晚和美鈴坐在公司大樓邊上的小公園吃盒飯的生活。
加班到很晚的話她會過來接她，然後護送她回家。
有東西落下的話給美鈴打電話她就會去公寓拿——
……
“那個，咲夜小姐在嗎？”
咲夜聽到熟悉的聲音回過頭，門口站著被淋得濕噠噠的美鈴，雨水打濕的衣服貼在身上，髮梢滴著水。
——比如這樣。
她的手上拿著用塑料袋包好的雨傘。
“爲什麽不打傘？…”，咲夜問她。
“那是咲夜小姐的東西。”
“你是笨蛋嗎。”
“咲夜小姐在關心我嗎？”
“…沒有。”
美鈴並沒有在意的樣子，仍舊是嘿嘿地笑著。
“回去吧。”
“嗯。”
雨幕中，紅髮的傢伙撐起傘，將差不多只能容下一人的傘面往咲夜的方向靠。
“美鈴不遮一點嗎？”
“我已經淋濕了啦。沒必要。”
美鈴應該不知道那所公寓的住戶是怎樣，所以，肯定也不知道自己是同性戀。
咲夜這麼想著，抬眼去看撐著傘的美鈴。
也許送飯送傘這樣的事情放在好朋友身上也很正常。
但在她眼裡就……
……美鈴……會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