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

（上）

丁家屯村位于苍头山的山脚下，村里三十来户人家，多数姓丁，都以耕种、采伐，偶也上山狩猎为生，也算是靠山吃山，日子虽不富裕，倒也平实淳朴。

孟雨不是丁家屯村人，原本也不姓孟，她是被孟老头捡到的孩子。据孟老说捡到她的时候正是个大雨天，采药回来的孟老顺着河岸往家赶，就看到一个木盆顺流而下。出于直觉他便下水把那木盆给捞上了岸，掀开盖在木盆上的碎花布盖只见一个不足一岁的孩子躺在里面正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孟老头。孩子长得眉清目秀十分讨人喜欢，孟老已过知天命的年岁，未曾娶妻，膝下更是无子女，突然得了这么一个孩子心里也欢喜得很，于是乎就把小孟雨领了家，随姓孟单名雨。

一转眼过了十多年，当初襁褓中的孟雨如今也长大成人了，年迈的孟老更是年近古稀，是无法再上山采药了，只呆在家中给村里人看病抓方子，采药的活早由孟雨接了手。

“小孟要上山去了！？”

邻家从隔壁村嫁过来的丁大嫂每日都起得早早地为全家上下七八口人张罗饭，烙得厚实的大饼子是给自家的男丁们带下田作中午时候果腹用的吃食的。她见孟雨从门前过，就拿苇叶包了一块刚烙好的饼给孟雨递了过去。

孟雨看着递到面前热气腾腾的大烙饼，比手画脚了一阵想要推拒，无奈抵不过丁大嫂的热情，末了只得带着微红的脸收了下来，又指了指自己背上的背篓复指了指丁大嫂，意是说要采点药作为回礼。

“多好的孩子，可惜了。”

望着孟雨远去的背影，丁大嫂轻喃了一句后继续手上烙饼的事来。

孟雨长到两岁时孟老头就发现这孩子是个哑巴，许是这样的原因让她的父母丢弃了她。孟雨的哑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没得治，好在孟雨并不以此自怜自怨，活得也洒脱，只是与人交际上颇有点费事，大多时候她要笔画半天才能把事情‘讲’清楚。孟雨会早早地就接了孟老采药的差事，一方面是因她担心孟老年纪大了上山危险，另一方面也是她觉得上山采药比与人交谈要更轻松些，山上那些飞禽走兽亦听不懂人言，她是不是哑巴也就无关紧要了。

依着往常每年到这个时节在苍头山中的湖边便会生长许多苦草，苦草入药可调理气血，于产后煎服，能逐恶露。想到丁大嫂的儿媳才刚生产，是需这副药的。孟雨打定主意后就去到山中的一处湖泊，取了背篓里的小镰刀开始割取草叶。只是孟雨才蹲下身子不一会儿便感到有一股子血腥之气在她身侧的树林中。苍头山山间也不乏有些会食人的猛兽，所以凡是上山的人都会带着防身的器具，孟雨也不例外，她停下手上采药的活，从后腰的衣带处拔出一只木工小弩，熟练敏捷地上了箭，握着木弩双目紧盯着那处林子，听到林中草木‘唰唰’作响，越来临近。

“簌”地一通体莹白的小母鹿从树林中窜了出来，随着一声慑人的怒吼紧跟着扑出一只棕灰色的大狼，狼张着血盆大口就朝着它追赶的白鹿扑咬过去。孟雨几乎是不经思索就对着那只凶恶的大狼发射了弩箭，箭头没入狼的侧腹，因疼痛大狼呜嚎了一声，骤然扭头对上在一旁放冷箭的孟雨，那黄绿色的眼中满是怒意。

孟雨的箭头上喂有毒箭木的树汁，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中了箭的狼非但没有倒地而亡，反倒是被激怒了，它步步逼近，在离孟雨几步远时突然跃起直扑上前……脖子上撕扯的疼痛让孟雨意识到自己性命休矣，随之眼前一黑晕厥过去。

在孟雨晕过去的同时俯在她身上的那只棕灰色大狼化为一缕青烟消散无踪，而站立在不远处的白鹿则是踱步到孟雨身边变幻成一白衣女子的摸样，她蹲下身伸手查看孟雨颈部的伤势，秀美的眉微颦，“小哑巴，我只想与你交好，并不想害死你啊。”

说这白鹿原来是一只修炼了三百多年的鹿妖，本就有些灵气又在这苍头山上吃了许多山参灵草再沐浴日月精华，妖本要修炼五百年才能化出人型，这白鹿妖却只用了三百多年就炼就了人身。她也非是个为非作歹的妖物，更是知道潜心修行勿造杀孽，等到渡过大小天劫后即能脱去妖籍位列仙班的道理。只是这些年她修得了人型，多少也有了点人的心思，这山间有猎户，樵夫往来，可惜都是些满身汗臭长得歪瓜裂枣的家伙。白鹿妖虽是妖，可她的妖气不染杂质十分纯净，本身也爱干净，那些丑汉臭男人自然是入不了她的眼的。后来她注意到了一个时常上山采药的小丫头，长得眉清目秀，身上是一股子草药香气，对着山里的花草和小动物会绽露柔柔地笑，一对酒窝也十分可爱。

白鹿妖这几年就在暗自观察采药的小家伙，从她细胳膊细腿到她逐渐长高逝去了幼稚，也知道了采药的是个小哑巴，不过这样的缺陷倒是不影响白鹿妖对她的喜欢，许是因为口不能言的关系，小哑巴那双眼睛更显得灵动，让白鹿妖越发喜欢得紧了。所以才有了今日用法术演出一场饿狼逐鹿的戏码想要与采药的小哑巴结交的设计。

孟雨以为自己再睁开眼应该是在阴曹地府，却没料到只是身处一间十分普通的屋内，身下是张松软的床铺，在床铺边上还坐着一位长得出奇漂亮的女子。在山下村庄长大的孟雨最远也只去过十几里外的小城，当然没见过什么天仙美人，一时间盯着身旁的人愣住了神，直到对方轻轻笑出声音才意识到自己太过唐突，又是不能言语道歉，着急之下憋红了脸。

“小女子姓陆，唤作白儿。正是你昨日救过的那白鹿。”

陆白儿明了这荒山野岭又怎么会住着一位孤身女子，若是扯谎定是让人起疑瞒不住的，索性就表白了身份。她一来不曾吃人摄魄害人作恶，又知晓自己人型的样貌算得上顶好看的，气息也不似别的妖怪混沌，气质也因而十分净美，是被当成个仙子也不为过的。

“你救我性命既是我的恩人，受人之恩定要报还。”

抬起纤纤玉指触到孟雨的喉头，嘴角轻扬起弧度。

“要我去了你这天生的病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听说自己的哑病能治孟雨起初也是心头一喜，但很快就擒住了陆白儿的手不住地摇头。

“你不想和常人一样开口说话么？”

陆白儿挑眉问道，眼角扫过自己被小哑巴紧紧抓着的手，感受着她手掌透出的热度，心里美滋滋地，就想着若能让这小哑巴一生一世都这样抓着是多么开心的事。

孟雨自然不知道陆白儿的心中正在打自己的主意，撑着坐起了身子，放开了抓着陆白儿的手，用双手笔画着欲解释，只是忙了半天也不见对面的人儿有什么反应急得满头大汗。却在她正沮丧时被拥入个软玉温香的怀抱，颈间有陆白儿呼出的气息。

“如此简单的事看把你累得，我有能读人心的法术，一碰便知你想了什么。”

陆白儿不过三百年的道行，没有读心的法力，如此这样说不过是看这小哑巴实诚得很，凡是都表现在脸上，不需什么读心术也能猜到个七八分。当然她先前说的能治哑病也不是真的，只不过是为了留下小哑巴，给自己‘报恩’有个实质的内容。她是不嫌弃小哑巴是个哑巴的，若是小哑巴哪天真想开口说话了，那她就找方法去别处偷点神丹妙药，就不信连死人都能复生的仙丹会治不好一个哑病。

孟雨救白鹿并不是想要什么报答，她自出生便是个哑巴，都这么多年了早就习惯，哪怕小时候有过‘若我不是个哑巴该多好’的念头，现在也全然没了。何况有的时候拥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也并不一定是好事，须知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她虽有口不能言反倒是活得自在。把还抱着自己的陆白儿推开了些距离，微笑着摇了摇头表示不必她报恩。

“你这是看不起我，还是想阻我得道前路？这尘世有我没还的恩怨我就不能飞升。”

对于拒绝陆白儿显得很气恼，她抬手捏了一把孟雨的脸说道。

“不治病也没关系，反正我跟定你了，大不了以身相许。”

陆白儿说得理直气壮，把孟雨惊得瞪大了眼睛。先不说她们非属同类，就都是女的这条也没以身相许的道理。再看陆白儿精致的脸庞上满是坚毅，大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气势，只得默默一叹随着她性子了。人世不过短短数十载，沧海一粟，若是陆白儿今后位列仙班，那自己的这一世时间对于她也不过如同一瞬罢了。孟雨想到孟老年事已高，怕是也没几年了，往后她就孑然一身了，能有这么一位形貌如仙的人陪着到真是三生有幸的事。

孟雨低下头后复又抬起时脸上是晨阳般的微笑，她拉过还捏在她脸颊上的陆白儿的手点了头，又见陆白儿在得到她同意后绽放的笑容，心里骤地一紧之后擂鼓般地大声作响。