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朝云暮雨似反掌
冬至过后便是一九,人人相唤弗出手。
本是冷的时节,万草凋枯,坟头打理来并不十分费事,林逸这么细琐的一阵,却也费了大半个时辰。再起身时双腿就有些发僵,也不知道是麻的还是冻的。她刚从南国回来,还没遭习惯这份冷得落地生根的罪,甫想开口却禁不住牙根格格磕得声响,只得低头一阵紧着一阵地哈气,才能让周身的血液略活泛一些。
裕隆斋烫金大字的新招牌半映半掩在房檐前头的倒挂冰柱后,落在林逸的眼里就格外的不顺眼。这间门槛被她从垂髫时便踏烂了的铺子,不过大半年光景,如今她三顾茅庐都吃了新当家的闭门羹。
一口平水珠茶杀气入口,茶香馥郁不负瑞草之魁,和着沸水穿心透肺,一阵阵的热气便从后脊背直冲到天灵盖来。一盆炭火烧得堂堂的旺,生怕她捱不住冷,更添镂雕缠枝牡丹青玉袖炉一座。二贵得了新当家的令,对林逸是一径的恭谨相待。但林逸要见人,俩字——没戏。
青莹的袖炉从袖口不着声色地滑出来,安生地落在八仙桌面。炉脚方站稳,林逸已是起身走得飞快,径自打起帘子人往后院去了。
「二小姐——」旱地拔葱里窜出三四个伙计,齐刷刷挡到林逸身前来。佝背拢手,模样是不卑不亢的,并不近林逸身,却也不叫林逸能轻易往前多迈步子。
「凡事不过三」,林逸声色不动,脚下也不停,往前疾驰数步,步子落得又快又稳,襟袖风过处隐隐衣香细生,暗入鼻隙,叫些个没防备的伙计一阵磕绊好不手忙脚乱。等抬头看林逸,她仍是一副婉转面容,你去瞧她,她就更将眉梢轻纵,旖旎春色一时无俩,愣是教人连气性也无。
「二小姐,您别为难我们——」二贵边退边伸袖子擦去在隆冬腊月里额头渗出的一层汗来。新当家吩咐了,对林逸只能恭恭敬敬地「请」,不能骂不能赶更不能碰。即便是准了这三样,大伙儿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赶明儿这裕隆斋姓齐姓林还指不定呢,动手赶林逸,倒是谁有这胆子呀!
「当家的真不在,我有那胆子也不敢骗您哪!您还是请回吧。」
二贵裕隆斋的一介伙计,对着一张桌子隔着的林逸,端端正正坐了,一袭粗布长衫到底,面白皮净,仪容齐正,款款言之,口伶齿俐。
一桌子五柳鱼、烩珍鸡丝、清蒸干贝、江豆腐、蒸山药,并广和居名点三不沾,满当当只对着两人。林逸请了一请,先自己捡桌上的菜吃过一二,待二贵坐稳当动了筷子方道,「二贵,你到裕隆斋几个年头了?」
二贵心中「咯噔」一声,「回二小姐,差三个月便有六年了。」
林逸「哦」一声,话仍说得轻飘飘的,「年头不短了,该是成个家的时候了罢。」
二贵不十分猜得透林逸的一番意思,束手束脚里只敢捡些素菜来塞住口舌装聋作哑,只听得林逸又道,「不对吗?!我记得你与徐伯是同乡,今年该一十有七了吧?」
「二小姐——说得半点不差。」
二贵搁下筷子小口嘶嘶往外吹凉气,垂手袖子又往深里拢一拢,不敢再多话。林逸眉头微皱,笑意盈盈里又亲手斟过茶,正当地冻天寒,茶烟蒸腾里一双手莹洁如葱,「你打小跟着徐伯在裕隆斋里混本事,我爹待你怎样?徐伯待你怎样?」顿了一顿,似笑非笑补上一句,「我又待你怎样?」
心尖一阵肉跳,险些打翻手边茶盏。那一副泡千杯茶,过万人嘴的粗瓷茶盏,好巧不巧也正是一副雪花蓝釉。二贵低头一双眼睛只盯着手里的茶盏盖子,眨也不大眨,许久再抬头却见对面人一直在托腮定睛瞅他,乍寒乍暖间颊飞薄红,煞是桃李春风一般可亲可爱,仿似不曾打上半点经年累月的印子。半天才听得对面人悠悠又道,「回去老家娶完妻生过子,从此不过是三年不归,一归三月的日子。及到老了,便如今日徐伯一般,包袱一卷,从此被人赶出京城去。做伙计到底不过这般的命,你要认么?」
这便是做伙计的命,你要认么?二贵身子晃了一晃,叫那最后四字把心头万般事无巨细地碾过一番,一张嘴几番开阖,终是道,「我知晓二小姐想寻当家的,只是寻的地方——不是二小姐去得的。」
林逸眉尖微蹙,她恶人做得不熟,瞧对面人一张小脸青里泛白,逼迫的心思终究懒下来。不过再无言语,坐定了张耳听着屋外刀子风又刮将起来,呜呜咽咽似怨似泣,林默那一副红缎宽镶的袖子就四平八稳地又落到她眼前,挖空镂着福寿禄,喜气洋洋极了的样子,却是前世与她有冤,今世问她寻仇来了。恍个神满目银装中,林卓那张如黑炭般的脸上露出的一口雪白又滚到她眼前来,滴溜溜的眼睛神气极了,咧嘴开口只对着她笑,把她一心愁思苦绪都七零八落地扯散在这般呜咽风里。
一夜几是无眠,林逸出门时天始得薄青,刚落下的新雪还不待被车辙碾过,履过处咯吱作响,聊有生趣。她细思昨日二贵欲说还休言语,心下早已猜到七八分,然则纵使一万遍长吁短叹,却是半点招数也无。一路毫无头绪地闲走,待到住时,一双脚已不自觉停在荣泰堂门前来。不由抬手轻叩,半掩门扉应声吱呀而开,似为迎她而来。
苏钦不料一早便有人登门,抬眼正见一脑门烦忧盈身的林二小姐。忙紧两步出得门去,走得急了,不当心就被连天北风灌进肺腑,连连几声咳嗽。白绒绳围巾圈到脖子上来,她连忙去挡,「我不——」
「我这个才叫不冷」,来人烫得小火炉一般的双手贴到她脸上,「大冷天的,我来了而已,你跑什么?」
苏钦叫她把面皮贴得立刻红了个透,忙错身挣开。明明一天的朔风卷地,偏生就有暖阳碎在她眉棱,铺开一派安平和煦,权成林逸的一剂良药。林逸看着心中好歹回过少许活气,难得扯出些欢喜笑容来。苏钦知她性子,不愿说便迫不得,便当那进门不偏不倚落入眼的愁苦全没瞧见。眼见时辰尚早,干脆落了锁,不过两人围着炭火一阵软热絮语,前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